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名华 [绵阳师范学院,四川 绵阳 621000]
⊙王名辉 [乐山师范学院,四川 乐山 614000]
一般认为,李一清是一个农民作家,是一个四川著名作家。理由大概是他的成名作《山杠爷》等短篇小说写农民,长篇小说《父老乡亲》《农民》等也写农民,比如《农民》讲述了当代农民生存之困境,表达了作家深切的现实主义人道关怀,体现了作家对当代农民的历史命运的追问与思索。然而,李一清不仅仅聚焦于农村,聚焦于当代,他的最新长篇小说《木铎》就是一部探索中国近现代史,它汲取了古今中外小说营养,融合了魔幻现实主义写作手法,在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上高度统一,富有独创性的现实主义杰作,是中国当代文学在新世纪的重要收获。长篇小说《木铎》突出的艺术成就,展示了一个不同以往的李一清!他早已不仅仅只是一个农民作家,地域作家。李一清已跨入到中国重要作家行列。
《木铎》有着恢宏的架构,写一个家族的历史,从湖广填四川写起,重点写了20 世纪前半叶。小说展现的历史画面波澜壮阔,情节生动,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精彩纷呈。《木铎》时间跨度大,反映中国社会历史的深度广度拓展了,有着很大的抱负。故事背景涵盖了中国现代史的大事件:辛亥革命,二次革命,北伐战争,军阀混战,还有抗日战争以及解放战争。小说对百年中国近现代历史进行了探查和思考,创造出一个审美时空,搭建了展现社会与人性的舞台。风起云涌,政权更迭频繁,腥风血雨,动荡年代,极为考验人性。关于和平,战争,改良,暴力等的思考在小说当中时时出现。小说塑造了祖母、二先生、祖父、父亲等人物形象。
小说选择了一个独特的视角,《木铎》的叙事者是一个中学历史教员——“他”——一个探索家族历史的人物形象。微妙的是叙事者的身份:“他”的父亲是国民党团长,后来是土匪司令;“他”的祖父也是国民党中校团长,在同红军打仗的战场上丧命。叙事者身上流淌着国民党军官的血,叙述祖父父亲的历史时,避免了对国民党人物形象做漫画化描写,而是客观地叙述他们的人生经历和刻画他们的性格。这两个国民党团长的人物形象突兀于中国文学史:祖父父亲都是历史的亲历者,他们受着中国传统文化影响,在战火中却被改变锻造成杀人的军人。祖父还在率领部队返乡时大肆虐杀民众。小说细致地展现了家庭因素和偶然因素以及战乱等社会原因造成的他们各自都极为悲剧的一生。这两个国民党军官小说人物,有着历史的真实性和独特性,这是《木铎》在小说人物形象塑造上取得的突破。
小说紧紧抓住了二先生一生的追求来写,从他留洋归国后在保路运动中演讲煽动革命,迸发着革命激情开始,一直写到他后来成了改良派,最后隐居到寺庙。小说以此为线索,前后贯通一气,深化了主题。二先生想和平地把自家的土地分给大家,不过自己温和的土地改革没有实现,而他的父亲,就是在土地革命当中被迫害致死的,后来,二先生出家当了和尚。统一的意志革了不同思想人的“命”。小说没有直接写1966—1976 年,而是以预叙的方式进行了虚写。1966—1976 年中那些逻辑和机制,值得反思和批判。从二先生身上可以看到中国现代史上很多仁人志士的追求,也看到了一个中国近代革命者的悲剧,小说因为这个人物的最终命运,多了一份慷慨悲凉之气。二先生和《白鹿原》的朱先生可堪比较,他们都是乡土中国富有智慧的哲人,在乡土中国享有很高地位,是乡村思想的引领者。《白鹿原》当中的朱先生是一个传统知识分子形象,他只有中国的传统文化的智慧,而二先生除了是秀才之外,还留过学,经过了现代思想洗涤,这个人物形象概括了更多的思想内容在里面,在他的身上,寄寓了对中国近现代历史中的革命和运动的反思。
《木铎》充满着英雄气,激荡着民族魂。小说对社会和人性深刻的揭示,是通过塑造人物形象来完成的。小说中,祖父和父亲由懦弱的文人蜕变为血性男儿。祖母是一个奇女子,大脚,很有能力,坚韧,泼辣,敢做敢当,英姿飒爽,颇为接近男性气质。她在家庭中比较强势,有着比较典型的四川女人性格,具有较强的概括性。李劼人《死水微澜》中的蔡大嫂和《木铎》中的祖母有可比性,在地域文化和女主人公的精神气质上较接近。不过,祖母的个人追求有着更多的主动性,对于这个家、家族是有着自己的想法的。她的男人饱读诗书,她不喜欢,逼迫丈夫和儿子由懦弱的男人变成勇武刚强有血性的男人。从某种角度来讲,祖母就是没有读过书的二先生。
祖母对男人的软弱性格表示强烈不满。她不喜欢柔弱的丈夫和大儿子,把他们先后逼入军队。祖母这种锻造男人的执拗心态维持着小说的叙事张力。祖母喜欢勇猛刚强的男人,喜欢自己的男人有更多的野性,讨厌温良懦弱的男性。祖母逼迫祖父亲手枪杀欲强暴她的士兵,以此来培养祖父的血性。后来,饱读四书五经的祖父蜕变成了一个杀人的军人,在清乡团运动中,他返乡把那些闹红的头头都杀了,还逼迫李六子自杀。血性男人锻造成了,然而人性丧失了不少,成了杀人魔头。祖父死后,祖母仍执拗地把儿子送到战场中去,让父亲到祖父生前所在的部队去当兵。父亲几乎是重复了祖父的路:杀人。因为抗日战争,这一回杀的是日本人。解甲归田后,父亲耕田读书,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然而,紧接着国内革命战争爆发,他被祖母安排去为大舅公收尸,因为枪杀了人,泅水逃回对岸,走投无路,上山做了土匪,成了土匪司令。造化弄人,一个国民党中校团长,最后自戕。个人的命运没能逃出历史的规定性。当然,父亲的人生命运也和祖母的推力有很大关系。
祖母这个人物形象,性格鲜明,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虽然她反对屠杀,但她心理上偏向于接受改变后有血性的男人,这是祖母的主导性格。小说呼唤血性男儿。为何祖母要锻造祖父和父亲两代人的血性,希望他们粗犷,蛮野,勇武。这让小说叙述充满张力,脉络清晰,叙述紧扣中心。中国文人性格,温柔敦厚,胆小怕事,对此进行改造,男人应到血与火当中考验,铸造男人气概,完成中国精神文化的重铸。小说中有一个细节,“水鬼老大”性情剽悍,把祖父心里暗恋的女人馨儿抢走了,这种雄强,包括后来“水鬼老大”还做了不少有男人气的事情,很显然,在祖母看来,他大概算是个有男人气概的人。通过写这些男人的性格,塑造了祖母改变男人懦弱气质的执拗性格。
《木铎》中祖母葛来凤和迟子建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中那个近百岁的祖母性格不同,《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祖母的性格是温婉的,《木铎》中祖母葛来凤的性格是刁蛮的,泼辣的,有男人气。和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的祖母乌苏拉相比,乌苏拉更多是一个勤劳的母亲形象。乌苏拉只是小说中众多人物之一,连接各种人物,起着结构家族小说的作用。《木铎》中的祖母葛来凤,不但起着结构小说的意义,而且更重要的是,她还是小说的主人公,占据着小说前景的主体地位。葛来凤非常强悍,有着改变男人性情、男人文化精神气质的强烈欲望。这影响着整个家庭,是改变家庭家族的强大力量,而乌苏拉改变不了后辈们的行动意志。同时,由于小说的象征和隐喻的性质,实际上通过祖母葛来凤,传达了作家的生命体验,生命感受,是作家精神和灵魂的流露。祖母的独特性格寄予了作家重铸中国民族精神的一种理想,承载着这些思想的祖母成为当代文学中独特的“这一个”。
《木铎》思想内容丰富深广,历史内涵深邃,文化意蕴博大精深。小说对中国百年历史思考深沉,对人性体察深刻,对于生命充满悲悯。小说人物形象的刻画富有独创性和人性的深度。小说行文洋洋洒洒,酣畅淋漓,凸显男儿血性,刚强,雄浑,慷慨悲凉,洋溢英雄气,铸造民族魂,彰显了中华民族的自信。
《木铎》对《三国演义》的叙事技巧、结构技巧,《红楼梦》开篇的艺术手法等,多有借鉴,当代“十七年文学”中革命历史战争题材小说等,都成了《木铎》可资借鉴的文学资源。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经典句式(“多年以后……”)在小说中一再出现;用老祖母的一生来结构组织小说内容;祖父和父亲这两代男人性格相似,经历几乎一致;这些都是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借鉴了艺术表现手法的。当然,其中运用最多的还是魔幻现实主义写作手法。这些“魔幻”的文字,写的其实是生活当中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通过“魔幻”来完成,小说获得了艺术创造的自由,艺术想象的翅膀展开了,传神地表达人物的内心、意念情绪等,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而且,小说《木铎》对离奇的魔幻现象还进行解释,增加合理性。这是对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中国本土化改造。李一清《木铎》非常简练,只有二十三万字,却是反映中国百年历史的巨著,和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一样,都是快节奏地推进故事情节,深刻揭示社会人性,抒发生命体验。
《木铎》的小说语言散文化,对山川风物的喜爱,对于家族历史的那种迷恋,都是通过抒情而富有诗意的语言来实现的。语言有创造性,典雅精致,朴实准确,吸收了一些文言词汇,营造文化氛围。语言有一种中和之美。这是一部接续地气的作品,富有鲜活的生命力,作者的生命感受融入其中。小说的语言还吸收了民间语言和地方方言。小说涉及颇多的民俗民风描绘和民歌记叙和描写,正是这巴山蜀水孕育了生生不息的四川人。《木铎》和莫言的《檀香刑》都有民俗的描写,不过,后者有点过于语言狂欢。《木铎》追求水墨画般的诗的意境,语言隽永,质朴又醇厚。《木铎》因为巴山蜀水的浸染,多了一份水汽氤氲的清新。
对于嘉陵江的书写,把嘉陵江人格化来写,多灾多难的母亲河,对历史的咏叹,这条江和整个小说故事的进展是相互映衬的。抓住了嘉陵江景色来写,小说跨越百年历史,事件纷杂,由嘉陵江来作红线,有主脉,小说显得一点不乱。小说中嘉陵江实在太美了,富含象征意味,它承载着历史,浩浩荡荡地诉说这百年的忧患。嘉陵江见证了中国近现代风云激变的历史。这部小说是家国同构的,写一个家族百年历史,其实概括了中国的近现代史。
《木铎》摒弃了陈忠实小说《白鹿原》里红白界限泾渭分明的叙述模式,没有非此即彼的二元论,客观呈现历史,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新的近现代史观。国内战争,有可能是手足兄弟之间相互残杀,正如逃难的祖父和天宝,两人后来分属国民党、共产党的军队。中国近现代百年历史,就是战乱史,就是暴力史。对于中国现代历史,格非的《人面桃花》写了革命与性,发掘出性和革命之间的隐秘关系,揭示出革命中性的因素,表达了对以往革命史叙述的质疑,突出了小说审美立场中创作者的主体性。李一清写现代史,主要想探寻中国文化的出路。中国历史多灾多难,战争史,革命史,尊重历史,勿忘历史,生命免遭涂炭。小说结尾,看到“他”编写的谱书,大多没被族人们带走,风把谱书的散页吹到空中,像一张张飞舞的纸钱。“他”的心开始锐痛!呕心沥血写成的家谱,没有得到应有的珍惜,有人没把历史当一回事。这结尾传达的隐痛是极其深刻的。
小说有着丰富的文化底蕴,“忠恕而已,和而不同”是小说神髓。小说围绕木铎、家训以及二先生的人生实践来探索文化对于建构民族精神的意义。木铎是古代朝廷用于宣布战争、政教、法令、祭祀的一种法器,也是一种乐器,后来演变到民间家族也在使用,有铃铎和木铎。李一清将小说取名《木铎》,缘于小说中涉及战争、宗法、宗教祭祀、民俗等方面内容,“木铎”在该篇小说代表了一种民族文化起源的象征。《论语·八佾》中有“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木铎就是教化,是民族文化和精神的象征。小说以木铎的象征性意义作为一个线索,贯穿始终。
李一清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了反思。一世祖开创了这个世界,四世祖创制了家训。李氏家训续编有着很大的理想抱负,体现了耕读传家的传统,弘扬了淳朴的民风和中国传统文化,除了传统美德之外,还表达了要追求平等,坚守社会良心,保持独立思考,不盲从等思想。小说中的父亲后来想成为一个作者理想中的人物,想回归田园的,想过上悠闲生活的,但是,个人的人生愿望和社会理想没有实现,造化弄人,最终做了土匪司令,后来下山自戕,有些杀身成仁的意味。实际上,“仁爱忠厚”,“和而不同”,这理想很不容易实现。“忠恕”不容易做到,“和而不同”就更困难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粹,是历代大哲先贤的理想,但终究没有实行。因此,从某个角度讲,小说发出的几乎是一声中国文化的喟叹!
《木铎》由一个家族史,进而展开了民族国家的思考,境界越来越大。《木铎》希冀写出中国儒家文化“仁爱忠恕”的文化内核;写出文化对性格的影响,性格对家族命运的影响,家族文化对民族文化的影响,期望重塑血性男儿精神,重建民族精神。小说中,抗战时的祖母是贡献出自己最好的粮食支援抗日的,中国人面对外侮的时候,总能够积聚力量,众志成城,重铸中华民族的精神。
《木铎》以史诗般的叙述和典雅隽永的语言,把百年革命史、思想史和中国传统文化熔于一炉,把对人性、对生命的思考,对战争和暴力的反思等内涵巧妙地融汇在文本之中,浑然天成。这是一部写了家族史的非家族小说,运用了魔幻手法的非奇幻小说,叙述了百年历史的非历史小说,探寻了文化的非文化小说。《木铎》在努力寻找能支撑起中华民族精神的文化之源,希冀铸造雄强的民族精神,铸造民族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