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晓瑜[中国农业大学,北京 100083]
弗吉尼亚·伍尔夫(1882—1942),英国女作家,意识流小说家三大代表人物之一。《达洛维夫人》是她最具代表性的意识流作品。这部小说中,伍尔夫在叙述主体的选择上做出改变,她选择“作者退出作品”,淡化作者作为叙述主体的独立存在,而使叙述主体与人物处于同一视角,即叙述主体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事物与人物相同。
作为意识流作家,伍尔夫强调小说对人物“精神世界”的主要刻画。她相信“人物是生命本身”,强调小说中最重要的是“存在的瞬间”,即顿悟。因此,她致力于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现“生命本身”。正如弗里德曼曾说过:“内心独白是在产生思想或印象的过程中从头至尾都处于活跃状态的心灵的直接引述。”同时,她同意乔伊斯的“精神主义”,希望以不同角度对人物的情感和思想进行表现。所以,摒弃19 世纪小说中客观细节的大量描写,伍尔夫转而对人物的内心世界和心理活动过程详细描写。她笔下人物的意识往往是不做任何提示就摆在读者面前。阅读时,读者常常会发现叙述主体和意识主体会自然地相互转化,有时合二为一。
《达洛维夫人》中,伍尔夫设置了克雷丽莎和塞普蒂默斯两个身份截然不同的人,他们的意识贯穿全文。伍尔夫同时在时间和空间上使用了蒙太奇技法:她常以一个时间点或一个地点为中心,从而展开不同人物的心理活动。
当作者不再作为叙述主体,作品中人物间的串联关系是如何展现给读者的?以《达洛维夫人》为分析文本,本文将这种联系归纳为三层联系:表层联系,深层联系和文本外联系,并会逐一对其做出分析。
1.表层联系
直接或间接在作品中使用时间、空间或人物等作为线索,将人物串联起来的叫作表层联系。如小说中的威廉·布拉德肖爵士,是克雷丽莎的朋友,也是塞普蒂默斯的精神科医师,那么他就是两个主要人物间最直接的联系。文中也正是他将塞普蒂默斯的死讯带到聚会上,使克雷丽莎听后产生了顿悟。除了通过人物将两个角色串联,还有其他形式的表层联系。首先是人物的时间联系,即共时性。在小说中,大本钟的钟声是频繁使用的元素之一,它不光作为客观时间的线索而存在,将克雷丽莎的一天连接和推动,更重要的是它对人物的物理存在和精神世界的联系。钟声悠扬,传遍整个伦敦市区,这无形中提醒读者,书中人物处在同一个时间场内,他们的思想活动在同一时刻产生,而作者所做的就是让读者看到在不同地点做着不同活动的人物间意识的流动,这种技法叫作时间蒙太奇。
钟声的另一个作用是对人物意识的外部刺激。每一次响起的钟声都会激发不同人物产生不同的想法,人物的意识随着钟声改变。在叙述主体淡化时,钟声承担了串联人物关系的角色。下面举一例。
现在是十二点整,那钟声随风飘荡在伦敦北部的上空,与其他钟声汇合在一起,轻飘飘地融入云彩和缕缕烟雾之中,最后消逝在天上的鸥群里——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时,克雷丽莎·达洛维把她的绿色衣裙放到床上,而沃伦·史密斯夫妇正走在哈利街上……那深沉的音波逐渐消逝在空中。
中午十二点的钟声将小说中的两个主要人物放置在同一个客观时间点。这时,克雷丽莎告别了前男友彼得,沉浸在对旧情的回忆和悲伤中,准备着自己晚上聚会要穿的裙子,此时此刻塞普蒂默斯正在去看医生的路上。两个人做的事情没有直接联系,但是故事在这里正式开始。晚上的聚会中,克雷丽莎正是穿着这条裙子得知了塞普蒂默斯的死讯,而年轻军人的死和其将拜访的精神科医生有不可磨灭的关系。钟声在这里成为后续故事发生的支撑点,它不仅代表着客观时间不停地向前推动,也将两个人物在时间坐标上联系起来,形成了人物的共时性。
小说中表层联系的另一个元素是在书中重复出现的一句挽歌:“无须再怕骄阳酷暑,也不畏惧肆劣寒冬”。这句诗分别在克雷丽莎和塞普蒂默斯的心理活动中出现过。当克雷丽莎知道了理查德夫人邀请了自己的丈夫却没有邀请自己赴晚宴时,她不由得想起了这句挽歌。这体现了她对时光不断消逝的恐惧,对死亡未知的惧怕。而塞普蒂默斯则是在内心独白,默念这句诗,这为他最后的纵身一跃埋下伏笔,他不再“怕骄阳酷暑,也不畏惧肆劣寒冬”,这种对死亡不再惧怕的意识引向了他最后的结局。
这句反复被提起的诗句是表层联系,但这一表层联系引起了两位主要人物对生死观的意识思考,对于生与死,两人最后做出了相反的选择。不同于前文讨论的共时性,在这里人物的联系不止于物理空间,也包括内心的意识,这是人物间更深层的联系。也就是说,表层联系的元素可以联结人物的意识,从而形成深层联系。
2.深层联系
深层联系更注重人物间意识的交织与联系。小说中,克雷丽莎和塞普蒂默斯生活环境不同,所处阶级不同,人生经历也没有任何交集,但是他们的意识却能够被联系起来,形成一张网。分析人物的意识表达以及不同人物的意识是如何被联结起来,这是探究人物间深层联系的重点。小说中,伍尔夫不会对人物为何产生这样的想法做出阐释,而是将这种意识不加提醒地表现出来,使读者直接进入人物的意识中。当然,当意识在不同人物间流动时,作者也不会将明显的转换过程表现出来。
以小说开头的一段为例。“达洛维夫人说她会买花,因为露西以有活要忙。还得把门从铰链那儿卸下来,兰博梅尔的人会来。然后,克雷丽莎·达洛维心想,多棒的早晨啊!清爽的一如有孩童在海滩戏耍的早晨。”
这是全书开头的第一段话,前文对克雷丽莎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铺垫,读者直接进入了她的内心世界,和她一同感受到了“美妙的早晨”。这是伍尔夫对人物意识最直接的表现。接着,克雷丽莎就回想起自己十八岁的一个清晨,在她的回忆中,她想到了前男友彼得,想起了自己和他的对话。直到这里才出现了和主要人物有关联的另一个人物。而目前他们的全部关联都是由克雷丽莎的意识向读者展现出来的。到这里,读者依旧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关于克雷丽莎其他的事情。人物意识中出现的内容就是读者对人物的全部了解,也是人物间的全部联系。伍尔夫认为,只有当小说能“充分反应人物复杂的心理结构”,能够表现出“人物的灵魂”,小说才是“真实可信”的。
小说中,最能体现克雷丽莎和塞普蒂默斯之间“心灵相通”的就是他们对生死观的一致看法,尽管他们最终做出对生命的选择恰恰相反。这两个人物,一个是生活在上流社会中的贵妇,有着遥不可及的社会地位;另一个是刚从战场归来的士兵,生活在社会底层,饱受战后的精神折磨,在清醒与混沌间度日。这两个人物的意识如何交织在一起呢?
答案是“顿悟”,即“存在的瞬间”。人物经常在这一瞬间意识到现实和处境,体悟到生命真谛。这种“存在的瞬间”往往伴随着不同人物意识的交汇,也意味着故事的高潮。
在小说中,克雷丽莎在聚会上听到了塞普蒂默斯的死讯,她与这位年轻战士素不相识,但却因为他的死亡,内心发生了极大的震颤。当震颤发生时,读者才能意识到这两个人物之间有如此多的相似之处:他们都经历过精神支柱的毁灭,对于克雷丽莎是她的父母,而对于塞普蒂默斯是他的战友;他们虽然拥有看起来令人钦羡的伴侣,但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彼此之间是多么缺少交流;他们都在遭受着精神的折磨,尽管对克雷丽莎来说这种折磨并不明显,但也时时刻刻影响着她的内心世界。
另一个令人疑惑的问题是,既然两个人物是如此的相似,为什么塞普蒂默斯选择毁灭,而克雷丽莎却选择生存?这证明两个人物间还是有着差异。尽管都饱受精神上的折磨,但克雷丽莎能够投身到生活中去,从精神的摧残中走出来,她的理智支撑着她继续生活,最终令她“顿悟”的是塞普蒂默斯的死讯。塞普蒂默斯拒绝屈服于他眼中万恶的社会,最终选择了一种永远逃离痛苦的方式。克雷丽莎被塞普蒂默斯的死亡触动,开始正视死亡,思考死亡,克服对死亡的恐惧,最后逃离死亡,选择活下去。这才是两个人物之间更深层的联系:他们的意识相同,人生结局却不同。人物看似背道而驰,但对读者来说,眼前两人的截然不同的结局才能促使其将人物对比和联系起来。
可以看出深层联系不是将物理时间和空间扩大使人物之间形成联系,而是使用“顿悟”——“存在的瞬间”将人物串联起来,深层联系包含着前文人物相同的经历、意识,也囊括了人物各自不同的思考和选择。只有考虑到人物意识的交织,才能真的感受到人物之间的深层联系。
3.文本外因素导致的联系
除了上面两个与文本关联性较高的联系之外,文本外因素可以从两个角度进行分析。在创作的过程中,作者只是“退出叙述”,而将自己的感情、认识和意识赋予人物,注入作品。作者将人物的意识直接放在读者面前,也就是将其想要给读者传达的思想直接放在了读者面前。
在《达洛维夫人》中,伍尔夫明显赋予了塞普蒂默斯更不寻常的含义。她曾经讲述自己的创作过程,最初的打算是让克雷丽莎结束自己的生命,没有塞普蒂默斯这一角色,但是在创作中,伍尔夫将死亡转移到了塞普蒂默斯身上,甚至可以说让他代替了克雷丽莎而死。这个角色代表了作者的一部分,因为精神问题,他可以说出最疯狂的话,做出最荒诞的事,他对战争的恐惧和对死亡的未知实际就是伍尔夫自己的恐惧和未知。
在设置人物时,伍尔夫将生存给了克雷丽莎,将死亡给了塞普蒂默斯,两者在书中意识的交织就是伍尔夫对生和死不断的思考和持续的困惑。这两个人物其实是作者的两面,所以,人物之间并非是单纯在文本内产生联系,人物的意识也不仅仅是相互刺激“顿悟”,更进一步,作者的情感让他们在文本外已经形成联系。
除了从作者出发,对人物联系的探寻也要从读者的角度出发。读者,是掌握信息最多的一个人,既可以在现实世界中探索作者创作的初衷,也可以在小说世界中结合文本给予的信息。读者作为故事发生时的旁观者,清楚故事发生时所有的细节,而在意识流作品中,作者赋予了他们更多的权力:除了对客观事实的全面掌控,他们还能知晓每个人物各自不同的心理活动,读者似乎成了一个“全知者”。
以一个片段为例,当克雷丽莎和前男友彼得见面时,彼得一直在手中摆弄着一个指甲刀。伍尔夫将两人对指甲刀的态度直接描写出来。克雷丽莎觉得“看在老天爷分上,别玩那把折刀了!”“多愚蠢啊”;而彼得的想法则是“这些我全明白”,“我的对手就是克雷丽莎那一帮人”。整个过程中,两人没有任何交流,如果单从他们的互动上来看,读者似乎并不能明白他们对彼此的感觉,但是结合前面的情节和对两人内心活动的掌握,读者可以得出这两个人物间的联系和他们对彼此念念不忘的情感。文中的两个人物不能知晓彼此的内心,但读者从两个视角中获取的信息,能构建人物间的连接关系。
顿悟作为伍尔夫小说创作最重要的元素,被认为也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理解文本的必要因素,也就是读者在接受了作者在文中所给予其的一切因素——人物关系、人物意识和其他因素后,对所谓“真理”的顿悟。人物关系,意识的流动,或者是情节的叙述,一切都是为了读者最后的顿悟而设置的。伍尔夫说:“小说是企图使我们相信它在完整忠实地记录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生命的唯一艺术形式。全面地记录生命,不是情感的顶峰和危机,而是情感的成长和发展,这是小说家的目标。”从她的话中可以知道,伍尔夫所希望的,是读者和人物(其实是读者和作者),在最后顿悟的瞬间建立起联系,彼此的心灵世界能够达到一定意义的相通。然而这个目标的实现是不能一概而论的,是因人而异的。
伍尔夫在小说创造中强调“作者退出叙述”,将叙述主体与意识主体放在同一个平面,因此人物联系的建立需要除了作者外的其他因素进行构建。由于伍尔夫选择在小说的叙述中弱化作者的存在,因此她必须使用新的方式将不同人物的意识自然地串联起来,构造起不同人物之间的线和网。所以分析作品中人物的联系构建方式是必要的。本文将人物联系分为表层联系、深层联系和文本外联系。
表层联系是作者设置的时间、空间、人物等客观因素,将人物的物理存在联系在一起,常常比较容易辨认。深层联系是人物间意识的联系,建立在人物的“顿悟”瞬间。作者从一个人的意识,到另一个人的意识,再到一群人的意识,向读者不断地展示着他们的“复杂心理结构”,让读者探索人物心理反应的意义。除了单纯文本中的人物联系,文本外的作者和读者也会和人物建立起联系。作者将自己的情感赋予人物,而读者作为“全知者”可以推测人物联系,在“顿悟”时也能和人物建立意识间的联系。
作为读者,在阅读意识流作品时,要始终记住人物的意识是最为核心的内容。阅读过程中,由人物意识传达的信息都是原始的,并不隐晦,所以在阅读时读者应该尝试跟随人物,使自己的意识流动起来,无需强求理解全部,只需体会意识的发散,也许就可以得到顿悟。
①⑥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弗吉尼亚·伍尔夫文集:论小说与小说家》,瞿世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版。
② 〔美〕梅·弗里德曼:《意识流:文学手法研究》,申雨平、曲素会、王少丽、陈冯嬿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③④⑤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维夫人》,谷启南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