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文化与莫言小说“粗鄙化”美学形态

2019-01-27 12:14郭名华绵阳师范学院四川绵阳621000
名作欣赏 2019年35期
关键词:民间文化莫言民间

⊙郭名华 [绵阳师范学院,四川 绵阳 621000]

⊙王名辉 [乐山师范学院,四川 乐山 614000]

一、莫言小说“粗鄙化”的民间资源

民间文化是莫言小说的重要审美资源,无论是思想内容方面,还是艺术形式方面,莫言对民间文化都多有借鉴。当然,民间文化资源的开掘也是有着历史和现实的原因。许多当代作家截断了和民间生活的脐带,创作成了无源之水,已经没有力量和勇气与现实搏击,当代中国知识分子失去了野性,在这种情况下,民间文化资源的意义得以凸显,有论者指出:“人们希望通过另一种资源来冲破政治权力的束缚,来为知识分子谋取自己的独立性。……深入到博大而无所不包的民间中汲取力量……”在一个生命力普遍受到压抑的文明社会里,民间对自由境界无拘无束的向往,只能通过审美的形式显现。当知识分子厕身民间,承担中介环节的功能,“民间自身所具有的自在的自由生机”就可能会“转化为一个自觉的自由艺术世界”。这样一种理论预设,让我们对民间的意义充满期待。民间文化资源的引入,实际上加强了当代文学的表现力,让作家们找到了一条通往广阔民间的文学创作道路。

民间文化除民间故事、民间传说、民间戏曲、民间歌谣外,还包括通过口头流传融入精神血脉之中的,以思想观念存在的民间文化观念。藏污纳垢是民间文化存在的形态。这是同民间文化附着的肌体和物质场所决定的。在我们的论述中,“藏污纳垢”是一个中性词。“粗鄙文化形态”和“藏污纳垢”,这两种提法的内涵和外延大致相同。陈思和认为,“藏污纳垢”是一种复杂的文化形态,它不仅指涉民间包含的丑与美,而且还包孕了美丑对立,善恶融汇,瑕瑜互现。迷信、无知、粗俗、贪婪、暴力、贪欲,成了它常规的外在表现形式。“藏污纳垢”这一民间文化形态,已被一些当代小说家所关注,比如在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白夜》《高老庄》《秦腔》《高兴》《古炉》等当中,就有不少描写了民间生活中“藏污纳垢”的内容;在余华的长篇小说《兄弟》中也有大量民间生活形态的描写。莫言是关注民间文化形态的一个令人瞩目的作家。他的中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酒国》《丰乳肥臀》《四十一炮》《生死疲劳》等都不回避“粗鄙化”内容的描写。

“恶心”一词一度成为莫言的标签。莫言小说中有大量对肉体细节的刻画,那些关于肉体功能的片段给读者造成强烈的感官性刺激甚至于“恶心”;吃喝拉撒是莫言凸显肉体存活的惯用手段。莫言将肉体同时作为写作对象与文本范式,在污秽混浊中用身体经验寻找并创造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书面话语形式,以体现文字疆域的禁忌与无限。莫言在演讲中说:“我在小说《红蝗》里也写过大便,描写人的肉体,描写物质性的肉体,尤其是描写人的下部,看起来是很丑陋的,但实际上却包含了一种巨大的魅力,看起来丑陋下流的东西其实有着众多的含义,像卑贱和高贵的混合,死亡与诞生的混合,它是一种生命力,是一种母性的力量。”

莫言在中篇小说《欢乐》的结尾处,明确道出自己的“狂欢”式的写作理想:“总有一天,我要编导一部真正的戏剧,在这部剧里,幻梦与现实、科学与童话、上帝与魔鬼、爱情与卖淫、高贵与卑贱、美女与大便、过去与现在、金奖杯与避孕套……互相掺和、紧密团结、环环相连,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这里,民间社会的想象与现实、欢乐与苦难、高雅与卑俗、遗忘与记忆等二元对立的概念并存,同时也将作家的批判与赞美紧紧地交织在一起。

二、莫言小说“粗鄙化”内容的阐释空间

莫言小说呈现出“粗鄙化”倾向。莫言小说中大量的笔墨写了一般审美追求的作家们不敢写的涉及身体器官的“粗鄙化”内容。有论者指出,莫言小说是原生态的直陈式的,经常同时从心理、生理、象征等方面加剧读者对一个事物的感受,而且往往选择最赤裸裸的、令人恶心或不适的字眼来放肆地戏谑,从而取得惊世骇俗的效果。论者还分析了莫言小说习惯性地赋予民间小人物的肉体以夸张变形的特征。

我们该如何理解莫言的“粗鄙化”美学形态呢?抽离文本语境,单独看待这些汇集到一处的“粗鄙化”描写,显然容易带来偏见,只有当我们把这些放到莫言小说的整个体系中来理解,才会对莫言小说的“粗鄙化”形态有着全面而深刻的理解。莫言小说的“粗鄙化”内容,应从以下多向度进行理解。

首先,莫言小说表现了“万物齐一”的观念,平等对待万事万物,不认为动物就比人低一等,而是认为动物和人的思想情感一样,人和动物一样都具有动物性,莫言写动物时把它当作人来写。莫言说:“人,不要妄自尊大,以万物的灵长自居,人跟狗猫跟粪便缸里的蛆虫跟墙缝里的臭虫没有本质的区别,人类区别于动物界的最根本标志是:人类虚伪!”(《红蝗》)。

进而,莫言的小说写人身体的各部位也贯穿着等物齐观,一般来说,有文化的人,都是耻于在言谈当中出现“生殖器”等“粗俗”内容。而莫言不避讳这些,对于乳房等身体器官的描写,也不避讳,甚至还有几分畸形的迷恋。“黄鼠狼日骆驼,尽拣大个的弄”等民间粗话俗语在《檀香刑》中时常可见。莫言描写的器官包括女人的乳房,特别是大多数都涉及人体的下半身以及毛发等。莫言对于动物,比如家畜的这些部位,描写也不厌其烦。“莫言将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或残缺或过剩(即身体的某一器官出奇地发达)的身体与自然世界和现实世界进行残酷的回应,发掘现实的严酷性给人难以释怀的悲剧意识”。写乳房和写眼睛是一样的态度,乳房和眼睛都是身体的一部分,都是可以由此进入人的情绪状态,不认为写眼睛就是高洁,写乳房就是色情。同理,写人的手,与写生殖器,也是同样的态度。它们都是身体的一个部分,不认为手一定就是干净的,不认为生殖器就是污秽的,不认为可以写手,而不可以写生殖器。所有的器官都是身体的一部分,都是造物主赋予人的。生殖器官似乎总给人污秽感,实际上是一种观念所致。

莫言这种人和动物等物齐观,身体的上半身和下半身等物齐观,让他的写作获得了创造的解放与自由。写动物的性情如写人,既符合动物的特点,又有人的性情。莫言登峰造极之作是长篇小说《生死疲劳》,其中就有大量的这类描写。莫言写人与动物的生殖器,在他的笔下都没有污浊之感,能够让人感到生气勃勃。莫言把它当作人或动物身体的一部分来写,没有被惯常的观念俘虏,而把它当作是生命体和生命活动中的一部分,因而没有淫秽污浊之感。这种写法很突兀,却有几分天真可爱,极其自然。这种“粗鄙化”的描写,写出了民间的蓬勃的生命力。

莫言小说中不乏对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尿液、粪便等的描写。写人与动物的各种排泄行为,也写排泄物。在《酒国》中写丁钩儿拉出了黄色的尿液。在20 世纪90 年初,这样不避讳的写法,是令人惊骇的。省高级检察院的侦察员丁钩儿在酒国市调查受阻,陷入人身危险之中,最后跌入恶心污浊的粪坑中。这是一段不堪的“粗鄙化”描写。在《四十一炮》中,也多次写到村长老兰、罗小通等人提着生殖器拉尿。在《生死疲劳》中有做爱、拉尿等描写,写家畜驴、牛、猪、狗等拉尿拉大便,写它们的粪便,直接而怵目,毫不避讳。在《蛙》中,仍然有对人物的排泄物和排泄行为的描写。莫言在小说中经常写到尿液。莫言自己在一篇创作谈中夫子自道,正可说明“尿”在他的小说世界里所具有的诗学意义:“现在什么是我的文学观呢?……往‘上帝’的金杯里撒尿吧,这就是文学!……在墙角撒尿是野狗的行为,但往上帝的金杯里撒尿却变成了英雄的壮举。”这种非抽象理性的“物质语言”更自然有力地表达了民众的生命感受和生命主体态度,因此它们具有更真实深刻的诗学效果和意义。莫言作品中的“乳房”“种”“杂种”“杂交”等“物质语言”“身体语言”“器官语言”的作用与意义亦可如是以观。

就人的动物性来说,无外乎吃喝拉撒,然而,人的身体健康是与这些相关的。莫言笔下的人和动物的吃喝拉撒都是自自然然的,在民间观念、民间趣味,民间生活中,从来都是从生命的本真角度来对待它们的。莫言没有把这些内容拒绝在自己的小说之外。民间生活中,人们的言谈就会涉及这些内容,莫言是直陈其事。莫言不回避人和动物的排泄行为/性行为,这也是莫言敢于面对真实的生活的一种表现。莫言的笔下没有污秽之感,他认为那是极自然的事。莫言写了这些,没有理由遭到痛斥。

其次,民间的言谈举止看上去似乎是多么的粗俗不堪,让人觉得野蛮污秽,这些人性本能的外现,充满粗俗的谩骂与野蛮的恶斗,甚至存在着肮脏龌龊。然而,“藏污纳垢”只是民间存在的一种表象。民间文化表层污垢,实则顽强生活,颇具生命力,符合人性与自然要求,具有朴素的民间生活理想。如果我们稍稍调整一下视角,就会发现这些民间生活中的粗俗言语、行为举止,却有着不同于权势者高贵者的粗朴和自然。民间生活中的人们,往往性格直爽,直来直去。同达官贵人相比,他们是质朴和单纯的。他们没有官场、商场那般污浊,在污腻的外表下,有着纯朴自然的人性追求。他们有着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有着最基本的良善的道德,弘扬美德、爱惜名声。也许他们的外表不是那么光鲜,似乎是言行举止很粗俗,但是,心灵的本质上却是有强烈的善恶美丑判断的,在艰难困苦的生存条件下,往往能够坚韧地生活着。在民间文化当中,诸如贪欲等恶行都是被人们严厉地讽刺和批判的。

三、莫言小说“粗鄙化”的精神指向

有研究者指出莫言的文化意义在于其还原了民间的诸多文化形态(即“藏污纳垢”形态或称为“粗鄙文化形态”),泥沙俱下地反映了草根阶层最本真的生存状态,将崇高、理想、道德等“理性化”概念意义瓦解在世俗民间,粉碎给人看。“民间文化的粗鄙形态并非一无是处,它来自民间的原始热情,对民间世界的直接观照与自由表达,不但成为支配角色行动的内因,而且往往能诱导出作者对历史的潜在激情,况且,民间的混浊物在某种程度上能逾越政治意识形态的限制……诸如仇恨、恶毒、粗俗、下流,不厌其烦地出现的淫荡的字眼与污秽的意象,真实折射了一种粗鄙文化形态的文化心理”。“莫言叙事中的‘民间辱骂’也是一个代表性的叙事方式。它是通过将‘陌生化’的东西(权力、暴力等)贬低为身体器官而‘熟悉化’;将抽象的东西(善恶、高下)通过肉体经验的还原而具体化;将‘崇高’的东西(理想、革命等)通过拉向最基本的生理层面(包括它的排泄物)而‘粗俗化’”。

“粗鄙化”的美学形态可以获得了言说的自由,获得文学创作思想表达的自由,这不能不令人惊奇。由于上层对于脏污不堪的、乱象丛生的民间生活现场疏于控制,甚至避之唯恐不及,主流意识形态疏忽了对民间文化的控制,民间文化反而可以更自由地言说评价社会现实,有更多的揭露和批判。民间因此获得了自由表达的场域。文学评论家陈思和指出:“民间的传统,意味着人生的原始的生命力紧紧拥抱生活本身的过程,由此迸发出对生活的爱与憎,对人生欲望的追求,这是任何社会道德说教都无法规范,任何政治条件都无法约束,甚至连文明、进步、美这样一些抽象的概念,都无法涵盖着的自由自在所爆发出的冲决理性屏障的激情和力量。”莫言小说“粗鄙化”有着精神指向,矛头直指社会现实。好些东西以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出现在人们面前,但是,如果让神圣的事物和污浊的事物并置,外表的严肃就会维持不了多久。神圣给消解了,达到了亵渎“神圣”的目的,由此达到了对社会批判的目的。对于神圣或貌似神圣的事物,最好的解构办法就是戏仿与戏谑,嘲弄与嘲讽。那些假正经、道貌岸然的东西都在这种描写中昭然若揭。从这个角度讲,莫言小说中性器官的描写,不雅的身体部位的描写,以及人物对话中不避脏话脏词,恶臭污浊的场景描写,等等,还有更深的一层意义,那就是对于虚伪生活的痛斥。莫言小说显然深得民间语言和民间文化的精髓,通过对于“粗鄙化”内容的言说,达到针砭社会和反思历史的作用。

社会现实当中那些表面堂皇的东西,在这种“粗鄙化”的描写当中崩然坍塌。丑恶再也没有藏身之地,那些骄奢横逸、淫荡、贪污、腐败的丑恶现实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小说揭示了社会的阴暗面,这才是莫言小说“粗鄙化”的深意。由于知识分子的懦弱,如果只是文雅地表现,根本不能对权贵和腐朽者的丑陋、黑暗本质有所触动,但小说叙事的“粗鄙化”的策略,却让那些冠冕堂皇、高高在上的东西,一下子显出其荒诞荒谬,现了形,由此起到了批判社会的现实作用。《酒国》对于穷奢极欲的社会腐败行为进行了强烈的痛斥;《四十一炮》是对村长老兰等的骄横跋扈进行了抨击;《生死疲劳》中对于历史的阴暗面进行了隐晦而深刻的揭示;《丰乳肥臀》中对于历史的残酷和现实的严酷进行了不留情的揭露,等等,很大 程度上都是通过小说“粗鄙化”的叙述策略来实现的。

“粗鄙化”恐怕是新时期小说家的一种小说艺术策略,广阔的民间生活是新时期小说家的艺术发现。新时期小说家从民间生活中获得了创作源泉,“粗鄙化”成了他们的一种写作方式。王光东认为:“他们对于民间大地的描述中浸透着一种博大的人文情怀,他们在把自己的‘心’交给民间的同时,民间则给了他们抗拒压迫、守护生命的精神滋养。”新时期小说家要消化民间文化,是需要有足够的胃,需要有足够的肚量和文化空间。优秀的小说家能够出入于这种“藏污纳垢”的民间文化,同时也保持对民间文化的审视。莫言对民间文化形态熟稔于心,在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学习和研究生期间的学习以及人生中的自学自修,又让莫言获得了世界文学的视野和整个人类思想文化的深度,因而,莫言的小说创作打通了和民间大地的血脉联系,同时又有一种内在的现代知识文化体系作为参照。

莫言小说“粗鄙化”的美学形态,的确是让习惯于传统小说观念的读者感到惊讶。然而,这种美学风格的价值,在于“莫言以弘扬这种被压抑和肢解的感性欲望的狂欢化话语,来实现文化的批判和重建。他的‘狂欢化’倾向对业已形成的东方传统审美心理和审美经验进行了无情的打磨,颠覆了传统的等级制度和价值规范,在粗鄙的世界中拣着属于他的‘一地鸡毛’,而这恰是真正的、现实的、激进的、顽强的民间性”。

综上所述,民间文化的“藏污纳垢”的文化形态,让小说家在艺术上获得了自由,由于他描写的是“愚昧、落后、野蛮、芜秽”的民间文化生活现场,由于“藏污纳垢”裹挟着美好和丑恶,反而曲折地达到了对历史和现实自由言说的境界。

四、莫言小说“粗鄙化”的艺术创造

莫言小说的“粗鄙化”实现了艺术上的突破。中国小说受到诗歌传统的影响,一直都有着雅化的倾向,这在古典长篇小说《红楼梦》中达到了一种极致,以至于我们很多人都以为唯有“雅”才是文学之美。即使现代文学史上,无论是鲁迅的小说,还是郁达夫、沈从文、张爱玲等的小说,在语言表达形式上,几乎都是求美的。郁达夫的《沉沦》写有自渎或者是窥浴等描写,被人以“非道德”进行贬斥。可见,近现代以来中国小说的“雅化”传统,是一个被很多人视为毋庸置疑、全然正确的观点。这种美学观念一直影响到中国当代“十七年文学”,如革命题材小说《林海雪原》《红旗谱》《红岩》《铁道游击队》等,从语言形式到思想内容都表现得很干净。新时期文学初期,也仍持有这样的看法,即使是批判社会现实,作家的叙事语言,也几乎全然使用典雅的文学语言。

这个中国小说“雅化”的美学观念,到了莫言的小说终于给彻底颠覆了!有评论家指出,把新的艺术观念推向了极致的一个作家就是莫言。许多研究者认识到莫言的“审丑”倾向和他有意背离传统审美经验的意识。有论者指出,莫言在创作中试图要摒弃文学中那优雅崇高的审美成分,企图以“丑”代“美”换取一种新的审美文化。采用这样的文化形态源自莫言对民间文化的自我理解和他对民间历史的自我认识。民间历史本身就是“藏污纳垢”的载体,丑陋的事物便也屡见不鲜。

莫言小说呈现出了粗鄙与诗意的一种对抗。一方面,莫言小说中有着大量的“粗鄙化”的民间生活场景的描写;另一方面,莫言的小说并非止步于此,而是借此深入到广阔的社会生活之中。莫言小说的最终目的是表达对于社会和历史的深刻理解,同时,也是在文学上获得了新的审美创造。如果能排除先入为主的观念,潜心阅读莫言的小说,就会发现“藏污纳垢”的民间文化形态在文学中富有生命力。不是文学作品描写了太多的“藏污纳垢”式的内容,而是民间生活本身就是如此的丰富驳杂。莫言童年中深刻的民间生活记忆和他的无比丰富的想象力,让他的小说得以表现民间生活的丰富性。因此,莫言的小说实质上是一种包含了“粗鄙化”,但又超越了“粗鄙化”的审美创造。

“藏污纳垢”的民间文化形态,最具有包容性,即使现实秩序不容许存在的东西,它都宽容地包藏,甚至包含黄赌毒等。比如说荤段子、黄色笑话;牌九、麻将;阴谋、诡计和暗算;打架斗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蛮横,粗话,臭汗淋漓,全身污秽,屎尿臭……然而,在这些丑恶的东西旁,往往还有人类的良善在。小说家要展现真实的社会生活,连带把这些粗鄙的东西也收纳进来了。一条莽莽苍苍、滚滚滔滔的大江大河,它狂放不羁的生命力包纳了各种各样污秽的东西,沉渣、树枝、各种难以想象的垃圾……泥沙俱下,却一点也无损于这条河的雄浑与伟岸。

“粗鄙化”美学形态在挑战传统读者的期待视野。对成熟的读者而言,小说的“粗鄙化”并没有玷污他们的目光,透过小说表层的粗鄙化(从某种角度来说,它们简直也可以说是一种奇特而有效的伪装或者是保护色),进入历史和社会现实的本质,曲折地表达了对于现实和历史的真实看法,小说家由此进入自由境界。

自然,莫言的“粗鄙化”叙事也有过多过滥缺少节制的地方。“粗鄙化”叙事如不加节制,容易引起一般读者的反感,让人嫌恶。语言和叙述的节制是很有必要的。有论者指出:“由于民间文化‘藏污纳垢’的特点,对现代都市中人性的龌龊和生命力的萎缩感到痛苦的莫言,迫切希望回归民间大地。但是,他也看到了民间的丑陋与龌龊,所以又不敢沉醉其中,因而保持着游离又回归民间的姿态。”儿应当说,这在很大程度上保障了莫言的小说追求了“粗鄙化”美学形态,然而,在文学精神上却不鄙俗。

五、莫言小说“粗鄙化”美学形态的意义

我们不能简单地否定莫言小说创作“粗鄙化”倾向,而应该把它当作一种复杂的创作现象进行解读和阐释。莫言小说着力描写了表面污垢、内在丰富复杂无比,美丑互现的民间生活形态。这些生活映像在小说当中呈现,丰富了新时期小说的内涵,当代小说的河床由此被冲刷得更为宽广。这是中国新时期文学对民间文化资源的纵深利用,因而开创了中国当代文学的表现空间。

“粗鄙化”只是一种写作策略的选择,而不是追求的目标。在“藏污纳垢”的民间文化形态下,粗鄙的只是某些生活内容,中国当代小说却获得了自由言说的空间。莫言小说创作“粗鄙化”是对“藏污纳垢”的民间文化的一个巧妙利用,民间文化和莫言小说的共振,创造了中国小说的新形态,中国小说由此出现了新的面貌,不再有此前小说的紧跟政治意识形态的拘谨,真正进入小说的自由言说的境界,中国当代小说呈现了自由表达思想的新面貌。莫言的小说表达了对于人类社会丑恶的无比痛恨,体现了一种审视现实的勇气,发出了对历史和现实的批判。

莫言小说有着独异的民间趣味,也展现了民间生活形态的丰富性,民间观念在莫言的小说中格外张扬,莫言立足于民间文化创造了炫目的民间世界。莫言小说实际上是以诗意穿透了民间生活中“藏污纳垢”中的粗鄙内容,化腐朽为神奇,把生活中的粗鄙变成为文学世界中的审美对象,实现了文学艺术上的审美创造。莫言小说“粗鄙化”美学形态的追求,给中国当代文学带来的新质,一方面显出了莫言的独立的审美立场和审美追求,以及求真的艺术精神,另一方面也显示了小说家的机智,由此表现了中国当代历史批判的勇气。

① 周立民:《“民间”内外——从〈民间理念与当代情感〉谈王光东的“民间研究”》,《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2期,第80页。

② 王 光东、刘志荣:《当代文学史写作的新思路及其可能性》,《文学评论》2000年第4期,第57页。

③⑤⑥⑦ ⑧⑩⑭ ⑮ 周红莉:《行走在“破碎的世界”——解构莫言民间的诸多文化形态》,《常熟理工学院学报》2005年第3期,第21页,第23页,第23页,第23页,第23页,第23页,第23页,第25页。

④ 莫 言:《讲演新篇》,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2月版,第179页。

⑨ 张 灵:《叙述的源泉——莫言小说与民间文化中的生命主体精神》,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12月版,第83页。

⑪ 张 柠:《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7月版,第131页。

⑫ 陈 思和:《鸡鸣风雨》,学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198页。

⑬ 王 光东:《民间与启蒙——关于九十年代民间争鸣问题的思考》,《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5期,第105页。

⑯ 丁国兴:《神魔共舞的狂欢化叙事——〈红高粱家族〉中莫言的叙事特色》,《江西社会科学》2005年第1期,第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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