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捷[深圳大学音乐舞蹈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1]
⊙梁诗曼[深圳市梅林中学,广东 深圳 518049]
深圳松岗七星狮舞于2011年被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也是深圳市唯一有关于狮舞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舞蹈样式。该狮舞是南狮支系,与其他南狮相比,在外形上无明显差异,但在表演风格上却有很大不同,松岗七星狮舞整体特征刚柔并济,刚劲中不乏仁和谦卑的文化气度和精神风貌。
在七星狮舞的众多舞法中的“逗蛇”最为复杂,因其所“逗”之蛇是当地人称为“过山风”的活眼镜蛇,表演者需要完全根据蛇头的方向,采用多种步伐“与蛇共舞”。由于“逗蛇”极为惊险刺激,而独具特色,已成为七星狮舞中最具代表性的表演形式。
在中华文明的发展历程中,不乏驯兽和斗兽的传统。早在原始时期,斗兽是先民生存的基础,是主要的生产生活的方式之一。至奴隶制时期,猛士斗兽以悦人已发展为重要的表演形式。诗经《国风·郑风·大叔于田》载:“袒褐暴虎,献于公所。”谈的就是空手搏虎以取悦贵族。汉代,角抵之戏兴起,带动了斗兽之风。《盐铁论`散不足》载:“今民间雕琢不中之物,刻画玩好无用之器。玄黄杂青、五色绣衣、戏弄蒲人杂妇、百兽、马戏、斗虎。”可见当时的斗兽形式已深入到百姓的文化生活当中。而汉武时期,这种风气尤为盛行。武帝之子广陵王刘胥更是“空手搏熊彘猛兽”。留存下来的汉画像中有着“上林虎圈斗兽图”等大量斗兽场景的描画,清晰地记录了汉代斗兽场面。这些场面中,所斗之动物主要有虎、熊、牛、象等野兽,也有着天禄、辟邪等神兽形象。
汉代的斗兽中,除了以上的动物和神兽之外,也不乏对驯蛇、斗蛇场面的描绘。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漆棺画上,绘有一副斗蛇图,描绘了一人操蛇而嬉,蛇口吐信子袭来,此人毫无惧意,泰然自若的生动场景。
可见,斗兽与斗蛇的传统自古就是文化生活中的重要部分。
蛇在南方越族的精神信仰和文化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岭南地区气候温暖、湿润,给予了蛇类生息的优越自然环境。在人与蛇类的共生交往中,蛇渐渐融入了人们的精神与物质生活各个层面当中。
从信仰来看,越族习俗中有着崇蛇的特征。广州南越王墓出土的一件人操蛇屏风铜托座显现出“越人操蛇”的习俗观念。清代吴震方所著的《岭南杂记》记载:“潮州有蛇神,其像冠冕南面,尊曰游天大帝,龛中皆蛇也。”徐松石所著的《粤江流域人民史》记载:“广西梧州三角嘴亦有蛇庙,延虫人信奉甚虔。”当然,对于蛇的敬畏并非单一的神化后的崇敬,另一个层面则是对其本身致命攻击性的畏惧,这就造就了其在民俗活动中的另一个价值身份——以与其对抗、嘻斗(逗)体现出对抗主体的勇武威猛,及增强活动本身的观赏性和趣味性。
在传统的南师表演中,有一个仪式性过程称作“毒蛇拦路”,即以毒蛇拦于道路中央,舞狮必须跨过毒蛇以示其胆魄和技艺。在年节庆典中,为了驱除疫病,送至祥瑞祝福,狮舞队伍常常会巡游街道和村落进行挨家挨户的上门表演,每当狮队进入到村口的时候,村口会摆放一个棍子类型的道具,象征毒蛇,考验舞狮人的胆量和武艺。而舞狮人须边舞边进,跨过该道具,以示技艺高超、刚劲威猛。这就是传统狮舞中的“毒蛇挡路”的表演程式。
松岗七星狮舞“蛇型”套路的原型就是“毒蛇拦路”的传统。据传承人文琰森描述:“以前表演七星狮舞的时候,每进到一个村子,村里的人就会摆一个竹子在村口的路中央,还摆个利是在那里,这就叫作‘毒蛇拦路’了。但久了,我就对这个感到没有意思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就有了逗真蛇的念头,于是我自己找来了一条活的眼镜蛇来表演。”因此,传承人将逗假蛇的方式演化为逗真的眼镜蛇,并逐渐固定下来,成为松岗七星狮舞的典型表演套路——“蛇型”。据文琰森回忆,这个套路应该是在1978年自创的。文化的传承中,人作为主体的能动性推动着形式和内涵的不断更迭和演化。七星狮舞“蛇型”建构便是如此,传承人的内驱力成就了“毒蛇拦路”向“蛇型”套路的转化:一方面,长期的狮舞表演,铸就了传承人高超的技艺和过人的胆魄;另一方面,周而复始而毫无挑战性的表演套路已经不能够激起表演者内在的创造性冲动,已经不能够适应表演者对于更高层面艺术造诣的追求。在这两方面的推动下,传承人以活的眼镜王蛇取代了竹竿道具,并逐渐形成了眼下所见的“蛇型”表演程式。
首先,随着传承人对于形式的不断发展和完善,“蛇型”形成了相对固定的表演流程。主要分为以下几个步骤:导入场景——发现蛇王——与蛇缠斗——制服蛇王。其表演的流程如下:第一,导入场景。狮子进入表演场地,面对不熟悉的环境表现出试探的模样,观察周边的情况。第二,发现蛇王。通过观察,发现远处有一倒扣的盆子,上前一探究竟,掀开盆子后,发现眼镜蛇王。第三,与蛇缠斗。狮子逗蛇的表演正式开始,这也是该套路的主体部分,表演者需要根据蛇头的方向,用各种步伐来引蛇、逗蛇和躲闪,直到将蛇逗弄得精疲力竭方可。第四,制服蛇王。待眼镜蛇疲累以后,表演者迅急地踩住蛇身,狮头适机俯身用口衔住蛇头(表演者用手捏住蛇头),把蛇的牙齿拔掉,狮头抬起把眼镜蛇耍弄于口中若干回合,再一扬头将整条蛇抛出两米开外,以仰首傲视的胜利雄狮姿态结束表演。整个套路过程中,表演者示观众的多少来决定绕蛇表演的圈数,若是观众人多便绕两圈,观众人少就绕一圈,再简单的甚至不用绕圈。这就决定了完整的一次“蛇型”表演的时间比较灵活,长度从十几分钟到几十分钟不等。
其次,“蛇型”套路的步伐以固定步伐为主,辅以多种步伐的变化,运用起来体现出主次分明、灵活多变的特点。其主要采用偷弹步和沸水烫脚(涫水熝脚)两种步伐,并辅以镖步、碎步、探腿步等步伐的灵活变化。步伐的运用根据与蛇缠斗中所必须具备的闪转腾挪的套路要求所决定。例如,主要步伐之一的偷弹步动作迅猛而有力,集中的爆发和闪转中,脚下高吸快伸,迅捷转化,连绵不绝,使得狮子进退自如,出其不意,在与蛇的对抗时,方能完全控制住整个场面,带动蛇跟随表演者的节奏和位置而动,顺利完成套路而不被蛇所伤及。而另一个主要步伐沸水烫脚之名生动准确,顾名思义是试探和躲闪的高度融合。一方面,在狮蛇互动中,表演者要极力吸引眼镜蛇的注意力,并时刻躲避蛇的攻击,慢出快收的步态特点最能起到引逗和躲避的作用;另一方面,逗蛇表演虽然具有高度的危险性,但仍需体现逗趣嬉闹的轻松之态,以灵活、跳动、迅捷的腿下动作,方显出狮子的生动、活泼和灵动。不过七星狮表演中,只有“死物”(如采青)才会用固定的步伐套路,“蛇型”所“逗”之物是活的东西,“逗蛇”表演无法将步伐编排成绝对固定的先后顺序,只能在表演时,现场根据蛇头的方向,用各种步伐应变,这些步伐的运用相对灵活,适蛇而动。通过表演者步伐不断的适机变化,狮子与蛇迂回往复,你来我往,灵活应对,以完成“蛇型”表演。
另外,“蛇型”套路中具有灵动的情态表现。狮舞表演讲求狮子的神态逼真,活灵活现,能够较好地表现出特定场景中,狮子的心理活动和情绪体验。七星狮舞“蛇型”的表演过程中,通过狮子的眼、嘴及头部与身体的细微动作,赋予狮子充满喜怒哀乐的鲜活形象,显现出清晰的神态和灵动的情态。主要可以概括为六种:静、刚、怒、柔、适、喜。具体体现为:第一,静,即冷静、静观。狮子上场之际会眨眼环顾,平目四望,巡视全场,表现狮子冷静的思考和对事物的判断,此时狮子沉着稳健,神态冷静、俨然。第二,刚,即刚强、坚定。狮子突遇蛇王拦路,却没有退缩怯懦,而神态自若,挺拔刚毅,表现狮子遇到困难险阻时,依然保持刚强的态度去对待,直面困难。第三,怒,即狂傲、威猛。狮子昂立雄姿,居高凝视,并伴有身体的高低辗转,形成对蛇王的威压之势,显现出子临危不惧,勇敢无畏的威猛和气势。第四,柔,即谦和、修养。狮子的威猛气势并未表现为单纯的匹夫之勇和狂暴无所约束的好勇斗狠,而是以神态和身姿显现出仁和恭谦之态和谦谦君子的文化气度,这是华夏礼仪之邦的精神实质,也是狮舞重礼尚节的文化内核在七星狮舞“蛇型”中的体现。第五,适,即沉着,思量。狮子为君子,与蛇缠斗之间,形态沉着、冷静,凡举步斗蛇皆须前后观察,左右思量方能三思而后行,其若行若止,若进若退,适可而止。第六,喜,即愉悦、欣喜。狮子对新鲜事物总保有一种好奇之心,在逗蛇中,灵动的探头环视毒蛇,若孩童戏鼓,愉悦欢喜;而当战胜毒蛇之后,狮子昂首自若,得意扬扬,显得尤为满足欣喜。
表演过程中,通过狮子丰富的面部动作和整体舞动的情态化表演,舞狮人将七星狮活化为充满神性的灵兽,人狮一体,物我合一。
首先,“蛇型”表演形式具有独特性。“在上千年的狮舞发展过程中,各个地域,各个民族的舞狮风格迥异,各具特色。”七星狮舞与当今普遍的狮舞在许多地方存在差异,体现出自身独特的形式特征。“蛇型”就是这一特征的典型性体现。在众多南狮的表演套路中,走梅花桩是其典型的形式特征,体现为“技”的特点。而松岗七星狮舞梅花桩并不是其表演的重点,其代表套路“蛇型”表演以活蛇为主要互动媒介,通过灵活的步伐及灵动的神态,通过狮子试探、逗蛇、擒蛇一系列精彩的表演,体现出“演”的舞蹈过程特点,也体现出人蛇互动的形式风格的独特性,其激活了传统的斗兽表演形式,并创造性地融入狮舞当中,成就了众多狮舞表演中较为罕见形式套路,具有极其重要的文化表征意义和价值。
其次,“逗蛇”过程具有惊险性。“逗蛇”的惊险性体现在其所“逗”之蛇不是一般的蛇,而是当地人称为“过山风”的活眼镜蛇。传承人文琰森先生谈到,蛇必须是未拔除毒牙的活蛇,拔掉牙的蛇就没有了攻击性,逗蛇就不能够顺利地展开。不过,即使面对如此剧毒且未拔牙、未经过任何训练的眼镜蛇,“武狮”毫不畏惧,当眼镜蛇被屡次激怒,昂头欲咬向表演者时,却每每被表演者以轻捷的步伐躲开。因此,该项表演对表演者的要求极高,既要注意自身的安全又要顾及套路和舞步的优雅,除了需要完全根据蛇头方向,采用丰富多样的步法“与蛇共舞”,还要在表演过程中在狮头里“徒手擒蛇”并拔掉毒蛇的牙齿。在最近的一次表演中,年近耄耋之年的文琰森先生顶着舞狮头,踩着稳健有力的步伐,与一条昂扬的眼镜蛇斗智斗勇,看得人胆战心惊。每次毒蛇的攻击都传来现场观众的惊呼,但文老以多年的狮舞功底,运用轻盈的步伐化解掉,整个场面精彩绝伦,惊险刺激。
另外,“狮蛇大战”具有趣味性。七星狮舞中的“蛇型”不仅在表演形式上具有独特性、惊险性,还具有趣味性。表演者向观众述说了一只狮子从观望、试探、寻找、好奇、逗蛇、戏耍、吐蛇的过程。一连串的精彩表演,用独特的节奏、灵活的步伐、灵动的神态诠释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狮子形象。“与蛇共舞”中,狮子并非一味前进或是躲闪,而是在进退间夹杂了俏皮逗乐的神态和情态,运用不同的步伐和幽默的舞蹈动作与蛇王嬉逗,体现出“逗”的情态特征。随着狮舞的灵动表演,让现场观众在惊险之余,不失轻松愉悦之感。
不同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产生了不同的文化。每一种文化都是在特定的自然和社会环境中造就出来的,都有着独特的价值。松岗七星狮舞“蛇型”套路因其独特的形式感而具有较高的民俗、艺术和文化价值。而较高的表演难度和表演过程中的危险性又成为该舞蹈形式传承和发展过程中,最大的掣肘。如何推动这样具有浓郁地域特色、艺术形式特色和民俗文化特色的表演形式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中继续保有和传承下去确实是一个亟待探讨和解决的议题,这也是当今大量的传统非遗形式所面临的问题。当然,形式在动态化传承中不断流失、演变、甚至更迭在所难免,而努力保有传统形式的同时,非遗传承人和文化工作者对非遗文化形式的精神内核的深入理解、掌握和不断阐发可以为非遗文化的传承、传颂和传扬带来新的契机,面对当代社会快速的发展,这或将激发出非遗文化形式新的生机与活力。
①文琰森先生访谈,2018年4月1日。
② 文琰森先生访谈,2018年3月1日。
③根据七星狮舞代表性传承人文琰森访谈录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