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医疗空间的自主与北京中央医院的筹建

2019-01-23 14:50李彦昌
中国科技史杂志 2019年4期
关键词:伍连德中央医院

李彦昌

(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191)

1918年1月27日,北京中央医院(1)时称“中央医院”,因在北京,又称“北京中央医院”,以与此后成立的其他中央医院相区别。民国时期,因政局变化和中央政府变动,曾出现多所医院以“中央医院”为名,除北洋政府时期创办的北京中央医院,还有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始建于1929年并于1933年建成的南京中央医院、共产党1939年在延安创办的中央医院。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又决定在全国建五大中央医院,分别位于南京、重庆、广州、兰州、天津(参见《中央医院》,行政院新闻局印行,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九月)。举行开院庆典,当天宾朋满座,盛况空前。次日发行的《日知报》记载:“九钟时,已车马不绝于道,嗣后宾朋陆续汇集。十钟时,奏乐开幕,计中外男女来宾约六七百人。当由首席董事曹润田总长派代表章茞生报告本院成立情形,复由大总统代表王振垚恭代行开幕礼,并代致训词,次由院董施省之演说,继以医监伍连德用英文演说,次为来宾演说美国人经理建筑三条胡同之大医院,格林君、法国人林主教、外交陆总长、税务处孙督办、管理法国医院医士、京汉铁路局王局长诸君子先后演说,公使团男女来宾,及中西各医院院长,政界各要人均次第参观各室,词意甚为赞美。而丹麦公使夫人、荷兰公使甚为拳拳,并询及经费之是否充裕。蒙古王公及清室内务府均有来参观者,奉天省公署亦派员莅会,济济锵锵,颇极一时之盛。”[1]从上述引文,不难想象当时开院庆典的盛况。之所以如此隆重,主要是因为中央医院是第一所由中国人在首善之区创办的“现代医院”。

“现代医院”是现代医学的空间载体,也是传播现代医学的重要角色。作为医疗空间发展的一种形式,无论是建筑空间所凝结的现代性,还是建筑功能所体现的技术性,以及建设需要的巨量资金,都迥异于传统医院。著名医学史家罗森伯格曾言:“如果不了解医院的起源,就不能解释20世纪的医学史、医学界和健康保健。”[2]长期以来,中国的医院史研究多关注近代中国的教会医院或外国在华基金会所创办的其他西式医院,而近代国人自创自办的现代医院相对未得到足够重视。这不仅不利于总结近代中国自创自办现代医院的历史经验与教训,也不利于反映现代医学在华发展的全貌。

就中央医院而言,它既不同于此前中国人自办的军医院或官医院,也不同于外国人在华所办西式医院,被誉为“首善之区第一次自立之医院”[3]。目前,除王吉民与伍连德合著的《中国医史》中简要提及外([4],页649),学界尚未见相关专论。本文以中央医院相关档案、碑刻、征信录及有关回忆录等史料为基础,通过梳理20世纪初中央医院的筹建过程和考察西式医院从传统到现代的空间转变,分析以社会募捐模式创办一所现代分科式综合医院的开创意义,从而探讨中央医院在何种意义上成为“首善之区第一次自立之医院”,进而分析这一评价所蕴含的社会心理以及中国西医所肩负的“医疗空间现代化”与“现代医疗空间自主化”的双重使命。

1 提议中的“中央医院”:清末民初的两次努力

1910年东北爆发鼠疫疫情,传统医学束手无策,现代医学力量严重不足,清政府高度紧张,为“解应急需”,临时令度支部从大连税关拨银15万两,添设医院和检疫所,以为严加防范疫情所用[5]。这直接刺激了国人自办西式医院的想法。伍连德曾在哈尔滨、齐齐哈尔等地创办现代化的医院。

为总结与交流鼠疫防治经验,万国鼠疫大会于1911年4月3日至28日在奉天召开[6]。4月4日《时报》报道,“筹设中央医院研究医药,以免外人干涉外务部”,并建议外务部“会同民政部、海陆军部合筹”[7]。这是目前所见关于筹设中央医院的最早报道。5月1日的《申报》报道也基本佐证此说,称:“民政部议设中央医院,系因奉天自初五日开设医学研究会,各国名医会集讨论。外务部派施右丞肇基前往赴会,以各国均有皇家医院,平时预为防备,我国向未设立,以至临事周张,函请外务部咨商民政部筹议。闻肃邸已派司员于上月二十二日在署中邀请各部委员开临时大会,商议建设中央医院办法。”[8]

据5月4日《大公报》报道,民政部等部门虽赞成此举,但由于经费拮据,于是向邮部协商,拟向铁路乘客抽取捐税以兴办医院。此举遭到舆论反对,认为“公益之事,人皆赞成”,但“筹捐款项其法亦多,若必抽及乘车各客,而使往来行旅均受其扰,吾恐利则去见,而害己实深”。原因在于此例一开,“此后若再有地方善举,而亦援此例,责令搭客于每位抽铜元二枚至二十枚之外,复行增益则作俑之祸,其罪可胜诛哉”[9]。

不过另有报道显示,倡设中央医院为民政部右丞汪荣宝提议。1911年六七月份《申报》《时报》等媒体报道,“前民政部右丞汪荣宝等倡议组织之中央医院,刻已组织就绪。闻所派总办为伍连德,副办为屈永秋,不日即可发表”[10]。

由于史料所限,难以判定最初倡设中央医院之人是施肇基还是汪荣宝,也可能另有其人。由于施肇基与汪荣宝都没有医学背景,与施肇基同在奉天参加万国鼠疫大会的伍连德最先倡设中央医院的可能性极大。虽前述报道和伍连德在自传中都未作相关记载,没有直接论据显示是伍连德最先提议成立中央医院,但这种可能性仍不能排除。

首先,伍连德的医学知识背景与工作经历,使其对西方医学与医院发展状况相当了解。其次,伍连德受邀回国后,先被任命为隶属陆军部的陆军军医学堂帮办,1910年东北鼠疫疫情爆发后,兼授东三省防鼠疫全权总医官,统一协调东北鼠疫防疫,具有足够的社会威望与地位。再次,他与施肇基当时一同在奉天参加万国鼠疫大会,两人可能就此有所沟通;而且由于施肇基为外务部右丞,直接与外务部沟通较为方便。最后,伍连德中文不流利,一般使用英文,可能因此导致媒体报道为施肇基致电外务部。

至于这一动议在清末终未成为现实的原因,伍连德在《北京中央医院之缘起及规划》一文中有所交待,称“经鸠集巨款,先就那都门建一模范医院,旋因革命风潮,捐款复散”[11]。不过,1915年12月17日《时报》在报道行将动工的中央医院时,称“政府拟筹设中央医院,久有此议”,但只因“经费一时难筹,未能开办”[12]。总之,无论是“捐款复散”,还是“经费一时难筹”,中央医院最终未能在清末成为现实。

进入民国后,政府更为重视西医。1913年博医会在北京召开大会,大总统袁世凯接见与会医学传教士,鼓励其继续从事医学传教。这是自晚清以来中国国家元首第一次公开集体接见医学传教士[13]。1913年11月《解剖条例》颁布,中国医生从此“总算也有了正式实习解剖的权利”[14]。有些地方政府也积极支持西式医院,在医院用地等方面给予便利,如民国初年山西都督为感谢浸礼会两名医学传教士,“特捐地四十亩,为建筑医院之用”[15];有地方军阀为感谢教会医院救治伤兵,为其捐助经费、医疗设备[13]。在此背景下,创办中央医院的设想再次被提出,并付诸现实。

2 模式开创:社会募捐与“现代医院”

中央医院大楼由美国芝加哥沙德河建筑事务所负责设计,德国雷虎公司负责“标领构造”,是京城首家采用防火设计的建筑,是京城最早装配电梯的医院[16]。最终落成的大楼共四层,东西走向,大门朝南,“房式中横一段,两头作又翼形,宽约二十六丈,深约十丈五尺”“傲美国极新医院”[11],更使中国先前所建医院“相形见绌”([4],页649)。除设有内科、外科、妇科等科室外,还有“标本室、割疗室、牙科室、眼科室、诊病室、浴室、察菌室,应有尽有,设备周到,为北京医院之冠”[16]。医生从包括各国医学院校的优秀毕业生中选聘,特别强调具有合作精神;每个病室由一名修女负责看护,其他护理人员为中国人[17]。无论从建筑外观与内部功能布局,还是医务人员的配置上,中央医院无不充分展现了其“现代”的一面,甚至不逊于外国人此前在京所办的西式医院。中国历史上虽有社会慈善办医院的传统,但就“现代医院”而言,“国人自办之卫生事业,中央医院实为嚆矢”[18]。

据中央医院首任董事长曹汝霖在1918年回忆,从1915年在中央公园召开首次会议到1918年1月27日正式开院,前后共召开七次筹备会议,分别议定经费筹措、院址选择、建筑设计等相关重要事项。然而,由于民国初年局势混乱,创建过程颇为曲折。国际上第一次世界大战正酣,从国外进口材料变得极为困难;在国内袁世凯复辟、二次革命等导致政局多变。

据《时报》载,创建中央医院的提议得到响应后,内务总长朱启钤“以此举与卫生大有关系,诚为当务之急”,电调哈尔滨防疫局局长伍连德来京襄办此事。伍连德到京后,于1915年12月11日与财政总长周学熙、内务总长朱启钤、外务次长曹汝霖、司法总长章宗祥、国务院参事林长民、陇海铁路局局长施肇曾等人在中央公园召开会议。首由曹汝霖介绍“必设中央医院之各种原因”,“众皆赞成”。“至经费第一层,当由财政总长周缉之先指拨十万元,并自捐一万元,又梁督办燕孙、施督办肇曾、朱总长启钤及曹次长各捐一万元,李总裁伯芝捐七千元,金伯平次长、林宗孟参议及伍连德博士等各助五千元,计是日指拨连捐之数共达十八余万元,为开筹之费已绰有余。”[12]伍连德后来的回忆似可佐证,称“当时在中央公园开筹备会,即日经众认捐十余万元,并由内务部择拨地址建筑”[11]。

12月17日在陇海铁路总公所召开第二次会议,除公议本院名为“中央医院”、公推曹汝霖为“董事会会长”外,还议定分任募捐办法,由前财政总长周学熙负责筹拨十万元,由施肇曾“掌管银钱出纳”[19]。此处曹汝霖的回忆可能有误,“中央医院”之名在第二次会议之前早已见报,如12月16日《顺天时报》报道,“内务总长朱启钤现因京师冬疫盛行,有碍地方卫生,故于日前联合政商界有力人物,议商筹集巨款,在京内设一中央医院”[20]。可能情况是,院名早已拟就,12月17日第二次会议时才正式通过。

在院名、筹款大体就绪后,即着手购买院基、选择建筑设计与工程承包商等事宜。据档案记载,曹汝霖等人禀报内务部,称“近集同志发起中央医院,业经设计绘图拟定办法,惟是京师阁阓得地为难”,经调查发现“西四牌楼阜成门大街阜成市场官地一所,又帝王庙西官空地一所,两相连续计九亩余,市场未开,尚无所用”,因此认为“遍查城厢内外,择地建筑无如阜成门之适当者”。据此,特奏请内务部核准“将该官地拨为中央医院之用,俾得省购地之资,以增建费于医院发达,实有裨益”。理由是“中外各医院多在东城,西城偏枯,尤不能不弥其缺”;二是该处“与大街近便,而又左濠右庙,空旷清洁,设立医院最为相宜”。该处“毗连四境,东自帝王庙夹道,西至大明濠,南临大街,北至基督教会空地,界址统括,官地计算东南至东北五十七丈,西南至西北六十丈,东北至西北十八丈,东南至西南三十六丈”,但由于“医院设计建筑用地颇多,该处官地万万不敷展布,”因此“其间民有土地拟由医院收买,并请大部核准公告,以便克日备价收买。”1916年2月7日内务部批复,“查京师西城一带,缺少扩大医院,本部正拟筹设以重卫生,兹据该会禀请各节,自应特予照准所请,以阜成市场及帝王庙西官地作为建筑之所应准拨用。至该医院建筑地内民有房屋,应由该院出资收买,其给价方法即援照北京房地收用现行通例办理,除批示外,合行检同原呈地图饬知京师警察厅,查照仰即,宣布收用,妥为办理可也”[21]。2月10日《顺天时报》也详细报道此事[22]。购买周边平房所占用地共用花费21,000元[23],而且过程颇费周折,“警察总监吴镜潭君,督饬区官,广喻曲导,先后迁让,院之阶基于以肇立”[24]。

1916年2月24日在陇海铁路总公所开第三次会议。此次会议审定了医院建筑图样,并议定建筑费为12万元,由雷虎公司承办,拟于“三月开工”[19]。但由于袁世凯帝制复辟失败,许多中央医院重要捐助者因深度参与而遭到通缉,离京避难。其中,重要的财政支持者朱启钤因在袁世凯帝制复辟中一度担任要职而遭到通缉。《益世报》等报称“不意好事多磨,其捐资之官僚等因南省要求惩办帝制罪首,故皆引疾避去,遂致此项善举,竟于日前停办矣”[25]。这使中央医院的筹备工作遭到重大打击,面临停办的危险。

但筹备工作仍在紧张进行当中。4月11日《大公报》报道,“北京中央医院订立之建筑合同业经双方签字,拟刻即开始兴工”[26]。9日《大公报》又载,中央医院“已经着手开工曾志前报。刻又闻,此项工程系由美国绘图,德国雷虎公司包工,一切建筑均以纽约某医院为模型,共分四层,约容数百人,有升降机、冷热管、特别电话、避火警法均极完备云”[27]。当时有14个建筑公司投标,雷虎公司最后中标签约,1916年5月正式破土动工[23]②。北京中央医院奠基之后,伍连德每天乘私人黄包车从东堂子胡同的家经过故宫,来到医院工地亲自督工[28]。

为应对部分董事离京而不能参与筹建的局面,董事会于9月26日在陇海铁路总公所召开第四次会议。会议内容主要有三:一是改组董事会,续举严范孙等人为新董事;二是报告工程暨设备所需经费,由于除已收捐款外,“尚少十万元之譄”,公议续行募捐;三是因以雷虎公司承包工程暨置办各项器具均须支付现洋,而“所收捐款多属中交纸币”,虽经由施肇曾努力但中交两行仍未兑现,而种种经费急需待付,因此“公议仍由省之先生担任筹拨现洋,徐议善策”[1]。

这不得不述及当时国内外局势。一方面,一战期间钢材、水泥等建筑材料价格上涨,导致医院建筑成本上升。另一方面,当时金融市场与币制十分混乱,后爆发“京钞风潮”,物价上涨严重威胁广大市民的生计。在上述国内外因素影响下,好不容易筹集的建设资金,受汇率和币制变动等因素的冲击而严重贬值,导致本已拮据的建设经费雪上加霜。据碑文记载[29],至1918年开院时“共收捐款银元四万八千六百三十七元五角,中交两行经收银元、京钞十五万五千三百六十元零七角九分,京公砝银六百五十两,港币一千五百元,罗布二千三百元,公债票四万元,储蓄票一百八十二张四十八条”。但受“京钞风潮”影响,“以上所列京钞各款,有在中交两银行停兑以前收存,该两行者迨停兑后,此项存款悉数变为纸币,亏耗既巨”。幸亏后“经施董事肇曾陆续向金融机关竭力设法,以一部分纸币换成现金,所损极微,而补救甚巨”。

在此背景下,1916年11月28日第五次会议在陇海铁路总公所召开,讨论工程概况及续募捐款等事宜[19]。据当时预估,医院建筑、装修及设备共需花费大约25万美元。为续募资金,伍连德返回家乡马来西亚槟城,在友人帮助下筹得3万元[30]。1917年7月17日梁启超就任财政总长,决定从财政中支持3万元建设资金和每年1000元行政经费。与此同时,施肇曾、伍连德分别捐5000元和2500元。医院建设才得以正常进行。

医院原计划于1917年夏建成,当年秋开办[11],但后因工程延期,至12月北京中央医院才正式落成。医院设内科、外科等科室,病床150张,其中头等病床10张,二等病床20张,三等病床120张。12月14日召开第六次会议,这也是在陇海铁路总公所召开的最后一次筹备会议。会议通过了“本院工程完竣情形”,并“议定1918年1月27日开幕”,还“查明收支及不敷各款,公议转呈大总统酌量捐助”[19]。

正式开院前夕,1918年1月13日第七次会议的召开地点转移至已竣工的中央医院内,这是正式开院之前最后一次筹备会议。会议内容主要关于人事和经费,一是公举“施肇曾为院董,曹汝霖为首席董事兼任基金监事,伍连德为医监”;二是“议定函请市政公所酌提车捐及乐户等捐,暨税务处及崇文门税务局认助月款,以充常费”[19]。

1月15日外交总长陆征祥特设盛筵,款邀京师林大司牧及各国大员,“席间议论风生,宾主欢然”[16]。从1月24日起至28日,医院在《日知报》头版连续刊登广告,为正式开院造势[31—35]。从28日至30日供市民持券免费开放参观3天。后“诚恐参观券分送未周”,1月30日又在《日知报》刊登紧急广告,称31日“概免持券,一律入内参观,以昭普及”,自2月1日起医院正式开诊[36—38]。

纵观中央医院创建过程,虽不乏艰辛,但终玉汝于成。早在1895年《申报》刊登的《述客言中国宜广设医院》一文就指出,国人每将“不能如泰西各国之多立医院”的原因“诿于经费之无从筹措”,实际上是“不知西人非果富于华人也,华人非果贫于西人也,肯行与不肯行耳!”认为“泰西在数百年前,亦未有如是之盛也,初设不过一二处,嗣见有益于人,乐于为善者,皆踊跃捐资,自数元以致数十数百数千数万甚至捐数十万者,解囊济世,不惜倾家,所以病院则愈设愈多,医学则愈讲愈精,药物则愈炼愈妙。捐者多而经费不患其不敷,医者众而活人几至于无算”。并指出,“若华人仿行西法,举而行之,不更可代造化施仁,而登斯民于袵席哉!”进而言道“余素悉贵国之官,富厚者多,倘能当道富厚诸公,或捐数百数千数万以至数十万,仿行举办,则乐善者必接踵而起,将一邑有一邑之捐,一郡有一郡之捐,一省有一省之捐,一官有一官之捐,推之各省各郡各邑无不皆然,亦何难与泰西颉颃哉?”[39]中央医院最终变为现实,某种程度上验证此文设想并部分实现此文的期许。

3 开院盛典:中西医学视域下的中央医院

1918年1月27日,中央医院举行开院盛典,除篇首《日知报》的详细报道外,《圣教杂志》的报道也较为详细,但稍有不同。“上午九时起,院门前车马已不绝于道,嗣后来宾陆续汇集,于十时奏乐开幕,计中外男女来宾约六百人。当由首席董事曹润田总长派代表章茞生演说,以总统赠与之匾额揭示众人,上书‘寿寓同登’四字。继由医监伍连德君操英语演说,次为来宾演说,京师林主教、孙宝琦、外交陆总长、管理法国医院医士等先后演说,终则导引公使团男女来宾,中西各医院院长、政界各要人,次第参观,咸称誉不置。蒙古王公及清室内务府亦均来参加开幕礼。”场面“颇极一时之盛”。作为一本教会办刊物,《圣教杂志》特别提到,“因院中看护妇以仁爱会修女充任”,在正式典礼开始前,这些由修女充任的看护妇于上午六时先在医院里面特建的小圣堂内“行第一台弥撒礼”[16]。

此外,《北平日报》《公言报》《顺天时报》《时报》等京津地区重要报刊均作相关报道,如《时报》转引路透社电称:“国立中央医院今晨举行开幕礼,中外人到者甚多,冯总统致贺词,并赠匾额。”[40]

由于时任代大总统冯国璋离京外出视事,未能亲莅开幕盛典,特派王振垚代致训词。训词首先阐述西方医学与文明之间的关系,强调引入西方医学的必要性,认为“惟世界愈文明,则卫生愈讲求,而医学亦愈进步,今泰西医学研精造极,世界各国举食其赐”。但同时强调“吾国古昔于斯学乃早有发明,远者姑且无论,即如太史公书扁鹊仓公列传所称,割皮、解肌、决脉、结筋、搦髓脑、揲荒爪、幕湔浣肠胃、漱涤五脏之说,与今解剖之举何异?”认为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所称吻合”。冯国璋认为中国传统医学博大精深,“班孟坚为艺文志,列医经七家,二百一十六卷,其为说曰医经者,原人血脉筋经络骨髓,阴阳表里,以起百病之本,死生之分,而用度箴石汤火所施,调百药齐和之所宜,犹磁石取铁,以物相使,此其微妙深邃”,只不过由于“后世废而不讲,遂使其学弗传”,于是建议“他山为错,宁不其然”,由此期望“在北京成立最晚,规模最广,设施亦最完备”的中央医院,“将来治中西于一炉,补阴阳之缺憾,使吾国同胞皆得生,死而肉骨”,则可“其为忻幸,宁为纪极”[1]。

冯国璋早年毕业于北洋武备学堂,并无中西医学知识背景,能够认识到西方医学与现代文明之间的密切联系,已展现其较为开明的一面。在民国初年民族主义日渐高涨的形势下,强调中国医学的悠久传统也可以理解,但认为《史记·扁鹊列传》和《医经》中相关论述“与今解剖之举何异”,两者“所称吻合”,不免有些牵强。

外交总长陆征祥的演说也体现近似的认知水平,但主要从医院筹办层面阐述自己对东西方医学的认识,称自己“久役欧洲,居常深念”,认为“近世大同之义,惟医术为最近。各国医学家殚精竭思,发明一术,莫不公诸全世界。而乐善好施之君子,凡于创设医院之举,往往不分畛域,踊跃输金,良以仁民爱物之心,不因国界而异也”,进而强调“我国医术发源最古,附扁和缓代不乏人”,近代以来“各国医士来华,与夫吾国人之游欧美日本,专习医术,学成归国者,指不胜屈。而通都大邑之间,中外人士建设医院,亦所在有之。京师为首善之区,是宜有规模宏大之医院,荟萃中西医术,提倡慈善事业,以为四方模范”。中央医院的成立“实本此旨”。但近代积贫积弱的中国,成立一座像中央医院规模的现代医院,面临诸多困难,“造端既大,经始维艰,鸠赀庀工,再阅寒暑,始有今日落成之庆。其间经营奔走,尤以曹君汝霖、施君肇曾、伍君连德之功为多”。为此,陆征祥呼吁:“此后维持扩充,以期海内病民同登寿域,尤有望于今日莅院诸公。”[1]

首席董事曹汝霖“因养病汤山未克莅会”,派代表章茞生代为宣读演说内容。内容共分12部分,除第2至8部分概述七次筹备会议过程外,其他部分主要交待成立中央医院的缘起与经费情况,称“本院所收捐款,计现洋四万六千三百余元,加以息款、回扣并纸币折换,实共收现洋五万一千六百余元,中交纸币十五万五千二百余元,行化银九千八百余两,又公债票四万元,储蓄票一百八十二张四十八条”。而建院支用各款,“计现洋七万三千五百余元,中交纸币十四万七千二百余元,化银九千七百余两等,京公足五十余两”。两相抵消,总计“透支现洋二万一千九百余元,京公足五十余两”,均由施肇曾“暂行垫付”。除此之外,“本院预算应付雷虎工程末期建筑费及添置器具药料杂用等项,需现洋七万余元,以所存交钞八千元、行化银一百两,零及公债票、储蓄票全数折抵上项,预算不敷甚巨”。此外,“本院每月常费已由财政、内务两部各认助一千元,市政公所允予酌助,未有定数。税务处及京师税务监督处,函请酌拨经费,尚未见覆”。章茞生在代为宣读结束后,表示自己“以前从诸君子之后,愧未能裨助万一”,“以后惟当勉竭绵力以副诸君之期望”,并期望中央医院“日起有功,誉满人口,起疮痍,登寿域”[19]。

这段致辞内容冗长而琐碎,但详实而具体,除交待筹备过程外,还主动向社会公布每一笔款项的来源与去处。这与民国时期通过社会募捐方式创办医院所发行的征信录发挥着相同功用。这一方面使资金使用透明化,主动接受社会的公开监督;另一方面展示医院创办者的诚信,从而吸引更多捐助以促进医院的持续发展。

医董施肇曾作为中央医院主要创办者之一,在演说中除感谢大总统特颁匾额并派员代致训词及其他中外来宾的莅临外,主要期望今后一切事宜“尤望诸君提携而匡助之,将使本院基业拓而益大。本院成绩久而俞彰,此非特同人等引为至愿,实亦我同胞病夫有赖于诸君,无疆之福也”[19]。伍连德由于汉语不流利,以英语演说。演说内容未见相关报道。更为遗憾的是,伍连德与施肇曾这一对筹建中央医院的“功臣”,后因产生不快,伍连德旋而辞职。这对一所仍处于初创阶段、史无前例的现代医院来说,影响是深远的。

总之,开院盛典为观察国人当时对中央医院的评价与期许提供一个特殊窗口。虽然在此场合,致辞不免带有溢美之处,但能反映当时部分国人对中西医学及医院的态度及认知水平。

4 “首善之区第一次自立之医院”

1918年,第2期《中华医学杂志》“社言”称中央医院为“首善之区第一次自立之医院”。然而,北京作为“首善之区”在元明清曾有太医院,清末曾成立内、外城官医院,均为国人所“自立”。那么中央医院又是在何种意义上可称为“首善之区第一次自立之医院”呢?

4.1 何谓“医院”:医疗空间的现代化与“医院”的再定义

在西方医学发展过程中,西式医院的建筑样式与功能布局经历了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型,20世纪初出现了所谓的“现代医院”;而中国的传统医院无论从外在建筑样式还是内部功能布局以及其使用的诊疗手段,长期以来一直变化不大,此时仍是以传统医学为主的诊疗空间。这种医疗空间发展程度的相对落差,引致国内西医界对诊疗空间落后的普遍焦虑与对“现代化”的渴望。

在西方,古希腊时病人一般在医师家中或神殿内接受治疗,古罗马时曾有一些给奴隶和士兵缓解疼痛的设施([41],页134)。1204年教皇英诺森三世在罗马创建圣灵医院,成为当时基督教国家的照料病人机构的典范,因此被认为是西方医院的历史源头[42]。医院史学家里塞认为,西方早期医院多与教堂或修道院相连或毗邻,是“施济、避难、临终”的简单房舍[43]。文艺复兴时期,医院一般由监狱或济贫院改建,卫生条件极差,缺乏通风设施,主要功能仍是收容、救济,“而医学救助的功能是次要的”([41],页134)。从治疗结果来看,此时医院与其说是救治机构,不如说是疾病传染的温床,其令人作呕的气味和昏暗的光线甚至为患者所恐惧。本杰明·拉什称之为“人类生命的污水坑”[44]。但此时瘴气仍被认为是导致监狱、医院等机构的发病率和死亡率居高不下的原因,因此将光照、清洁和通风等措施作为医院改革的主要内容。为保持医院内空气最大流通,馆式医院成为当时医院建筑样式的主流[2]。

19世纪下半叶,随着医学与科学技术的进一步发展,人们对疾病的认识水平与诊断能力产生革命性变化。“这种革命不仅体现在疾病概念特别是传染病概念上,更重要的是它影响了整个医学方法论。”[45]这些进展最终促使医院产生革命性变化。比林斯(John Shaw Billings)受美国军医总监指派,调查军队营房和医院,1870年至1875年的两份报告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对院内感染的理解。疾病不仅可以通过空气传播,更可能会通过手术辅料、病床及床上用品传播[2]。受此影响,西式医院内部布局日渐从场馆式转变为公寓式,逐渐摒弃宽敞开阔的大开间病房,而改为分布一个个独立而紧凑的小房间。这既有利于控制病人之间的交叉传染,又便于医生轻松定位病人,提高工作效率。医院里开始建设设备完善的无菌手术室,开展无菌手术[46]。手术室也由类似剧院的开放式空间转变为密闭空间。20世纪20年代纱窗、现代洗浴设备、装饰雅致的大堂及车辆出入口、垂直升降式电梯等开始成为医院必备设施[47]。

为适应各专科医师的会诊需求,同时将X光等诊疗技术集中使用以降低医疗成本,再加上城市化与人口聚集等社会因素的综合影响,西式医院日趋综合化,内部布局逐渐发生深刻变化[48],设计者开始特别强调医院的治疗功能与效率。自此,医院除收容穷人的免费病床,供付费患者使用的私人病房也开始出现。

1905年“现代医院”一词开始出现在《美国医学会会刊》[49]。1907年一篇题为《现代医院建筑》的文章认为“现代综合医院的建筑,本身不仅是安置病人的场所,还应与医疗密切相关;不仅施医给药,而且其环境本身即是控制疾病的一个重要因素”[50]。1913年,由美国医学会医院部秘书霍恩斯比与建筑师施密特合著的《现代医院:灵感、建筑、设备与运营》一书出版[51]。同年,《现代医院》杂志创刊,致力于介绍现代医院的建筑、装备与管理以及内科、外科、护理等知识。传播最新的医院设计与管理理念,一方面促进医院设计与管理水平的提升,另一方面促进世界各地医院的标准化。至此,“现代医院”成为治疗与照护的中心,并伴随全球殖民扩张,传播至世界各地。

在西式医院进入中国之前,中国传统医疗机构虽承担济贫与治疗功能,但深受传统医学影响。据周寿祺、王謇等考证,汉语中“医院”一词最早见于宋理宗绍定2年(1229年)刻制的《平江图》石碑[52]。如果将治疗与护理患者的功能作为判别医院的标准,我国古代医院的历史还可往前推进到北魏的“别坊”、南齐的“六疾之馆”。此外,与中世纪西方教会争相成立医院类似的是,中国古代佛教、道教也创办许多医疗慈善机构[53—54]。但这些医院无论在外在建筑样式上,还是在内在医学理念以及所使用的治疗手段上,都异于“现代医院”。

在北京,除元明清时期服务于皇室的太医院外,清末曾先后成立内、外城官医院,为京城官吏与普通民众提供诊疗服务[55—56]。内外城官医院在保留中医的同时,还从北洋医学堂选调西医人员;初期病人多选中医诊治,后选西医的日多。雷萧认为,清政府在官医院中没有将中西医对立,而是给予两者同等机会使之“适者生存”,这是在努力保留传统医学的条件下,同时引介西医的一种方式[57]。有学者将之称为“我国最早的官办医院”[58]。但是,内外城官医院无论在建筑样式上,还是在其中西医兼施的策略上,仍难以称得上“现代医院”。也就是说,在中央医院创办之前,北京地区“自立”医院当中尚无一所“现代医院”。

4.2 何谓“自立”:现代医疗空间的自主化

1820年东印度公司医生李文斯敦在英国传教士马礼逊帮助下在澳门开设一家诊所,被视为新教在华行医施药的开端[59]。受马礼逊影响,1834年伯驾受美国公理会海外传道会差派来到中国,次年11月在广州开设眼科医局[60],后改称博济医院。有学者认为此为中国第一所西式医院[61]。

《南京条约》签订后,广州博济医院的医学传教士即认识到,他们的努力将“不必再被局限于帝国的一角,他们的医院也不用再被限定在一个地点,……只能跟有限的、不确定的人群打交道”[62]。尤其是“允许外国人到中国内地游历、经商和传教”的《天津条约》签订后,许多教会或传教士出于“修复身体、拯救灵魂”的目的,纷纷来华开展医务传教活动,西式诊所与医院逐渐从条约口岸扩展至内地。至1899年底,传教士在中国设立61家医院[63]。

受制于当时西医发展水平、医院设计理念以及中国缺医少药的社会状况,这些西式医院的建筑样式一般仍较简陋,有的直接借用中国民房。1921年巴慕德对全国教会医院的调查显示,许多医院“根本算不上是现代医院”,“看上去与普通民居没有两样,在院内可以像在家一样起居、吃饭、睡觉,再也找不到除家之外比这更舒服的地方了”[64]。

就北京地区而言,1861年雒魏林以伦敦布道会名义在北京英国公使馆附近建立施医院,乃北京城内第一家西医诊所[65]。此后,各国教会陆续建立多所医院,如同仁医院、潞河医院、道济医院、万桑医院等。《辛丑条约》签订后,又出现一些非教会医院,如法国、意大利、德国等国在使馆区附近分别设立法国医院、意大利医院、德国医院[66]。至民国初年,北京地区的西式医院主要由来华传教士或西方基金会等外国势力创办,尚无一所为“自立”。

近代国人逐渐意识到西式医院的优势与中国在医学领域的落后局面,向西方学习的声音日渐强烈,引进西方医学与成立西式医院成为当时向西方学习的重要内容。1895年《申报》刊登一篇文章总结了设立西式医院的六大益处:“有易于沾染之症,病者住院,家人可免再病,一利也;住院之后,俾医者朝夕施治,体察病情,易于奏效,二利也;贫者省延医服药之费,能安心住院,三利也;且起居较便于家,房屋较洁于家,为病者所宜,四利也;家人不致忙乱,仍可营生,病者得以静养,五利也;如疯人及诸恶疾,另设别院,俾皆得所愈则固妙,否亦可终其天年,六利也。”[39]

1905年晚清政府派五大臣出洋考察,医院是考察内容之一。戴鸿慈在德国考察阿道夫医院时记载,医院“有种种体操器械,并电光透骨机、验脏腑病机、验眼病镜、察微虫镜;有药室,药类千数百种;有人身模型室;有图书室,古医书及人身图经在焉,多数百年前物也。别有器械,如割刀、铁钩,多关于医术上用者,并罗列以供参考。观毕,复用电光写真法,演示各种病体脏腑图。”[67]

随着20世纪初民族主义逐渐高涨和国内西医界不断壮大,这种现代医疗空间由外人控制的局面日渐引发国内西医界的不满,并随之产生现代医疗空间“自主化”的渴望[68]。在上述客观背景和主观焦虑下,中国人力图自办一所现代分科式综合医院的愿望转变为行动。中央医院在“现代医院”意义上,成为“首善之区第一次自立之医院”,得到政府与社会的高度关注。

5 结语

中央医院既别于李鸿章与袁世凯等人在天津创办的储药施医总医院、北洋医院等军医院,又异于清末内、外城官医院,也不同于传统诊所、医院或药房。中央医院“规模宏大,比较市立各医院设备均为完善”[69],被誉为“华人自创自办最科学之伟大医院”[70],而且比经洛克菲勒基金会改扩建的北京协和医院正式开院还早三年,号称“远在协和医院之前,为当日京师最完备之医院”[71]。这些评价不仅反映了在“现代医院”传入之际国人对“医院”的再定义过程,而且流露了对传统医疗空间的鄙弃和对现代医疗空间的渴望。

这种因外来现代医疗空间植入而产生的“现代化”与“自主化”焦虑,最终引发中国人的现代医疗空间自主化的行动,力图以社会募捐方式自办一所现代医院。中央医院的创办过程实际上反映了中国西医在传播现代医学中的努力与担当,反映了国内西医界在近代所肩负的“医疗空间现代化”与“现代医疗空间自主化”的双重使命。正如沃博伊斯所言,现代医学扩张的动力并不只来自西方,许多遭殖民侵略的社会在认识到现代科学与医学是国家强大的关键后,经殖民当局教育培养的来自殖民地的医学人才,往往成为殖民地新兴医学精英,在民族建构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72]。伍连德的知识背景及其在清末抗击东北大鼠疫中积累起来的个人声望和社会人脉,无疑为他能够调动社会资源推动建立中央医院发挥了重要作用。即便如此,中央医院的筹建过程仍历经清末提议的流产与北洋政府时期三年的曲折建设过程。由此可知,近代中国成立一所现代西式医院的艰难程度。

中央医院的意义还在于开创了自办“现代医院”的模式。创建者的目标并不限于创建中央医院以实现“病者赖之以健,危者赖之以安”,更“尚望继起者,于各地亦建立医院,则东亚病夫不致长此呻吟也”[3]。20世纪初,西医在华的优势尚不明显,创建一所现代化西式综合医院面临资金、技术的局限与经验不足的困难,其中艰辛难以想象。为此,他们在筹建过程中,一边竭力筹集经费,一边竭力控制成本,希望以最小成本创办最现代的医院,以为北京之外社会经济更不发达的其他地方提供一种可以借鉴的模式。伍连德曾这样表达对中央医院的希冀:“……种种设备,期臻尽美尽善,以副模范名实。吾国各界热心公益者,颇不乏人,由京提倡于先,则各人士必克接踵于后,庶几医学昌明,可与列强并架矣。”[11]20世纪30年代颜福庆、孔祥熙等人在上海创办中山医院过程中即采用了类似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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