⊙樊学敏 杨培源[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太原 030000]
2019 年春节,中国科幻电影成为贺岁档最大的赢家,无论是《流浪地球》,还是《疯狂的外星人》都有着不俗的票房成绩。其中影片《疯狂的外星人》有着“宁浩+黄渤+徐峥”黄金三角组合外加喜剧演员沈腾的加盟,官方还打出了“暌违十二年的疯狂续章”这样的宣传和造势,可以说影片在万众瞩目中闪亮登场,上映首日就收获了4.8 亿票房,而后仅用十三天就取得了20亿票房的好成绩,引发了一大波观影热潮,成为宁浩执导以来票房收入最高的影片。票房一路飘红,但是与此同时宁浩作为导演的口碑却似乎受到了冲击,这部影片在豆瓣上的评分一路从8.0 跌到6.4,创下了宁浩影片的新低。低俗、价值观崩坏、糟粕的复归等质疑声不绝于耳,那么影片本身真如各方评论谈到的那样不堪吗?姑且不论网络上“高票房,低口碑”和“名副其实的佳作”之间的唇枪舌剑,我们不妨回归到影片本身,从它作为荒诞喜剧本身的艺术特色上出发一探究竟。
宁浩在《疯狂的外星人》中没有采用他赖以成名的“多线线性叙事”手法,转而尝试了较为普通的双线线性叙事,在笔者看来,这是导演对讲故事方法的多种尝试,形成辨识度高的个人风格是才华,但能够使用多种方式讲好故事亦是能力的体现。
影片中综合运用平行蒙太奇和复现式蒙太奇的叙事方法来体现导演的创作意图。外星人意外坠落的片段采取了平行蒙太奇的表现手法,同一时间,一个空间是地面上享受平静夜晚的耿浩之缓,另一个空间是空中飞速下坠的外星人之急,张弛缓急的两个场景交替切换,最终合二为一交汇在花果山大舞台,外星人昏迷不醒被错认为是刚果猴,由此才展开了后续的情节。同理,耿浩驯外星人和C 国特工寻外星人的片段亦是采用了这一技巧,不同空间下的两个场景同时段展开,外星人在训练间隙发出的信号成了C 国特工寻找之路的目标和方向,随着训练时间的推移和C 国特工不断的失败,围绕着山寨世界之窗展开的寻找之旅最终汇聚成了片中闪现而过的标满行动线路的地图镜头。这两组镜头几乎没有产生对话,事件双方也对对方的情况一无所知,只有在场的观众才知道人物的动态和事件的全部真相,这样几乎全能全知的视角拉近了观众与片中人物的距离,为这个荒诞的故事披上了一层真实的外衣。
至于复现式蒙太奇则体现在驯猴镜头的反复出现,影片开头欢欢的表演,中段训练外星人学猴戏、欢欢代替外星人以猴戏的形式完成基因球的交接以及结尾处移魂欢欢的外星人先被猴戏制伏又被香蕉唤醒动物本能,代表权威统治工具的皮带/鞭子、代表信仰的五畜奶奶神龛等多个元素在不同片段中的复现,通过对已出场画面进行视觉上的复述来达到突出内容重点的目的,使出现在不同场景中的相似画面衍生出新的内涵和意义。影片通过不同的剪辑方式控制节奏和速度,营造出紧张刺激的场面和气氛,戏谑、荒诞却饱含张力,没有一丝拖泥带水,节奏感和故事性极佳。
不少人指出,《疯狂的外星人》打破了宁浩以往小成本低投入大回报的模式,这是他对电影工业的一种妥协,但是宁浩认为,只要可以向观众呈现更好的视觉观影效果,无论什么样的新技术都可以尝试,在电影中使用电脑特效技术应该是对影片的加持,而不应成为制约导演个人创作的一种禁锢。他表示“要花大价钱让观众感觉不到花了这么多钱”,无论是片头制作精良的科幻特效,还是均由CG 仿真技术和动态捕捉徐峥动作完成的外星人和猴子,足以见到宁浩团队的用心和诚意。可以说,这是一次由电影工业与导演个人通力合作完成的集科幻、娱乐、思想于一体的全新的尝试和大胆的突破。
现代戏剧理论流派认为,喜剧相较于悲剧而言,更倾向于表现普通人,乃至“比今天的人差的人”,完成一系列由逆境向顺境的“突转”过程,不论开端的故事情节如何坎坷,最终可获得皆大欢喜的结局。而荒诞喜剧的固定说法则于现代正式提出,因喜剧中的荒诞成分由次要元素转变为主导因素,含义增扩出虚妄、不可知、不可理喻,等等,是用荒诞异化的审美形态和喜剧的表现手法对社会现实中的矛盾进行反思和批判,故究其实质更近于悲,实可谓是嬉笑怒骂皆文章。从《疯狂的石头》至今,荒诞成了宁浩出品的标签和内核,这部《疯狂的外星人》也不例外。
影片中外星人被意外撞落地球后去向成谜,引得C 国在世界范围内搜索。惯于戏耍他人的顶级特工,却被大世界的布景戏耍得满世界乱跑;两个沉浸在生活焦虑中的小人物——耿浩和沈腾飞,却意外将外星人错捡回来,还鬼使神差地解救了地球;自诩高等生物的外星人,屈服于疼痛本能成为被支配者,又在取回链条后,化身为驱使者,曾经的驯化者成了被驯化的对象,整个局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化身猴子的外星人意图毁灭地球,来势汹汹却被“巴甫洛夫”效应喊停;外太空中的星际建交却只有一国知晓;闹市区大张旗鼓地研究外星人却无人问津的国外间谍组织;C 国特工与外星人相见却不相识……一连串的突转,使得一场失踪与寻找瞬时成了天大的笑话,影片在意料之外和情理之中产生啼笑皆非的喜剧效果。
片中耿浩和大飞是两个在社会底层挣扎求生的浮萍式小人物,外星人和C 国特工则相对而言属于精英阶层。前者发出诘问:“单靠手艺吃饭,咋就低人一等了”,后者以自身精英身份为傲,认为一切权利和荣耀的得到都是理所应当。两者的生存态度与生存境遇有着云泥之别。耿浩这个不断强调“猴戏是国粹”的倔强人物与整部影片全员向“钱”看的大环境显得格格不入,使他成为发现外星的幸运儿这一事实呈现得更加顺理成章。草根也有英雄梦,传承猴戏是耿浩恪守的生存态度,他为了保住猴戏演出可以不断忍气吞声,不断屈服妥协,甚至拒绝别人大价钱收购外星人的提议。但事实证明,耿浩并不是一个有着坚定信念指引的个人英雄,当他面临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离奇遭遇时,也会放弃,也会说出“毁灭吧,赶紧的,累了”这样颓然沮丧的话。草根阶层边缘化的社会地位使他们无法逃离既定的现实而蜕变成为备受残酷现实捉弄的可怜虫,人类因无法逃避物质世界对自己的压迫,在物质、环境、孤独中丧失了人格、勇气和理智。耿浩鞭打驯化外星人,大飞打算卖掉外星人,将外星人制成药酒,两人还试图喝醉外星人,又计划埋掉醉酒的外星人,不仅谋财而且害命,都是想要逃离这离奇可怕的现实。他们一边挣扎一边无力反抗,这里没有救世的英雄,只有感情丰富、渴望活下去、渴望理解和认同的小人物。也许导演将这一群体真实地袒露在观众面前,正是希望观众可以对身边这些操着一口方言的外来群体多一些友善,多一些理解和体谅吧?至于C 国特工和外星人,不正是社会上一些自以为掌握了一定的知识、财富或者地位,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抖威风、体验高高在上的支配权的所谓“精英”的缩影吗?这也就不难理解片中为何要安排他们如此的经历和结局了。
整部影片处于一个不断建立权威,又不断将其摧毁的循环往复过程中,这是一种对强权的解构和消解。它打破了传统意义上的英雄主义,将传统科幻大片中奉行的英雄拯救世界的设定彻底颠覆,在这里,代表着强权与精英的C 国和特工成了被耿浩、沈腾飞两个草根戏耍和嘲弄的对象,精英拯救世界的特权被消解,草根崛起拥有了成为救世主的机会。这种将精英存在本身视为荒诞的反英雄设定是一种完全出自想象,出于虚构而设立的卡夫卡式的情境,借高等生物外星人奇卡移魂猴子欢欢完成物种间的异化,将人的生存欲望和本能展露无遗。正是如此,才越发凸显出影片的创意和价值所在。
宁浩本人曾不止一次地表示荒诞性是他最为感兴趣的命题,也是烙印在他血液里的创作本能。作为“第六代”导演中极具个人创作特色的人物,行走在当今快速转型变化和光怪陆离的社会中,宁浩能敏锐地捕捉到发生在身边的怪诞现实,又在他的作品中将诸般不合理之处以荒诞的方式呈现给观众。从《疯狂的石头》一路走来,许多批评者在诟病宁浩思想中的劣根性,认为他过度展示了中国现实社会中迷茫、复杂、阴暗、负面的一面,包括《疯狂的外星人》上映以来,批判他以传统糟粕为荣的质疑之声亦甚嚣尘上。但是笔者认为这部影片恰恰是他高呼个体生命要与社会、阶级、权威激烈碰撞的一次呐喊和追问,片中不止一次的支配与被支配的身份转变恰恰表现出了人的本性在社会性和权威性面前的妥协性和被蹂躏。
影片中两位普通人的缩影还未麻木到无法意识到自身的生存危机,他们对自己的现状感到担忧和害怕,两人并肩“迷恋过去和憧憬未来”。面对生存危机,大飞不明白为什么耿浩不同意卖掉外星人来获取巨额收入,他没考虑过猴戏是耿浩的精神传承,是他的谋生手段,也是支撑他生活的全部希望和信仰,没有外星人代替受伤的欢欢演出,他俩将失去唯一的生活来源。这样的质疑无疑是站在“唯名物是求”的价值观上俯视有所求的个体生命存在的合理性,否定耿浩生而为人所特有的内在价值和尊严,当个体的情感诉求裹挟在社会共同话语的洪流之中被漠视、被遗忘、被湮灭,这难道不是个人性在面临来源于社会性的冲击时深感的无助与无奈吗?
片中多次呈现了鞭打、驯服猴子和外星人的情节,这也成为许多批评者质疑宁浩的原因,那么为何导演会在明知虐待动物情节会遭到口诛笔伐的前提下,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拍摄相关情节呢?在此之前,许多动物保护主题的影片将目光放在展示动物生存环境、生存现状、动物流露天性的模样上,往往忽略了一点,深陷在“人类中心主义”困局中的人类,基于其天然的物种优越性,很难对其他物种产生共情,因此会选择性地关注自身存在以外的其他物种的生存境遇。只有当人类目睹自身的所作所为对其他物种造成干扰,带来伤害时,才能真正明白不同物种均生而平等,人类并不能凌驾于其他物种之上,我们应该寻求不同物种间的共生共荣,而不是一味地奴役和驱使其他物种。
宁浩选择将鞭打外星人和外星人挨打后愤怒、哀怜、恐惧等情绪一一袒露在观众面前,在影片荒诞的大背景下,这样颠覆常态、反其道而行之的做法,正是要激发观众的认知共情和情绪共情,设身处地地与他者产生情感共鸣,继而产生对自身行为的反省与思考。这是导演对人类排斥异类的畸形心理、对人类中心主义有声地批斥与抗议,是他对天地人物和谐同构思想悲悯的呐喊与呼唤。
影片结尾处,导演巧妙地安排C 国特工敲锣打鼓地前往刚果寻找外星人,试图将危险扼杀在摇篮里,刚好与开篇耿浩将外星人误认为刚果猴遥相呼应,架构了一个完整的故事链条,再一次将荒诞与现实奇异而和顺地交织在一起,引观众陷入似梦非梦的奇观中,于影片结束前完成对剧情的二次回顾。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疯狂的外星人》直到结尾也只是把所有的问题摆到了台面上,营造了足够的噱头,却只安排了外星人被酒泡透匆匆离场,核心问题依旧没有得到解决,草根人物是否只能做一时的英雄,只能被动地接受事实呢?而掌握话语权和主导权的是否仍旧是精英阶层?这些问题显得浅尝辄止、泛泛而谈,这无异于隔靴搔痒,令人感到可惜。影片本来可以更加具体深入地探讨个体生命渴望获得社会高度认可和充分尊重的理想与精神追求以及探索建立和谐宇宙相处方式的方法,多一些有血有肉的、带有质感的东西,让喜剧不仅因其喜剧效果而具有娱乐性,更要因其思想深度而更有力量、更加厚重。
①亚里士多德著,陈中梅译注:《诗学》,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89页。
②陈军:《西方戏剧理论家如何命名以普通人为主角、文体严肃的戏剧》,《戏剧文学》2013年第6期,第61页。
③1989年出版的由邹贤敏等编著的《西方现代艺术词典》一书中关于“反英雄”这一概念的表述。
④于忠民:《荒诞性审美与当代中国电影美学——评宁浩新片〈心花路放〉》,《当代电影》2014年第11期,第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