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浮生六记》林译本对士人阶层的理想化阐释
——比照布莱克译本

2019-01-27 12:11宋妍欣陈怡帆黄则贤陈方圆北京化工大学文法学院北京100020
名作欣赏 2019年33期
关键词:浮生六记沈复布莱克

⊙宋妍欣 陈怡帆 黄则贤 陈方圆[北京化工大学文法学院,北京 100020]

《浮生六记》是清朝人沈复的自传体散文,描述了他与妻子陈芸的日常生活,及其游历各地的所见所闻。它能够在世界范围内拥有众多读者,林语堂的译本功不可没。1936年,林译本《浮生六记》(

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

)出版,这是这本优秀的作品第一次走入西方读者视野。另外两个英译本则是1960年出版的,由Shirely M.Black翻译的

Chapters from a floating life:The 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Artist

,以及1983年出版的Pratt,Leonard;Su-Hui,Chiang译本

Six Records of a Floating Life

林语堂站在西方视角,采用英语读者能够接受的文化概念,较准确地传达出《浮生六记》中士人阶层独特的人生态度、价值观念,为一战后迷茫于生活意义的西方人提供了极具东方审美价值的生活追求和生活意义。而布莱克译本在内容上对原著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修改,在文化概念上出现了误判和误译,未能像林译本那样展现中国传统的士人阶层原本的精神风貌。

一、林译本对士人精神的阐释

历经朝代变迁,士人阶层的精神呈现出不同的特质。中国自古就有士,殷商、西周时代士的身份是贵族中最末的一等。到了春秋中后期,其社会角色由主要从武转为主要从文。“他们以研习儒学经典为手段,以参与政治为最佳生活选择,以道德修习和实现‘内圣外王’理想为最佳人生设计。”魏晋时期虽是中国历史上的乱世,却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魏晋士人性情的放诞与率真、精神的自由与觉醒、清谈的崇尚与追求形成了中国历史上独具特色的文化精神。北宋时更多的士人由外在的事功转向内心的自省。中唐之后,封建政治从高峰跌落,大隐思想逐渐盛行。乾隆后期,国家政权的进一步稳固,士人阶层所接受的教育大抵以科举仕进为主,“家有中人产以上,辄叠然向学,子弟之才美可造者,必延名师而教之”。然而在他们入仕之后,就会发现受到官僚体制的掣肘,继而抑郁苦闷,意欲放弃仕宦生涯。段玉裁云:“回首平生,学业何在也,政绩何在也。自蜀告归,将以养亲,将以读书。”士人入官以后,官方事务、应酬交际也令其劳心费神,影响学术发展。而有些士人出于现实经济的考虑,不能决然辞官,就主动“远利就冷官”。

本文认为《浮生六记》的林译本中所体现的士人精神沿袭了前人的思想。魏晋时期思想的自由解放,中唐时期的大隐思想,以及乾隆后期士人对于官场的厌恶之情在其中都有所体现。《浮生六记》林译本中的士人精神可以概括为不慕官场名利、追求隐居生活、有着文人风骨和高雅生活情趣这四个方面。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提出“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尽管诸家对风骨的理解各有不同,但多数将其与文章感染力相联系。沈复在《浮生六记》的行文中不求纤密之巧,然而情真意切。他自身远离官场,坚守素心,也颇具文人风骨。

在二十五岁时,他响应徽州绩溪克明府的号召入世为官,不久便对官场的尔虞我诈厌恶不已,继而出官入商,离开了官场生活。原文中,沈复用“卑鄙之状”一词来描述官场中污秽不堪的现象,而林译本中的阐释则为“stoop in official life”,也就是在官场中卑躬屈膝。林语堂的译文准确地表达出了沈复的士人风骨以及对于官僚体制的厌恶,在帮助西方读者的理解方面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现实生活总是与理想相差甚远,纷繁复杂的官场与沈复对田园生活的憧憬和期盼背道而驰。在第三章中,他将自己的生活描述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艰难的家境让他的生活愈发痛苦,可是他没有因为贫困潦倒而放弃自己的原则。他不愿为了金钱舍弃文人风骨,也不愿为了利益忍受官场中的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他只好把对田园归隐生活的向往和对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的渴望,用文字的形式在书中表达出来。

“‘Someday we must build a cottage here…You will paint and I will do embroiderys…’ I fully agreed with her.”这是沈复妻子陈芸对他们未来平静生活的畅想,在一个农家小院中绘画织布,诗酒相伴,这样一幅美好的未来生活图景得到了沈复的赞同。和妻子游遍名山大川是他的愿望,因为礼教的束缚,愿望终究成为遗憾。他虽然向往自由,却无法改变时代的局限。沈复想过的既不是追名逐利的官场生活,也不是繁华绚烂的市井生活,而是与陈芸一起,在一个远离世俗的地方过上隐居的田园生活。

即使生活充满了不幸与痛苦,沈复仍保持着士人式的高雅生活情趣。他用轻松生动的语言描绘了与妻子友人静室焚香、吟诗作画、插花舞墨、品茶论道等场景,让读者对士人生活产生了无尽的想象。在林译本中,这一点也被很好地呈现出来。例如,沈复将兰花的美描述为“幽香韵致”,林语堂生动地将这句译为“subdued fragrance and graceful charm”。既没有失去原文的雅致,也体现出了行文的“风骨”,沈复作为士人的高雅生活情趣从字里行间自然地流露出来。

林语堂英译本用词淡雅朴质,既适合西方读者的文化背景,又适当保留原文的恬淡之感。通过描写沈复和妻子朋友间的相处让读者感受到沈复的率真自由,不拘礼法。例如原文中对沈复性格的刻画:“余性爽直,落拓不羁,何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林语堂将其翻译为:“I am by nature unconventional and straightforward,but Yun was a stickler for forms,like the Confucian school masters.Whenever I put on a dress for her or tidied up her sleeves,she would say ‘So much obliged’ again and again,and when I passed her a towel or a fan,she would always stand up to receive it.”

此句是沈复直抒胸臆表现自己的率真自由,林语堂深知其中肯綮,改句式不改句意,生动刻画沈复的性格气质。“by nature unconventional and straightforward”和“a stickler of forms”用词地道简洁,利于让西方读者切身感受其率真之态。

伉俪情深的夫妻间常有欢声笑语,在译文中林语堂也注意对这一细节的处理,女主人陈芸的笑容温婉含蓄,男主人的笑容爽朗放达,译文中沈复之笑被译为laugh,陈芸之笑常译为smile。

再者,不同于在那个时代大多数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去”的处世哲学,沈复与妻子情深义重、难舍难分。离别之时感叹“正当桃李争妍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林语堂将其译为:“But I felt like a lonely bird that had lost its companions and as if the world was going to collapse around me.”林语堂没有直译“天地异色”,而是以collapse巧妙带过。

《浮生六记》中沈复率真自然、追求自由的生活情趣与林语堂所提倡的闲适生活正相契合;沈复的写作风格,也与林语堂提倡的“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颇为类似。

二、林译本《浮生六记》与布莱克译本对照

林译本高度遵循原著,原汁原味地展现了不慕官场名利,追求隐居生活,有着文人风骨和高雅生活情趣的士人精神。在内容上,林译本忠实地保留了原著内容。形式上,林译本保持原著笔记体小说体例,全书按照“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游记”“浪游记快”四个部分进行翻译。林译本对原著的高度保留,不仅介绍和传播了当时中国独有的新文学体,还再现了沈复的人生观、爱情观和中国山水风景以及当时文人们极高的文学品味和审美能力。而在布莱克译本中,译者做了明显的改动。

首先,布莱克打破了原著笔记体小说体例,按照时间顺序重新构建了小说结构,全书分为12章。正如译者在前言中写道:“出于大多数西方读者的阅读兴趣,布莱克调换了一些时间的顺序,将整个事件连接在一起,尤其在处理第四部分的时候。”与林译本遵照原文以沈复与陈芸定亲的故事作为开头不同,布莱克译本首先回顾了沈复童年的一些趣事。原著第四部分《浪游记快》记述了沈复在广州携晓峰逛花艇以及与喜儿、翠姑之间的经历。布莱克译本中均按照时间顺序将该内容安排在第五章,接在沈复、陈芸和素云之间的交往之后。

其次,布莱克在翻译过程中对内容做了较大的删改。一方面,布莱克译本删除了一些中国特有的文化现象,正如译者在前言中所说:“从第四部分起我省略了有关庙宇和景点的描写,因为它们都很相似而且对于没有去过、不熟悉实地的读者来说意义不大,同时我省略了一些文学批评、园艺及植物栽培部分,因为它们专业性太强,无法迎合大众口味。”

布莱克译本删去了原著中精炼的文学评价。在沈复夫妇探讨古文时,译者删除了对“《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一段的翻译;同样,原著中陈芸对《楚辞》的简单评论“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也没有被保留。这两段都是对中国传统文学的精炼的文学评价,体现了中国士人阶层的文学素养。

布莱克译本中删去了原著中对于插花艺术的描述,不便于传达东方美学思想及其中蕴含的哲学思想。林译本从花的数量、颜色、花瓶的选择、插花风格等各方面简明地介绍了中国的插花艺术。“Each vase should have flowers of only one color”,“ they should be so arranged as to come up together straight from the mouth of the vase,neither overcrowded,nor too much spread out,nor leaning against the mouth of the vase”,体现了中国哲学中的中庸之道。布莱克译本对插花艺术的删减体现了布莱克译本无法较好地传达东方美学和哲学思想。

另一方面,布莱克译本中添加了一些原著中没有的东西——中国传统的山水画、通俗易懂的民间故事以及对诗歌的解释。

布莱克在前言中指出:“插入了一些可能影响沈复的画作插图,这些画作也反映了沈复写作的精神和精致。”全书中布莱克一共插入了八幅中国画,在第四章中,布莱克插入了恽寿平的画作。译者在画作下方会写明画家姓名、生卒年、展出地点。通过这样简单的标注,普通读者无法知晓画作的风格、影响,从而也不能增加外国读者对中国国画的了解。译者列出的这八幅作品出自三位清朝画家之手,其中三幅展出于华盛顿特区的Free Gallery of Art,另外五幅展出于位于美国密苏里州的堪萨斯城的William Rockhill Nelson Gallery of Art。这几幅作品不具有广泛的代表性,不能全面地传递出中国传统士人阶层的精神。这几幅作品并非是译者出于传递中国文化的角度而选择的,相反的,更像是布莱克出于迎合西方人的目的而插入的。

同时,布莱克在翻译过程中添加了对牛郎织女故事的叙述以及“举案齐眉”故事的由来。原文中沈复感慨“半年一觉扬邦梦,赢得花船薄幸名”。布莱克译本中特地指出这两句诗是改编自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The above is a paraphrase of two lines of a poem by Tu Mu:'I awake from ten years of a Yang-chow dream— with a fickle name among the Blue Pagodas’)。

与林译本全方位深入展现中国传统文化之美不同,布莱克译本单纯专注于沈复、陈芸之间的情感纠葛,排斥中国特有的文学体裁,忽视中国传统的士大夫精神,不顾中国深厚的士人文化,简单地理解中国深厚的士大夫阶层文化。林译本在内容上高度遵循原著,忠实地保留了原著的全部内容,林语堂地道的翻译也能够尽可能完整地传递一些特有的文化现象和文化精神,而布莱克在翻译过程中则不能够完全揣摩透这些文化现象,从而出现错译。

以“小人”和“君子”为例,“君子”在中国周朝时期,以为“君之子”,意思是国君的儿子,后来演变为士大夫的统称。儒家认为君子是“圣人之下,富有礼仪规范的人”,是具有高道德标准的人。小人指的是地位低的或人格低下卑劣的人。布莱克译本简单翻译“小人”和“君子”为“peasant”和“aristocrat”,意为农民和贵族,仅从社会地位这一角度来翻译“小人”和“君子”,与中文原文显然是不相符合的。林译本中“君子”被译为“gentleman”。“gentleman”在柯林斯字典中的释意为“a gentleman is a man who comes from a family of high social standing”,或“if you mean that a man is a gentleman,you mean he is polite and educated,and can be trusted”,意为来自于具有高社会地位家庭的男性,或者有礼貌受过教育、值得信任的。林译本将“君子”译为“gentleman”,与中文中君子士大夫、具有高道德标准的人,都比较贴切。小人被译为“a common fellow”,意思是普通人,相比之下,更加贴近原文。

原书中,陈芸在和沈复讨论茉莉花香的时候曾说:“我笑君子爱小人耳。”在林译本中翻译为“But I only laugh at that gentleman who loves a common fellow”,意为我只笑话那些爱慕普通人的君子,意思准确。但是在布莱克译本中则被翻译成“The aristocrat pleases me,‘I suppose,’she replied;‘but I love the peasant’”,意为我认为君子取悦我,但是我爱小人。

“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 。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此云霞耳。”意思是:纳凉赏月的人,到处都有。如果是品评谈论云霞、在深闺幽阁里诗情画意、两心相许的夫妻也一定不少。但如你我夫妻两个,只在一起诚心看月观云的,怕就没什么了。布莱克将之 译 为“‘Lovers like us will be everywhere tonight,’I answered;‘like us,they will be sitting in the cool breeze,enjoying the moonlight and exclaiming over the beauty of the clouds’”,就将意思曲解为今夜像我们这样的爱人们到处都有,他们也坐在微风中,纳凉赏月,品评云霞。很明显,这与原文的意思相反。

“青衫红袖”中文的意思是男男女女,而在布莱克译本中,译者简单理解为了穿着青衫红袖的人——people in blue gowns with red sleeves。

由于对中国文化的不充分理解,布莱克译本存在错译现象,而林译本则能准确地展现中国古代士人阶层的精神风貌和生活情趣,为西方读者介绍了极具东方色彩的美学思想和生活方式。

三、20世纪西方世界的文化需求

20 世纪西方社会在工业文明的冲击下,人们对物质的追求超过了对精神层面的追求,整个社会的人都显得有点浮躁,这种情况反映到文学领域就会呈现这样一种趋势:西方文学无论是对社会的赞赏还是控诉,情感都会比较浓烈,字里行间都透漏出他们想要摆脱工业文明的精神枷锁的急迫感,而中国的士大夫阶层因为工业文明的滞后性而依然能保持内心对真善美的追求,保持“清心寡欲”的精神境界。正如中国的士大夫阶层所追求的“平静”,他们纵情山水,寄情自然,渴望归隐,体现的是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态度。

所以总的来说,20世纪中国的士大夫阶层算得上是世界文学史上的一股清流,它在历史的长河中缓缓流动,又始终保持了其独有的特点与别致的追求,它是西方社会所未曾经历过的特殊的存在。

四、结论

通过研究,我们发现布莱克译本中,译者把对中国深厚的士人阶层文化的理解简单化了,相比较而言林语堂对《浮生六记》所体现的士人精神做出了更加准确传神的阐释。可以说,林语堂达到了当初想通过翻译《浮生六记》传播中国传统文化的目的,这无论是对东方文学还是对西方文学都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①王乐:《士人、士绅、士大夫异同辨》,《东岳论丛》2007年第2期,第198-199页。

② 赵艳波:《魏晋士人的文化精神及现代意义》,《九江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

③林香娥:《盛衰之际——乾隆后期士人思想动态研究》,浙江大学2004年。

④〔南朝〕刘勰:《文心雕龙》,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58页。

⑤ LIN YUTANG.

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

[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and Researching Press,1999:137.(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⑥〔清〕沈复:《浮生六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7页,第15页,第21页,第39页,第87页,第23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⑦⑧ 黎士旺:《文化取向与翻译策略——〈浮生六记〉两个英译本之比较》,《外语与外语教学》2007年第7期。

⑨ Shirley M.Blcak.

A Floating Life:The 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Artist

,Silk Pagoda,2006.(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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