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文化的现代辩证
——以《文化洗牌与文学重建:英国当代先锋小说的后现代性》为例

2019-01-24 22:49
浙江社会科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后现代解构先锋

□ 徐 红

先锋文学的产生与提倡变革的现代主义文化的时代背景紧密相关, 也可以说具有先锋意识的现代文化才是这股文学思潮的内在动力。 尽管先锋文学各流派在艺术形式和风格上不尽相同,但都体现了新陈代谢、更新换代、吐故纳新的倾向,注重对传统文化体系的“大洗牌式”的彻底解构。①先锋文学与现代主义文化密切而复杂的关系体现在独特的审美现代性中。 审美现代性与历经百年之久的现代运动有关,其特征是几乎涉及文化、政治、技术等各个领域的间断性、矛盾性与突变性。批评家福柯(Michel Foucault)将现代性的概念描述为一种“态度”,指的是自我与社会现实的关系,个体自愿做出的选择,是一种思维和感觉方式;在福柯看来, 现代性的概念常常以时间的不连续意识为特征,即“与传统决裂,一种新奇感,面对逝去瞬间的眩晕感”。②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则更进一步认为, 审美现代性的特征是专注于过去时间意识的态度和“通过先锋和前卫的隐喻”来表现自我的当下时间意识。③非连续的时间意识转变和创新成为审美现代性理论的一个核心点。 这种重新塑造的时间意识在波德莱尔 (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关于审美现代性精神和规律的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④与传统启蒙理性和现实主义崇高的美与善相反,现代性被定义为短暂的、偶然的与转瞬即逝的。

无疑, 现代主义在时空方面的探索酝酿了先锋文学思潮,同时先锋文学的特异性、多元性与矛盾性也推动了现代主义文化的进一步发展和演绎。 先锋文学与现代主义文化的关系是肖锦龙的著作《文化洗牌与文学重建:英国当代先锋小说的后现代性》(下文简称《先锋小说》)的主题,通过深入分析与阐释十一部英国当代先锋小说, 着重呈现了该类作品共同的后现代性特征, 捕捉到先锋文学与现代文化之间的不确定、非连续、差异的辩证关系。《先锋小说》通过文本例证将文化洗牌、文化观念、文化图式的拆除和重置生动演绎出来,作为文学重建的创作理论与叙述书写, 清晰展现在读者面前,这种“细致实证、一斑窥豹式”的论证模式确实让人耳目一新,具有非同寻常的说服力。⑤本书最重要的价值在于揭示文学与文化相互生成的新辩证关系, 即隐含在后现代性背后的文学重建与文化拆解之间的异质性、即时性与边缘性。

一、先锋文学的后现代文化语境

西方在二战后开始全面批判和反思传统的文化体系, 打破旧的体制, 力图重建新的逻辑和秩序,故而产生后现代主义的文化思潮。⑥战后人们纷纷质疑过去的文化知识体系,包括对文明、信仰乃至对真理本身产生了深刻怀疑。 当代先锋文学体现出的前卫、新潮与反叛的社会文化意识,是后现代文化背景下作家怀疑和批判传统知识文化体系的产物。 《先锋小说》将英国先锋小说文本置放在当代西方思想文化的语境中, 重新审视后现代反对本质主义、 历史主义和中心主义的价值观和信仰体系。通过对系列作品的解读,聚焦人性和人生价值问题, 本书认为社会生活的复杂性和人的本质属性的不确定性是对旧历史观念和本质主义价值观念发出挑战的根源。此外,本书的分析更体现出文学介入对中心主义批判的努力, 通过对白人中心主义与民族中心主义的文学透析, 暴露人类固有的狭隘和偏见思维。当代西方社会文化中,中心主义、狭隘主义、本质主义仍然有其市场,对异己者的扭曲和丑化也普遍存在, 本书也试图为修正和解决民族性问题开启新窗口。

反对启蒙传统是后现代文化的首要特征。 全球主义是后工业文化的显著趋势与后现代文化出现的主要成因。由于时间和空间意识的变化,西方文化的全球化扩大了现代性的范围, 电子媒介潜在的巨大影响和大规模移民重塑了世界地理和文化地图。⑦与全球化带来的现代性同步,审美平民化将以文化高低来区分的传统等级制度彻底打破。在后现代主义中,启蒙传统作为一种完美而真实的存在,在多个方面被扭曲或变异。以斯威夫特的《水之乡》为例,玛丽作为一个要强的女性,竭力去教化迪克。首先她尝试教他数学,可是最终不得不停在数字二十,之后又尝试通过情感教育法,甚至费尽心思的想让他理解“性爱”,结果不但未能让迪克明白事理,反而让他变为杀人犯,而她自己也沦为窃婴犯。 整个启蒙教育过程极大地否定了教育的身心教化功能。 这种传统教育的后果骇人听闻,无论是启蒙者和被启蒙者对此都始料未及。

对宏大叙事的消解是后现代文化的基础。 宏大历史叙事长期以来以显形主宰的姿态企图把控普通人的思想, 人们耳闻目睹的历史一直被一种过去假设所塑造; 直到现代主义的出现才开始拆穿宏大历史的阴谋, 无论如何单维度的历史很难摆脱主观的浸透。 对历史真相的把握注定是因人而异的,但是唯有先对宏大历史进行质疑和颠覆,才能真正驱动寻找真实历史的动力。先锋小说《午夜之子》将印度宗教问题、印巴冲突问题放置到个人命运中去任其动荡。 在这一点上作者鲁西迪讲故事的手法与《阿甘正传》异曲同工,后者采用阿甘这一简单的个人感悟来阐释美国近半个世纪的社会重大事件;而《午夜之子》则通过多角度、多个不同背景人物来完成文化投射。 鲁西迪最大程度撇开自己对历史事件的看法, 用魔幻的色彩来展现看似不可思议的逻辑。 当然这种寓言式魔幻小说有多种意义,因为印度、孟加拉和巴基斯坦政府对于其中涉及的政治事件均有各自的宏大叙事版本,作者唯有如此才能避免遭受政治迫害,其次唯有采用魔幻式的寓言才能将客观看来无法解开的逻辑写出来。此外,宏大叙事在《水之乡》中一次次被赤裸裸地剥落。 历史的长河在大多数人看来是奔流向前的, 但如果事事都能宏观把握和准确预测,那么个人的努力最终可能意味着徒劳;后现代主义旨在解构这种宏大氛围, 谁也无法否认大河滔滔向前进程中,随时都会遭遇洄流、旋涡甚至部分逆流,人类历史发展的长河也不例外。

后现代文化往往质疑经典、反对树立经典。谈到英国文学的成就, 莎士比亚这位巨匠是无法忽视的, 自文艺复兴以来他在英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无人比肩。 然而当代英国先锋派作家却能轻松地走出这个沉重的舆论漩涡, 他们身体力行地开始解构莎翁虚构出的文化现象,并努力重构再建,纠正错误的书写范式。 作家沃纳的《靛蓝色》就是对莎士比亚的经典《暴风雨》的控诉状。 她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来证言, 这个分量恐怕莎翁本人也无言以对。不仅如此,她一反莎士比亚作品中欧洲征服者的叙述者口吻, 让处于边缘化的印第安人走入主场, 而且小说主人公的名字依然沿用莎翁作品的命名,犹如人物跨越时空的全新演绎。但新旧作品中的米兰达除了名字相同, 处处彰显两者巨大的差异。读者可以明显感受到,莎翁的米兰达是个纸片人,读者对她的感受如同一颗不起眼的沙粒,而新作中的米兰达跃入读者心头的是真实纯粹的自我,她返璞归真地书写自己的别样人生。很多学者认为正是莎士比亚强化了白种人、 欧洲人的优越感,他有意无意地渲染殖民带给他者的文明,而沦为文化殖民、教化他者的助推者。

西方后现代文化还体现在对人本质的探讨上。 随着科技数字化时代的到来, 一种新的人类“人”的划分从过去的人类中分离出来。复制、传播和高速度成为新的生活方式的主要特征。 后现代人类的行为具有同样的本质, 即失去了一个完整的主体,换句话说,在个体身上无法找到稳定和完整的身份,《先锋文学》 对人性的观察却更入木三分,人的本性不仅复杂费解,而且是不可知的,任何一种解释都看似合理, 却只能在一个层面上对其进行界说。⑧在《金色笔记本》中,莱辛运用精妙流畅的文笔, 不动声色地让读者感受主人公的多面性。 无论是他们的性格还是人生轨迹无疑都与读者的预测大相径庭, 主人公索尔身上的革命精神貌似也有些自相矛盾, 但深究起来又是可以理解的, 人性的杂质和难以预判都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让读者觉得捉摸不透,但又异常真实。

总之,《先锋小说》 试图通过文学解读来勾勒和分析20 世纪60年代至世纪末的英国文学现状, 并力图通过该分析来窥视先锋文学如何实践文化洗牌和文学重建。 采用该思路的主要原因是当代先锋小说研究成果的逻辑推演性和例释性均不足或有缺陷,故而只能逆行。本书关注先锋作家们反思旧的文化体系并产生强烈的拆除意愿,这种文化拆除的尝试表现在文学的各个层面; 本书同时关注先锋作家们在文学拆除过程中创新重建的努力, 以及为探索新的文化体系脉络而进行的不懈探索。

二、后现代文化的文学表现

《先锋小说》充分把握英国文学脉络并结合应用各种当代文学理论, 对英国文学中先锋派作品进行了细致而多元的解读, 这种尝试对于文学创作者和评论者都具有启发和借鉴作用。 在后现代语境中, 文学与文化的关系随着艺术与真实之间界限的消融变得更加难以追踪。 后现代艺术并不对应现实基础, 因为后现代艺术家试图创造一个与现实不一样的新的想象世界。在先锋派文学中,真与假、真与虚、意识与无意识的区别也随着消失了。后现代主义者试图创造的是拟像的世界,换句话说, 他们创造的是与现实完全相反的超真实世界,艺术家创造超真实(hyper-real)的虚拟世界以取代失去的真实世界, 艺术模仿生活的原则被颠倒成为生活模仿艺术。从这个意义上说,艺术不是为了反映生活、再现现实或表现情绪,而是对现实的创造或改造。

因此,策略与技巧就成为文学本身。 从《先锋小说》中,可以看出当代文学作品在技巧方面已经难以有全新的突破, 上千年来世界文学已经将基础创作模式用尽了。犹如计算器上的键盘,现如今作家们凭借对键盘上基本表述的熟能生巧, 充分组合各种运算模式(写作技巧),就能编写出新的算式来。 先锋派作家一直以来就在这条道路上不断尝试着, 他们围绕着人类所经历的七情六欲讲故事,总是徜徉在人与非人世界之间。幸运的是他们能够借助于前辈们的故事经验,继续组合创新,编出一个个新的算式来。 无论是互文、 戏仿或反讽,其实都需要在前文本的基础上收获双重感受,这对读者自身的欣赏水平也有不小的挑战。 众所周知, 对作品的解读决不能受制于他人给作品贴上的标签,而是要将重心放在作品的“肌理”上,还文学作品一个“清白自由身”是弥足珍贵的。 能够激发不同时代、不同背景读者的兴趣,多元解读作品永远是文学批评之正道。

终于到了。我停好车,转身的瞬间看到一个人!住我家楼下的李奶奶。今天的她也和平时不一样。平时她对我很热情,见我就笑,大声和我打招呼。我不喜欢她,但也不讨厌。今天她仍对着我笑,满是皱纹的脸笑嘻嘻的,我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那笑仿佛是一种大声的宣告——看哪!这个凶手!我匆匆向她点了一下头,算作打招呼,然后逃离般往家跑。

戏仿能够酣畅淋漓地体现现代主义的艺术风格。 在定义上,戏仿是对现实拙劣而酸涩的模仿。它是一种扭曲秩序、权威、价值,表达艺术家的担忧、恐惧和焦虑的方法。 现代主义的伟大艺术家,如詹姆斯·乔伊斯、 弗兰茨·卡夫卡和文森特·梵高,都擅长这种技巧。 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是对20 世纪爱尔兰背景下荷马的《奥德赛》的拙劣模仿,卡夫卡的《变形记》是对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的现代戏仿。 在现代主义中,艺术家不再面对完整的现实, 对现实的生动描述或模仿也不再能够表达物质世界的真实。 戏仿作为一种创造性的表达方式, 可能会暴露商品社会中变化万千场景下的混乱与无序。 这一技术首先证实了世界上确实存在着一种存在, 然而, 这种存在是不真实的。 其次,戏仿作品是唯一的真实存在,因为它触及了社会现实的本质。 显然,美国小说家唐纳德·巴塞尔姆的《白雪公主》这样的戏仿艺术作品既没有指向现实中的原型,也没有完全脱离现实。后现代主义者认为,艺术必须揭示真实,而我们所面对的现实绝对不是完全真实的,它不但被打乱,而且还失去了连续性。在梵高的《一双靴子》中,读者通过挥棒和想象的世界,发现了乡村生活的严酷、病态、无精打采,这是在丰富多彩、华丽浮华的现实世界之下的真实世界。 现代艺术中许多伟大的讽刺作品, 都力图通过创造一个与现实不相符合的模拟器来对现实做出反应。

拟像是现代艺术创作的核心技巧。 拟像是指没有本源的图像或艺术作品, 原义是“相似或类似”,16 世纪晚期首次出现在英语中,用来描述一种表现形式,如雕像或绘画,尤指上帝。 拟像可能是描述艺术家努力表达他们对失去现实的关注的最好术语。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在他的文章《拟像的行进》(The Parade of Simulacra) 中宣称,“(拟像的)形象将会有连续的阶段:它是一个基本现实的反映;它掩盖和歪曲了一个基本的现实;它掩盖了基本现实的缺失; 它与任何现实都没有任何关系:它是它自己的纯粹的拟像”。⑨在对主体或生命的理解之后, 缺乏现代生命的拟像便获得了后现代主体,即某种程度的力量。 先锋小说《午夜之子》中的“黄瓜鼻子”、“两个头的孩子”以及“四脚混凝土” 都是拟像, 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对应物,相反引导现实去塑造拟像。正是通过这种艺术技巧, 鲁西迪才能凭借着深厚的文学功底和熟知印度历史,通过语言技巧的完美组合,调配出一抹别样风格的小说。很多读者认为,与传统意义上的阅读体验不一样, 阅读这部小说可谓是万花筒般的感受,读者从不同的维度,均能读出不同的故事来。 更为独特的是,小说不仅让人感觉到了《十日谈》、《一千零一夜》、《坎特伯雷记》 等熟知的文学框架在焕发新机, 更是让人叹服于作者驾驭语言的魔力。

互文是后现代艺术中最受人关注的技巧。《法国中尉的女人》也是一部典型的互文性作品,是作者福尔斯重构前人文本的产物, 是对过去话语的重新编辑。肖锦龙认为,该小说颠覆了传统的写实或再现的创作风格,大胆地采用非原创式的手法,例如挪用、改写、引用等,其创作风格成了作品的最大亮点,也成了内容的一部分。⑩作品的题目会吸引读者猜测主人公萨利跌宕起伏的人生, 随着小说情节的不断发展, 企图验证自己猜测的读者实际上被置于一个迷宫游戏中。 女主人公萨利通过与传统理想女性的决裂实践离经叛道的身份定位。早年的萨利阅读过大量的“淑女”作品,曾试图以书中的教条来约束自己, 甚至来成就自己的人生梦想,可一次次的现实打击让她越来越清楚,那些文字中传达的规矩和人生指导是虚假的, 真正的人生需要与现实紧密结合, 语言的牢笼被萨利撕裂得非常彻底。 当波尔坦尼太太以宗教的名义来绑架她、惩治她时,萨拉早已置身于牢笼之外。任何拿上帝的名义来禁锢她的人都被她的放荡不羁所击溃。除此之外,对《茫茫海藻》的解读自然需要带入《简爱》,而两者互文性解读的感受就是,读者能够切身体会到文学作品具有很大的个人主见, 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会更质疑夏洛特本人和她所在的社会, 也更清醒地开始审视自己所处的时代。

后现代主义的特点是主题和外观的淡化,即所谓的大众或商业文化,以及“新类型的文本的出现,注入了该文化产业的形式、类别和内容”。⑪高雅文化与大众文化或商业文化边界的消解, 使审美体裁注入了日常生活的形式、范畴和内容。在艺术方面,正如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文章《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所阐述的,在机械复制的背景下,艺术的产品大量出现,导致了“对传统的巨大粉碎”和“光环的消失”。⑫在艺术家的作品中,现实意识发生了转变,呈现出破碎、病态的状态。艺术形式和手法不仅是艺术的形式也是艺术内容本身, 而这些形式本身参与建构新的与现实不对应的真实或超真实。

三、文学与文化关系的辩证反思

尽管科技不断进步,人类力量不断增强,但仍存在相当大的灾难性风险, 或明显或潜在地危胁着人类的生命和世界。 诸多问题,如污染、气候变化、粮食安全、核能和战争,都表明我们正不可避免地滑向“风险社会”。 贝克(Ulrich Beck)在《风险社会:迈向新现代性》一书中指出,对于地球村的每一个公民来说,现代性危机往往是无处不在、不可避免的,“风险社会是一个灾难性的社会”。⑬换句话说,在后现代世界中,生活的现实被彻底摧毁了,宁静与和平的状态已经消失了。家庭、友谊、伦理被身体与技术、身体与身体、速度与强度等一系列关系所消解和置换。 但后现代并非仅仅意在拆解文化,更是着力生成新的文化关系。后现代主义不是为解构而解构, 它在解构的同时也努力尝试建构。 巴恩斯在《章世界史》中用最后的第十章节和二分之一章节通过一个梦来暗示自己的观点:人们如果要想找到真正意义的和谐,就必须摒弃树形文化,拥抱块茎形文化,尊重他者,摒弃中心主义的范式。文化丛生必须让其产生联系,如果一味地切割和区别, 只能让人们产生见木不见林的错觉。

后现代的重构性在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瓜塔里(Felix Guattari) 的哲学中最清晰地体现出来。 这两位法国哲学家的去疆域和块茎理论为重构文化提供了路径与策略。从语义上讲,界域化是指在某一领土上增加或确立某一领土; 在后现代主义语境中,它指空间的形成或身体的存在;界域化的概念也与心理关系和社会关系的状态有关。因此,去界域化和再界域化意味着空间或关系、社会或心理的崩溃和重塑。这两个术语最初在20 世纪70年代两位哲学家合著的《千高原》中使用,在两人合作的另一部著作《反俄狄浦斯》中进一步指出,“对流动的解码和社会的去区域化构成了资本主义最具特征和最重要的倾向”。⑭此外,似乎还有一种直接表现,即脱离和复合两种运动同时进行。⑮德勒兹和瓜塔里从空间和关系的角度对资本主义、权力和身份进行了独特的解析,这些剖析和理解与一系列社会结构和过程的界域化、去界域化、再界域化的过程联系在一起。 运用去界域与块茎概念,《先锋小说》分析了《章世界史》对西方传统文化解构的策略和新结构的生成,“(巴恩斯)深刻揭示了西方文化的实质, 用否定性解界域化方式彻底揭露、 批判、 解构了传统的树形历史模式, 用肯定性解界域化方式建构了一种新异的块茎形文化活动方式, 彻底穿越了西方既有的历史文化体系。”小说作者通过对西方文化本质的揭露,否定了传统的树形历史模式, 尝试建构新型的多元的块茎形历史文化体系, 通过否定性的去界域化与肯定的再界域化,“启示了一种全新的历史文化境界”⑯。 这种新型思维模式摆脱了西方传统的本质主义、二元对立的传统文化定式,转而追求多元、差异和平等的新型关系。

德勒兹的哲学从内容和本质上可以看作是重构的启示, 因为它关注的是后现代世界的存在问题。在这个后现代世界里,上帝已死,主体被抹去。但德勒兹认为,在这种困境中有一种可能的出路,因为在人类个体中存在着生存的力量或欲望。 因此,他的解决方案既不依赖于上帝,也不依赖于以人类为中心的信心。它与生命的核心概念相联系。对德勒兹来说, 生命的欲望对生命本身而言是至福,构成了人的本质,保证了人在天启世界中未来的潜力。先锋派作家几乎都选取这样的乐观哲学,唯有如此才能使来自底层和边缘的小人物找到继续保持本真自我的勇气和毅力, 也只有通过不断的解构才能让那些自命不凡的大人物照照镜子,不再做虚伪掩盖。 无论是《法国中尉的女人》还是《茫茫海藻》都无一例外地在调取读者已建立起来的文化和社会经验, 新旧经验一起在读者的脑海中激荡碰撞,在质疑和新鲜体验中催生思考。这种质疑正是颠覆传统的萌芽,引发读者深入思考。因为任何问题的考量绝不能简单地用主次来划分,如此即使是找出解决方案也只是暂时的。 真正的问题如被二次阉割,到头来会衍生更多的问题。

后现代主义解构传统、去中心化、反本质主义的理论特征同时也奠定了文学重构的基础。 从根本上来说, 后现代主义试图将传统文化推倒后重建, 然而由于种种原因解构和拆除受到的关注远远超过了重建和再造, 而后者才是后现代主义的重要内涵所在。 因而如何在后现代的废墟或空白中重树多元的价值体系成为重要的、 亟待解决的问题, 也是中外学者寻求突破的核心议题,《先锋小说》的创新之处正在于此。《水之乡》中有关欧洲鳗的片段,显然给人们一个寻求真理的导图:需要长期、有理性、有感性和好奇心的共同作用,不能过于孤立地指望科学仪器和实验, 也不能过于感性、以经验之谈先入为主禁锢住自己的思路。鳗鱼如何繁衍后代的研究综合了各方面的智慧, 中间充满了不少看似不可思议的环节。 从公元前4 世纪到20 世纪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人类对其繁育之谜不懈的探索, 研究历程展现出来的结果往返、倒退、错误,是了解、把握、整理的必然历程,这种再建构的过程才是真实的过程。 该段落不仅仅是对宏大叙事的极大嘲讽, 也为人类正确看待历史、解决问题建构出一条正确路径。整个过程与宏大叙事截然不同,执着、兴趣、科学方法、时间、智慧这些经常被推崇的成功者品质与丹麦科学家长达20 多年的环大西洋和地中海考察相比,让所有有志于追求真理的人感受到的是不可思议的艰辛,以及可遇不可求的偶然因素。斯威夫特用历史事实来对峙宏大叙事的虚伪性, 再次激活人类的思考质疑精神, 这着实能够让那些大唱凯歌的历史被羞辱, 也给整个虚无笼罩的话语世界一丝透气清醒的机会。

《先锋小说》将文化洗牌、文化观念、文化图式的拆除和重置通过文学文本演绎出来, 作为文学重建的创作理论与叙述书写, 清晰展现在读者面前。 从“语言转向”和“空间转向”等视角审视文学与文化的关系,结合20 世纪中后期兴起的“语言转向” 思潮, 认同文学语言不仅是思想表达的工具,更是哲学反思和知识构成的根本要素的观点。本书对英国先锋小说的解读突破了文学研究的范围,将文学语言话语与文化符号并置,分析先锋小说中涉及的空间建构、后殖民书写、身体政治、物质主义等当代文化议题, 并借助文学文本深刻的阐释, 指出先锋文学的文化洗牌和艺术重建的功能, 即先锋文学在拆除和重置旧的文化观念的同时,也通过解构和重构的艺术策略重建文化秩序。

由于篇幅所限,《先锋小说》 对先锋派文学脉络的梳理还不够清晰。学者赵炎秋认为,先锋文学与传统文学相比突破了两个结果:一是加快了文学创新, 二是形成了显著的荒诞特色。 主要原因是,二十世纪世界文坛硕果累累,大师层出不穷,先锋作家需要有所发展和创新就必须实验;此外,人类的认知转向,不确定性,无意义,荒诞,非理性开始左右人的思想。⑰本书对文学创新和实验做了大量的分析, 可是在荒诞特色上未进行入木三分的剖析。 故而本书读者容易将实验文学和先锋文学混淆起来。此外,本书对后现代文学,新小说,元小说和历史编撰元小说这几个概念并没有给予足够的辨析, 很难让读者心悦诚服地接受先锋小说是最佳的权宜之计。 要使读者真正地接受先锋派小说是目前杂乱无章名目下此类作品的最佳命名, 需先澄清后现代文学主要以小说的形式来发声,而此类小说往往采用颠覆传统的姿态,故而以新(元)小说为主流,也称后现代小说。但小说只是文学形式之一, 后现代文学不仅仅只体现在小说一种文体上,且新(元)小说也不能代替或囊括所有小说形式。

《先锋小说》的结论部分认为,近二三十年来英国和西方作家们的创作视角从语言能指形式转向事物本身模式, 创作重心转向对事物本质的揭示, 故而致力于修正和改造传统的文化和文学形式的西方后现代先锋文学已接近尾声,成为历史。这种断言还有待商榷, 从本书的脉络和先锋小说的特质来推理,任何一个时代都不缺乏创新之作,具有颠覆性, 解构性和重建性的作品是新时代精神的产物,因为这是文学蜕变的必然路径。 诚然,近些年来具有先锋特征的文学作品数量有所下降, 致力于凸显自然的初始状态和人类的初始经验的作品又再度获得推崇。 但只要文学不断向前发展, 它就必须依赖传统书写和非传统书写一起继续匠心演绎。 因而先锋文学不会停留在某个时代,相反它所代表的精神(包括思想和形式)将会继续助力文学家们来拓新创作。 可以说,只要人类反对传统的初心不变,先锋文学的创作就不会终止。

《先锋小说》对英国先锋小说的分析尽管角度不同,方法有别,但都注重文学文本体现出的文化现象, 关注西方传统知识文化体系瓦解过程中的焦虑、无助及重建的期待。 本书雅俗共赏、观点鲜明,在文本细读与理论分析相结合的基础上,为读者解读了众多英国当代先锋小说, 呈现了这些别具匠心的实验文学作品中复杂的社会文化背景,例证出先锋派小说吐故纳新、 推陈出新的后现代特征,强调文学作品的文化解构与艺术重构功能。文化解构与文学重建是先锋文学的一体两面,相互独立,相互生成,相互捕捉。 这种文化符号与文学话语的辩证关系也正是先锋文学的重要特征之一。要读懂这些略带“怪味”的作品,必须把握作家们不遗余力实践着的颠覆、解构和重建主脉络,与作家们孜孜不倦创造的前所未有的小说阅读新鲜感实现有效互动。 本书是不可多得的开放式解读范本。 正如一部真正伟大的文学作品永远无法解读穷尽一样, 本书作为现代英国文学作品解读的冰山一角, 相信能够撼动读者心灵去阅读更多的非传统格调的作品,激活更广、更深层面的思考,同时也期望能够启发中国文学创作的不断创新和突破。

注释:

①⑥⑧⑩⑯肖锦龙:《文化洗牌与文学重建:英国当代先锋小说的后现代性》,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8、8、34、212~213、133 页。

②Michel Foucault, “What is Enlightenment?”The Foucault Reader.ed.Paul Rabinow.New York: Pantheon Books,1984, p.39.

③④Jürgen Habermas, The Anti-Aesthetic:Essays on Postmodern Culture.Ed.Hal Foster.Seattle: Bay Press, 1983,p.5, p.5.

⑤梅进文:《推倒再来 重构希望——读〈文化洗牌与文学重建〉》,《文汇读书周报》2018年10月22日。

⑦Arjun Appadurai, Modernity at Large:Cultural Dimensions of Globalization.Minneapolis: U of Minnesota P,1996, P.4.

⑨Jean Baudrillard, “The Precession of Simulacra”.Trans.Paul Foss & Paul Patton.The Norton Anthology of Theory and Criticism.Ed.Leitch B.Vincent.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 2001, p.1736.

⑪Fredric Jameson, “Postmodernism, or, The Cultural Logic of Late Capitalism,” New Left Review 146(July-August 1984): p.54-55.

⑫Walter Benjamin, “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Trans.Harry Zohn.The Norton Anthology of Theory and Criticism.Ed.Leitch B.Vincent.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 2001, p.1170.

⑬Ulrich Beck, Risk Society:Towards a New Modernity.Trans.Mark Ritter.London: SAGE Publications, 1986, p.24.

⑭⑮Gilles Deleuze, Félix Guattari, Anti-Oedip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Minneapolis: U of Minnesota P,1983, p.34, p.260.

⑰赵炎秋:《西方文论与文学研究》, 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2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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