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剧究竟好不好,不妨“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哪怕是毫无意义的句子,你只要反复吟诵,总能脑补出深刻的内涵来。
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里,女主人公鲍西亚吐槽求婚者的段落非常有趣。一来,相亲节目大家本来就爱看女嘉宾吐槽男人;二来,求婚者来自世界各地,莎翁实际上是趁机拿各地的风土人情开涮。如说英国来的求婚者赏了苏格兰的求婚者一记耳光,苏格兰人就在策划和法国人联合报复云云,显然也是调侃当时的国际关系。
尤其引人注意的,是莎翁说到英国人时的自嘲:他不会说拉丁话、法国话、意大利话……他的模样倒还长得不错,可是唉!谁高兴跟一个哑巴做手势谈话呀?他的装束多么古怪!我想他的紧身衣是在意大利买的,他的裤子是在法国买的,他的软帽是在德国买的,至于他的行为举止,那是他从四面八方学来的。
那时英语可不是世界语言,所以不通外语,是普通英国人把自己弄成了一个信息孤岛。更糟糕的是,英国人没啥文化主体性,到处山寨,行为举止中充满了对人家拙劣的模仿。这种情况下,要想文化输出,当然也很难。即以莎士比亚的戏剧为例,不管后来全世界人民评价有多么高,当时包括莎翁本人在内,多数英国人也只是当做一种有趣但无甚品味的消遣。隔壁法国人提起来更是往往撇嘴,“在剧院,英国人仅仅关心魔鬼、精神病人、可怕的罪犯和连续的杀人犯”,可真是蔑视满满。
今天当然我们也知道,莎士比亚的时代也是大英帝国蓄势发力,奠定未来日不落帝国基业的时代。
想想古今中外的历史,一个文明一个国家,在自己崛起的时代,同时实现文化输出的,大概少之又少。雅典在击败波斯之前,何尝被其他希腊人视为文化大邦?罗马大战迦太基的时候,在东方的希腊人眼中极其粗鄙无文。美国十九世纪末GDP就已经是世界第一,但强势的美国文化出现,那就晚得多了。
文化输出这种事,超级大国,前超级大国,或小清新国家,大概都比较容易找到自己的办法。
你如此强大,人家总倾向于认为,你的强大背后,有某种深刻的文化根基。所以亚历山大大帝之后,希腊语就成了东地中海的通用语;帝国时代,北方蛮族进了罗马城,就觉得最优秀的日耳曼人总想成为罗马人。还拿莎士比亚说,胡适1920年代初的日记里,认为读了莎剧,“决不觉得这人可与近代的戏剧大家相比”,还说《奥赛罗》是“丑戏”,哈姆雷特是“大傻子”,——我疑心这是许多中国人初读莎剧后自然不过的想法——但莎剧在英语世界危乎高哉的地位在那里,几年后胡适就在公开场合高度评价,到了1930年代,更拟组织力量翻译《莎士比亚全集》了。莎剧究竟好不好,不妨“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哪怕是毫无意义的句子,你只要反复吟诵,总能脑补出深刻的内涵来。
对有些群体而言,爱慕前超级大国(如英国)的文化,似乎又比喜欢正得势的更容易些:因为崇拜昔日的荣光,在废墟或至少是凋敝陈旧的街市中,思接千载神游万里,没有趋炎附势的嫌疑,适足以彰显高贵冷艳的品味。闭塞、节奏缓慢的小地方当然也是好的,哪怕苦一点穷一点,也不妨假设有纯净的灵魂,被大城市高节奏的生活压迫得透不过气来的上班族,很需要过去透口气。
(作者系大学教师、历史学者)
文化解码
刘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