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倾型到内倾型:康拉德小说文明反思的双重镜像*

2019-01-24 22:49
浙江社会科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康拉德马洛库尔

□ 马 翔

内容提要 康拉德的小说揭示了“世纪末”人与自然、文化他者直面时的精神冲突,隐含了“自我发现”的主题,展现个体在原始情境中被现代文明体系遮蔽的生命能量,呈现出原始主义倾向,其独特性表现为非理性情绪(内心的自然属性)在原始情境中的涌现,个体因自然力对自我意识的冲击而支离破碎,强烈的个体意识使其无法忍受被群体(自然)力量消解后的痛苦。原始主义是西方文明自我反思的镜像, 康拉德的小说折射出西方文化个体意识传统在“世纪末”的历史形态,并借此反省原始主义本身,构成文明反思的双重镜像效果。

原始主义(primitive)作为一种话语体系,“是将原始社会及其本质属性理想化的理论体系。 ”①它往往指责现代工商文明的诸多弊端, 强调现代文明对人身心两方面的摧残, 体现为对原始自然的亲近、 对人的自然属性的强化以及对淳朴生活方式的崇尚, 成为艺术家文明反思与文化批判的自觉武器。 在原始主义视野中, 前现代的文化他者(异域文明)被视为“原始自然”的变体,成为西方文明自我反思的镜像。因此,原始主义是西方文化内部反思性的产物,“是西方现代化过程中创造的备用身份。 ”②笔者认为,原始主义分为两个层次:第一层是“外倾型原始主义”,通过自然生命在原始情境中的求生活动彰显顽强的生命活力(身体的自然属性);第二层是“内倾型原始主义”,表现个体意识在原始情境中的迷失, 暴露个体隐秘的非理性本能(心理的自然属性)。由于文化差异,国内对“内倾型原始主义”还存在认识的“盲区”。 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小说不仅展现出“内倾型原始主义”的特质,更借此反省原始主义本身,折射出西方文化精神内核在“世纪末”的历史形态,构成文明反思的双重镜像效果。

一、原始情境中的“自我发现”

康拉德的许多小说中都讲述了“自我发现”的主题,主人公在原始情境(大自然与异域文明)中发现自我的另一面,展现个体被伦理、法律、机器等文明体系遮蔽的生命能量,“削弱人与自然之间的区别, 通过一个完全不同以往的本体论的可能性条件来重新定义人与自然”③。 这一主题揭示了人与自然、自我与文化他者直面时的精神冲突,反思现代文明对人性的异化。

(一)成长的“阴影线”

人的自我意识结构(将自我当作对象、将对象当作自我) 决定了对外部世界的探索本质上源于对自我“奥秘”的好奇,因此,“每一次冒险都是对世界与自我的重新发现。”④航海故事是“满足人类想象与探索未知世界的天然媒介。 ”⑤《阴影线》中年轻的海员“我”正处在人生的岔路口,对未来既憧憬又迷茫,充满了生命的躁动与不安。由于无法在安逸的工作中确证自己的价值,为了冒险,更为了自我确证,“我”接受了新工作——担任船长指挥一艘船去曼谷。

对于海港办公室的官员来说, 他们遵守的是商业世界的逻辑,对他们而言,海员只是抽象的数字和赚钱的工具,“是官方表报的对象之一……不过是账薄和厚厚登记册里的符号。 ”⑥但对“我”自己而言,新工作打开了另一种可能性,这无关商业世界的逻辑,也不仅是为了报酬,只是为了对自己所选择的生活的热爱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只有站在资本逻辑之外才能看到物质的属人性质,即人与物的真正关系:只有促进人的价值的实现,物才具有其现实的价值, 只有在这个意义上人才可以说拥有了物。 “一条船! 我的船! 它是我的。 它属于我,我为它尽心,从这方面说,它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更属于我。”⑦在属人的价值范畴中,人与物的隔膜才能真正打破,物好像带有了人的生命。只有将对象打上人的烙印, 人才可能从对象上确证自己的本质力量,“我”感到自己与船成为不可分割的统一体。

自我确证既然只能是向外的, 面向异己的外部世界,那就注定充满了困难与挑战。这困难和挑战不光来自于凶险的海洋, 更来自于这艘船的老船长。已故老船长是个梦魇般的存在,担任船长期间,他几乎要将船员们害死,在弥留之际,还阻止大副将船驶出无风区,要和大家同归于尽,他死后被水葬在北纬八度二十分, 这个无风带成了困扰航船正常行驶的阴影线。 老船长的存在是象征意义上的,象征着异己的自然界对人的压迫,人的非理性原始情绪的释放。 “我”感到这种情况与前任船长有着神秘的联系,我们都处于他的威慑之下。“我”也在老船长阴影(原始情境)的逼迫下六神无主,这种感觉使“我”丧失理智,好像退回到了童年时代的混沌(人的原始状态)。 我经受的不是理性能力,“那种判断和逻辑能够抵挡的恐惧, 而是天真的小孩才有的那种彻底的、无限的恐惧。”⑧“我”在绝望中下意识地写起日记, 这一举动是自我意识结构的必然:将自我当作另一个人来“诉说”。“自我意识的最直接证据是自传, 或更准确地说……以第一人称写的日志和旅行日志。 ”⑨

幸运的是,厨师兰瑟姆永远乐观、坚定、尽责,给我力量。 兰瑟姆与老船长代表的原始自然力相对,象征了人的理智与秩序(文明世界),是文明人征服原始自然的素质。在“我”的指挥下,大家齐心协力将船驶出了无风带。经过这次航行,“我”在原始情境的考验下展现出生命潜能与生存意志,在航海事业中找到了自我的价值。

(二)自我秘密的分享者

有学者指出,康拉德小说中包含着“自欺”的模式,这种模式源于康拉德对“伟大的探险家生活”的痴迷,利用“文本中某种不断重复和迫切的内在欲望探索和表达在特定空间中的意识, 用具有象征意识的视野以观察特定环境中的知识与意识领域。 ”⑩其实,“自欺”既是人确证自我的前提,又是其结果, 因为人的自我意识结构就是将自我当作对象、将对象当作自我。从这个意义上说,“自我发现”必然包含“自欺”的过程。

航海小说《秘密的分享者》中就隐含了“自欺”的深层描写。 “我”是一位刚上任不到半个月的船长,孤立的“我”成了与整艘船都格格不入的陌生人。因此,与外部世界的疏离也使“我”对自己感到陌生。 “我是那艘船的陌生人;如果一定要把心里话和盘托出,那么连我对我自己,也多少是个陌生人。”⑪这种自我的陌生化源于自我认知的困惑,是现实自我与理想自我之间的“误差”。因此,“我”对此行心中无底,同样是由于对自己的陌生感。

在启程之前,“我”偶然发现潜伏在绳梯上的莱格特,他是赛弗拉号的前大副,因意外事故误杀一名捣乱的海员, 不愿受到法律的制裁(文明的规则)而潜逃到此。同样的孤独使莱格特鬼使神差地上了“我”的船,在船上暂时躲避。 奇怪的是,“我”从一开始就相信莱格特, 仿佛早就知道他要来似的,“我” 感到自己与这个不速之客之间瞬间建立起某种神秘的沟通。

“我”毫不疑虑地将莱格特藏在船上,因为“我”觉得他就是另一个自己。 “黑夜中,我宛如在一面巨大的幽暗的镜子前面,对着自己的身影。 ”⑫“我”看到莱格特就像看到自己, 并称其为“秘密的自我”。 作为赛弗拉号的前大副,莱格特在业务方面是优秀海员的典范。遇到莱格特(另一个“我”)后,“我”感到自我的另一种可能性,莱格特作为“我”的镜中像存在, 对他的不断观察成了确证自我的途径。 “我”要通过与莱格特(另一个“我”)的相互伪装、掩护来保护彼此,继而在船上确立威信,才能证明自己的航海价值。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感到与莱格特逐渐合二为一, 海员还将其误认为“我”,“同时分身两处的情感在我身上发生了影响,就好像秘密的心绪浸透了我的灵魂。”⑬由于莱格特的存在,以至于“我”觉得自己在船上并不是孤立无援了,“我”作为合格船长的“理想人格”逐渐树立了起来。

为了协助莱格特逃跑,“我”冒着断送职业生涯的危险将船驶向科林岛。在莱格特顺利逃走之后,“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指挥船只调头顺利地避开岛礁,既拯救了莱格特,又拯救了整艘船,更拯救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如释重负后,“我”与船、大海、职业生涯之间的隔阂被打破了,“我” 感到现在没有人能把航海事业和自己分隔,“一个航海者同他第一次指挥船的使命有了完美的沟通。 ”⑭

从表层意义上看,莱格特作为“我”的镜像与影子,指向“成为优秀海员”这一社会意识形态中的“职业典范”。但细读文本可以发现,莱格特的形象还指向另一层面的“理想人格”,它不是社会性的,而是个人化的——“我”的隐秘心理。 如前所述,莱格特作为大副,本身蕴含了多重“僭越”的象征:首先是对航海职业规则的僭越,作为大副的他在决策上取代了束手无策的船长,虽然他的“自作主张”拯救了船,但打破了海员等级秩序;其次,莱格特失手杀了捣乱的海员, 不愿受到法律的制裁而逃跑,最终自行流放荒岛,这是对法律的僭越。无论是针对海员秩序抑或法律, 都是对文明世界规则的僭越。 在莱格特与那名被他误杀的海员争执时,航船正经历着惊涛骇浪,稍有不慎就会船毁人亡。 在自然力的威逼下, 海员们逐渐失去了理智,莱格特正是在这种环境下心智失常错杀同伴。他心中非理性的破坏力被原始情境激发, 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种原始之力能让他失控而杀人——僭越法律; 也能够让他果断取代船长做出决策——僭越等级秩序,从而拯救整艘船。莱格特身上吸引“我”的,不仅是由于其身上的“典范海员”的因素,更是由于其“法外之徒”的原始野性。“我”在听到赛弗拉号船长对莱格特“不适合在赛弗拉号当大副”的评价时,“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也不是做大副的料。在此,赛弗拉号与其船长代表的是文明因素(规则、律法),是服从与责任。“海上三十七个德行昭著的年头, 其中有二十多年在完美无瑕地履行船长使命, 最后的那十五年是在赛弗拉号上的, 他仿佛因此只能听命于某种无情的义务了。 ”⑮与表层意义上“我”对莱格特作为文明社会意识形态中的“典范海员”的认同相反,在深层意义上,“我” 从内心深处更认同的是莱格特身上自由不羁的“反文明”属性。于是,“我”要放跑莱格特,更要“放逐”自己,解脱“文明的枷锁”。 与其说“我”成为了莱格特的“秘密的分享者”,倒不如说莱格特才是“我”的“秘密的分享者”。“个体可能会因为另一个与自己相似的个体而所无法确定真实的自我,或者他可能用‘另一个自我’取代真实的自我。 自我可能因此被复制,分离和互换。 ”⑯因此,当“我”看到莱格特跳海逃跑后漂浮在海面的白色帽子时羡慕并兴奋不已:“我”的化身,一个自由的人代替“我”向一个新的命运游去。

(三)遭遇一颗“黑暗的心”

在《黑暗的心》中,对于马洛而言,工作与其说是为了养活自己, 不如说是为了发现自己内心的秘密。“我喜欢工作所包含的——那个让你发现自我的机会。发现你自己的真实——对自己来说,而不是对别人来说的真实——发现任何别的人永远也无法知道的东西。 ”⑰这一内心的秘密包含在马洛寻找库尔茨的非洲之行中。一开始,马洛对库尔茨的印象不佳, 库尔茨在他眼中无非是“典范员工”而已。一路上,马洛听到人们都在谈论库尔茨,这让他对此人从一开始的不屑逐渐转为好奇,后来甚至因马上要见到库尔茨而激动不已。不久,马洛一行遭到土著的攻击, 他担忧的却是库尔茨的安危,他突然发现自己一直期待着一件事:与库尔茨进行一次交谈。 当马洛觉得库尔茨可能已经死亡,自己永远也听不到库尔茨的声音时,顿时感到无比的孤单和凄凉,仿佛某种信念破灭了,失去了生活的方向。与此同时,马洛开始与原始情境产生共鸣,当他见到当地土著时感到激动得难以平复,因为这些原始部落唤醒了他心中被文明压抑的原始属性,“可是真正让你激动的正是这种认为他们也——和你我一样——具有人性的想法, 他们这种狂野和热情的吼叫使你想到了你自己的远祖。”⑱尽管这种原始的残留在现代文明看来如此粗鄙丑陋,但它能在现代文明人心中引起隐秘的共鸣。当马洛终于见到了库尔茨, 他发现库尔茨已经被原始荒野“占领”了。“荒野曾经占有他,钟爱他,拥抱他,钻进他的血液里去,消融了他的肌肉,通过某种不可思议的入伙仪式已让他明确归它所有了。”⑲

马洛试图破除荒野施予库尔茨的灵魂符咒,但这符咒也试图通过唤醒他遗忘已久的兽性本能,从而“让他重新忆起他过去的那种能够得到满足的魔鬼般的热情,把他拉入它无情的怀抱。”⑳库尔茨的病态兽欲与荒野带给马洛的冲动疯狂不谋而合, 库尔茨在荒野中的遭遇让马洛对自己灵魂中潜伏的原始因子不寒而栗。 两人灵魂之间的遭遇和共鸣使彼此成了对方的镜子, 马洛要破除的符咒与其说是荒野置于库尔茨的, 不如说是库尔茨置于马洛自己的,更不如说是“荒野的呼唤”置于马洛意识深处的原始本能的。“库尔茨既是马洛的翻版,也是他的‘影子’。 ”就在那时,马洛和库尔茨之间的隐秘的联系正式形成,且无法摆脱,库尔茨成了马洛内心的隐秘自我,于是,他将自己的遗迹统统交给了马洛处置。 库尔茨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评价,谁也无法真正理解库尔茨,他代表了每个人的隐秘心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 马洛在原始情境中寻找库尔茨的过程成了对自我隐秘心理的寻找。

“自我发现”的主题同样出现在《吉姆爷》、《青春》等小说中,陌生化的原始情境构成自我发现的镜子, 人在与原始情境的斗争中展现了生命的野性与活力,这是对原始自然力的价值认同。 但是,对自我的发现远非欣悦的经历, 往往伴随着自我的迷失。

二、个体的迷失:对原始主义的反思

康拉德笔下的主人公在面对原始情境的压迫时能够激发出惊人的生命能量, 恢复被现代文明压抑的自然属性,同时,他们也会暴露出嗜血、疯狂、绝望等非理性意识。“自我发现”是对自我心灵深处的开掘,它需要直面人的本能、潜意识等非理性领域,并带来不能承受之挫败。 “所谓悲惨的处境就是在自我直面他者之时, 这是最强烈的心理恐惧形式”,尤其当这个“他者”是自我心灵深处的另一种可能性之时。 这些非理性情绪(原始)是以理性意识(文明)的对立面出现在原始情境中的。

(一)“我”令自己眩晕

康拉德的航海小说有着维多利亚时代航海冒险小说的外壳,它往往联系着(西方白人男性)对世界与自我的发现。但在康拉德小说的内层,往往展现了男性“在其试图掌握世界,特别是现代性的世界过程中体验到的男性气概的断裂、 不安以及不断受挫的感觉。 ”这种挫败感与其说来源于外界,不如说来源于内心深渊。

《阴影线》从表面来看是一个“长大成人”的故事,自然伟力的考验赋予了主人公“成年男性”征服的力量。不过,小说在“自我发现”的表层之下对人与自然的关系有了进一步的反思。 自然对人的威胁更多地不是表现在生理上, 而是在精神心理层面。在大风浪面前,渺小的个体在原始情境中犹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孩, 原始情境让理智的现代人丢弃了文明的“铠甲” 而跌入非理性的精神状态,就像成年人重返“子宫”。 弗洛伊德认为,人作为有机体从无机物进化而来, 有一种重返无机状态的冲动,那是一个像母腹(子宫)般平静的世界,在这里,一切喧嚣和骚动都得以平复。这种冲动在现实中的表现,就是死亡(或睡眠),即死本能。 死本能不仅迫使人对内表现出“自戕”倾向,还使人对外表现出破坏欲(兽性)。 个体重返母腹的欲望与人重返原始自然状态的冲动是同构的, 在原始情境中,面对自然的压迫,个体原始冲动被激发出来,这种破坏性本能让主人公“我”既爱又怕,“我”无法摆脱末日的景象和死亡的召唤, 但同时又有一种快感,仿佛“我”的灵魂与死亡的永恒达成了某种妥协。而已故老船长则成了“死亡”的符号,他恨一切人和事, 其存在仿佛只是为了毁灭自己以及整艘船,提醒大家原始兽性的存在。

《文明的前哨》中掌管非洲森林深处贸易站的凯尔兹与卡利尔是平庸的殖民者, 是体制化的产物与寄生者,失去了生命活力。 由于被困贸易站,他们被文明社会抛弃,开始不知所措。面对大片旷野, 无法抵御的神秘而野蛮的气氛瞬间攫住了他们;“蛮荒之中蕴含着一种神秘的生命力, 常向他们投去窥视的光芒, 这光芒使得蛮荒越发显得诡谲而不可理解。”作为被抛入荒野的,已经失去生命活力的“文明”人,他们对原始情境完全缺乏把握能力,像生活在大屋子里的盲人一样,悸动着生命力的大自然对他们来讲犹如一片空白, 耀眼的阳光除了给他们带来眩晕之外并不能揭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对文明社会的“低能儿”来说,对他们冲击最大的并不是周边环境的落寞的空旷, 而是极端环境下内心原始状态的唤醒。“荒野被认为是一个使人可能进入混乱、困惑或者‘疯狂’状态的地域。”这是复归自然的隐喻,也是原始主义容易被忽略的深层含义。他们感到曾经保护过他们,阻止原始情境侵入内心的某种东西(文明、体制)已不见踪影, 四面蛮荒以一种不可抵挡的气势包围了他们。随着非理性意识的蔓延,两人逐渐失去理智,凯尔兹失手枪杀了卡利尔,他在补给船来到的时候由于精神崩溃上吊自杀。此时,贸易站周围热带地区的晨露已经悄无声息地四处弥漫开来,雪白的雾气无所不在,它们拼命地缠住你,令人难以摆脱。雾气象征着原始情绪,荒野剥下了文明的外衣。 在公司的汽船来来临之时,“进步的事业正在岸上召唤着凯尔兹。不仅是进步,还有文明和所有的人类美德都在召唤他, ……社会召唤他回到他曾无意识走失的垃圾堆,来执行正义。 ”“文明是从黑暗进入光明的暗喻。 这个过程就是将一切未知的、非理性的或模糊不清的事物,变成清晰的、被命名的、有秩序的东西。 ”可惜,凯尔兹与卡利尔已经被原始吞噬, 理智在原始情境中显得不堪一击。

原始情境迫使个体直面内心深渊, 那是一片潜意识与本能的暗礁,这往往让现代人不知所措,原本是对自我内心世界的深入开掘反而让人迷失。 《黑暗之心》中的库尔茨是被荒野完全吸收的“战利品”,马洛试图将库尔茨带离荒野,其实是拯救正在陷入其中的自己。马洛就像康拉德本人,当他去非洲期待在那里发现“黑暗”,却发现“黑暗”不仅早已在自己心里,也在所有人心里。在库尔茨死后, 马洛回想到库尔茨与荒野的威胁而感到不寒而栗, 他要阻止荒野的胜利,“这正是那荒野获得重大胜利的时刻, 这是一种侵略和报复性的冲击,而我仿佛感到,为了挽救另一个灵魂,我一定得独自狙击它。 ”

(二)死亡的召唤

掀开《“水仙号”的黑水手》海洋小说的表层,其核心是对本能的隐喻。 黑水手惠特是个抽象的形象, 康拉德有意将其形象模糊处理。 他相貌古怪, 脾气令人捉摸不定, 其行动也体现出象征意味。在刚上“水仙号”之时,惠特由于名字的模糊而被大副忽视,他却大喝一声让大家回来报到,并自报家门——象征逃避死亡宿命的徒劳。 惠特一上船就生了肺病卧床不起,好像是死亡的使者,向每个人提醒着即将鸣响的“丧钟”,不厌其烦地冲击着船上水手们的心理防线。在惠特的影响下,船员们逐渐失去理智,变得焦躁与疯狂。惠特的存在破坏着“水仙号”的纪律,蹂躏着船员们的自尊心与勇气,他引得水手们神魂颠倒,茫然不知所措,好像一个巨大的阴影要把船吞没。 象征“死亡”的惠特催生船员们的非理性情绪, 打破船员们逃避死亡的沉沦状态, 他时刻提醒大家将死亡作为自身最本己的可能性承担起来。 尽管船员们心里含有一种狂热的冲动,想打碎他的脑袋(象征摆脱死亡的威胁),却又无可奈。 惠特颇像《阴影线》中的老船长,因为对死亡的焦虑无处不在、无处排解,水手们匍匐在其控制之下完全无法摆脱。“那垂死的坏蛋,懂得生命的秘密,他每时每刻都俨若我们生存的主人。我们恨不得铤而走险,结果却依然惟命是从。 ”

在狂风暴雨之中, 水仙号的航程变得诡异凶险,康拉德将海上风暴神秘化,与“罪恶”、“死亡”等神秘意象相联系。“船在分崩离析的宇宙里好像是最后的质点, 负载着罪恶贯盈的人类的备受煎熬的余孽,漂浮着经受了惩罚以后的恐怖:灾难,骚扰和痛苦。”惠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只剩下了一副濒死的躯壳,但他对“水仙号”的影响却不曾减少,作为“死神的使者”,他睥睨一切伦理道德,与他日渐虚弱渺小的身体比起来, 他对众生的轻蔑倒是越来越大(抽象化),这种死神般的轻蔑在惠特的躯体里具有一种不可扑灭的生命力, 与他日益消逝的自然生命形成强烈对比。 船快到目的地,却因为无风停滞不前,奇怪的是,尽管惠特奄奄一息,却迟迟不能死去,仿佛他要和船、大海的命运捆绑在一起。当惠特听到别人要将他海葬,便流出了眼泪(皈依大海的宿命),甘心瞑目。死亡是生命的终极问题, 惠特的离去好像随身带走了那篇笼罩着船的影子, 也解除了死亡意识对船员们心理的挤压。 惠特的存在是船员们内心死本能的象征, 船员们对惠特既排斥又不舍的矛盾心态正如人类对死亡的态度:一方面努力逃离,另一方面又要“向死而生”。船员为惠特举行海葬,就在尸体掉入大海的一瞬,海风起了,“水仙号”再次扬帆起航。 惠特的死亡与海葬标志着“水仙号”结束了大海的考验,也是船员们内心面对死亡恐惧(内心原始情绪)洗礼的终结,这段经验迫使大家重新审视生命的价值。

(三)个体消解的痛苦

康拉德小说体现了原始主义的另一种可能:对心灵深处原始情绪的展现,即对人性阴暗面、非理性层面的挖掘。本能、潜意识等非理性意识是人性中的自然因子,在高度体制化的现代社会中,人的自然属性被社会属性压抑。但在原始情境中,非理性情绪在极端环境中被激发, 其中伴随着宣泄潜能的喜悦, 也伴随着个体意识被挤压变形的恐惧。康拉德本人就有切身体验,他原本与大多数欧洲人一样,对中非地区神秘的大陆充满幻想,尤其是在他儿时的脑海中,非洲充满了神奇的色彩,那大片空白的区域可以任他展开梦想中的冒险之旅。 当他满怀童年的美好理想随贸易公司到这片土地从事贸易生意时,那里的景象使他触目惊心,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年还回忆起当时的绝望心境:“巨大的忧郁降临在我身上。是的,就是在那种环境下。 每当夜晚降临, 在那无尽的原始蛮荒中间,没有亲密的友谊相伴左右,而只有……讨厌的关于掠夺财富的卑劣知识, 它们玷污了人类的良知与地理探索的历史……我已经意识到生命中充满了悲伤与哀痛,然而没人可以从中逃脱。”我们往往从殖民或后殖民主义的角度理解康拉德对非洲的回忆,但结合文本细读我们可以发现,康拉德表现了个体在原始情境中的迷失与绝望, 从而溢出了经济学、伦理学层面的解读。 事实上,康拉德的小说表现了个体因无法承受自然力(非理性)对自我意识(理性)的冲击而支离破碎,面对难以自控的非理性深渊,个体成为原始情境的“祭品”。这样的描写构成原始主义的另一个层面:“内倾型原始主义”。“内倾型原始主义”的本质是个体意识与原始情境的文化心理冲突, 而原始情境在原始主义话语中象征文化上的群体意识。 个体意识将个体从群体意识中脱离出来, 同时也从象征群体的“自然”状态中撕裂开来。作为自然之子,人的自然属性使其隐藏着重返自然的迷醉与狂喜, 挥洒着不受文明制约的原始生命冲动, 在原始主义风格中表现为对“文明枷锁”的反抗,对复归自然的向往,这是“外倾性原始主义”的价值取向。从文化人类学上说,这是酒神精神的体现——放弃自我意识,与自然合而为一的“狂欢”。 “酒神从永恒的流动与个体化中分离出来,被撕成碎片重归于群体”,但已经确立起来的个体意识不能忍受原始情境(群体)对个体的消解,无法产生“天人合一”的怡然自得感。个体意识被原始情境消解的痛苦,既是西方文化心理的深层内涵,又是“世纪末”时代精神的隐喻, 象征了世纪之交文明发展中产生的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我之间冲突的加剧。借此,康拉德已经暗示原始主义的“乌托邦”性质,实现了对原始主义的反思,拓展了原始主义的内涵。

注释:

①刘洪涛:《荒原与拯救:现代主义语境中的劳伦斯小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71 页。

②Gluck, Mary, “Interpreting Primitivism, Mass Culture and Modernism: The Making of Wilhelm Worringer’s Abstraction and Empathy”, New German Critique, 2000, 80(2):149~169.

③Clayton, Aaron, “Victory in Nature: An Ecocritical Reading of Joseph Conrad’s Novel”, Conradiana, 2010, 42(1):123~139.

④Kertzer, J.M.,“JosephConrad and The Metaphysics of Time”, Studies in the Novel, 1979, 11(3):302~317.

⑤Carlson, Patricia A., ed., Literature and Lore of the Sea.Amsterdam: Rodopi, 1986, p.5.

⑥⑦⑧约瑟夫·康拉德:《阴影线》,赵启光译,中国和平出版社2005年版,第32、33、106 页。

⑨彼得·伯克:《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与社会》,刘君译,东方出版社2007年版,第216 页。

⑩Hawthorn, Jeremy,“Artful Dodges in Mental Territory:Self-Deception in Conrad’s Fiction”, Conradiana, 2005, 37(3):205~231.

⑪⑫⑬⑭⑮约瑟夫·康拉德:《康拉德海洋小说》,薛诗绮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174、183、211、232、203 页。

⑯Freud, Sigmund, The Uncanny, trans.David McClintock, London: Penguin Books, 2003, pp.141~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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