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名华 [绵阳师范学院,四川 绵阳 621000]
⊙王名辉 [乐山师范学院,四川 乐山 614000]
李锐长篇小说《张马丁的第八天》以清末义和团运动教民之争为背景,叙述了西方基督教和中国本土女娲崇拜的宗教冲突,对义和团运动、宗教惨剧做了历史探询与思考。这一关于义和团运动,关于天石村宗教案件的叙述,选择了来中国的天主教徒的视角叙述故事,获得了叙述这段历史的超越前人的自由。小说超越国界和民族,超越一己宗教的局限,获得了一种超越国家民族、宗教信仰的视界。“严肃作家,往往对被意识形态掩盖的历史有所质疑,并寻求新的突破和发现”。小说探入到一百一十年前的历史中去,紧紧围绕着宗教案件来写。一百一十年前,由于愚昧,由于本土迷信,那种神秘的力量统治着这个荒蛮蒙昧的世界,这个天石村。这里是补天石遗落人间的地方,赋予了中华民族缩影的隐喻象征意义。作者试图拨开历史的迷雾,描绘遭到外来侵略中国人的处境。小说写了卷入宗教案件的两组人物的故事,一组为洋教士高主教、张马丁,还有马修医生,玛丽亚修女等人,另一组为天石村村民,进而揭示出那段阴惨历史画卷的蕴涵。
作为个体的肉身,是历史的真正承载者,身体往往被历史书写所疏忽,探察历史的真相,最终还得落实到每一个具体的肉身,小说在这个领域可以大显身手。疼痛的身体,焦灼的身体,痛苦的身体,希望与绝望,肉身同活生生的历史深刻地联系在一起。小说《张马丁的第八天》对于历史的呈现,突出了肉身在历史中的存在。小说中,身体被蔑视,被践踏,甚至被剥夺生命,这和一般的历史叙述呈现了截然不同的风貌。
小说很显然认为历史是由肉身来承载的。小说开头,洋教士张马丁命悬一线的情景扣人心弦。这个自动脱离了教会的教士,走向天石村的献身之路上,在民怨沸腾的天石村,张马丁的身体会是什么样的命运?接着作者荡开一笔,倒叙此前的三个月来的宗教案件冲突,张马丁的“惨死”,高主教对于他的“死”的利用,等等。张马丁的肉身与信仰、历史联系在一起,他的肉身的存在与消亡成了宗教案件的焦点。小说中,会首张天赐为捍卫娘娘庙而献出了生命,这同样是肉身为信仰而牺牲的例子。张马丁在乞讨和逃难的第八日以后,他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死,还活着,来到天石村。他被人抢,被人打,被寒冷的天气冻。这时,因张马丁的“死”被冤枉死去的会首张天赐的妻子张王氏,即仇恨他的人,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了他。张马丁和张王氏怀抱着两种不同的宗教信仰,身体的相互慰藉让他们联系在一起。肉身中,性是不可忽略的存在。逃难的张马丁的肉身,竟然又和六个借种的中国妇女结合在一起,那六个女人也怀着接种的心态来领受这身体的。她们说是到神仙那里接种,而这神仙是张马丁!此外,会首张天赐和他妻子张王氏在监狱中的“办事”,也是为了接种,为了传宗接代。历史和人的身体联系在一起,身体的挣扎和信仰的迷狂纠缠在一起。
小说中,当大众被卷入到各自的信仰之中,身体成了信仰支配的对象,身体不再仅仅是自由的肉身,被迷信与信仰所控制,似乎肉身给人们忽略掉了,而神却统治着人的肉身。小说后半部分有一些神秘离奇的故事情节,张王氏神灵附体,成了“圣母娘娘”显身。在宗教迷狂下,身体已然消失,魂灵附体的“圣母娘娘”张王氏,成了村里人膜拜的对象。她超乎于村里所有女人之上,做着神才能做的事,过着神一般的生活。“当张王氏带领众人面对滔天的洪水跪下去祈祷的那一刻,无边无际的敬畏是超越了信仰的”。小说结尾,神灵附体的“圣母娘娘”张王氏,坐在大木盆里顺流而去,既是对人间的绝望,也是对绝望的拒绝。李锐认为:“在经历了所有的生死抉择、上天入地,所有的狂喜和绝望之后,心如死灰的她已经无法再回到过去,再像个‘人’一样留在人间。”她用胸脯温暖冻昏过去的张马丁,也是因为她几乎是拥有神的身份,才没有被追究。而肉体的神话在这里再次现出了历史的真身。
小说前半部分的叙述,在读者看来,没有完全的足信,这样,就在质疑中,完成了对于信息的谨慎接受和保持着某种程度上的拒斥。文本的不确定性,保持着一种张力,给我们带来阅读的紧张感和探究感,维持着阅读的动力。李锐坦言:“是对‘人’的思考。如果把一张画放进画框,你就很容易安排结构和平衡。但如果你是打开一扇窗户,外面涌进来的世界立刻就会打破你所有的平衡和结构。”这样的写作,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强大的召唤结构,小说远远没有把所有的内容完全展示出来,巨大的历史时空,召唤着我们探询与思考,参与了这个小说的第二创造过程,阅读者在丰富着这个小说。这既让我们注意到小说关注了作为历史承载者的肉身在历史事件中的种种处境,又让我们引向了对于信仰迷途的思考。
某种程度上讲,宗教信仰为人的生存带来意义。我们知道,宗教在某一阶段,都是暗合了当时社会和历史的需要的。《张马丁的第八天》中,天主教和信奉娘娘庙的本地教,相互视为异教,不过,叙述者未予置评,把评判的权力交给了读者。小说在小心翼翼地探索,天主教和娘娘庙能不能互相尊重?“在这部小说里,舍生忘死为救赎而献身的张马丁死了,神灵附体为救苦救难来到人间的圣母娘娘张王氏走了,在所有的拯救者离开之后,在诸神退场之后”,人世成了没有彼岸的世界。在李锐看来,信仰的作用是值得肯定的。两种信仰,都应该得到尊重。当然,正如小说所揭示的,与信仰联系在一起的事情却非常复杂。
大家都有着自己的神。中国人对于自己的娘娘庙,女娲,女儿会,关帝庙,等等,也有着捍卫的精神,有的时候,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中国人根深蒂固的一种生命观念,就是中国人的本土信念。人对宗教的迷狂,使人的肉身受到了宗教的控制。小说中,全村的人,都对于张天赐的献身表示尊崇;迷信和盲从,体现在天石村的张五常大爷以及很多很多的女人的身上。张马丁被张王氏误认为是转世神童,而侍奉他。在娘娘庙里,多个中国育龄妇女找张马丁“接种”。张王氏这个女人,要种子为张天赐留后,但三叔张天佑不敢借种给她,身体的挣扎和宗教的迷狂,令她致疯。
信仰让人超越了肉身的物质存在与束缚,给人带来慰藉也带来生存的意义。小说中很多人物坚守自己的信仰,甚至以肉体生命捍卫自己的信仰。虔诚修建教堂的莱高维诺主教、有着执着精神与献身精神的高主教、张马丁等,不远万里而来,为了他们心中的宗教而做着开拓工作,甚至为之献身。然而,唯我独尊,固守着自己的神,特别是天主教强行要在全世界推行,对于人类就是一种灾难。各种信仰相互尊重是多么重要,如果企图以一种信仰去压制另一种信仰,必然会爆发冲突,暴力事件就会酿成灾难性后果。小说在故事高潮阶段写到,宗教惨案中对立的双方,都充满着暴力。义和团“刀枪不入”,盘踞在天主堂里的外国洋教士和中国教民都武装起来了。他们相互仇恨对峙,充满火药味,充满暴力。人们摧毁天主教堂的堡垒,烧死高主教。一切都疯狂了,张天赐的二弟从聂军门的部队回来,参加了对教堂的冲击。当时外国势力,利用这种宗教冲突,提供了军火,血腥镇压,枪弹之下,狂热的义和团运动中,中国人倒在血泊中。这些都弥漫着暴力,与天主教的慈悲,天主的善良和拯救等精神完全背道而驰。“在这充满着邪恶和暴力的世界,他们身体所遭遇的困境和折磨,他们所经历的苦难和绝望,是所有人的现世困境,是所有人的耻辱和惩罚”。作者对暴力是批判和否定的。
参照小说后面的附录文字,我们知道,无论是信教也好,还是捍卫本土宗教或者是保家卫国也好,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很多很多的人都死于非命。小说聚焦于一个张天赐被冤枉杀头。然而,在信仰冲突引发的暴力冲突中,生命的消亡何止千万?小说中葫芦的死就是一例。沦落为叫花子的葫芦,也被卷入其中。葫芦的表舅衙役头目陈五六安排他和表舅的女儿独眼的玻璃花莲儿成了亲。他们在菜园里种菜生活,天旱时园里有水井可汲水,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可是,青春年华的莲儿,被义和团的二师兄,带领的一班人轮奸致死。真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葫芦也在这场混乱中死去。李锐指出:“无论在中国历史中,还是在世界历史中,你都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在被神话了的大众身上,看到最为野蛮、残忍、黑暗的人性和最无理性的疯狂。”人们捍卫自己的信仰,引发暴力冲突,宗教惨案的结果是双方的很多人死去,肉体消亡。以暴制暴,是人类永远解决不了的难题。小说对暴力场面的描写,是对暴力的彻底否定与批判。
小说写出了一种历史的复杂性,揭示出了历史长河深处的暗礁和潜在涌动的激流。小说后半部分,写故事中矛盾积累得越来越厉害,甚至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矛盾冲突的紧张感构成了小说结构和阅读的巨大动能:渴望矛盾解决的力量,驱动着情节的进展。叙述视角在悄然发生变化,超越宗教信仰、国家民族和文化种族的视角隐退,对中国本土力量支持的声音,在小说叙述中,越来越强烈地显露了。所有矛盾的结点汇聚在一起,汹涌澎湃着洪水般的力量,最后以暴力的方式解决。小说后半部的故事中,中国人在宗教惨案的局部取得胜利,但很显然,更可怕的侵略和战争会随之而来。
因为宗教信仰,献出身体,失去生命,这在传教的历史中是不鲜见的,不过,探察历史,我们会看到,暴力冲突还隐含着比单纯的信仰更复杂的因素。李锐指出:“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近几百年基督教的传播史和西方血腥残酷的殖民史是剥离不开的。西方人得到了富有、强盛和先进,可也留下了鲜血和罪恶。这是西方人的罪与罚。”由于宗教信仰的不同,相互视对方为异教,因而产生剧烈冲突,甚至爆发流血事件,大批信众遭到屠杀。宗教信仰显然是被利用了,宗教受到了政治魔爪的控制和玩弄。西方列强以教徒虔诚宣教为先导,1900 年前后加紧了对中国的侵略。在巨大的政治阴谋下,在侵略野蛮抢夺的历史中,宗教显得非常无力。人们为了自己的信仰宗教理想,为之献身,付出了生命的惨重代价。但是,这一切成了政治暴力的棋子,国际政治的残酷性,让原本应该给人带来福音的宗教,成了政治暴力的帮凶。宗教成了暴力的导火索,宗教惨剧发生。宗教信仰交织着民族矛盾,大众在暴力中牺牲是无意义。他们对信仰的真诚,他们为信仰所做的献身,因此而显得有点愚蠢。这个反思宗教惨案的小说,写宗教惨案发生的始末以及牵涉的方方面面复杂的人事,上上下下,中外各色人等,小说没有对两种宗教进行置评,而是揭示制造宗教惨剧的不是宗教本身,而是利用了宗教矛盾冲突来侵略弱国的国际政治暴力,揭露历史的暴力逻辑的残酷面纱。主宰这个世界的力量,那就是世界政治格局中的阴谋,血腥的暴力。宗教信仰过度了,使人迷狂,强制推行一种信仰,这迷途也引发暴力。但是,政治暴力却更加可怕地横行无忌,玩弄了宗教,暴力改变了整个世界。
李锐是极力立足于他的主体性,以此来展现一个作家的思想之旅,虽然小说后半部分主体性有所迷失,但也是可以理解的。李锐本来想超越前人对这段历史的看法,不过,小说的后半部分,却又放弃了,回归到大家对于那段历史的惯性认识了。这是他思想的矛盾和犹疑之处。不过,这情有可原,我们力求超脱,但我们不能忘记历史上西方列强侵略掠夺中国的历史。这是西方以暴力打开中国国门以及用暴力来侵略和掠夺中国的惨痛历史。小说叙述人们的不幸死去,让我们强烈感到一种对外来侵略的民族愤怒。重提这段饱受侵略之痛历史,表达了对战争的痛恨,勿忘国耻,充满忧患。
小说后面的附录是不可缺少的,它是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起到揭示和深化小说主题的作用。李锐说:“我一再嘱咐最早看这部小说的朋友们:一定要看最后的‘附录’,因为附录是这部小说的地基。”附录部分和小说本文共同完成这部小说的思想建构,割舍它,就会在某种程度上失去小说意蕴丰富的可能性。当然,要注意的是,小说本文部分的思想倾向,和附录部分的思想倾向是不一样的。这种颉颃,可以相互补充,也是相互映衬,甚至也是对立的。比如附录部分有的材料,对于义和团运动和宗教案件,是鲜明地站在国家和民族的立场上,反对外来侵略的,充满着痛恨的。小说正文和后面的附录的立场和倾向性,形成了一种较为强烈的反差。小说作者没有明确臧否某一看法,而是激发了读者去思考寻找自己的答案。
历史中肉身遭受的折磨,还有信仰的狂热,政治暴力对人性的摧残等,都在小说中得以呈现。在一定程度上,李锐的长篇小说《张马丁的第八天》是一部对于历史/政治暴力进行猛烈抨击和批判的力作。李锐对于历史场景中的身体境遇的思考,对于宗教/信仰对人的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性控制的思考,对于政治/历史暴力地席卷一切、残暴地摧毁一切的控诉,都彰显了这部小说的深度。
①③⑨ 李 锐、傅小平:《历史从来都是万劫不复的此岸——关于李锐〈张马丁的第八天〉的对话》,《黄河文学》2011年第10期,第28页,第28页,第28页。
②④⑤ ⑥⑧ 李 锐、续小强:《“煎熬”的历史观:〈张马丁的八天〉——作家李锐笔谈及其他》,《名作欣赏》2011年第28期,第13页,第13页,第13页,第13页,第13页。
⑦ 李 锐、邵燕君:《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李锐访谈》,《上海文学》2011年第10 期,第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