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汉之际文人群体中班彪散文的独特性

2019-12-14 00:46邓桂姣张艳如江苏大学文学院江苏镇江212013
名作欣赏 2019年35期
关键词:儒生后汉书谋士

⊙邓桂姣 张艳如 [江苏大学文学院,江苏 镇江 212013]

两汉之际文人群体主要有两个群体,一是退隐江湖的隐士,一是投身社会的幕僚。时值二十岁出头的班彪避难西北加入了幕僚之列,先后投靠隗嚣和窦融,成为他们众多幕僚谋士中的一员。对比周遭幕僚谋士群体,尤见班彪的为人、为文之独特。这种经历与处境对班彪的创作及其作品的风貌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可惜学界对班彪的研究,于此鲜有关注,实际是忽略了真正解读班彪及其作品的关键。本文将班彪置身于两汉之际的文人群体中,与其同时代同环境类似遭遇下的其他谋士及东汉初期文人做一比较研究,可以清晰地再现班彪为人为文的独特性。

班彪为人处世一方面积极恪守儒家的操守,主动地中正进谏,一方面又能睿智地处世,保证自身不因言获罪,确保安全,犹如羚羊挂角不给自己留下祸患之源。与同时代同环境下其他谋士及东汉初期文人如王元、申屠刚、冯衍等相比,班彪作品“羚羊挂角”式睿智的儒家谋士形象尤为突出:韬略睿智却尽显儒生本色,不学纵横家风气;忠正诚恳,但不刚硬极谏;少浮词多实务,认真用世却淡泊自处,优游史籍;偶感失意,却不出怨言。

一、独特的睿智:弃纵横风气,显儒生本色

两汉动乱之际,班彪二十余岁离开长安,先后投奔隗嚣、窦融幕府,充当谋士的角色,进入东汉以后仍然屡屡出谋划策,形同智囊。班彪作为乱世中的一位谋士,第一个与众不同之处是彰显着儒生本色,不但依经立义,而且很少单纯关注某一个体的利益,明显区别于纵横家风气的谋士。这个特点与同时代其他谋士如王元的对比尤为显著。王元曾与班彪同在隗嚣幕,王元任大将军,班彪为宾客。面对割据军阀争夺天下的形势,王元劝隗嚣表面归附光武、暗地谋划自立。王元《说隗嚣》云:

昔更始西都,四方响应,天下喁喁,谓之太平。一旦败坏,大王几所厝。今南有子阳,北有文伯,江湖海岱,王公十数,而欲牵儒生之说,弃千乘之基,羁旅危国,以求万全,此循覆车之轨,计之不可者也。今天水完富,士马最强,北收西河、上郡,东收三辅之地,案秦旧迹,表里河山。元请以一丸泥为大王东封函谷关,此万世一时也。若计不及此,且畜养士马,据隘自守,旷日持久,以待四方之变,图王不成,其弊犹足以霸。要之,鱼不可脱于渊,神龙失势,即还与蚯蚓同。

班彪的政治取向与王元相反,曾面劝隗嚣投归刘秀,见隗嚣不听便又作《王命论》以劝,此后还代窦融作《与隗嚣书》。《王命论》文繁不便录,录班彪面劝隗嚣之词与王元之作对比:

嚣问彪曰:“往者周亡,战国并争,天下分裂,数世然后定。意者从横之事复起于今乎?将承运迭兴,在于一人也?愿生试论之。”对曰:“周之废兴,与汉殊异。昔周爵五等,诸侯从政,本根既微,枝叶强大,故其末流有从横之事,势数然也。汉承秦制,改立郡县,主有专己之威,臣无百年之柄。至于成帝,假借外家,哀、平短祚,国嗣三绝,故王氏擅朝,因窃号位。危自上起,伤不及下,是以即真之后,天下莫不引领而叹。十余年间,中外搔扰,远近俱发,假号云合,咸称刘氏,不谋同辞。方今雄桀带州域者,皆无七国世业之资,而百姓讴吟,思仰汉德,已可知矣。”嚣曰:“生言周、汉之势可也;至于但见愚人习识刘氏姓号之故,而谓汉家复兴,疏矣。昔秦失其鹿,刘季逐而羁之,时人复知汉乎?”

面对同样的形势同样的幕主,王元、班彪都为之出谋划策。但是王元之文丝毫不提仁义、道德,通篇只讲权术,只谈论己方上层人物的利益,而不提追随他们的芸芸吏卒及老百姓,也不顾及依王元计策而被送去作人质的隗嚣之子的安危,并且明白地吐露对儒生迂腐的反感。有学者以为王元此文“激扬纵恣,极有气势。读之,觉其与战国策士之说辞无异”,该评价虽然是从文风得出的,其实就王元精神内核而言亦类似战国纵横家。因此我们可以说王元之文,有谋略智慧,但唯利而忽义,加之激扬的文风,颇具纵横家之风。

与之截然不同的是班彪的作品尤具儒生本色。班彪阐述问题时,首先便注重引经据典,从汉儒所崇尚的天人合一观、天命历数观、符瑞观等方面予以宏观把握;然后再结合人事分析,形势、百姓、力量等,前后贯通,将幽微玄妙的天命、真切具体的人事和暗示天意的符瑞都囊括起来,像是最为彻底地掌握了天地间全部的真理,使人无懈可击。班彪在论说中十分强调道德、神明与民间力量等因素的重要性。代窦融所作的《与隗嚣书》中更是以仁义、恩德、吏卒、留子、苍生诘难隗嚣,无不显示出其儒生的立场。因此可以概言,班彪之文虽然也有逼人气势,也充满谋略智慧,却不学纵横之风,依经立义,彰显儒生本色。

二、有度的刚正:弃极刚极谏,尽忠贞诚正

班彪是儒化的谋士或者说是具有谋士智慧的儒生,这种儒生本色的谋士的一个独特之处是,极尽中正诚恳却始终不刚硬极谏,能将中正谏言与自保安危兼得起来。因此班彪的散文及劝说之词,一方面不卑不亢,一方面又充满了策略技巧。这个特点在与申屠刚的对比中十分明显。申屠刚是汉文帝丞相申屠嘉的后代,曾被举贤良文学,因而可以说是个儒者,西汉末年同入隗嚣幕下。申屠刚也主张隗嚣投奔光武帝,著有《说隗嚣》《将归与隗嚣书》,其文云:

愚闻人所归者天所与,人所畔者天所去也。伏念本朝躬圣德,举义兵,龚行天罚,所当必摧,诚天之所福,非人力也。将军本无尺土,孤立一隅,宜推诚奉顺,与朝并力,上应天心,下酬人望,为国立功,可以永年。嫌疑之事,圣人所绝。以将军之威重,远在千里,动作举措,可不慎与?今玺书数到,委国归信,欲与将军共同吉凶。布衣相与,尚有没身不负然诺之信,况于万乘者哉!今何畏何利,久疑如是?卒有非常之变,上负忠孝,下愧当世。夫未至豫言,固常为虚,及其已至,又无所及,是以忠言至谏,希得为用。诚愿反复愚老之言。(《说隗嚣》)

愚闻专己者孤,拒谏者塞,孤塞之政,亡国之风也。虽有明圣之姿,犹屈己从众,故虑无遗策,举无过事。夫圣人不以独见为明,而以万物为心。顺人者昌,逆人者亡,此古今之所共也。将军以布衣为乡里所推,廊庙之计,既不豫定,动军发众,又不深料。今东方政教日睦,百姓平安,而西州发兵,人人怀忧,骚动惶惧,莫敢正言,群众疑惑,人怀顾望。非徒无精锐之心,其患无所不至。夫物穷则变生,事急则计易,其势然也。夫离道德,逆人情,而能有国有家者,古今未有也。将军素以忠孝显闻,是以士大夫不远千里,慕乐德义。今苟欲决意侥幸,此何如哉?夫天所祐者顺,人所助者信。如未蒙祐助,令小人受涂地之祸,毁坏终身之德,败乱君臣之节,污伤父子之恩,众贤破胆,可不慎哉!(《将归与隗嚣书》)

申屠刚与班彪同为儒生,所以两人文中都以征引儒家圣人言语为常事,都强调仁义、忠孝、道德、节操、恩德等儒家名教,都关心百姓、留子、大众的安危,都在乎上天的保佑等因素,这是他们作为儒生行文的共同点。但区别极大的是,申屠刚之文耿直不阿、直来直往,丝毫不回饶。比如对已然称霸一方的幕主隗嚣说话,毫不忌讳隗嚣早年的窘事,直言其本无寸土、孤立一隅、以布衣为乡里推举,等等,又直接说隗嚣“廊庙之计,既不豫定,动军发众,又不深料”,且反复以众人所畔、专己拒谏、亡国之风、背离道德、违逆人情等一般人难以容忍的话语劝诫,语言通俗,却尖锐刺耳。申屠刚敢说这种刚硬刺喉的话,的确不是一般的勇敢。

班彪之文虽然也是忠诚的,也不曾阿谀、不曾低三下四,也反复地劝谏隗嚣所不同意的“辅人”之策,但是他却一方面不卑不亢,一方面充满了策略技巧。一则明知隗嚣表面归附却暗藏自立的野心,然心了然而不明言。二则虽欲劝诫隗嚣,告诉他自立野心必败的下场,却不明言隗嚣之必败。三则明知隗嚣形势之危险却不予明言,一直到离开隗嚣幕进入窦融幕、代窦融写《与隗嚣书》诘难隗嚣时才将这些内容直白地明说出来。但纵然如此,仍为隗嚣留下薄面,将这些错误的决策与野心归罪于隗嚣属下之贪功建谋,末了还委婉而亲切地说“为忠甚易,得宜实难。忧人太过,以德取怨,知且以言获罪也”(《与隗嚣书》),语气一转,缓和了上文的直言切责。如此种种,足见班彪中正诚恳与小心翼翼背后的策略技巧,他总能很好地把握中正谏言与委婉曲折的程度。因此站在切言极谏的角度说,班彪及其文章不及申屠刚及其文章。王先谦曾说申屠刚“明天人之理,与郅恽上书王莽相似。是时班彪著《王命论》,马援《与杨广书》,欲以譬晓隗嚣,然皆逊此至诚”。一般最是真诚才会推心置腹,推心置腹才会无所顾忌地极谏,因此王先谦的话恰从另一个角度点破了班彪与申屠刚两人为人、为文的区别,揭露了班彪为人为文的个性。

三、恬淡的务实:弃浮词怨望,多恬淡实务

作为东汉初年不被重用的文人之一,班彪的独特还在于少浮词多实务、认真用世却淡泊自处,并且乐意悠游于史籍,偶感失意却不出怨言。这个特点在与冯衍的对比中特别明显。冯衍是从西汉末进入东汉前期的谋士、将军,也是创作颇丰的文人,其劝更始大将鲍永之《计说鲍永》与被光武帝摒弃不用之后写作的《显志赋》可与班彪《王命论》等作品对比。《显志赋》《计说鲍永》文繁不便录,节录《计说鲍永》部分浮词:

衍闻明君不恶切悫之言,以测幽冥之论;忠臣不顾争引之患,以达万机之变。是故君臣两兴,功名兼立,铭勒金石,令问不忘。今衍幸逢宽明之日,将值危言之时,岂敢拱默避罪,而不竭其诚哉!

伏念天上离王莽之害久矣。始自东郡之师,继以西海之役,巴、蜀没于南夷,缘边破于北狄,远征万里,暴兵累年,祸拏未解,兵连不息,刑法弥深,赋敛愈重。众强之党,横击于外,百僚之臣,贪残于内,元元无聊,饥寒并臻,父子流亡,夫妇离散,庐落丘墟,田畴芜秽,疾疫大兴,灾异蜂起。于是江湖之上,海岱之滨,风腾波涌,更相骀藉,四垂之人,肝脑涂地,死亡之数,不啻太半,殃咎之毒,痛入骨髓,匹夫僮妇,咸怀怨怒……(《计说鲍永》)

同为出谋划策之文,冯衍《计说鲍永》铺陈排比的成分相当重。冯衍用大量的笔墨、以铺陈的手法描绘天下形势的种种表现。而班彪则将天下纷繁复杂的万象予以归纳总结,得出本质规律,如代窦融所作《与隗嚣书》曰“当今西州地势局迫,人兵离散,易以辅人,难以自建”,《奏议答北匈奴》曰“今北匈奴……故数乞和亲,又……斯皆外示富强,以相欺诞也。臣见其献益重,知其国益虚,归亲愈数,为惧愈多”等,皆精练且抓住实质,一语中的。冯衍的寒暄之语、夸誉对方之词、赞美朝廷之句,肆意铺陈,虽文采飞扬,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浮词,因而掩盖了文章的主题,遮掩了谋略散发的光芒。然而光武帝、明帝都不喜欢浮词,可见冯衍文章风格本身即不得光武帝、明帝的喜欢,加之其他因素,自然难免被弃置的下场。

班彪的文章虽有夸赞对方的成分,但却适可而止,笔墨不多却基本已经准确到位了,远不到过分的程度。他将文章的重点落在言事之中,而言事又抓问题的核心与本质,因此其文章虚少实多,精练而到位,谋略得以突出,显得十分务实、睿智。所以少浮词多实务的班彪,谋略往往被光武帝采纳。此区别一也。

冯衍因大量铺陈排比,又较多使用短促的四字句而间杂以五六字为主的中长句,使得文章气势非凡,有如纵横家气势,故张溥曰东汉文章“若言豁达激昂,应扬文囿,比首敬通(按:冯衍字)”。班彪之文虽然也注意使用长短句的效果,整体气氛亦不刻板,但转折跌宕而尤显逻辑严密、层次清晰、论断精辟,有醇儒冷静的纯正之气,并不慷慨激昂。此区别二也。

① 〔南朝·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隗嚣公孙述列传》(册2),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524—525页。

② 〔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叙传》(册12),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4208—4202页。

④ 王 征、王琳:《试论两汉之际关于隗嚣割据西北的散文创作》,《石河子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期,第72页。

⑤⑥ 〔南朝·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申屠刚鲍永郅恽列传》(册4),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015页,第1016页。

⑦ 留 子,留在敌对方做人质之子,此指隗嚣留在光武处做人质的儿子伯春,详参上文引班彪代窦融所作的《与隗嚣书》一文。申屠刚《将归与隗嚣书》所谓“污伤父子之恩”之语,即指隗嚣如若谋逆的话,即是抛弃留子、不顾父子恩情。

⑧⑪ 〔南朝·宋〕范晔撰、〔唐〕 李贤等注:《后汉书·窦融列传》(册3),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02页,第801页。

⑨ 〔清〕王先谦:《后汉书集解·申屠刚鲍永郅恽列传》,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61页。

⑩⑮⑯ 〔南朝·宋〕范晔撰、〔唐〕 李贤等注:《后汉书·桓谭冯衍列传》(册4),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956—968页,第985—987页,第988—990页。

⑫ 〔南朝·宋〕范晔撰、〔唐〕 李贤等注:《后汉书·南匈奴列传》(册10),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46—2947页。

⑬ 光 武帝赐隗嚣诏曰“吾年垂四十,在兵中十岁,厌浮语虚辞”(《后汉书·隗嚣公孙述列传》);明帝永平六年诏曰“先帝诏书,禁人上事言圣,而间者章奏颇多浮词,自今若有过称虚誉,尚书皆宜抑而不省,示不为谄子蚩也”(《后汉书·显宗孝明帝纪》)。

⑰ 两 《汉书》虽然未言班彪入仕以后的经济情况,但班彪一死其子即贫困得难以支撑家庭开支,需要为官佣书以供养(《后汉书·班梁列传》:班超“家贫,常为官佣书以供养。久劳苦,尝辍业投笔叹”,显宗问班固弟,班固答曰“为官写书,受直以养老母”)。

⑱ 但 是班彪也曾有一定的用世之心,他的许多现存作品即是他积极献策献谋的产物。《后汉书·班彪列传》载,他到地方从政深得吏民爱戴,说明班彪心中不但有用世之心,而且对政事还很认真负责。

⑲ 见 〔唐〕欧阳询撰、汪绍盈校:《艺文类聚》(卷八)(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52页。标点参〔清〕严可均辑《全后汉文》(上册)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27页。

⑳ 陆 机《遂志赋·序》曰:“(冯)衍抑扬顿挫,怨之徒也。”(见金涛声点校《陆机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5页)江淹《恨赋》述及冯衍(见俞绍初,张亚新校注《江淹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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