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杰[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444]
科伦·麦凯恩(Colum McCann,1965— )是享有世界声誉的爱尔兰作家,因对纽约城市与市民的生动描写而颇受瞩目。《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于2009年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和都柏林国际文学奖。研究学者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进行研究,如欧因·弗兰纳里指出作品彰显出麦凯恩的乌托邦意识“瞬时希望”;茜拉·洪恩从文学地理学的视角阐释“文学空间构成了真实的世界空间”。国内学者但汉松评论“9·11小说的基本叙事场域在于悼歌和批判两轴”。王薇从历史景观书写角度深入剖析文本,讨论多重互动下寻求平衡与救赎。朴玉指出该作品“对于后9·11时代积极情感的建构具有重要启示作用”。
后现代主义抵制唯一的中心,避开单一的视角,提倡多元开放的思维。《转吧,这伟大的世界》虽属于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却体现出后现代主义的开放性与多元性。本文从后现代主义的视角出发,主要从地理场所的历史隐喻、宏大历史的虚构书写、边缘群体的历史记忆三大方面进行深度分析,从而透析出作家独特的历史书写所表达的深层含义。
场所并非是一个抽象的空间,它融合了空间下的人物、事件以及时间,具有一定的稳定性,承载着巨大的历史记忆,是对历史的隐喻性表征。挪威建筑理论家诺伯格·舒尔茨认为:“场所是具有清晰特性的空间,具有一定的精神和灵魂。”场所凝聚着集体记忆,可以挖掘出不同的话语材料和论证。后现代主义对任何一种连续性持怀疑态度,试图打破常规模式,让时间与事件走向空间化场所化。历史与地点联系密切,相互依靠,因此地理场所的设置营造出一种特殊气息,赋予这些场所生命感。
《转吧,这伟大的世界》故事背景设置在美国纽约,以高空表演为中心串联起所有情节。小说中的不同地点构成多样的地理空间,蕴藏着不同的历史记忆。“空间具有政治性和意识形态性,它实际充盈着各种意识形态的产物”。首先,走钢丝人的表演场所,是对美国9·11 事件的一种隐喻性表征。作者将走钢丝人的首次表演地点设置在城市中心的双子塔,是对9·11 事件的隐喻,前后的鲜明对比表明恐怖主义的世界级威胁和意识形态的扩张。世贸双塔当时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而且美国当时的综合实力在世界范围内首屈一指,享有资本主义霸权地位。作者借助双塔的高度隐喻美国长期在世界上的霸权地位。同时,这一场所也是对历史沉淀下来的美国精神的隐喻,表征着自由与平等。而走钢丝人的双塔表演,亵渎了双塔的权威,解构了美国精神,彰显出历史书写的开放性。
每一个地理场所都发挥着勾勒故事脉络的重要作用,而每个大场所中的小空间及空间中的物品,都是细节演绎和故事可信性的重要因素。克莱尔的家是一个物化的记忆场所,储藏着克莱尔逝去的儿子的一切。当所有母亲聚集在这里,看到有关约书亚的一切,便勾起了他们共同的创伤记忆,即战争中失去的儿子。克莱尔日日触景伤情,睹物思人,孤独让她失去自我。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提出:“家宅是一种强大的融合力量,把人的思想、回忆和梦融合在一起。”他认为家宅是一个巨大的摇篮,没有家宅,人就成了流离失所的存在。克莱尔即使拥有家宅,却因家宅所固化的创伤失去了生活的热情。克莱尔试图借冰箱与儿子进行沟通,弥补内心的寂寞。“她常在半夜醒来,在屋里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厨房里,靠在冷藏箱上。她会打开冷藏箱的门,让冷气向自己灌进来。她最喜欢的,是这冷藏箱的灯不会亮。她可以一瞬间从温暖到寒冷,她可以留在黑暗中,而不吵醒所罗门。”作者借克莱尔的家宅固化了越战给人类心灵带来的创伤,同时借古喻今,暗示历史不断重演,多年后的9·11事件给人类带来的创伤更加沉重。
一般来说,传统历史学家致力于发现特定时空下真正发生的事实。不论历史由谁记载,都不可避免地受到记载人的文化教育背景、宗教信仰、政治意识以及个人经历的影响。正如美国历史学家怀特所说:“每一段过去的历史都隐含特定的意识形态。”后现代主义作家通常挑战现存历史范本,提醒人们历史是不可靠的。尽管后现代主义质疑历史,但它并不是反历史,而是采用一种滑稽的方式挑战客观历史,虚构与真实并置,用开放的态度、多元的视角对待一段历史。
麦凯恩运用戏仿的手法颠覆历史事件,解构了宏大的历史叙事,虚构与真实并存,彰显出历史的开放性。在麦凯恩的小说创作回忆中,2001年他就开始将1974年8月7日菲利普·珀蒂的世贸双塔高空走钢丝表演作为重要的叙事元素建构故事。在小说中麦凯恩质疑历史的客观性,运用戏仿手法调侃菲利普·珀蒂的自传《云中行走》。琳达提出“戏仿是一种模仿形式,以反讽式的颠覆为特点,并不总是以仿拟文本为代价”。自从恐怖袭击摧毁世贸中心的双子塔,珀蒂的高空表演作为纽约人的一种集体历史记忆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基于菲利普·珀蒂的两部著作,麦凯恩在本小说中分别在“让那伟大世界永远旋转而下”和“变化的刻槽”两章节中以无名表演者的视角展开叙述,呈现出一个与当年菲利普表演截然相反的相对冷静状态。“他只想要水,还希望大家将钢丝拆掉:掉下来太危险。”而在菲利普的回忆录中,绳索极有可能断裂,情况要更加危险紧迫。据菲利普描述,当时他被警察暴力对待,被拖拽至警车。这一点区别表明麦凯恩将高空表演者描写成美好的集体历史记忆而不是恐怖的记忆。
麦凯恩将小说与菲利普的记忆相融合,利用珀蒂高空表演的信息建构小说中无名艺术表演者的表演。9·11恐怖袭击和珀蒂的高空表演是两种不同的集体记忆,但它们之间存在某些相似的地方。两个事件都是有所计划并事先排练过的,而且都是非法侵袭。麦凯恩利用珀蒂高空表演作为建构小说的重要元素,与2001年的恐怖袭击形成强烈的对比。9·11事件后,珀蒂勇敢的高空走钢丝表演刷新了其本身的内涵,被视作是世贸中心最振奋人心的时刻。麦凯恩借用戏仿的创作手法提醒所有人,历史的重要意义在于人类的解读。麦凯恩将珀蒂的回忆录融合在这部小说中,挑战真实的历史,虚构书写的目的是为了反讽。众所周知,珀蒂的高空表演与9·11事件之间相隔27年,作者为读者打造了一个更大的想象空间,从全新视角诠释这些事件,凸显出历史的开放性。
传统历史认为人类的历史是客观的、连续的、进步的、有目的的。每一段历史都内化了那个时代的精神。然而,后现代主义家推翻这一假设,解构历史的客观与目的性,给予边缘化群体同等的话语权。该小说采用“嵌入式多视角叙事”,分别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或者第一人称内心独白讲述了修士、走钢丝表演者、妓女、艺术家、电脑黑客、战后痛失孩子母亲的小故事。多声部的复调结构汇聚多个活跃的个体声音,构建了一个多元的话语场,向读者呈现多元开放的历史。
后现代背景下,人们与过去的关系逐渐转向个体化和私人化。“具有高度个体化和私人化特征的记忆成为焦点”。《转吧,这伟大的世界》正是着眼于这种个体化的、私人的记忆。小说利用众人发声的多重叙述视角,通过叙述三位主要黑人女性格洛丽亚、蒂莉、爵士林的内心活动,展现出处于美国社会边缘的黑人女性群体的悲惨人生。格洛丽亚作为底层的黑人代表,在当时的社会地位十分低下,不具备平等的话语权,但在作品中被赋予了主动的话语权。她离开了民族文化的家园,脱离民族文化之根,又深陷痛苦之中,正如她内心独白说道:“我留在了北方,倒也没有野掉,而是在把头脑给了读书,把心灵给了一桩来去匆匆的婚姻,把灵魂交给了伤痕,接着,把大脑和心灵给了三个儿子,再接着,和大家一样,让那光阴荏苒而过。”痛苦的奴隶制历史给所有黑人内心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集体历史记忆。格洛丽亚在生活中也处处遭受歧视,即使受过高等教育却很难找到好的工作;克莱尔在聚会中的小举动也显现出种族间的隔离。麦凯恩刻画格洛丽亚这一现代黑人女性代表,透视出美国黑人女性群体建构自我民族认同身份的艰辛。
妓女蒂莉的荒诞人生并没有令她放弃对平等和爱的追求。她同样有梦想,希望赚足够的钱为女儿买大房子,结束卑微的人生。然而,她在牢狱中渐渐清楚地认识到:“牢里是世界的反面——黑鬼太多,白佬不多,所有白佬都可以花钱把自己打点出去。”她认为这个世界除了科里根都是虚伪做作的,但她仍心系那位大酒店中欣赏她的中东男人;后来她给自己打电话,这一古怪行为实则是为释放她内心的压抑,最后她选择自杀结束自己的苦痛。蒂莉的人生折射出当时历史背景下底层人民的生活窘迫之状,展现出历史的真实。多元的话语声音让读者认识不同的人物,引发对创伤、身份、种族文化认同的深度思考,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深厚的人文关怀气息,也彰显出历史的多元性。
《转吧,这伟大的世界》描绘出一幅大型的城市景观画卷,多元的地理场所折射出多元的历史,以开放的态度运用戏仿手法书写宏大的历史事件,给予边缘人群话语权,展现真实多元的历史,层层叠加尽显历史的开放多元特点。正是这一特点,赋予作品丰富内涵,在多元文化语境下,以不凡的生命力呈现出新的活力。小说以这种隐喻性的方式揭露历史的传承性,从而引发当下人们对社会的反思以及自我的深思。在交响乐声中以“绝望的戏剧”形式暗示社会的黑暗与民族的压迫,从细微中洞察历史,从宏大中现真情。无论时代如何变化,希望与救赎不断内化于心,继续勇往直前。
①Flannery,Eoin.Colum McCann and the Aesthetics of Redemption
[M].Dublin:Irish Academic Press,2011.② Hones,Sheila.Literary Geographies:Narrative Space in Let the Great World Spin
[M].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14:55.③但汉松:《“9·11”小说的两种叙事维度:以〈坠落的人〉和〈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为例》,《当代外国文学》2011年第2期,第66-73页。
④ 王薇:《看与被看:〈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中的历史景观书写》,《当代外国文学》2015年第3期,第46—54页。
⑤ 朴玉:《论麦凯恩〈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中的城市景观》,《当代外国文学》2016年第3期,第 5—13页。
⑥ 诺伯格·舒尔茨:《场所精神——迈向建筑现象学》,施值明译,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5页。
⑦ Lefevre Henri.The Production of Space
[M].Cambridge:Basil Blackwell,1991:44.⑧ 加斯东·巴什拉:《空间诗学》,张逸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
⑨ 科伦·麦凯恩:《转吧,这伟大的世界》,方柏林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文中相关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⑩ Hayden.V.White.Metahistory.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 in
Nineteenth-century Europe
[M].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5:190.⑪ Hutcheon,Linda.Historiographic Metafiction Parody and the Intertextuality of History.Intertextuality and Contemporary American Fiction
[M].Ed.O'Donnell,P.,and Robert Con Davis.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9.3-32.⑫ 杨金才:《文本杂糅背后的历史隐喻——论麦凯恩,〈舞者〉的叙事策略》,《外国文学》2016 年第3 期,第3—11 页。
⑬ 彭刚:《历史记忆与历史书写——史学理论视野下的“记忆的转向”》,《史学史研究》2014 年第2 期,第1—12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