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婷[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州 350000]
21世纪以来,台湾出现了一批中坚力量极强的“70后”作家,如甘耀明、童伟格、伊格言、张耀升等人,他们的作品被部分学者命名为“新乡土小说”。在这批“70后”的作家中,童伟格无疑是备受瞩目的一员。骆以军曾说:“我读童伟格,视觉上那翻动着空旷的场景如此像年轻时看的塔可夫斯基。但流动的诗意却让我想到以色列小说家奥兹,或较好时的石黑一雄。”童伟格的作品建构着荒村、荒人的图景,他以魔幻的技法展示着乡土的另类面。
“魔幻现实主义”原是欧洲绘画的批评术语。1925年,艺术家弗朗茨·罗“第一次提出并运用魔幻现实主义这个概念研究德国和欧洲后期表现主义绘画,他把这种绘画作品同表现主义绘画做了比较,发现这类作品更为新奇:题材富于幻想,构思夸张、离奇,具有民间艺术或原始艺术的神秘色彩。”其后,魔幻现实主义渐渐被视为一种重要的艺术倾向,不但对艺术界产生重要影响,而且深刻影响文学界,在语言世界的流转中丰富着它的意义与内涵。1982年,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是台湾文坛接触魔幻现实主义的重要触媒,台湾出版界开始翻译拉美小说。20世纪80年代的台湾社会呈现极为繁杂的景观:政治上的松动,工业经济、大众消费文化的狂飙突进,使农业经济与传统价值观念受到巨大冲击,台湾社会也愈来愈捉摸不透。“20世纪80年代台湾社会的这种过渡性质,使传统的和现代的、新生的和陈旧的各种因素纷然杂陈。”与此相应,80年代台湾文学也是多元化的,文学思潮、创作方法、形式技巧等包含了“分殊化和统合化的辩证演化过程”。魔幻现实主义也在这一演化中渗透进来,其表达技巧契合了当时纷繁复杂的社会景观和浮躁的大众心理。“纪大伟认为加西亚·马奎斯以魔幻现实主义风格遥控台湾文风,是‘当时离奇情境毕竟提供沃土’。”可见,魔幻现实主义与台湾文坛结缘,不仅受拉美小说的影响,还因为社会存在适合这一思潮生长的土壤。据《魔幻现实主义在台湾》一书中提到,台湾最早运用这一思潮并做出实践的小说家有张大春、宋泽莱、林耀德。“这三位作家各有其对魔幻写实的认知与运用,相同之处在于他们的作品都以打破自然时空顺序,人物生与死共(或超脱生死),神话与谣言等等的魔幻手法,并或多或少涉及台湾混乱的政治、社会和历史、记忆与遗忘、灾难、救赎与记忆、反殖民等等主题……”童伟格的小说也深受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大部分小说营造了一种乡土记忆的氛围,把乡村世界的林林总总以魔幻的技巧来呈现。于是我们可以看到,阴阳两界的共存、时空的倒错与无边的颓废使其小说呈现出光怪陆离的魔幻景观。
童伟格的小说均以家乡台北万里乡为主要写作背景。乡村荒诞奇异的景观,碌碌无为的村民,关系疏离但“无伤”的亲人与困顿的“我”组成了他的小说世界。
在童伟格的小说中,亡灵的呈现是司空见惯的情境,死亡也就成为小说探讨的对象。在小说《叫魂》中,吴伟奇的堂嫂吩咐他去买两包长寿烟。在杂货店门口遇到了李国忠老师并获悉老板不在,于是他骑着“捷安特”带着老师前去寻找老板。路上遇到了很多熟悉的村民,吴伟奇一一向老师介绍这些人。然而透过后文的讲述,这些村民其实早已去世,就连老师李国忠也因为荒诞的行为丧失了生命。堂嫂唯一的精神寄托长寿烟没买到就死去了。作者通过时间的变幻术刻意渲染一种阴阳相交的氛围,让逝者在故事中存活,企图以话语补偿乡村那永远不可能赎回的失落。在《假日》中,“矿场发生事故后,母亲带我们去看父亲,母亲指着他说:‘这就是你们爸爸。’那时我已经习惯了,我所认识的人,他们看着什么,指着什么,心里想的是别的什么,却已经没有力气对你多说明一点。当母亲指着我父亲时,我其实已经分辨不出他是谁了,因为,他的脸孔被火烧得模糊,这张脸很可以是另外一个人,然而母亲平静地说,这就是父亲,在她的话语里,恐怕没有关乎死亡这样的字眼”。小说的叙述冷静节制,却给人压抑之感。面对父亲的死亡,母亲内心为何如此平静?也许这是母亲内心的一种救赎,她希望减轻这种创伤体验对孩子的干预与影响。其实这也是童伟格内心的救赎,他的父亲也是因为矿难去世,作者企图借助话语的平静驱散死亡的黑暗。消逝的人与渐渐远去的乡土不仅是“我”个人的痛苦,也是整个乡土的痛苦。
在《西北雨》中,阴阳两界共存的情境更明显。每周日,母亲的灵魂会到家里来将“我”领出门,带去城市的各个角落。在规定时间内,再把“我”带回家。小说中还写道:“偌久以前,我的一个远祖——就说是我的曾曾祖母吧——死了,她的魂魄飘荡到城市的光罩下,四望,却找不到一处裂缝,找不到一个连接冥界的入口。”曾曾祖母不得已返回家族里,然而她的房间已经被我们谋分殆尽,于是召开家庭会议,“左挪右移,好不容易腾出一弯废弃的挂钩,让我曾曾祖母的魂魄,得以像一幅壁画,镇日高挂在墙上”。读这些文字给人一种阴森恐惧感,浓郁的怪诞氛围如同一部正在放映着鬼魂出没的电影。这种对待亡灵的观念和印第安人生死观念有相似之处。印第安人普遍认为生死无界,人的生命可以在死后延续,曾曾祖母与母亲的鬼魂同在死亡中延续。“马尔克斯曾谈到在他童年的感觉知觉中,外祖母家充满了幽灵和鬼魂,他常听到外祖母同鬼魂交谈,当问她为什么这么做时,她总是不动声色地回答说,为了不使死去的亲人感到孤独难熬。外祖母还特地预备了两间空房子,供死去的亲人歇脚……”童伟格的论述与马尔克斯的回忆是一脉相承的。作者特意设置死去母亲与“我”的活动以及回忆曾曾祖母的魂魄努力寻觅落脚处的经过,说明作者不希望看到身边的人逝去,消逝既疼痛又无奈。
在童伟格的大部分小说里,时空被打磨得相当成熟。在首篇获奖大作《王考》中就可看出他对时间的精心雕琢。许多灵光乍现的生活场景不断地逃离与返回现场,在时空的来回穿梭中,完成一个个故事的写作。黄锦树评论童伟格的美学原则为:“‘在一个冻结的时间里反复周折的恍惚点缀。’而小说最迷人的部分则往往呈现为时间停格的瞬间,抒情的、唯美的,或貌似启悟的。”
在《王考》中,“存活了的祖父在书桌前坐下,开始读书,渐渐沉落到另一个世界里。早上,那些老对着隔壁丢泥巴球的小毛头,还微微困扰着他,到了傍晚,他已经无所挂碍,声气不闻,当他终于察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看,他觉得奇怪,早上书房外面满地奔跑的那个小毛头,怎么到了傍晚就长成大人,站在他的书房里了?”作者将两个世代放置于同一时空中,压缩小毛头的成长时间,让祖父存活的时间静止,对比之中说明了作者企图延续祖父在家乡神话般存在的事实,然而小毛头成长的速度又解构了他的幻想。在《假日》中,关于时空的曲折探索,更展现了作者对时空掌控的能力。小说开篇以回忆的姿态讲明:“十一岁那年暑假的某个星期天,外公教我骑机车。”但纷至沓来的却并非预想中学机车的经过,作者将时间推至几年后,用简洁的文字将村里一般男孩子的命运写得彻彻底底。他们勉强上完初中后,过着毫无波澜的生活。尽管子孙更替罔代,但“往后不会再有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发生”。再次提及“我”学骑机车的往事时,作者又无数次加塞故事,翻转情节与打磨锤炼,使假日莫名地有了一种冗长、繁杂的意味。假日的点点滴滴诉说着村民的日常生活,他们在乡村中过着毫无变化的生活,代代相继,似乎乡村的宿命亦如此。“外公大力抓抓我的头,他说你要把我吓死啊你骑得差不多就该骑回来怎么这样一直骑下去害我走了半天路,我说外公我没有要害你我已经学会骑车了但路它自己没有了。路它怎么自己没有了。”“我”骑着机车来到了穷途末路之地,曾经的山村,被掏空、被遗弃后连出路也没有了。
对颓废景观的呈现已成为童伟格小说明显的特征。在他的小说中,人物与乡土景观渐渐衰颓。不少作品涉及代与代之间的关系,“‘祖辈’在这些作品中,不是人生经验的拥有者和传授者,也不像在前行代乡土小说中那样是传统道德的代表”。在作者笔下,他们肉体日趋腐烂,连同他们的精神世界,给人一种风雨飘摇的感觉。《王考》中的祖父离开乡村时,衰弱的他已经记不得“我”是谁。当“我”和祖父冒着细雨在路边等车时,发现车站早已破败,公车似乎不会到来。生平待在书斋里进行各种考据的祖父曾经是个神话,而如今与时代格格不入,乡村神话终将结束,乡村也终将没落,失去它的价值与意义。在《叫魂》中,吴火炎考上了公务员,但当差第一天把家里收拾一遍后,“吴火炎喊了声:‘完了!’就不说话了。从此以后,吴火炎也不往县政府当差了,他搬了一把椅子到树下,坐着睡了几十年”。吴火炎因为不与人、不与外界沟通,他总处于一种隔绝或被隔绝的状态,但小说并没有对他的生活给予任何道德层面的评价,母亲最终也接受了儿子“废人”般的存在。在这里,因为魔幻的技法反而给读者营造一种“废人”除了败坏自己丝毫不影响他人的感觉,他们不肩负生活的重任,他们抱着“无伤”的态度在乡村中生活。正如杨照所说:“‘废人’是‘无伤无碍’的,‘废人’不可能对这个世界有什么伤害、什么妨碍,因为他们根本不活在这个世界里。他们的‘废人’身份,是以在自我想象世界里的自由决定的。‘废人’活在循环的败坏里,他们的败坏甚至不带一点颓废(decadence),单纯只是败坏(decay),败坏到底,连颓废或虚无那样文明的范畴都消失时,‘废人’就自由了……”“废人”其实是一个矛盾体,一方面展现了后现代社会中人挣扎、矛盾的心理倾向并选择活得自由自在的权利,但这种选择不利于乡土的建构,人的败坏与颓废让整个乡土渐渐失去色彩。
童伟格作品以魔幻现实主义的技法展现着一个临海却封闭的山村。村民总是在唯一一条通往外界的马路边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公车;榕树底下总有一群闲人在欢聚胡闹,沉溺于乡土最后的狂欢;“祖父辈总是执着于土地的耕种;而父辈们又总是在年轻时迫不及待地逃亡,而后要么客死他乡,要么沦为‘废人’”;所有的村民“无伤”地活着,而作为叙事者的“我”,内心毫无波澜却莫名悲伤与无奈。唯有以少年老成的口吻,雕琢着已经逝去的时光。
童伟格在他的创作谈中曾提到:“时移世易,我所记得的人事,无论我个人珍视与否,泰半都已消逝。我对乡土的基本困惑,大致就是这个‘无可如何’的恍如命定之感:‘何以如此?’有时,我这么问自己。我知道的只是,乡土的崩毁是一种时代征兆,我与我的乡土疏离,并非我个人的苦难。”作者从初中开始跨区就读,人生中大半时间不在家乡生活,时日愈久,与家乡的疏离对作者而言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现实境况。此外,他的成长过程正值台湾工业经济迅速发展的阶段,农业经济、人文精神都受到巨大冲击,商品化、大众化消解着昔日的传统经济。面对着村人的逝去与乡土的失落,作者用文字回应着内心的困惑,“我”的内心独白、孤独寂寞、无可奈何与焦虑不安在小说中一一呈现。“如果有一个人总是企图冻结、静止、禁锢一个早已逃脱了的角色,他可能只是想逃脱那个早已冻结、静止、禁锢了的形象罢了。”童伟格用魔幻的技法赋予时间冻结、静止的功能,他企图以时间的静止来抗拒乡土的毁坏,以寻求内心的安稳。然而,即便是作者对乡土存在困惑,即便是作者想要逃脱,但小说中虚实交织与阴阳两界的模糊、时空倒错所造成的混乱、颓废景观所带来的虚无感让这一反思难以聚焦,更难以解决他对乡土的困惑。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无法信任一种以写作强力而单向去维护、砌造的原乡情结。”如此一来,我们就能明白童伟格为何会这么周折往复、小心翼翼地借助魔幻术把主观的愿望、虚构的回忆编织成一个个故事,难以言说的无奈与乡土无法获寻安身立命之道成为无解的困惑。
①骆以军:《赎回最初依偎时光(代跋)》,载于《西北雨》,INK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台北)2010年版,第234页。
② 台湾学者陈正芳著有《魔幻现实主义在台湾》一书,此小标题引用其说法。
③柳鸣九编:《未来主义 超现实主义 魔幻现实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20页。
④⑤ 刘登翰、庄明萱等:《台湾文学史(第三册)》,现代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6页,第8页。
⑥ 陈正芳:《魔幻现实主义在台湾小说的本土建构:以张大春的小说为例》,《中外文学》2002年第5期。
⑦ 顾正萍:《以魔幻展现乡土与自我困惑——童伟格〈王考〉释诠》,《辅仁国文学报》2014年第38期。
⑧⑬⑭⑮⑯⑱ 童伟格:《王考》,INK 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台北)2002 年版,第75 页,第15 页,第68 页,第68 页,第79 页,第29—30 页。
⑨⑩ 童伟格:《西北雨》,INK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台北)2010年版,第8页,第9页。
⑪ 曹卫军:《从象征到魔幻:西方现代派文学主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78页。
⑫ 黄锦树:《剩余的时间——论童伟格的抒情写作》,《文艺争鸣》2012年第6期。
⑰ 陈家洋:《“失焦”的乡土叙事——台湾新世代乡土小说论》,《华文文学》2009年第1期。
⑲ 杨照:《“废人”存有论——读童伟格的〈无伤时代〉》,见《无伤时代》,INK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台北)2005年版,第9—10页。
⑳ 丛治辰:《时间的流民与无伤之书写——论童伟格》,网址:https://www.360doc.cn/article/2369606_531680595.html.
㉑㉓ 童伟格、罗利娜、童伟格:《以魔幻风格梳理对台湾乡土的困惑》,《时代周报》2011年。
㉒ 骆以军、童伟格:《暗室里的对话》,见《王考》,INK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台北)2002年版,第19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