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春泉
内容提要 司马迁《史记》“太史公曰”中有一定量的设问。作为元语言的“太史公曰”中的设问因其语形语义上的特殊性,相对于《史记》中更为常见的对象语言(叙事性话语)更具思辨性。此外,元语言和对象语言整体上互文见义。就结构形式而言,这些设问主要有单一标记型、复合标记型、并用标记型等类型,零标记型极少,复合标记型最为常见,复合标记型包括连续式和离散式两类,后者如“岂……哉”等,更易于互文见义。 就语用逻辑而言,“太史公曰”中的设问也可蕴涵一定的断定,总体上有助于凸显思考问题的深度,升华史识。
司马迁《史记》彪炳青史,堪称史学和文学经典,其中的“太史公曰”颇为耐人寻味。 简单地说,“太史公曰”介于“文本”和“副文本”之间,在一定意义上说,《史记》“太史公曰” 是具有较强互文性的语篇。 互文性语篇“太史公曰”中的设问独具语用价值。
现有的《史记》及其“太史公曰”研究成果可谓汗牛充栋,主要是从史学、文学批评等方面着眼。已有的为数不多的关于“太史公曰”的语言学研究亟待更为集中和深入。盖业明《〈史记〉“太史公曰”研究》的第三章《“太史公曰”的艺术特征》中的第二节《“太史公曰”的抒情特征》里对设问句和反问句略有提及:“为了加强情感的表达,‘太史公曰’中运用了大量的感叹句、设问句、反问句、对偶句。有时还对这些句式加以连用,更具抒情意味。”①惜乎语焉不详, 且未及集中地考察我们所说的设问这种句类。 这里我们从修辞学、 语用学角度探讨《史记》“太史公曰”中的设问及其互文性。
本文的语例文本点读主要依据中华书局1982年版(2012年重印)《史记》(全十册),②另参阅岳麓书社2012年版《史记》。③
“‘互文’之‘互’指存在于当下的文本与之前、共时的源文本成分间有以互动关系制约下的组合关系、共现关系、重写关系。 这些关系显示为当下文本与源文本间互依互存、 不同层次参互的空间结构关系;而‘互文’之‘文’理论上是一个集合名词、抽象概念,实质上指由当下文本成分与源文本成分构建的共组文本, 是互为存在前提的互文本。 ”④“太史公曰”主要分布于《史记》中相对独立的语篇的末尾,是评述性的话语,与其前文互依互存。 “从文本内部看,互文本体现为当下文本成分与源文本成分间的互涉关系;从文本外部看,互文本体现为处于不同空间层次上、 不同来源的源文本按不同的方式参加到当下文本中来所形成的空间结构关系。”⑤从文本形式上看,“太史公曰”一般都有明显的标记语,即“太史公曰”,以此做出提示,其往往在语层上为“元语言”,与《史记》中以描写史实为主的其他“对象语言” 在语层上互相依存、互文见义。“太史公曰”中的设问尤能体现互文语篇的主体性。 或者可以说,互文,不只是纯粹的结构关系,它还可以有一定的主观性、主体性。 这种主体性有助于强化和凸显互文结构的语义张力。
这里关于“设问”的界定从陈望道《修辞学发凡》:“胸中早有定见,话中故意设问的,名叫设问。这种设问,共分两类:(一)是为提醒下文而问的,我们称为提问,这种设问必定有答案在它的下文;(二)是为激发本意而问的,我们称为激问,这种设问必定有答案在它的反面。”⑥这一界定显然从宽,实际上包括一般所说的设问和反诘, 在书面表达形式上既可缀以问号, 亦可是感叹号(惊叹号)。《史记》“太史公曰”中有一定量的设问,我们知道,《史记》一百三十六条“太史公曰”涉及了广泛的思想内容。⑦通过设问,形成作者和读者的一定互动,亦即某种意义上的对话。
设问句与感叹句都可表达较为强烈的语气,二者常有纠结。 《史记》“太史公曰”中也常见感叹句。 例如:
(1)太史公曰:张季之言长者,守法不阿意;冯公之论将率,有味哉! 有味哉! 语曰“不知其人,视其友”。(《史记卷一百二·张释之冯唐列传第四十二》)
(2)尧虽贤,兴事业不成,得禹而九州宁。且欲兴圣统,唯在择任将相哉!唯在择任将相哉! (《史记卷一百十·匈奴列传第五十》)
(3)观庆父及叔牙、闵公之际,何其乱也?隐、桓之事;襄仲杀適立庶;三家北面为臣,亲攻昭公,昭公以奔。 至其揖让之礼则从矣,而行事何其戾也?(《史记卷三十三·鲁周公世家第三》)
上例例(3)应标记为感叹句。 以上三例均为感叹句。 其中例(1)、(2)感叹句直接复现,例(3)“何其……也”结构框架上为拷贝式,语气均进一步得到加强。
我们以为,虽然均可表达强烈语气,设问句和感叹句还是有所不同:第一, 二者的语义不尽相同,设问的语气往往在其反面,感叹则在正面;第二,在形式上设问句比感叹句的标记语更复杂,往往有语气词、疑问副词、代词或这些语词的复合;第三,从表达者的角度看,“叹”与“问”可“共时”同步,然而从接受者的接受实际看,未必如此,尤其是本无标点符号标记的上古文献, 接受这些上古文献一般是先接受感知已有的语言形式本身,比如我们所说的疑问标记 “乎”、“邪”、“也”、“与”、“何”、“哉” 及其复合形式等, 而不一定是语义语气,更不会是标点符号(因为其时并没有标明);第四,一般而言,感叹句不表达命题,设问(无疑而问)句可表达命题,感叹句自身无所谓真假,设问可以蕴涵某种断定。 就《史记》“太史公曰”中的设问而言,在可断定为设问句,抑或可断定为感叹句时,宜断定为设问,因为《史记》毕竟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司马迁《报任安书》)的史书,常常位于这部经典史书结尾(偶见于开头或中间)的尤见作者史识的“太史公曰”中的设问,可以有、也更倾向于做某种断定,虽然这种断定还带有某种主体性;第五,“问”和“叹”作为不同的语类,其交互和纠结也是颇有韵味的,值得和需要品尝,在本文,我们先后指出了19 处“宜标记为问号”的情形,我们的表述是“宜”,而不是“一定得”,感叹类问句,或曰“问”和“叹”的交互纠结使然。
就标记形式而言, 设问的标记形式可以分为如下四类:其一,零标记形式,是不用疑问标记语的形式;其二,单一标记形式,是指在一个问句中,只有一个单一的词作为疑问标记;其三,复合标记形式, 是指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表示特定语气的标记词直接组合或配套使用所形成的非单一标记。 其四,并用标记形式,是指两套或两套以上的标记语并置, 该标记语所标记的是两个或两个以上句子形成的设问句组。这里,根据“太史公曰”标记语的使用情况,分单一型标记语设问、复合型标记语设问、并用型标记语设问等三类讨论。
据我们初步统计,《史记》“太史公曰” 中较为典型的设问共89 句。其中较为典型的零标记问句仅见1 句: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 ’意在斯乎! 意在斯乎! 小子何敢让焉。 ”(《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第七十》)
前文已述及,单一标记形式,是指在一个问句中,只有一个单一的词作为疑问标记。 《史记》“太史公曰” 单一标记语主要有 “乎”、“邪”、“也”、“与”、“何”、“哉”。 其中,“乎”的独立性并不甚强,往往需要“得”、“不”、“其”、“盖”等助动词、副词与之搭配使用,因这些助动词、副词本身不直接表示疑问语气,且语气不太强,故我们仍将这种情形下的“乎”视为单一型标记语,区别于下文所说的离散型复合标记语。 例如:
(1)句践可不谓贤哉! 盖有禹之遗烈焉。范蠡三迁皆有荣名,名垂后世。 臣主若此,欲毋显得乎? (问句下的下划线为笔者所加,为表述的方便。 下同)(《史记卷四十一·越王句践世家第十一》)
上例“乎”附着在“得”之后,表示反诘语气。上例中华书局2012年重印本《史记》做陈述句,书面上句尾标记为句号。我们以为,该例还是标记为问号为宜,因为其不是以纯粹感叹为主,其语义在语表的反面,故标记为问号,是为设问。
(2)太史公曰:吾適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 何乃罪地脉哉?(《史记卷八十八·蒙恬列传第二十八》)上例中华书局2012年重印本标记为问号,岳麓书社2012年版标记为感叹号,我们以为宜标记为问号,因“不亦宜乎”和“何乃罪地脉哉”均主要是也首先是表达反诘语气, 实际表达的语义与语形语表所表达的相反,是反诘问。“不亦宜乎”几乎是一个相对固定的结构,与“得乎”类似,带有某种准“构式”性质。 以否定的形式表示肯定。 类似地:
(3)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上例中华书局2012年重印本和岳麓书社2012年版《史记》均标记为感叹号,我们以为宜标记为问号。
(4)以太公之圣,建国本,桓公之盛,修善政,以为诸侯会盟,称伯,不亦宜乎? 洋洋哉,固大国之风也!(《史记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第二》)
(5)太史公曰:李斯以闾阎历诸侯,入事秦,因以瑕衅,以辅始皇,卒成帝业,斯为三公。 可谓尊用矣。 斯知六艺之归,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適立庶。诸侯已畔,斯乃欲谏争,不亦末乎! 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史记卷八十七·李斯列传第二十七》)
上例“不亦末乎”与“不亦宜乎”在结构和语用上相似, 中华书局2012年重印本和岳麓书社2012年版均标记为感叹号,我们以为宜标记为问号,因其首先是主要是表达反诘语气。 在语义上实际表达的是形式(语表)的反面。类似的还有下例中的“不已亏乎”。
(6)太史公曰:《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之以显,《大雅》 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以言虽外殊,其合德一也。 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风一,犹驰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亏乎? 余采其语可论者著于篇。(《史记卷一百一十七·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
上例“此与《诗》之风谏何异”中华书局2012年重印本《史记》标记为句号,岳麓书社2012年版《史记》标记为感叹号,我们以为宜标记为问号,表达反诘语气, 真实语义在语表的反面。 且在同一部《史记》里语义和语表几乎完全相似的“此与晋之里克何异?”中华书局版和岳麓书社版均标记为问号。
(7)而吕不韦由此绌矣。孔子之所谓“闻”者,其吕子乎? (《史记卷八十五·吕不韦列传第二十五》)
上例“其吕子乎”中的“其”表示语气,以问句的形式表达感叹语气。
(8)信哉!夫高祖起微细,定海内,谋计用兵,可谓尽之矣。 然而刘敬脱輓辂一说,建万世之安,智岂可专邪! 叔孙通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 “大直若诎”,道固委蛇,盖谓是乎? (《史记卷九十九·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
上例“盖谓是乎”与“其吕子乎”类似,可看做是感叹类问句,属于较为典型的无疑而问,带着较为强烈的感情情绪色彩。
与“乎”类似,“邪”亦可单用,表示设问语气。例如:
(9)太史公曰:仲尼有言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其万石、建陵、张叔之谓邪? 是以其教不肃而成, 不严而治。 (《史记卷一百三·万石张叔列传第四十三》)
上例的“其”也表示语气,多少带有一定的揣测性,其语用效果与下例类似。
(10)太史公曰:吾適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 初,春申君之说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 后制于李园,旄矣。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春申君失朱英之谓邪?(《史记卷七十八·春申君列传第十八》)
此外,“也”、“与”、“何”、“哉” 也可标记设问句。 例如:
(11)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 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 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 (《史记卷一百九·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
上例也表示某种揣测,但主要还是传信,而不是传疑。
(12)操行之不得,悲夫! 势之于人也,可不慎与?弃疾以乱立,嬖淫秦女,甚乎哉,几再亡国! (《史记卷四十·楚世家第十》)
上例以否定的形式表示肯定, 带有一定的反诘语气。
(13)甫瑕虽以劫杀郑子内厉公,厉公终背而杀之,此与晋之里克何异? 守节如荀息,身死而不能存奚齐。 变所从来, 亦多故矣!(《史记卷四十二·郑世家第十二》)
上例也是毋需回答的非真实疑问句,表示肯定。
(14)成王作《颂》,推己惩艾,悲彼家难,可不谓战战恐惧,善守善终哉?(《史记卷二十四·乐书第二》)
以上单一型话语标记设问的语气总体上都相对较为舒缓,都不是真实疑问句,传信不传疑。
复合型标记语设问, 是指用复合标记形式标记的设问,是句子,而不是句组。复合标记形式,是指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表示特定语气的标记词直接组合或配套使用所形成的非单一标记。 这种标记形式的设问在“太史公曰”中比例最大,可再分连续式和离散式两类讨论。
所谓连续式复合型标记语, 是指标记设问的复合型标记语的构成成分中间没有插入其他成分。 “太史公曰”中这类标记语主要有“何者”、“曷尝”、“何哉”、“何尝”、“何也”等。 分述如下。
1.何哉 例如:
(1)然卒死亡,何其悲也!或父子相杀,兄弟相灭,亦独何哉? (《史记卷三十七·卫康叔世家第七》)
(2)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 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 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史记卷六十一·伯夷列传第一》)
(3)太史公曰:魏豹、彭越虽故贱,然已席卷千里,南面称孤,喋血乘胜日有闻矣。 怀畔逆之意,及败,不死而虏囚,身被刑戮,何哉?中材已上且羞其行,况王者乎! 彼无异故,智略绝人,独患无身耳。 得摄尺寸之柄,其云蒸龙变, 欲有所会其度, 以故幽囚而不辞云。(《史记卷九十·魏豹彭越列传第三十》)
(4)太史公曰:甚矣蒯通之谋,乱齐骄淮阴,其卒亡此两人!蒯通者,善为长短说,论战国之权变,为八十一首。 通善齐人安期生,安期生尝干项羽,项羽不能用其策。已而项羽欲封此两人,两人终不肯受,亡去。田横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贤! 余因而列焉。不无善画者,莫能图,何哉?(《史记卷九十四·田儋列传第三十四》)
(5) 太史公曰:“张苍文学律历, 为汉名相, 而绌贾生、 公孙臣等言正朔服色事而不遵,明用秦之《颛顼历》,何哉? 周昌,木彊人也。 任敖以旧德用。 申屠嘉可谓刚毅守节矣,然无术学,殆与萧、曹、陈平异矣。(《史记卷九十六·张丞相列传第三十六》)
上例例(5)“太史公曰”在相应语篇篇中,而不是篇尾和篇头。 中华书局2012年重印本点读的“而绌贾生、 公孙臣等言正朔服色事而不遵, 明用秦之《颛顼历》”, 岳麓书社2012年版点读为“而绌贾生、公孙臣等言正朔服色事而不遵(明)〔用〕,用秦之《颛顼历》”。 我们从中华书局版,因结合上下文(尤指其后的设问“何哉”),“何哉”问的是事件,而不是名称(原文所言之“秦之《颛顼历》”)。 由此可见问句对语境营造和对语言线性生成的影响,并由此体现某种互文性。
2.何者 例如:
(6)太史公曰: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闽越擅伐,东瓯请降。二夷交侵,当盛汉之隆,以此知功臣受封侔于祖考矣。 何者? 自《诗》、《书》称三代“戎狄是膺,荆荼是征”,齐桓越燕伐山戎,武灵王以区区赵服单于,秦缪用百里霸西戎,吴楚之君以诸侯役百越。(《史记卷二十·建元以来侯者年表第八》)
(7)汉独有三河、东郡、颍川、南阳,自江陵以西至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与内史凡十五郡,而公主列侯颇食邑其中。何者?天下初定,骨肉同姓少,故广强庶孽,以镇抚四海,用承卫天子也。(《史记卷十七·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第五》)
3.曷尝 例如:
(8)太史公曰:自初生民以来,世主曷尝不历日月星辰?及至五家、三代,绍而明之,内冠带,外夷狄,分中国为十有二州,仰则观象于天,俯则法类于地。 (《史记卷二十七·天官书第五》)
上例“太史公曰”居于篇章中间。
4.何尝 例如:
(9)太史公曰:自古圣王将建国受命,兴动事业,何尝不宝卜筮以助善? 唐虞以上,不可记已。(《史记卷一百二十八·龟策列传第六十八》)
上例“太史公曰”分布于该语篇的篇首。 中华书局2012 重印本《史记》标记为感叹号,我们以为宜标记为问号,表达反诘语气。
5.何也 例如:
(10)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传曰“法后王”,何也? 以其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也。 (《史记卷十五·六国年表第三》)
离散式标记语, 是指复合型标记语的构成成分之前插入了其他成分。《史记》“太史公曰”中“岂……哉”模式的最为常见。
1.岂……哉 例如:
(11)太史公曰:洋洋美德乎! 宰制万物,役使群众,岂人力也哉? 余至大行礼官,观三代损益,乃知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其所由来尚矣。(《史记卷二十三·礼书第一》)
《史记卷二十三·礼书第一》 一篇有2 则“太史公曰”,分别居于篇首和篇尾,上例位于篇首。
(12)太史公曰: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 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 然其立意较然, 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史记卷八十六·刺客列传第二十六》)
以上两例结构相似,均为“岂”后紧跟实词,然后缀以虚词“也”和“哉”,实为“岂……也哉”格式。 其中,例(11)的实词为体词性成分,例(12)的实词为谓词性成分。例(12)中华书局2012 重印本和岳麓书社2012 版《史记》均标记为感叹号,我们以为宜标记为问号,一方面,在同一部书中结构即语境相似的例(11)等即标记为问号;另一方面,其实际语义(语里)与语形语表所表达的意义相反(意即“不妄”),其原文表达的是反诘语气,是反诘问。
(13)太史公曰:吾適丰沛,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哙、滕公之家,及其素,异哉所闻!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垂名汉廷,德流子孙哉? 余与他广通,为言高祖功臣之兴时若此云。(《史记卷九十五·樊郦滕灌列传第三十五》)
上例“岂”后跟相对完整的主谓短语,以“哉”煞尾。
(14)太史公曰:楚之先岂有天禄哉?在周为文王师,封楚。及周之衰,地称五千里。(《史记卷一百一十六·西南夷列传第五十六》)
(15)太史公曰:英布者,其先岂《春秋》所见楚灭英、六,皋陶之后哉?身被刑法,何其拔兴之暴也!项氏之所坑杀人以千万数,而布常为首虐。 功冠诸侯,用此得王,亦不免于身为世大僇。 祸之兴自爱姬殖,妒媢生患,竟以灭国! (《史记卷九十一·黥布列传第三十一》)
以上两例“岂……哉”在句中做谓语。
(16)素无行,信谗,故诛其良将李牧,用郭开。”岂不缪哉?秦既虏迁,赵之亡大夫共立嘉为王。 王代六岁,秦进兵破嘉,遂灭赵以为郡。 (《史记卷四十三·赵世家第十三》)
(17)内见疑强大,外倚蛮貊以为援,是以日疏自危,事穷智困,卒赴匈奴,岂不哀哉?(《史记卷九十三·韩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
(18)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 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 (《史记卷一百二十六·滑稽列传第六十六》)
《滑稽列传》共有两则“太史公曰”,上例居于篇首“孔子曰”之后。
以上三例中华书局2012 重印本《史记》和岳麓书社2012 版均标记为感叹号,我们以为书面上标记为问号为宜, 因其表达的真实语义在语表的反面,是设问,表达反诘语气。以上三例均为“岂不……哉”格式,以否定的形式表示肯定。句式简短,精警有力。 “岂不”和“哉”之间是一个实词。 类似地:
(19)太史公曰: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横行。 优孟摇头而歌,负薪者以封。 优旃临槛疾呼,陛楯得以半更。 岂不亦伟哉! (《史记卷一百二十六·滑稽列传第六十六》)
《滑稽列传》共有两则“太史公曰”,上例“太史公曰”居于篇中。
(20)安危之机,岂不以谋哉?(《史记卷十一·孝景本纪第十一》)
(21)太史公曰:余寻曹共公之不用僖负羁,乃乘轩者三百人,知唯德之不建。 及振铎之梦,岂不欲引曹之祀者哉?如公孙彊不脩厥政,叔铎之祀忽诸。 (《史记卷三十五·管蔡世家第五》)
本卷有两则“太史公曰”,本例见于篇末,篇中还有一则,只是其中并无问句。
以上三例也是“岂不……哉”格式,其中的变项(即“岂不”和“哉”之间的成分)是短语。
(22)《尚书》有唐虞之侯伯,历三代千有余载,自全以蕃卫天子,岂非笃于仁义、奉上法哉? 汉兴,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 (《史记卷十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六》)
上例是“岂非……哉”格式,中间的变项也是短语。
2.岂……邪 例如:
(23)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 又闻项羽亦重瞳子。 羽岂其苗裔邪?(《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七》)
上例“岂……邪”做谓语。
(24)诸侯发难,不急匡救,欲报私雠,反以亡躯。 语曰“变古乱常,不死则亡”,岂错等谓邪!(《史记卷一百一·袁盎晁错列传第四十一》)
上例“岂……邪”相对独立。在“邪”前有“谓”,“谓”大致有“说的是”之意。上例中华书局2012 重印本和岳麓书社2012 版《史记》均标记为感叹号,我们以为宜标记为问号,因“岂……邪”的语义指向并不是较为明确的形容词或副词, 该句凸显的仍然是反诘语气, 而不是感叹语气, 尽管其裹挟有感叹。
(25)太史公曰:女无美恶,居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 故扁鹊以其伎见殃,仓公乃匿迹自隐而当刑。缇萦通尺牍,父得以後宁。故老子曰“(美好)〔夫兵〕者不祥之器”,岂谓扁鹊等邪? 若仓公者,可谓近之矣。 (《史记卷一百五·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
上例“谓”的位置与例(24)互补,实际为“岂谓……邪”格式。中华书局2012年重印本中“美好者不祥之器”,岳麓书社2012年版作“(美好)〔夫兵〕者不祥之器”。
3.岂……乎 例如:
(26)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於戏,惜哉!(《史记卷一百二十四·游侠列传第六十四》)
《游侠列传》共有两则“太史公曰”,分别分布于篇首和篇尾。上例分布于篇尾。“岂……乎”为反诘语气,通过反诘表示某种感慨。 中华书局2012年重印本和岳麓书社2012年版标记为感叹号,我们以为宜标记为问号,如此语气更显豁。
(27)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 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史记卷八·高祖本纪第八》)
(28)太史公曰:荆王王也,由汉初定,天下未集,故刘贾虽属疏,然以策为王,填江、淮之间。 刘泽之王,权激吕氏,然刘泽卒南面称孤者三世。 事发相重,岂不为伟乎! (《史记卷五十一·荆燕世家第二十一》)
上例中华书局2012 重印本和岳麓书社2012 版《史记》均标记为感叹号,我们以为宜标记为问号,因改句所表达的实际语义是语表的反面, 表达反诘语气,故宜标记为问号,为反诘问。当然,其内容上是表示赞美,整体属于我们所说的感叹类问句,或者可以说,该句在语义语气上首先表达反诘,因反诘强调其感叹语气。
以上两例“岂……乎”格式,均为否定形式表示肯定,以反诘语气为主。
4.何……乎 例如:
(29)若夫穰苴,区区为小国行师,何暇及司马兵法之揖让乎?世既多司马兵法,以故不论,著穰苴之列传焉。 (《史记卷六十四·司马穰苴列传第四》)
(30)九卿碌碌奉其官,救过不赡,何暇论绳墨之外乎!(《史记卷一百二十二·酷吏列传第六十二》)
《酷吏列传》共有两则“太史公曰”,分别分布于该篇的篇首和篇尾。 上例居于篇尾。
以上两例均在“何”之后紧接名词“暇”,“何暇”之后跟谓词性成分。
5.何……哉 例如:
(31)太史公曰: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 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史记卷七十四·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
上例中华书局2012年重印本和岳麓书社2012年版均标记为感叹号,我们以为宜标记为问号,主要是首先是表达反诘语气,且其语义在语表的反面。上例“何……哉”句式整体做谓语。
(32)栾布哭彭越,趣汤如归者,彼诚知所处,不自重其死。虽往古烈士,何以加哉?(《史记卷一百·季布栾布列传第四十》)
上例中华书局2012 重印本和岳麓书社2012年版《史记》均标记为感叹号,我们以为宜标记为问号,因其主要凸显的是反诘语气, 通过反诘体现某种礼赞。
(33)太史公曰:法令所以导民也,刑罚所以禁奸也。 文武不备,良民惧然身修者,官未曾乱也。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史记卷一百一十九·循吏列传第五十九》)
《循吏列传》共有两则“太史公曰”,分别分布于该篇的篇首和篇尾。 上例居于篇首。
以上两例“何……哉”句式相对独立。
6.曷……焉 例如:
(34)无异故云,事势之流,相激使然,曷足怪焉? (《史记卷三十·平准书第八》)
上例中华书局2012年重印本《史记》做陈述句,书面上句尾标记为句号。我们以为,该例还是标记为问好为宜。只是其为无疑而问的设问,所以尽管放在篇尾, 也不妨碍其语气的表达, 毕竟其毋需回答;再说,同一版本的《史记》“太史公曰”篇尾标记为问号的不乏其例(例如《史记卷三十三·鲁周公世家第三》、《史记卷三十七·卫康叔世家第七》等)。 “曷”与“焉”之间插入的成分简短,为一状中短语,该句反诘语气相对平缓。 类似地:
(35)虽伊尹、周公,何以加哉! 亚夫之用兵,持威重,执坚刃,穰苴曷有加焉!足己而不学,守节不逊,终以穷困。悲夫!(《史记卷五十七·绛侯周勃世家第二十七》)
上例“何以加载”和“曷有加焉”中华书局2012年重印本和岳麓书社2012年版《史记》均标记为感叹号,我们以为宜标记为问号,因其首先是反诘语气,感叹语气是通过反诘语气凸显的,感叹的内容是原句语表的反面。
7.曷……乎 例如:
(36)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佐,曷益乎? (《史记卷四十四·魏世家第十四》)
上例“曷”与“乎”之间的成分亦较为简短。
8.况……乎 例如:
(37)太史公曰:召公奭可谓仁矣!甘棠且思之,况其人乎? (《史记卷三十四·燕召公世家第四》)
(38)太史公曰:晋文公,古所谓明君也,亡居外十九年,至困约,及即位而行赏,尚忘介子推,况骄主乎? 灵公既弑,其后成、景致严,至厉大刻,大夫惧诛,祸作。(《史记卷三十九·晋世家第九》)
(39)虞卿料事揣情,为赵画策,何其工也! 及不忍魏齐,卒困于大梁,庸夫且知其不可,况贤人乎? 然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云。(《史记卷七十六·平原君虞卿列传第十六》)
(40)太史公曰:穰侯,昭王亲舅也。 而秦所以东益地,弱诸侯,尝称帝于天下,天下皆西乡稽首者,穰侯之功也。 及其贵极富溢,一夫开说, 身折势夺而以忧死, 况于羁旅之臣乎! (《史记卷七十二·穰侯列传第十二》)
(41)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俎,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 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灾,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 其遇害何可胜道哉!(《史记卷一百二十四·游侠列传第六十四》)
《游侠列传》共有两则“太史公曰”,分别分布于篇首和篇尾。 上例分布于篇章开头部分。
以上五例“况”与“乎”之间的成分由简而繁。
9.况……也 例如:
(42)及其调和谐合,鸟兽尽感,而况怀五常,含好恶,自然之势也?(《史记卷二十四·乐书第二》)
上例“况……也”之前缀以虚词“而”。
10.孰……焉 例如:
(43)太史公曰:盖孔子晚而喜《易》。《易》之为术,幽明远矣,非通人达才孰能注意焉?故周太史之卦田敬仲完,占至十世之后;及完奔齐,懿仲卜之亦云。 (《史记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第十六》)
上例中华书局2012年重印本《史记》标记为感叹号,作为感叹句,我们以为宜标记为问号,因其表达较为强烈的反诘语气,相对于感叹而言,更凸显反诘,且在语义上该句其实是“非通人达才不能注意焉”, 实际上表达的是原句语表形式的某种否定,故确定为反诘句(我们所说的“设问”之一)为宜。 “孰……焉”与其之前的成分“非通人达才”构成某种条件关系的紧缩结构。 与之类似,“太史公曰”中还有“孰……哉”格式的设问。 如下文所引《史记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第六》的“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值得注意的是,“孰……焉”和“孰……哉”格式的设问前面都有“非”和指人名词性成分,表示强调。
11.恶……哉 例如:
(44)使楚王戊毋刑申公,遵其言,赵任防与先生,岂有篡杀之谋,为天下僇哉?贤人乎,贤人乎!非质有其内,恶能用之哉?甚矣!“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任”,诚哉是言也!(《史记卷五十·楚元王世家第二十》)
上例“恶……哉”前后与多个感叹句直接组合。
12.恶……乎 例如:
(45)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 言道德者,溺其职矣。(《史记卷一百二十二·酷吏列传第六十二》)
《酷吏列传》共有两则“太史公曰”,分别分布于该篇的篇首和篇尾。上例居于篇首“孔子曰”和“老氏称”之后。 上例中华书局2012年重印本和岳麓书社2012年版《史记》均标记为感叹号,我们以为宜标记为问号,表达反诘语气。
(46)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後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 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史记卷一百二十三·大宛列传第六十三》)
以上两例“恶”和“乎”之间为谓词性成分。 上例中华书局2012年重印本所作的“余不敢言之也”,岳麓书社2012年版作“余(不)敢言之也”。 我们以为,结合前文(尤指设问句“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史记表示否定),该句宜为否定形式。
并用型标记语设问, 是指用两套或两套以上标记语标记的设问, 这类设问在形式上一般为句组。 例如:
(1)太史公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况同列乎!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白公如不自立为君者,其功谋亦不可胜道者哉! (《史记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第六》)
上例前后两个设问分别以“岂……邪”和“孰……哉”为标记语,设问句之间形成因果关系。
(2)太史公曰:吴王之王,由父省也。能薄赋敛,使其众,以擅山海利。逆乱之萌,自其子兴。 争技发难,卒亡其本;亲越谋宗,竟以夷陨。鼂错为国远虑,祸反近身。袁盎权说,初宠后辱。 故古者诸侯地不过百里,山海不以封。“毋亲夷狄,以疏其属”,盖谓吴邪? “毋为权首,反受其咎”,岂盎、错邪?(《史记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第四十六》)
上例两个设问均先引用,然后述评。表示揣测语气的设问句和表示反诘的设问句形成并列关系。
(3)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未必尽同。帝王者各殊礼而异务,要以成功为统纪,岂可绲乎? 观所以得尊宠及所以废辱,亦当世得失之林也,何必旧闻? 于是谨其终始,表其文,颇有所不尽本末,著其明,疑者阙之。後有君子,欲推而列之,得以览焉。 (《史记卷十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六》)
上例也是两个设问问句直接组合,表示并列关系。
(4)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哙亲也”。 岂管仲之谓乎?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 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 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史记卷六十二·管晏列传第二》)
上例疑问标记语分别为“岂……乎” 和“岂……邪”。“岂……乎”中间的成分和“岂……邪”中间的成分可形成主谓关系。此外,该句组前后均有相应的设问构成其上下文语境。
以上四例为两个设问直接组合,形成组合问,成为一个句组。
(5)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土之封,堕坏名城,销锋镝,鉏豪杰,维万世之安。 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乡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 故愤发其所为天下雄, 安在无土不王?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史记卷十六·秦楚之际月表第四》)
上例由五个问句直接组合,语气强烈。 上例“岂非天哉?岂非天哉?”中华书局2012年重印本作:“岂非天哉,岂非天哉! ”我们以为宜标记为:“岂非天哉?岂非天哉?”主要原因:一则其本身又较强的反诘语气,二则其前后文均为问句。
(6) 至若蜀守冯当暴挫, 广汉李贞擅磔人,东郡弥仆锯项,天水骆璧(推减)〔椎成〕,河东褚广妄杀,京兆无忌、冯翊殷周蝮鸷,水衡阎奉朴击卖请,何足数哉? 何足数哉? (《史记卷一百二十二·酷吏列传第六十二》)
《酷吏列传》共有两则“太史公曰”,分别分布于该篇的篇首和篇尾。上例居于篇尾。上例复现同一个问句,以加强反诘语气。 中华书局2012 重印本和岳麓书社2012年版《史记》均标记为感叹号,我们以为宜标记为问号。
(7)太史公曰:张耳、陈馀,世传所称贤者;其宾客厮役,莫非天下俊桀,所居国无不取卿相者。 然张耳、陈馀始居约时,相然信以死,岂顾问哉。及据国争权,卒相灭亡,何乡者相慕用之诚, 后相倍之戾也! 岂非以势利交哉?名誉虽高,宾客虽盛,所由殆与太伯、延陵季子异矣。(《史记卷八十九·张耳陈余列传第二十九》)
(8)太史公曰:吾闻冯王孙曰:“赵王迁,其母倡也,嬖于悼襄王。悼襄王废適子嘉而立迁。 迁然士亦有偶合,贤者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岂可胜道哉!然二子不困厄,恶能激乎?(《史记卷七十九·范雎蔡泽列传第十九》)
以上两例均有“岂……哉”作为标记语,语气十分强烈,例(7)“岂……哉”在后,例(8)“岂……哉”在前。
以上设问句组的语气均比单一标记的问句和复合标记的问句要强烈一些,语义逻辑也更复杂,更易于互文见义。
“太史公曰” 主要分布于相应语篇的篇末,偶见于篇首和篇中。 其中的设问除了1 例无标记语(即零标记形式)之外,都有标记语。标记语有单一型、复合型、并用型三种类型,以复合型(尤指离散式复合型)标记语的使用最为常见。就单个标记疑问的词(而不是短语)而言,根据使用次数,我们初步统计,由高到低依次为:哉(36 次),岂(34 次),乎(32 次),何(29 次),邪(10 次),也(10 次),况(8次),恶(4 次),孰(4 次),焉(3 次),与(1 次)。 此外, 还有辅助性的疑问标记语“不”、“非”、“其”、“亦”等。 暂未见“矣”等标记疑问语气的情形。
《史记》“太史公曰”中的设问总体上有助于凸显思考问题的深度,强化情绪情感的主体性,升华史识。“太史公曰”在文体学上跟其前后问世的“乱曰”、“赞曰”等较为接近,它既不同于一般语篇的“后记”或“书后”,也不是自然的“结语”,在此似可引入波兰逻辑学家塔尔斯基(Alfred Tarski)的“语层”概念,即自然语言可分为对象语言和元语言两个层次,简单地说,后者(元语言)是用来解释和说明前者(对象语言)的。 “太史公曰”中的语言主体上属于元语言,在我们看来,元语言和对象语言整体上互文,互相依存。作为元语言的“太史公曰”中的设问因其语形语义上的特殊性,相对于《史记》中更为常见的对象语言(叙事性话语) 更具思辨性。
另一方面,“《史记》的语言,在现在看来全部是所谓文言而不是白话, 但它是在当时口语的基础上提炼加工的书面语, 与当时语言是相当接近的。 ”⑧尤具主体性的设问似更接近当时的口语实际。《史记》“太史公曰”中设问不仅具有语用价值,也具汉语史意义,其语气标记语在语法史、词汇史上的语料价值也值得当今学界重视。
注释:
①盖业名:《〈史记〉“太史公曰”研究》,辽宁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0年,第23 页。
②司马迁:《史记》(全十册),中华书局1982年版。
③司马迁:《史记》,岳麓书社2012年版。
④⑤祝克懿:《互文:语篇研究的新论域》,《当代修辞学》2010年第5 期。
⑥陈望道:《修辞学发凡》, 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 版,第134 页。
⑦俞樟华:《试论〈史记〉中的“太史公曰”》,《浙江师范学院学报》1982年第2 期。
⑧游国恩、王起、萧涤非、季镇淮、费振刚:《中国文学史》(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62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