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预司法，县长检讨

因为行政干预司法，共有10名相关负责人被问责。公开报道中，行政干预司法的情况时有出现，但政府主动通报行政干预司法的现象并不常见。

江西南丰县政府发往检察院的函件中，开头就声明这8宗案件所涉项目并没有违法占用林地，开发时，国土部门认为这是园地，已审批通过，准允建设。

2018年11月，江西抚州市委市政府责成南丰县政府自查自纠，对相关负责人严肃处理，此时，时任南丰县长姚飞翔已调任宜黄县委书记，但他并未因调离而免责。

在江西省100个县（市、区）中，人均年收入连续八年排名第一的南丰，如今被点名批评存在“发展要上、生态要让”的思想。

南方周末记者 杜茂林

发自江西、福建

两年前，姚飞翔是江西南丰县县长，他在任内犯了一个“错”——行政干预司法。

两年后，已升任邻县宜黄县委书记的姚飞翔，不得不为那个“错”买埋——向抚州市委市政府作深刻检查。

宜黄、南丰均隶属抚州。2019年1月7日，抚州市委市政府发出的通报中，公开了那次行政干预司法的过程：2016年5月，南丰县政府曾发函至县检察院，建议撤销8宗涉嫌违法占用林地的案件。县检察院收到公函之后，8起占用林地案件被“压”了下来，停摆两年之久。

直到2018年9月，国家林草局驻福州专员办（以下简称“福州专员办）进驻南丰，才发现了南丰县政府的行政干预司法行为及“乱作为”。

之后，“建议函”被撤销，8宗占用林地案件得以重新审理。抚州市的通报略显含混，既没有披露姚飞翔所作检查的内容，也没有说明县检察院如何应对县政府发去的公函。吊诡的是，通报公开之后便从政府官网上消失。

抚州市委宣传部发给南方周末记者的书面回复称，因为行政干预司法，共有10名相关负责人被问责。

2019年1月23日，姚飞翔通过当地宣传部门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他已向市委市政府做了深刻检查，写了书面检讨，并强调以他现在的身份，不适宜再就2016年发生的事情作什么解释。

专员办进驻发现材料与众不同

在江西100个县（市、区）中，人均年收入连续八年排名第一的南丰，如今被点名批评存在“发展要上，生态要让”的思想。

南丰位于江西省抚州南部，人口32万。1931年6月，第二次反“围剿”胜利后，红一方面军总部移驻南丰康都村，召开了著名的“康都会议”。新中国成立后，经过多年发展，地处原中央苏区的南丰，交通已不闭塞。2013年9月动车开通后，从南丰到省会南昌最快只需一个小时。

作为农、林业大县，南丰森林覆盖率为76.28%，有“中国桔都”之称，农民多以种桔为主。

被通报的8起案件中，有一起是“金吉尔有限责任公司违法使用林地案”，所涉金吉尔公司就是一家对桔子进行深加工并对外销售的企业，预计年加工南丰蜜桔7.5万吨，生产南丰蜜桔汁饮料成品16万吨。

“金吉尔”涉嫌违法使用林地是有关部门进行森林督查时发现的。2018年9月17日，福州专员办监督二处副调研员张启渊一行进驻南丰，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开展2018年度江西省森林督查工作，南丰是被随机抽到的6个县市之一。

督查持续了5天，张启渊在翻看材料时，有封公函引起了他的注意。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张启渊仍记得当时的情景：这份材料与平时所见的同类材料不同。感到奇怪的张启渊拿起材料看了又看，最后发现了问题：

函件是县政府2016年5月发给县检察院的，建议撤销“金吉尔有限责任公司违法使用林地案”等8宗案件，另7宗分别是“安石油液化气站违法使用林地案”“县人民医院违法使用林地案”“桔都小学违法使用林地案”“桔都阳光城违法使用林地案”“小隐山庄食业有限公司违法使用林地案”“三龙管业有限公司违法使用林地案”“县交通运输局、太和镇、白舍镇违法使用林地案件”。

通报中提到的桔都小学、县人民医院、桔都阳光城小区相邻而建。其中开建最早的是桔都小学，2011年动工，2013年9月建成开学，占地近50亩，在校学生五千余人。

2013年8月15日，学校举行教师岗前培训班开班典礼。时任南丰县教育局长揭应才出席典礼并对学校建设谈了三个“不容易”，最先提到的就是“县委县政府规划出县城黄金地段，花巨资建设桔都小学非常不容易”。

学校建成后，黄金地段的辐射作用进一步显现。紧随而至的就是房地产开发和县医院开工。时至今日，以桔都小学为中心，目及之处，仍有挖掘机、货车、吊车等施工车辆出现。

“2011年之前，这里是大片的桔子林。”学校附近一位居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随着2011年学校开建，成片的桔树被砍伐，开发建设成了‘主旋律。”

时光流逝，2019年1月18日，原先的桔子林所剩无几。通报中提及的与桔都小学一街之隔的桔都阳光城楼盘也早已售罄，同一个老板开发的聚福阳光城正在售卖。在工地周围居住的住户，都不约而同地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当初有树有水的模样，一位居民说：“收入是提高了，有些景象却也回不去了。”▶下转第2版

错过两次纠正机会

福州专员办督查之前，江西省原林业厅曾于2018年6月下旬启动全省年度森林督查工作。但在近百日的自查行动中，南丰县并未上报这8宗案件。抚州市政府相关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省上的督查是对2017年林地情况自查，这8起案件发生在2017年以前。”

错过了自查，没过多久，南丰又错过了另一次纠正的机会。2018年7月5日，抚州开展了持续近两个月的打击破坏森林资源专项行动，要求各地“重点查处一批有一定影响的典型案件，要做到不留死角、不留情面、查处到位”。南丰仍漠视了这8宗案件，案件最终进入福州专员办的视野。 看到公函中“建议撤销案子”的字眼，专员办副调研员张启渊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当地政府涉嫌行政干预司法。除此之外，专员办并未发现南丰县政府有其他涉嫌干预司法的行为。“检查时间只有一星期，人手又不够，我们也发现不了更多。”张启渊说。

福州专员办随后向国家林草局做了汇报，并就相关情况发文至江西省林业局。

江西是第一批成为国家生态文明试验区的三个省份之一，也是最早在全省推广“林长制”改革的两个省份之一。省林业局收到福州专员办的文件后，压力很快自上而下传导。

根据福州专员办的反馈，抚州开始调查核实。3个月后，2018年12月上旬，抚州市委市政府严厉批评了南丰县行政干预司法的行为，指出这对抚州生态文明建设产生了极为不良的影响。

公开报道中，行政干预司法的情况时有出现。“但政府主动通报行政干预司法的现象并不常见，这也表明了抚州市对保护林地、推动生态建设的决心和力度。”抚州市委一位官员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抚州市委宣传部回复南方周末记者称，事件发生后，2018年11月19日和28日，市委市政府在8天时间内先后两次召开会议，要求相关部门加大林地执法力度，加强问责机制的运用。其间，抚州责成南丰县政府自查自纠，对相关负责人严肃处理。

此时，南丰县政府领导早已易人。2016年7月，当了5年南丰县县长的姚飞翔异地升任宜黄县委书记，但这次他并未因调离而免责。

2018年12月5日下午，姚飞翔在宜黄县行政中心主持召开了全县总林长第一次工作会。他要求全县上下认真落实省委和市委决策部署，“强化森林资源保护，加大林业执法力度”。

9天之后，他被要求前往抚州市委市政府，为两年前的“错”作了检查，同去的还有现任南丰县政府主要负责人。

县政府省了一笔钱

2019年1月17日，南方周末记者前往南丰县太和镇，抚州市的通报中该镇也存在违法占用林地的现象。分管林业工作的副镇长邓华明还记得，2018年9月22日那天福州专员办实地调研太和镇的情况。

但对于通报中所说的太和镇违法使用林地的具体情况，他表示并不知晓。“只记得去年10月份，县林业局让我们整改与傅坊乡接壤的一处由于采矿违法占用林地的事件。”

“事实上，通报所涉及的项目都是为了促进地方发展的政府工程。”2019年1月18日，南丰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颜国清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颜国清曾经负责过县里的招商引资工作。据其介绍，政府为了吸引投资，常在用地政策方面给予投资者优惠。“这也不是图谋个人私利，就是为了发展。”颜国清再三强调，“从实际情况来看，这确实带动了当地经济的腾飞。”

8起占用林地案发生的那几年，正是南丰县经济快速发展时期。2015年，南丰国民生产总值突破百亿大关，是2010年1.9倍，年均增长14%。

至于被占的土地，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当地林业部门一开始就有疑虑，认为部分土地属于林地。

但发展经济的现实需求压制了不同的声音。“地方政府想发展经济，就得招商引资，就得供应土地。”一位当地的政府官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一般说来，占用林地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工业建设直接占用林地，另一种是地方政府在占用耕地后，为了达到占补平衡，将林地转化为耕地。

按照森林法，合理占用林地是允许的，但要走一套较为复杂的审批程序。某省林业局干部宋璐（化名）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用地单位必须占用或者征用林地的，要经县级以上林业部门同意，办理建设用地审批手续，并依规定缴纳植被恢复费。”

这些程序，政府很清楚。“政府当时没有去缴，省下了这笔钱。”颜国清说，“林业部门从2011年就开始‘闹。”彼时，桔都小学正破土动工。

林业部门的焦急，除了经济利益的考量，还担心一旦被上级部门获悉查处，主管领导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南丰县林业局副局长唐洪平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介绍了当地违规占用林地的两种情况：一种是村民为了创收，未经林业部门批准占用林地；另一种就是政府抓住土地性质认定不清的漏洞，只从国土部门获取相关审批手续。

抚州市林业局相关人士也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近两年各地破坏森林的案件已由原来的乱砍滥伐转为以非法占用林地为主。“我们的解决思路是，一旦发现问题，先进行问责处理，处理到位后再补办林地占用手续。”

2015年，南丰林业部门做过一次努力，试图制约国土局。当时，林业部门要求森林公安去调查核实违法使用林地的情况，案件侦查结束后，森林公安将这8宗案件移送到了县检察院。

这才有了后面的“行政干预司法”。“无论怎么说，县政府都不应该发函到县检察院建议撤销案件，落人以口实。”前述抚州市委的官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根据中办、国办2015年3月印发的《领导干部干预司法活动、插手具体案件处理的记录、通报和责任追究规定》明确规定：检察机关工作人员不记录或者不如实记录领导干部干预司法活动、插手具体案件处理情况的，予以警告、通报批评。

面对政府发来的公函，南丰县检察院是如何应对的？有没有按照规定如实记录？南方周末记者希望就这些问题采访南丰县检察院，但未果。

部门“掐架”

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县政府发往检察院的函件中，开头就声明这8宗案件所涉项目并没有违法占用林地，主要原因是开发上述土地时，国土部门认为这是园地已审批通过，准允建设。公函还明确写道：土地争议缘于林业部门和国土部门互相“掐架”。

让林业局不满的是，很多地原本是林地，但在国土系统里却变成了非林地。“国土部门也有自己的看法，以桔都小学周边为例，一直以来那片土地上都种着果树，理应属于园地，怎么会变成林地？”南丰县委宣传部长颜国清说。

“由于是两套人马，各自统计，像这样在土地性质认定上存在分歧，是十分常见的现象。”福州专员办监督二处处长江正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背后自然是复杂的利益之争。”

国土部门和林业部门为此“打架”，争执不下。“林业部门也有自己的私心，多增一亩林地，当地森林覆盖率的数据就好看一点。”一林业系统干部说，“一来二去，这也就成了糊涂账。”

两部门间的此类“暗战“，不仅基层有，不同的上级部门之间也存在。2012年，原国土部下发了《关于严格落实农村集体土地所有权确权登记发证全覆盖的通知》，强调农村范围内的集体土地，必须覆盖到包括林地在内的各类集体土地。

没过多久，原国家林业局就针锋相对地作出了回应，在《国家林业局关于进一步加强林地确权登记发证工作的通知》中明确指出，国土部门所说的农村集体土地确权登记发证不包括林地，并强调“凡违反国家法律规定在林地上重复发证，造成‘一地两证或者‘一地多证的，按照‘谁发证，谁负责的原则处理”。

从南丰县当时的处理结果来看，当地国土部门占了上风。但国土、林业部门之间的矛盾一直没有解决，直至这次福州专员办开展森林督查，才让这起历时六七年的争论画上了句号。

林业部门的突然“强势”，与近两年对生态文明建设的重视密切相关。福州专员办监督二处副调研员张启渊注意到，近两年森林督查越来越严，“一旦发现问题，轻的通报，重的反馈给相关部门依法追责。”

“国家林草局动真格，做给省上看，省上也要做给市上看，市上自然也要做给县上看。”福州专员办监督二处处长江正铨说，“江西各地整改的情况需不定时反馈，随后我们去验收。”

“越来越严”的另一个表现是，2018年始，原由省级林业部门完成的通过遥感影像在室内初步判读图斑这一职能收归国家林草局，通过判读可以看出各地林地疑似变化情况，国家林草局判读之后再分批次向省级部门移交结果。在林业系统相关人士看来，这样做是为了进一步收权，防止地方政府以牺牲环境为代价发展经济，“至于此后是否会继续如此操作，尚无定论。”

2018年3月起，新组建的林草局由自然资源部管理。林业科班出身的江正铨认为，国家成立自然资源部，重新划定相关部门职权，特别是整合国土和林业等部门的职能，对解决林业与国土部门之间的矛盾很有帮助。

两个部门之间的“掐架”终于有了解决之道，南丰的8宗案件所涉土地也被确定为林地。“但建成的学校总不可能被拆了。”南丰县委宣传部长颜国清说，“相关林地审批手续我们已经开始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