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野餐》里,男主角陈升刑满释放,开着朋友的车在葱绿的山区公路上盘旋。汽车时左时右、忽上忽下地行驶在一阵一阵的白色迷雾中,这一典型的贵州公路风景,恰到好处地与车内两人飘忽不定的命运和起起落落的心情融为一体。
南方周末记者 程涵 李慕琰
1966年,才几个月大的王小帅随着支援三线建设的父母从上海迁居贵阳,上海人在贵阳郊外的厂区中形成了自成一体的小社会,王小帅在那里生活到13岁。受这段童年经历的影响,2005年以来,他先后拍了三部以贵州三线建设为背景的影片——《青红》《我11》《闯入者》,分别入围了戛纳、圣塞巴斯蒂安、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青红》更为他赢得了戛纳评审团奖。
2011年,24岁的贵州本土侗族导演吴娜拍出了处女作、剧情片《行歌坐月》,反映侗寨青年男女的爱情和成长,但片子未能引发轰动。
那一年,尚未拍出《路边野餐》的毕赣带着学生作业《老虎》参加了中国独立影像展,认识了同样参展的吴娜。后来他还当了吴娜第二部影片的选角副导演,到几个县里去物色小演员,也许是因为晕车,最终没能找到合适人选。
如今吴娜淡出了电影圈,打算写小说。大学时代的电影梦让英语专业的她从广州跑到北京电影学院旁听,最终拍出了两部影片。但之后写电影剧本时,吴娜总在想:“现有预算下能拍出来吗?”
毕赣开始拍《路边野餐》时,预算之低,甚至让吴娜怀疑片子是否能拍下去。毕赣做到了。凭借这部拍摄成本仅20万的电影,毕赣一举斩获洛迦诺国际电影节最佳新导演奖、最佳处女作特别提名奖以及金马奖最佳新导演奖。毕赣成功地创造了“荡麦”——这既是他的电影公司,又是他以家乡贵州凯里为原型虚构出来的电影世界。
2018年11月17日,四位贵州籍电影人——章宇、曾美慧孜、陆庆屹、毕赣带着自己的入围作品亮相第55届金马奖颁奖典礼。曾美慧孜凭《三夫》提名最佳女主角,在颁奖现场,毕赣带着《地球最后的夜晚》剧组,就坐在她右前方。“看着他在那,我心里也踏实了很多。”曾美慧孜说,“在那种大环境当中,会有老乡的情结。”
入围酒会上,陆庆屹和章宇热情拥抱。几个月前,两人同在西宁参加FIRST青年电影展,章宇看了陆庆屹的《四个春天》,哭着用完了一包纸巾。
2018年,陆庆屹的《四个春天》、饶晓志的《无名之辈》和毕赣的《地球最后的夜晚》陆续在国内上映,三位贵州导演不约而同地选择用贵州方言讲述了这片土地上的故事。
《电影世界》杂志前主编徐元感叹:刚好是三个导演,两个演员各三个作品,也不是同时拍的,但刚好都在2018年面世。
另一部以贵州为背景的电影《合群路》出现在2018年底的海南岛电影节上。导演罗汉兴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刚刚签下宣发公司,影片将于2019年上映。
在天亮时分杀青
拍《四个春天》前,北漂陆庆屹先后做过编辑、广告、平面摄影师。2012年、2013年,他先后写了豆瓣日志《我妈》《我爸》,收到数千条转评赞。
2013年春节起,他拿着一台带录像功能的单反相机,回到贵州老家独山县,开始拍摄父母的日常生活——吃饭、劳动、唱歌、爬山、挖野菜。拍了四年,积累了近250小时的素材。陆庆屹想把手头的素材做成电影,但不懂剪辑。他买了两本剪辑软件教程,从零开始学。一天剪16个小时,剪了20个月,几乎无人知晓。
拍电影最大的问题是钱。纪录片成本较低,加上是回家拍,陆庆屹并未太为资金发愁,剪辑期间他停掉了工作,由一位朋友资助。
《路边野餐》的前期拍摄资金主要来自毕赣的老师丁建国,共二十多万,影片所获得的巨大声誉为他的第二部长片《地球最后的夜晚》拉到了大笔投资。
话剧导演饶晓志一直想拍电影。每次签新的话剧合同时,他都会坚持写上一句“该剧的影视改编权归导演所有”。2014年,制片人殷乐看了饶晓志的话剧《你好,疯子》后找上门,希望将其改编为同名电影。饶晓志坚持添加的改编条款终于派上了用场。
电影《你好,疯子》还未上映,英皇集团也找他谈合作。饶晓志本来提出了一个科幻故事,却因为一首贵州方言民谣打算改拍小人物。2016年8月,饶晓志和章宇参加完爱丁堡国际艺术节,从伦敦飞回北京。因为恐飞,饶晓志在飞机降落时,点开了章宇推荐的《瞎子》——民谣歌手尧十三用贵州话唱柳永的《雨霖铃》,勾起了他对贵州家乡的回忆。不久前老家一位远房亲戚过世,饶晓志却想不起对方生前任何细节,他突然对小人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无名之辈》的灵感由此产生。
有赖于做话剧多年积累起的资历和资源,饶晓志的两部电影《你好,疯子》和《无名之辈》都是找上门来的合作。“不能把我作为一个纯粹的新人导演来看。”饶晓志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无名之辈》中的演员章宇、任素汐都是他话剧的老搭档,“我跟电影圈不是很熟,跟戏剧圈也不算太熟。”《无名之辈》上映后,饶晓志曾在采访时说道。
这与2008年的情况已大不相同。那时他还年轻,正在筹备一部叫《爆胎》的电影,一家公司让他误以为自己拿到了投资,剧本、演员搞定后出现问题,电影未开机就泡了汤。
筹备许久之后,《地球最后的夜晚》《无名之辈》同在2017年夏天开机。《地球最后的夜晚》在凯里取景,因美术场景未达要求,开机当天便停拍,一天损失数十万元。近一个月后重新开机,却一直进展缓慢。过了一个秋天和冬天,2018年2月9日清晨7点,《地球最后的夜晚》终于在天亮时分杀青。
《地球最后的夜晚》拍摄期间,饶晓志的《无名之辈》在距凯里几十公里外的都匀顺利完成拍摄,只用了47天。
孤军奋战的陆庆屹也终于剪出了《四个春天》的第一个版本,在一位艺术家邻居的帮助下,他在北京举行了两场小范围放映。
陆庆屹的豆瓣好友、电影人赵珣看了片子,大受感动,决定要将影片送入院线。赵珣任制片人,开始搭建后期团队。《四个春天》在三个影片中最早开拍,却最晚进入电影工业流程。
2018年4月12日,《地球最后的夜晚》成功入选戛纳“一种关注”单元。过了三个月,《四个春天》在FIRST青年电影展获最佳纪录长片奖,陆庆屹收获了身为导演的第一个奖项。
导演罗汉兴带着处女作《合群路》也参加了2018年FIRST青年电影展。他在那里认识了一位制片人,通过对方辗转介绍,影片得到某影业老板赏识,帮助他找到了现在的宣发公司。罗汉兴总结:“像我们新导演出来,要么你就是在电影节上发光发彩,要么能找到一个欣赏你的人,反正两条路。”
罗汉兴对自己的职业路径有清晰的规划。他的定位是做商业片导演,想开创一种新的喜剧类型,但新人缺乏资源,做商业片没人买账,连演员都谈不来,只能先做一个有内核的小成本电影,通过参加电影节,积累口碑、获取人脉,让下一部片子做得更大。
2018年10月1日,第55届金马奖公布入围名单,《地球最后的夜晚》获最佳剧情片、最佳导演等五项提名,《四个春天》获最佳纪录片、最佳剪辑两项提名。贵州演员章宇、曾美慧孜分别凭借《三夫》和《我不是药神》提名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下转第19版
《无名之辈》《地球最后的夜晚》《四个春天》于2018年底、2019年初先后在院线公映。《无名之辈》在上映初期短暂沉寂后迅速逆袭,以千万级的成本创下了7.94亿票房,成为2018年年末一匹黑马。《地球最后的夜晚》作为小众文艺片,引发了空前的关注和激烈的讨论。《四个春天》目前超过一千万的票房在纪录片中表现突出,豆瓣评分也高达8.9分。
野生的蛮劲
1958年,国家文化部决定,各省均应建立自己的电影制片厂,贵州电影制片厂应运而生,以拍新闻纪录片为主,短短三年后便因经济困难撤销。贵州周边四川、湖南、广西、云南的电影制片厂都在1970年代陆续恢复,唯独贵州长期空缺。
2018年受到关注的贵州电影人,只有演员章宇完全是贵州本地高校培养的。饶晓志跟章宇是本科校友,1998年进入贵州大学艺术学院。回忆当年,他反省自己连艺术概论也未好好学过,唯一看过的一部戏来自当地的话剧团。直到有一位师兄从北京带来一本孟京辉的《先锋戏剧档案》,他才发现戏剧那么好玩。2001年,饶晓志考入中央戏剧学院,他认为是环境的改变促使自己喜欢上了话剧,找到了发挥才华的场所。 毕赣、饶晓志、陆庆屹等人都非电影导演科班出身。陆庆屹高中没念完便离家北漂,没有上过大学,他的电影知识主要靠看书、观影自学。2015年他在豆瓣标记为“看过”的电影841部,平均每天看2.3部。这位自学成才的剪辑师,最终获金马最佳剪辑提名,还将负责导演周浩的下一部片子的剪辑工作。
徐元认为,并未在精英高校接受专业训练,让一些贵州导演身上有一股野生的蛮劲。“浸淫在这个产业、小圈子里头的人可能会觉得我不要太出格,不要做枪打出头鸟的事情。”
《路边野餐》里出现了一个40分钟的长镜头,这多少与毕赣毕业后曾跟师弟梁凯开了一家婚庆工作室有关。在跟拍婚礼过程中,他们随着新郎新娘在酒席中穿梭,这段经历使毕赣对长镜头的调度熟谙于心:“这种过程很梦幻、自由,很接近诗。”
由于技术粗糙和细节穿帮,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张献民曾建议将长镜头剪为三截,但没有被采纳。毕赣曾说:“我想用写实的方法,在持续的观看中获得完整的空间。”
拍《四个春天》时,陆庆屹更是连专业的设备都没有,只有一个单反相机。这给后期制作带来了很大麻烦:单反相机的画面是每秒29.97帧,而电影的标准帧率是每秒24帧;拍摄时没有独立的收音话筒,而是用相机自带的话筒,需要改成符合院线标准的声道。看到后期团队花了不少精力去调整,陆庆屹才意识到一部片子从开始到上院线中间有“一万件事情”。
制片人赵珣感叹:“你平时做任何其他的项目都不会碰到这样子的情况。任何一个在电影学院的环境下摸爬滚打后,他一定是摄24帧的,一定是在同期的时候把声音的问题考虑进去。”
罗汉兴最初想做电影制片人,那是他在美国学的专业。回国后,他开始在领英、脉脉等平台上找合作方,却发现影业总裁、导演、编剧,一刷一大把,要么名不副实,要么盲目自信,“没有找到合适的,全部妖魔鬼怪”。
罗汉兴干脆自己写了一个剧本,当起了导演。在一个北京文艺圈的贵州老乡群里,他认识了一些做电影的老乡,通过他们介绍,找齐了剧组工作人员,都是80后、90后。
《路边野餐》用的也多是非职业演员,即便到了《地球最后的夜晚》,一些配角仍由素人扮演,比如饰演女主角闺蜜邰肇玫的是毕赣的姑妈。非职业演员一面对镜头就僵硬,戏份只得事先排练。姑妈在凯里开了一家火锅店,副导演余世学每天下午四点到店里去,趁客人不多之时,跟她对半小时到一小时的戏,如此持续了约三周。
余世学说毕赣选角注重“面孔感”。比如,男主角罗纮武的父亲一角要有“社会”的感觉。非职业演员给电影带来了独特的粗粝质感,即便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去磨合、培训才能捕捉到那种感觉。
《合群路》的男主演高震本职工作是互联网公司产品经理。罗汉兴向一位在北京开酒馆的老乡倾诉自己想拍电影,找不到男主人选。老乡便推荐了自己的客人高震。聊了不到10分钟,罗汉兴问:你想不想跟我玩一把?
由于高震不是贵州人,首先得学会讲贵阳话。罗汉兴把剧本用贵阳话录下来,让高震每天听着录音学。拍摄期间,高震请了一个月假。罗汉兴本来非常担心他的台词,却发现他一个字都没有错,反倒是几个贵阳哥们儿紧张得出问题。拍完电影,高震便辞职玩摇滚去了。
即便是野路子和草台班子出身,受到认可的导演们最终还是进入到专业的、正规化的电影工业体中。《地球最后的夜晚》请到了汤唯、张艾嘉等大牌明星,以及《刺客聂隐娘》的摄影师姚宏易、王家卫的灯光师黄志明、多次获得金马奖最佳原创音乐奖的林强等。
毕赣曾比较自己两部影片的制作过程:“之前拍《路边野餐》是一个很私人的电影化的体验,它非常的手工业,然后《地球最后的夜晚》就变成了第一次跟电影工业的沟通对话。”
南方的乡愁
《路边野餐》里,男主角陈升刑满释放,开着朋友的车在葱绿的山区公路上盘旋。汽车时左时右、忽上忽下地行驶在一阵一阵的白色迷雾中,这一典型的贵州公路风景,恰到好处地与车内两人飘忽不定的命运和起起落落的心情融为一体。诸如此类的处理,让贵州的地貌参与到了电影的抒情与叙事中。
毕赣电影的凯里是一座潮湿、苍翠、破败而神秘的小城。而对于吴娜来说,凯里是一个干净、文明的大城市。她初次从榕江县城来到凯里读高中时,这一地级市对她来说太大了,她甚至害怕迷路。“他的电影创造的是超现实的空间,我看到的是现实的凯里。”
方言也是“在地感”的重要来源。毕赣说,方言让他更有写诗或台词的欲望。
《地球最后的夜晚》剧组安排了专人指导几位主演学讲贵州话。副录音师梁凯是贵州人,负责指导黄觉和张艾嘉。梁凯跟黄觉一起用贵州话读莫迪亚诺《八月的星期天》,一点点纠正发音,每天还要用贵州话聊天。一开始,梁凯不知如何把握话题分寸,只好讲讲今天去菜市场买什么吃,慢慢地,两人聊得越来越多,黄觉讲他过往的经历,还好奇地问起《路边野餐》里的场景,他们就一起去看那些地方。
徐元认为,是否具有地方特色并非衡量电影好坏的标准。与其他两部贵州电影相比,《无名之辈》并没有浓烈的贵州地方色彩,它是一个普世的寓言:乡下人进城的故事。这个故事放在别处也同样成立。影片虽然在贵州取景、采用贵州方言,但并未调动当地的人文地理景观去叙事或抒情。
饶晓志的老家贵州桐梓县紧邻重庆,是沟通黔渝的交通要道,包括重庆、四川在内的西南地区都让他倍感亲切。他并不追求在《无名之辈》里讲一个只存在于贵州或西南的故事。“人物的方式是西南的,但他们遇到的困境不是只发生在西南。”
饶晓志觉得西南人习惯用游戏消解悲伤。《无名之辈》的主角马先勇经历了大的变故,周围人仍会嬉皮笑脸地拉他打麻将。“他的伤是深夜自己舔的。”饶晓志说,“人与人的相处比较近,但又是心灵上的远。”
电影中的贵州充满独特的诗意,但当下真实的凯里或独山却越发接近任何一个五六线城市的样子。
陆庆屹儿时记忆中的独山已面目全非,《四个春天》里他家的小楼也差点被拆迁。县里曾打造名为“独山传奇·梦之都”的影视城,规划占地10.8万亩,是浙江横店的两倍,几年后投资人被判入狱,土地就此荒置。
片中,陆庆屹父母贴近自然、充满艺术的生活状态,对独山的年轻人来说,已不太熟悉了。连他生活在当地的老同学都感叹:原来在小城里还可以有这样的人生,就隐藏在我们这里。陆庆屹觉得,随着父母那代人的离去,那种生活可能就消失了。
他感觉独山人并不像他那样留恋过去。他在北京看到不少人跑去郊区当农民,想着是不是独山那个地方也需要这么一个过程,“才又重新去发现山野的乐趣、劳动、人跟土地的关系。”
陆庆屹认为,对创作者来说,最便利的事就是挖掘他熟悉的东西,比如家乡。年轻的创作者拥有真正张望世界的条件,却仍有挖掘本土的意识。
在王小帅、毕赣和陆庆屹等人身上,徐元看到了相似的乡愁,只是情感底色不同——作为三线建设子弟,王小帅在贵州是受伤的,他是一个哀怨的外来者;而毕赣极其自信,是坚定的“凯里主义者”;少年离乡的陆庆屹拍《四个春天》则有一份和解的意味。
还在大二时,毕赣拍过一部名为《南方》的15分钟剧情短片,在校内影展上获最佳影片奖。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你把作业的名字叫做《南方》,但你明明在北方,那个东西就是有乡愁的。”毕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