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想认识一下那只下蛋的母鸡”
——钱钟书与吴汝纶不同的学术人生姿态

2019-01-24 23:15卢敦基
浙江社会科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钱氏钱钟书

□ 卢敦基

钱钟书的睿智与机敏,不用多提。当年《围城》走红,多少读者爱屋及乌。典型的钱氏回应就是:“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杨绛《钱钟书与〈围城〉》)我私下常常想:当年钱先生是在电话里跟一个英国女士说的这番话,但他用的到底是中文还是英文?(当然英文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见证此事的杨绛先生已仙去,这又给有考据癖的人们留了一个好题目。而且话虽如此说,有一帮读者却并不为其所动,仍然哭着喊着想见一下他们喜爱的作者。杨绛先生的那本小册子,应该就是为了满足他们的意欲,写的是《围城》的本事和作者的轶事。它表面上与钱氏唱了反调,但最后,却也证明了钱氏的正确:时至今日,人家说起《围城》,也只说到方鸿渐、苏小姐、李梅亭,谁又会将方鸿渐等同于钱氏的两个亲戚,将苏小姐追踪到两个女同学,而意识到李梅亭原来是个忠厚长者的?

孟子云:知人论世。钱穆说过,读中国诗,必须结合作者的行事踪迹,方能理解。(钱穆《中国文学论丛·中国文化与中国文学》,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41页)但是我们也确实看到,我们基本上没有去过鹳雀楼,不知道在鹳雀楼上能看见什么,我们更不知道李白是在某时某地看见的明月,至今也难分辨他看月时是在今天的床还是胡人的小凳子前,但这些确实也没有影响我们喜欢和推崇这些诗篇。如果说诗歌可能更易摆脱具象得到读者的共鸣,那么我们不妨再提一下《红楼梦》。今天出于直接的商业目的,好几个城市宣称《红楼梦》的作者不再是曹雪芹,而是他们城市的某某人。说实话,这些宣传连得到我的鄙夷都难。但也说明,好的小说能超越时间、地点和作者等种种限制,无须考虑具体情形,仍然散发出无尽的魅力。说到这里,不禁回想起一桩往事:刚上大学,听现代文学课老师介绍话剧《雷雨》的主题,说有几种说法,相争不下。心里不禁发言:“那有什么好争论的?过几天曹禺不是要来讲学吗?问一下不就弄清楚了?”现在忆起,不禁哑然失笑。

不过,后来读吴汝纶,看见他的《〈铜官感旧图〉说》。下面这段话,真是让人久久不能忘怀:

文正公之为人,非一世之人,千载不常遇之人也。吾生乎千载之后,而遥望千载之前有若人焉,吾不能与之周旋也,吾心戚焉。吾生乎百载数十载之后,而近在百载数十载之前有若人焉,吾亦不能与之周旋也,犹之戚焉。并吾世而生而有若人焉,无千载百载数十载之相望,乃或限于形势,或间阻于千里百里之远,吾仍不能与之周旋也,吾心滋戚焉。若乃并吾世而生,无千载百载数十载之相望,又且不限于形势,不间阻乎千里百里之远,而获亲接其人,朝夕其左右而与之周旋,则其为幸也至矣。(施培毅等校点《吴汝纶全集》第一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80~81页)

如果细细推敲这段话的作意,可以说它有不小的毛病。原来吴汝纶是为长沙章寿麟手绘《铜官感旧图记》而写。当年曾国藩靖港兵败投水自杀,被幕客章氏救起。后来曾氏功名显赫,章某却沉浮牧令间二十余年。一般人读这幅图,可能生出作者有抱怨曾国藩知恩不报的念头。此文代章氏立言,力陈能追随伟人于鞍前马后,收获已多,至于其它,则无用计较矣!这对于吴氏自己,可谓肺腑之言,到了晚年,尤其是在曾国藩后吴氏又为李鸿章佐幕十余年后,他更是体会到曾氏栽培人才的诚意与举措:

吾壮时佐曾文正幕,四十以后佐李文忠幕,遭际亦幸矣。然佐曾公幕时,日有进益;而佐李公幕十余年,则故我依然。何者?盖曾公每办一事,无适莫心,无人己见,但详告事由,命诸同人各拟一稿以进,择其最善者用之。且遍告曰:“某君文佳。”倘若不合,始出己文。如有胜己者,则曰:“吾初意云云,今某君文胜吾,吾用之矣。”即将己稿弃去。于是人争濯磨,事理愈细,文思亦愈精。李公则不然。每办一事,必出己意,曰:“吾欲云云。”合其意者用之,不合者摈之,无讨论,无切磋,于是人争揣摩其意,无越范围者,而文思乃日隘。二公之度量性情,于此可见。而其能作人与否,亦于是焉殊矣。(《唐文治文选·桐城吴挚甫先生文评手迹跋》,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45页)

但是,即使吴汝纶对曾氏确有极其崇敬之心,仍然难以回答下面两个问题:一,假如曾氏没有极力栽培吴汝纶让吴终于脱颖而出,吴汝纶是否能一贯如此衷心敬仰?二,“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吴汝纶又不是章寿麟,如何能知章氏心中之真意?

不过,如果撇开这些具体的情境,吴汝纶的感受确也道出古往今来不少人的同慨。

钱钟书的不认母鸡,出于他的学术理想:“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谈艺录·序》)所以他钩稽材料殆遍,而以发明趋同的“道术”、“心理”。其比照不重于诗人之家世遭际,而重在如何表达或者更精警地表达人所共有的情绪、情感、意会、发现等等。他读黄庭坚诗“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归”,不满前人诗注仅引欧诗,而排出下列一串: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杜甫)

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杜甫)

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杜甫)

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李商隐)

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李商隐)

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李商隐)

莫忧世事兼身事,且著人间比梦间。(韩愈)

今日心情如往日,秋风气味似春风。(白居易)

并再引宋人刘子仪、邵尧夫、王安石、刘敞、梅尧臣等诗,证明此格“创于少陵,而名定于义山。”(钱钟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1~12页)你可于此窥见诗人之继承模仿与创造的种种状态。而这种重在诗中之同的发现,如果没有让人惊叹的博览和敏锐的诗心,也是没有办法做出的。古人诗话中虽早有此体,但博览或皆未能臻此。而“颇采‘二西’之书,以供三隅之反”者,则前所少有,更不待言。

钱氏所作,是智者追求智慧的游戏,他着重思想和表现技巧的首创,少功利性,其精神与希腊科学精神实更相通。吴国盛总结希腊科学精神有两个特点:一是为“自身”而存在,没有功利和实用目的;二是靠内在演绎的方法。(吴国盛《什么是科学》,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49页)钱钟书的学问,与希腊科学第一个特点更近。在一个以追寻本质为己任的思想世界,作者是无关轻重的,重要的是真理。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都是这样想的。当代西方的作者之死,虽不把决定性力量再归于上帝等,但归于语言,仍是同一个套路。所以,钱氏不认母鸡的观点,说来轻松,实则内蕴深厚。当然,追寻古人诗句所祖,乃中国古代文人之惯技。钱钟书与他们的不同,不仅在于广征全球各类史料,更关键的是把知识当知识,而不是经常扯到人生境界和理想等等上。这才是钱氏学问的基本特征。所以他从不因人废言,也反对“文如其人”等简单化的认知方法。他是把人和知识切割对待的。

而吴汝纶的人生理想则不同。吴汝纶秉承传统中国的教育观点,认为一个人可贵的不完全是对知识的追求,尽管对知识的追求是必要条件。而道德追求则是一个人更应树立的目标。他的人生理想仍然是孔子所认为的“君子”。所谓“文质彬彬”,说的是不以文胜质,也不以质胜文。(《论语·雍也篇》)“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论语·述而篇》)“礼”更是孔子所反复强调的。用今天的话说,孔子的意思是应该教育学生成为一个全面的人:既要道德,也要知识,而且还要识时务:“邦有道,榖”。(《论语·宪问篇》)真正以道德统率一切、实行一票否决制教育的观点,应该肇始于孟子,而至宋代才占据统治地位。(李弘祺《学以为己》(上),华东师大出版社 2017年版,第166~169、244~265页)吴汝纶所追随的,是跳出宋明更回归到孔子的。

吴汝纶人生理想的第一要点,是不断学习各种实用知识,不断进步。在这一点上,他不能同意孟子以及宋明理学家的以道德统率一切的观点。其实,在古代的中国,也有不少士人反对这种观点。如陈亮,站在南北对峙竞争的当口,就曾放言:“今世之儒士自以为得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痺不知痛痒之人也。举一世安于君父之仇,而方低头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乎!”(《上孝宗皇帝第一书》,邓广铭点校《陈亮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7页)以英雄主义的姿态睥睨群儒;而颜元,则以原教旨主义的视角,指出儒生学六艺不光是学六经,而是要学“礼、乐、射、御、书、数”。身处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吴汝纶,并以曾国藩、李鸿章为师,意识到中国已进入一个不同于传统以农耕立国的现代复杂社会,各方面的专门知识并非凭借道德就可以驾驭,而需要老老实实地学习各学科的确切知识,只要这些知识有助于国计民生的改善,就应该广纳博采,付诸实践。他约在光绪八年(1882)前后博览西学群书,从自然科学到社会科学,无不广览而周咨。后来广治群学,重在推动中国社会变革。易为今人管窥一斑的,就是他为严复名译《天演论》作的序,还有为改革中国教育而作的日本调查报告《东游丛录》。

另一方面,吴汝纶又极重师,觉得师的引导、指导、熏陶极为可贵,良师在受教育的征途上善莫大焉。他心目中的良师,如上文所言,是曾国藩而非李鸿章。他对师崇敬膜拜,但并非以任何做过他老师的为真正的老师。他心目中的老师,仍是需有高尚的人格、渊博的知识和高超的实践能力。就在这一点上,吴汝纶与钱钟书的观念歧义可以说是饶有情趣地充分展开:首先,钱钟书强调观点的首创性,经常经历千难百险去追寻观念的源头。而吴汝纶对此基本不加措意,着重学习对当下有用的知识。对当下而言,思想与办法究竟为谁所首创,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下手施之是否有效,说到这里已经近似于“白猫黑猫”了。而且,从另一个层面看,首创的观念和办法未必正确,尽管科学研究的要旨是首创,但是创新错误(有些甚至要几年或几十年后才发现错误)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而且刚刚创出的东西大多不成熟,须待后人的发挥补充才能应用。所以不能期望老师单教首创的知识。他们对旧知识的阐发与指点仍然有重大的作用。其次,正确得当的思想与办法,也要有得当的人予以实施才能发挥好的效果。这种实施不属于一个单独的领域,而要结合实施人的威望、信誉、魅力,还要加上他手下的人才的丰富和恰当。同一件事,由不同的人来做,在不同的时间做,收效完全可能大相径庭。所以不能单纯注意思想与办法。其三,现实是一个包含知识和实践在内的综合复杂系统。凯恩斯《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关于思想更重要的一段话自是脍炙人口,但是那指的是整个社会的整体氛围。这种思想如果要落实到社会中,势必要通过种种社会架构组织的设计,在意识形态、道德体系和法律规定等方面予以保证。事实上,在具体的实际过程中,即使是一点点微小的因素有时也会妨碍思想的落实。只说一句话就清楚了:如果人类真能以思想划线,那么,人类的分野可以比现状简单很多。思想可以纯粹人的认知,评估人类的进化程度。但反过来,生活仍然不是思想的简单落实,大脑中的理性与情绪同样主宰着人们的各种活动,这种主宰来自于几十万年的进化,而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更是无限地增加了它们的复杂性。说得更直白一点,有时一个理想的事件处理方案还不如一句谄媚拍马的话有效。所以说,世上固然可能存在纯粹的知识,但站在实际的角度看,知识会影响实践,实践会改变知识。尤其是人文社科领域,其间思想和现实的关系千回百转,缠绕纠葛,实在不容易切割。

文章读到这里,读者大抵会开始追问:“如果我遇到一个烂老师怎么办?”我的回答很简单:先确认一下真是烂的老师么?顺带排除一下自己烂的可能。第一步假如顺利完成并且答案为是,那么,你就记住吴汝纶是以曾国藩为师而非以他人为师不就结了?

其实,名师最大的问题是很少能够教出高徒。我们都知道司马迁、李白,甚至钱钟书,但我们真不怎么知道他们的学生是谁。但我也劝大家不要杞人忧天。因为当今的状态,放眼看去,应该也没什么真正的名师了。

钱钟书曾引唐朝旧典,“然吾老而懒,杜于皇所谓司马迁、韩愈住隔壁,亦恕不奉访,况余人乎!”(李明生等编《文化昆仑:钱钟书其人其文》,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3页)

这是一个纯知识爱好者的境界,只取首创的知识精华,而与首创者本人无甚关涉。而作为知行并举的吴汝纶,可能会这么说:

“我还是想认识一下那只下蛋的母鸡。”

两语所指,初看似乎互不相容,却是各蕴其理,每个对自己有透彻了解的人,完全可以选择一方而不去责难另一方。而作为社会中的多数,应该会更同意吴汝纶的名言吧。所憾的,只是你平生有没有追随“千载不常遇之人”的机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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