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晶
(广东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 湛江 524088;伦敦大学 亚非学院,英国 伦敦 WC1H0XG)
所谓“戏源词汇”指汉语词汇中基于戏曲艺术本身的需要而产生,以及受戏曲艺术的影响而形成,与戏曲艺术具有一定渊源关系的词语。如“帮腔”一词,今指附和别人的说法及言论,它即源于戏曲艺术(本指戏曲音乐中一唱众和的演唱方式);今用以指媒人的“红娘”一词,源于元剧《西厢记》中的人物名。古今汉语中的戏源词汇,具体言之,主要涵括如下几类词语:1.戏曲行业语;2.源于剧本中的词语,包括涉及剧目、人物、情节等内容的词语;3.借用戏曲行业词语或剧本中的词语作为构词成分而创造的新词新语。
戏源词汇的形成演变与戏曲行业的产生发展密切相关。戏曲艺术的诞生作为新事物的出现,新概念层出不穷,必然要创造词语来指称它。戏曲艺术在我国的发展历史悠久,与社会活动、人们的文化生活联系紧密,是人们所熟知的事物,因此与戏曲相关的词语也会大量产生,词汇不断地运动,同时思维联想规律以及人们的语用心理也共同促成了戏源词汇的发展演变。戏源词汇在运动过程中最显著的变化是语义泛化。通过量化分析,考察戏源词汇的泛化与使用频率的相关性。
王希杰认为,语言具有交际不自足性,具有自我调节功能[1]。语言具有交际的不自足性,就需要其不断地自我调节以达到动态平衡。而作为语言系统中运动最活跃、开放性最强的词汇系统,自然也处于不断地自我调节中,从而实现新的动态平衡。作为语言的社会变体之一的行业语,其运动模式有三:某一行业语汇系统内部的运动;不同行业语汇间的运动;行业语与通用语间的运动。后两种运动模式即跨域使用。之所以产生这三种运动模式,主要是因为行业内部的发展变化和语言的经济性原则。行业内部的发展变化会促成行业语内部的新陈代谢;出于经济原则的考虑,新领域的产生和发展所需要的新的行业语,除了创造新词外,还可以从通用语和其他行业语中借用。这三种运动模式,是使语言的词汇不断得到丰富和发展的重要途径。行业语系统内部有进有出,保证了行业语系统的正常运行;行业语通过引申泛化,由单义到多义,有些最终进入到了全民通用语中,又为共同语的词汇注入了新鲜血液。
行业语的三种运动模式使行业语汇呈现极其开放的态势,它们在不断的发展变化中寻求新的系统平衡。具体到戏曲行业语,也有以上三种运动模式。
其一,行业语汇系统内部的运动。戏曲行业语系统内部运动,有其自身的新陈代谢和演化规律。如脚色词“小生”,在明代传奇中及昆曲中都指“生的副脚”,而在皮簧中则指“年轻的男性脚色”。“小生”的语义随着戏曲艺术的发展而发生了演变。再如“行院”,在元明时期是指戏曲演员的住处,或是戏曲演员的俗称,到了近代,这一词语在戏曲行业语中已经基本消失,不再使用。这些演变都发生在戏曲行业内,属于第一种运动模式。
其二,不同行业语汇间的运动。戏曲行业语还经常会跨域使用,被其他的行业借用,主要有两种情况:一是借用后原义基本保留,如脚色词“花旦”,被晚于戏曲业出现的近亲影视界所借用,作为行业语的所指基本没有改变,均指主要的年轻女演员;一是借用后产生新义,如戏源词语“前台”被商界借用,产生了新义指“公司、酒店、宾馆等负责接待、登记等的柜台及这类工作和工作人员”。戏曲行业语之所以能被某些行业借用并产生新的语义,是因为这些行业与戏曲行业间有某些共通性,如戏曲表演是在表演场地的最前面进行表演,而酒店、宾馆的服务人员一般都在大厅最前面的柜台接待客人,正如此商界才从戏曲行业借用“前台”一词;再如影视界和戏曲行业,都有主要的年轻女性演员,影视圈就从戏曲业中借用了“花旦”一词。戏曲行业也有从其他行业语中吸收语汇的现象,如“火候”,原是烹饪类的用语,指烹饪时火力的强弱和时间的长短,被戏曲行业借用后指演员技艺的成熟程度。
其三,戏曲行业语与通用语间的运动。戏曲行业语也会吸收共同语,来丰富自己的词汇系统。如“参军”一词原指官名,是东汉末年开始出现的参谋军事的简称,唐代进入戏曲业,在唐代及以后的参军戏演出中,“参军”已失去了原来的“官职”义,而衍化为戏曲脚色词。“茶楼”一词本指比较高档的茶馆,有些兼营餐饮。唐代主要指茶馆,到宋代有所发展,如宋代戴复古《临江小泊》:“舾舟杨柳下,一笑上茶楼。”[2]到明代,正式进入到戏曲行业语中,指戏曲表演的场所,即明清时期戏曲剧场的通称。“北京最早的营业性茶楼,有文字可考的,为‘查家茶楼’,系明代巨室查姓所建,座落前门外肉市,即‘广和剧场’(清代称‘广和茶楼’)的前身。”[2]
戏曲业从共同语中吸收的这些词,都与戏曲业有一定的渊源关系。如脚色词“参军”,关于“参军戏”名称的由来有两种说法:一说在开元年间,有个叫李仙鹤的优人十分擅长这种表演,唐明皇李隆基授予了他“韶州同正参军”的待遇,因此把这种优戏称为参军戏。一说是帝王令优人戏弄贪污罪罪犯周延,而周延当时的官职是参军,故参军戏由此而来。可见,“参军”作为脚色词与参军官名有着割舍不断的渊源。“茶楼”之所以指剧场,是因为当时的茶楼除了卖茶以外,还有很多戏曲演出,而座位只收茶钱不收戏票,观众来茶楼不仅可以饮茶还能观戏。茶楼是戏曲表演的场所,自然与戏曲联系紧密。
有些戏曲行业语也会进入到共同语中,成为丰富汉民族共同语词汇的重要源泉。进入共同语后主要有两种情况:一是保持原义;二是产生新义。第一,保持原义。有一些戏曲行业语进入共同语后,并不改变其原有的专业含义,所指基本不变。这类词语既是行业语又是通用语,虽然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它们的时候,不能和从事戏曲专业的工作者或研究者一样非常精确全面地了解它们,但也不会影响人们对这些词语的正常使用。前文也谈到过,戏曲艺术在我国的发展历史悠久,并且与人们的日常生活紧密联系。非戏曲专业的人们在观戏、评戏的过程中,会接触到很多戏曲行业语,因此对它们并不太陌生;而戏曲行业语本身表义显豁,且具有很强的形象性,不像很多科学术语要求有很深的专业知识才能理解。除此之外,大部分戏曲行业语其造词理据性较强,便于人们的理解和使用。有如下一些戏曲行业语进入了共同语词汇。剧种名称,如:白剧、傣剧、壮戏、蒙古剧、藏戏、彝剧、苗剧、土戏、京剧、楚剧、川剧、婺剧、锡剧、扬剧、湘剧、赣剧、粤剧、桂剧、黔剧、琼剧、沪剧、淮剧、徽剧、晋剧、豫剧、越剧、昆剧、闽剧、蒲剧、绍剧、苏剧、秦腔、高甲戏、歌仔戏、花鼓戏、黄梅戏;表演脚色,如:生、旦、净、末、丑;其他一些行业语,如:戏台、戏装、戏院、戏子、戏班、卸装、文戏、武戏、台步、台词、台风、水袖、梨园、脸谱等。第二,产生新义。有一些戏曲行业语在使用过程中引申泛化,衍生出非戏曲专业的新义,进入到共同语中。这类词语在戏曲行业语中不是新词,但是在共同语中却是作为新词来使用的。由于语义的引申泛化程度不同,有些新义已经固化为一个新义项,使词语由单义变为多义;而有些新义还处于临时用法和固定用法的中间阶段,或许这种临时用法继续泛化固化为新义项,或许停滞不前、甚至消失。前者如“开打”“亮相”等。“开打”本是指戏曲武打场面的开始。现泛指动武打架,开动战争。“亮相”是戏曲表演程式动作,指演员上下场时,做短暂静止的身体姿态,表现人物的精神状态。现泛指人在公开场合露面,或是有一定影响力的人物公开自己的立场、态度,还比喻新事物的出现。后者如“当家花旦”“当红小生”等。“当家花旦”是指某戏剧团中的主力女演员,也泛指一些领域中的重要女性人物,还比喻重要的起主导性作用的事物。“当红小生”语义泛化的情况类似,本指当下最受欢迎的年轻的戏曲男演员,后泛指在当前娱乐圈或是某一领域中有较强实力和影响力的男性,一般在当前的业界内活动频繁,受关注度较高,还比喻某一领域内的重要事物,占主导地位。这两个词的后两个新义还没有固化为新的义项,只是出现了新义的用法,或许随着今后的高频使用,这些新义也会固化为一个新义项。综上所述,词汇系统自身的运动规律是戏源词汇发展演变的内在原因。
戏源词汇的发展演变除了受到自身运动规律的影响外,还与很多外在因素有关,如戏曲艺术的发展、人们的思维方式以及使用心理等。
中国戏曲业的发展有近千年的历史,是一门成熟的综合性艺术。它包括的内容丰富多彩:就戏曲创作而言,包括创作者、创作活动、创作地点、创作成品;作为创作成品的剧本又包含人物、情节、台词、结构、关目、宫调、曲牌、文辞、声韵等内容。就戏曲艺术形式而言,包括戏曲表演、音乐伴奏、舞台布景等,其中仅戏曲表演就包含唱、念、做、打等表演程式,生、旦、净、末、丑等表演脚色,幕布、服装、脸谱等表演道具。这么多概念均需要有词语来指称,戏曲艺术发展得越纯熟,所产生的概念就会越多,相应用来指称这些概念的词语也会增多,这是新的戏源词汇产生的直接原因。
以脚色词为例,在隋唐时期的参军戏中,只有戏弄者和被戏弄者两个脚色,相应地用来指称脚色的词语也只有两个,即“苍鹘”和“参军”;到宋杂剧中,产生了五个脚色,男女主角及男女主角的副手和做滑稽表演的脚色,相应地用来指称脚色的词语也有五个,即“末泥”“旦”“副末”“贴”“副净”;南戏对宋杂剧的脚色行当既有承袭也有变化,形成了生、旦、净、末、丑的脚色行当体制,有些脚色增加了副手,相应地用来指称脚色的词语也发生了变化,即“生”“旦”“净”“丑”“外”“贴”;明传奇中的脚色大体上沿用南戏的称谓,但每类脚色有更细的分类,每个脚色还有一个副脚,相应地用来指称脚色的词语更多了一些,即“生”“旦”“净”“末”“丑”“外”“贴”“小生”“小旦”“老旦”“小净、中净”“小末”“小丑”“小外”;清代昆曲的脚色词又略有不同,即“副末”“老生”“正生”“老外”“净”“中净”“丑”“老旦”“正旦”“小旦”“贴旦”“杂”。中国戏曲艺术与人民生活紧密相连。戏曲艺术对于人们的生活来说是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一个外国人曾这样描述过中国人民与戏曲艺术的关系:“中国民族是富有戏剧的本能的一个民族。戏剧可以说是中国独一无二的公共娱乐,戏剧之于中国人,便好比运动之于英国人,或斗牛之于西班牙人。”[注]参见明恩溥《中国人的特性》第1章,节译本见潘光旦《民族特性与民族卫生》第8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其实也可以想象,在现代影视产生之前,戏曲是为数不多的全民娱乐活动之一,也因此成为人们情感寄托最集中、最生动的载体。戏中人物的喜怒哀乐、曲折命运,台上的嬉笑怒骂、世事变迁,无不牵动着观众的心,感染着观众,在看戏时观众可以自由地宣泄自己的情绪。久而久之,观戏成了人们一种极其强烈的情感需要。
因此关于戏曲的剧目、情节、人物、表演形式等等,人们都耳熟能详。戏曲行业语所指称的事物,为人们所熟知,经常作为本体,用来比喻新的事物,产生了大量的与戏曲相关的词语。
以戏曲表演中的“唱”作为造词成分,通过隐喻或转喻的方式,产生了很多戏源词汇。以“唱”和剧目名组合为例,经常被作为本体比喻人们实施某种行为。如“唱单刀赴会”,比喻人单枪匹马闯入敌人阵营;“唱甘露寺”比喻偷鸡不成蚀把米;“唱空城计”比喻虚张声势;“唱鸿门宴”比喻设计要陷害赴宴的客人;“唱苦肉计”比喻为取得对方信任做伤害自己的事情等。以“唱”和不同行为支配对象组合为例,产生了不同喻义的词语。如:“唱闷戏”指大家都闷不做声;“唱头牌”比喻担当重任;“唱主角”比喻担任主要工作;“唱配角”比喻担任辅助性的或次要的工作;“唱傀儡戏”比喻人或组织完全被控制;“唱对台戏”比喻提出相反的意见或是采取相反的做法,与对方对着干;“唱红脸”比喻充当好人;“唱白脸”比喻在矛盾和斗争中充当蛮横无赖的角色;“唱黑脸”比喻秉公办理,不讲情面等。
以不同类别的观戏主体和戏曲欣赏中观戏这一行为为本体,构成其词语的前半部分并演变出不同的喻义,其后再加上解释部分,这两部分共同创造出很多诙谐生动的戏源歇后语。如:“矮子看戏——随人叫好”“哑巴看戏——心里明白”“瞎子看戏——跟人笑”“聋子看戏——只饱眼福”“老鞑子看戏——白搭搭”“夜蝙蝠看戏——白熬眼”“老毛子看戏——傻了眼”“外国人看戏——蓝了眼了”“大姑娘看戏——抿嘴儿一笑”等。
以表示戏曲表演场所的“戏台”一词作为组构词语的成分,运用隐喻或转喻的方式,也创造出了很多戏源词语。如:“搭起戏台卖螃蟹——买卖不大,架子倒不小”比喻人的本事不大,派头却很大;“傻小子背鼓上戏台——找着挨打”比喻自找苦吃;“戏台上耍大刀——假的”比喻人或事是假的;“戏台上的鼓槌——互相离不开的一对儿”喻指两人要好或关系十分密切;“戏台上出大恭——唱不成”原指唱不成戏,转指无法办事;“戏台上着火——热闹加热闹”形容场面、气氛十分活跃、热闹。
以“戏”一字为造词成分,通过隐喻或转喻的方式,创造了很多喻意深刻的戏源词汇。如:“做戏”比喻故意做作,装出虚假的姿态;“重头戏”比喻重要、艰巨的工作任务;“好戏”用作反语,指难堪或尴尬的场面;“拿手好戏”比喻最擅长的本领、技巧;“好戏在后头”借指精彩的或重要的事还在后面,事情还在继续中,也用作反语,指将会发生一些令人尴尬的不好的事情;“听隔壁戏”比喻看别人笑话,幸灾乐祸;“唱隔壁戏”比喻有话不直说,故意拐弯抹角地说,旁敲侧击;“有戏唱”比喻有希望;“没戏”比喻(事情)办不成,没有希望了;“没戏唱”比喻没有办法了,无计可施了;“官场如戏”比喻居官者相互角逐,变化无常;“假戏真做”泛指把假的事情当作实事来做;“逢场作戏”比喻随事应景,随俗应酬;“人在世上一台戏”比喻人生如戏,曲曲折折,历经悲欢离合;“有多大台子,唱多大的戏”比喻要量力而行,做事得考虑客观条件;“会看戏的看门道,不会看戏的看热闹”比喻内行比外行更能把握事物本质;“坏戏锣鼓多”比喻没有真本事的人,为了遮盖自己的缺陷,往往会虚张声势;“世上有,戏上有;戏上有,世上有”指戏剧中的故事都是现实社会的写照;“人生如戏,聚散无常”把人生比作一场戏,曲曲折折,团聚和分离都变化无常。戏曲艺术的发展、传播促进了戏源词汇的产生发展,彰显了戏源词汇发展演变的独特之处。
思维联想规律的作用是指“思维顺着相似性、关联性产生联想,会使人把一个指甲事物现象的词用到指乙事物现象上去,使词产生新义,巩固下来,就成为词的固定义项”[3]。人们在认识事物的过程中,必然会对相似、相关的事物产生联想,这种联想关系会推动词汇语义的演变,戏源词语语义的发展离不开思维联想规律的作用。
1.事物间的相似性联想使词语产生新义。一个词本来指甲事物,由于乙事物与甲事物某方面存在着相似性,通过相似性联想,这个词就临时用来指乙事物,当指称乙事物的用法使用频率变高,新义就会逐渐成为词的新义项而固定下来。“二进宫”最初是戏曲传统剧目,写明代穆宗崩,李妃父亲企图篡位,定国公徐延昭、兵部侍郎杨波进宫进谏,君臣争辩,不欢而散。后李妃觉察其父用心,徐、杨二人二次进宫进谏,李妃托以国事,杨波领兵诛杀李良。现在用第二次进宫比喻第二次进监狱或第二次被拘留。例如:罗红英在与朋友闲聊中得知,服刑人员出狱后就业问题很令人伤脑筋,不少人“二进宫”“三进宫”,给社会稳定带来隐患[4]。也可泛指重新回到某地。例如:其实,老佛爷百货此番进京已是“二进宫”[5]。“二进宫”一词本是戏曲剧目,戏剧情节是两位忠臣二次进宫进谏铲除奸臣,后来比喻第二次入狱和再次回到某地。三个语义间有诸多方面的相似性。从“宫”这个中心语素来看,原义中表示具体地点“宫殿”,“第二次被拘留”义中表示“监狱”,“重回某地”义中泛指任何地方,相似点是均指地点,由具体的地点“宫殿”联想到其他地点如“监狱”,再泛化到任何地点;从谓词“进”来看,都指“到达”;从动量词“二”来看,都指“非首次”,原义指“第二次”,“第二次被拘留”义中表示“第二次或多次”,“重回某地”义中泛指“再次”。“二进宫”—“第二次进宫殿”→“第二次入狱”的语义联想关系是“第二次进入,封闭严肃的处所”;“二进宫”—“第二次进宫殿”→“再次到达某地”的语义联想关系是“非首次,到达某个地方”。上述语义联想关系是“二进宫”语义位移,运用相似性联想思维衍生出新义的基础。
“唱对台戏”本来指旧时两个戏班之间为了竞争上演相同的剧目。现比喻提出相反的意见或是采取相反的做法,与对方对着干。例如:周政委,你少耍嘴皮子,吃柿子净拣软的捏。眼下刘二虎在刘家集挂出了乐陵县政府的牌子,跟郑县长唱对台戏,你们拿他怎么办?[6]“唱对台戏”→“与对方对着干”的语义联想关系是“打败对手,争夺胜利”。“救场”本指演出中出现意外状况,其他演员赶去挽救场面,使演出能正常进行,后来比喻帮助解除尴尬局面或摆脱困境。“救场”—“挽救戏曲演出场面”→“帮助摆脱困境”的语义联想关系是“紧急,帮助,解决困难”。“看家戏”本指代表戏班或演员最高水准的剧目,后来比喻人们最擅长的本领。“看家戏”—“最擅长的表演剧目”→“最擅长的本领”的语义联想关系是“最有把握,最精通,技艺”。
2.事物间的相关性联想使词语产生新义。一个词本来指甲事物,由于乙事物与甲事物某方面存在着关联性,通过关联性联想,这个词就临时用来指乙事物,当指称乙事物的用法使用频率变高,新义就会逐渐成为词的新义项而固定下来。“红娘”本是戏曲《西厢记》中的人物,帮助崔莺莺和张生喜结良缘,后来代指媒人。例如:蔡美岐说,她发现陈旗辉和刘友全互有好感,就给他们当起了红娘。目前,两人在一家按摩店上班,相处得非常不错[7]。“红娘”→“媒人”的语义联想的相关性是“帮助有情人,促成姻缘”。
3.相似性联想和相关性联想共同作用使词语产生新义。人类的思维过程是极其复杂的,词语有时候产生新义并不是相似性联想或是相关性联想单独起作用,而是与其他联想思维共同作用的结果。“变脸”在戏曲中是一种变化脸谱的表演特技,为表现人物情绪的突然变化,变脸动作往往在演员一转身的瞬间完成,有些人物还会连续变化好几次,是川剧的绝活。如:
A:表演者将川剧的变脸、吐火、变獠牙三项绝活结合起来,形成独特的面对观众不需遮掩的13张变脸绝招。[8]
比喻通过改变外在的东西使事物有所变化,如:
A1:一些领导干部乐于给公车“变脸”,目的何在?无非就是为了在公车私用的时候,能够掩人耳目,“方便”一些。[9]
比喻既有政策、制度、规则、表现形式等的突然改变,如:
A2:最近,美国媒体把卡特的旧事又翻腾出来,原因是布什总统的能源政策竟然也开始“变脸”了。[10]
比喻改变一贯态度、主张、姿态等,如:
A3:为“退网”弄了一肚子气,让我不能理解的是,商家为何要对顾客“变脸”?“入网”时宾客相待,“退网”时却如此麻烦。[11]
“变脸”的原义是指戏曲中一种变化脸谱的表演特技,变脸动作在演员一转身的瞬间完成,以表现人物情绪的突然变化,A:“瞬间变化脸谱以表现人物情绪的突然变化”。用变化的对象脸谱来比喻事物的外观、外形,演变出新语义指“改变外观、外形”,为A1,即A→A1;由事物的外观、外形抽象为政策、规则等表现形式,又演变出新语义指“改变表现形式”,为A2,即A1→A2。A→A1→A2,由川剧一种迅速变化脸谱的表演绝活比喻事物外观的迅速改变,这是相似性联想,将“脸”联想到事物外观。“变脸”—“变化脸谱特技”→“改变事物外观”→“改变表现形式”的语义联想关系是“表面,变化”。
同时,“变脸”还从另一角度发生着语义演变。A:“瞬间变化脸谱以表现人物情绪的突然变化”,A语义逐渐变化,突然变化的不仅是人物的情绪,还扩大到某方的态度、主张、姿态等,指“突然改变一贯的态度、主张、姿态”,为A3,即A→A3。“变脸”,原义与新义间的行为相似点为“变”。“变脸”—“变化脸谱特技”→“事物的突然变化”的语义联想关系是“突然,变化”。“变脸”能够指代各种突然变化,如“政策、态度、观点、主张”等等事物,只要是“突然变化”,都可以用“变脸”来指称,这就是扩散性联想。在思维联想规律作用下,戏源词隐性义素在语义中显化,新义产生。
语言的运用受一定文化心理的影响和制约。所谓“文化心理”指“在一定的文化背景作用下群体或个人从事语言价值判断和语言选择时的心理机制”[12]。中华民族运用语言的重要文化特征是重形象感染,即形象生动性。如形容人心里烦躁、坐立不安时使用的表达形式有“热锅上的蚂蚁”“如坐针毡”“心乱如麻”“芒刺在背”等;表示自己做错了反而指责对方时用“猪八戒倒打一耙”;表示本想占便宜反而吃了亏用“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形容女子的美貌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等。因此,很多概念虽然在共同语中已有相应的指称形式,但仍然出现了与之同义的戏源词语的表达形式。其根本原因就是戏源词语具有形象可感性,有些甚至还具有画面感和情节性。这些形象生动的表达形式契合了人们语用的心理诉求。比如:形容在人手下做无关紧要的事情,可以用“打杂”表示,但其画面感和形象感远不如戏源词“跑龙套”,大家一看到这个词,就会马上联想到戏曲表演时的兵卒角色,拿着旗子在舞台上跑来跑去,却始终没有一句台词,全程只需摇旗呐喊,其“跑腿”“无足轻重”的语素义跃然纸上。
如形容敷衍了事,只在形式上做样子,表面上做功夫,戏源词语“走过场”就比共同语“敷衍”在表达效果上更具体形象。“过场”本指戏曲表演程式,从舞台一边上场,穿到舞台另一边下场。戏曲演员上台后不多停留,迅速从舞台另一侧下场,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表演,只用来贯穿前后情节,其“形式”“敷衍”的语素义伴随着这一戏曲表演程式鲜明地表现出来。
再如形容人刚正不阿、不好说话,用戏源词语“唱黑脸”来比喻。人们看到这个词,顿时会联想到戏曲脸谱,黑色的脸谱一般都表示刚正不阿的角色,如包拯、张飞、蔚迟恭等,同时还会联想到这些人物的经典故事,其“正直”“不讲情面”的形象也清晰地浮现在人们的脑海里。诸如此类的戏源词语还有很多,其形象生动的表现特征契合了人们使用语言追求形象可感的心理。
另外,现代人还有求新求雅的语用心理。人们在选择语言表达形式时,往往会倾向于具有深厚文化内涵的用语,既是精神文化的追求,也是用语言包装形象的交际需要。但是在口语交际中,这类词语又不能太书面化,语义不能太晦涩、典故不可太生僻。雅俗共赏的戏源词语就正好满足了人们求新求雅又不失亲切的语用心理。不妨从2014年8月6日《人民日报》上摘引一段文字来说明:天津市从教育实践活动一开始就向“四风”问题“叫板”,把惠民服务“升级”,努力让群众“叫好”,以查摆问题开局亮相,以问题整改交出答卷[13]。这句话中一连用了三个戏源词,“叫板”“叫好”“亮相”都是当代汉语词汇家族中十分活跃的成员,均与中国戏曲艺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叫板”原本是指戏曲演员在舞台上说白后或在幕后起唱前对鼓师作暗示,“叫好”原本是指戏曲演出过程中观众的喝彩,“亮相”原本是指戏曲演员演出时在一个短促的停顿中所做的塑像式姿势。还其“真身”,均与戏曲文化有缘。而在此,则分别表达“向某事物公开挑战、较量”义、“对某事满意赞赏”义、“公开立场态度”义,使这段新闻简洁准确、通俗生动,具有亲民性。
戏曲中的名段,人们耳熟能详;戏曲中的名角,往往也是妇孺皆知。一些戏曲情节、剧目、人物都带有丰富的文化色彩和浓厚的历史韵味,同时又是老百姓所熟知的,运用起来自然能够满足人们的表达需要。如人们会选择更有文化底蕴的“红娘”来指代帮助别人牵线搭桥的“媒人”;人们使用戏曲中忘恩负义、薄情寡义的“陈世美”来代指负心汉;人们会使用戏曲剧目“二进宫”来形容人再次入狱或是再次到达某地。形象而雅俗共赏的戏源词语满足了人们追求感染性表达的语用需要,而求新求雅的语用心理又促进了戏源词语的产生发展。
戏源词汇的发展演变中,其泛化现象最为显著。据梁永红对《现代汉语词典》(2015年第6版)中有泛化义行业语的数据统计,戏曲属于易发生语义泛化的行业,戏曲艺术源远流长与人们的生活联系紧密。戏曲行业语语义泛化占行业语语义泛化总数的12.77%,紧随军事、宗教之后,排名第三。泛化是戏源词汇较为普遍的演变现象,除了行业自身特征的因素外,还与使用频率有关。利用spss数据分析软件对戏源词汇的泛化与使用频率进行相关性考察。
第一,理论假设。戏源词汇与使用频率间存在两种可能的关系,即相关和不相关。我们假设它们之间具有相关性,即使用频率影响戏源词汇的泛化。
第二,计量统计分析。采用简单随机抽样的方式,在《现代汉语词典》的戏源词汇中抽取泛化与未泛化的词语各50个。这里需要注意的是,词语的变化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因此戏源词语的演化是一个连续体,处于两端的分别是泛化和未泛化的词语,处于中间的是准泛化的词语。为使统计的数据更具准确性,我们尽量避开非典型性成员,抽取的范围分别是泛化与未泛化中的典型性成员。
得到抽样的词条后,依次统计出这100个戏源词语在《现代汉语语料库》中的使用频率,并借用中位值界定使用频率的相对高低。将以上数据录入spss数据库,对戏源词语是否泛化和使用频率高低进行“卡方”以及“phi和crame变量”检验,检验数据的汇总结果如表1所示。
表1戏源词语的泛化与否与使用频率高低的交叉分析
通过表1得出:Pearson卡方:Sig(也称为P值)的数值为0.000,P值<0.05,呈显著性关系。对称度量:Phi相关系数φ=0.522,克拉默的V相关系数V=0.522,表明两个变量之间相关程度较大。也就是说,我们的理论假设成立,戏源词汇的使用频率影响戏源词汇的泛化,使用频率较高的戏源词语比使用频率较低的戏源词语更容易发生泛化现象。
戏源词汇系统随着戏曲艺术的产生发展不断地运动,在思维联想规律和人们语用心理的共同作用下,隐性义素在语义中显化,发生了一系列的演变:新旧词语的更迭,跨域使用,语义泛化。戏曲作为易泛化的行业,泛化现象较为常见。戏源词汇的泛化受使用频率的影响,使用频率越高越容易发生泛化。戏源词汇的发展演变是内、外部原因共同作用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