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
他们又聚在一起了。
但现在还没有。现在,宋清源正朝向安贵家里赶。雨下得苍苍茫茫,把本就浓密的夜色,搅得膏一样稠。宋清源就在膏一样稠的夜色里,淋着雨赶路。出门太急,他没来得及带伞,其实是急得忘了带伞。没走多远,他就成为雨水的一部分。一滴直立行走的雨水。这滴雨不是从天上落下来,而是从相对低平的院坝出发,登上一面石梯,再越过弯弓形的山梁。在宋清源看来,这段路程,比从天上落到地上还更遥远。过了山梁,再下土坡。下坡路难走,连溜带滑冲下几步,他才想起摸出手电筒。他那上衣口袋里,隨时揣着双节手电筒。电光将夜色切开一块,把身前的雨脚照得雪亮,却照不见路。
好在他识路,只是多年没走过了。
多年是多少年?
向安贵的儿子就是答案。
他儿子今年二十九岁,那么就是二十九年没走过了。
把一条路扔下二十九年,这条路就荒了。
路荒了,仇恨呢?
这是一条通往仇人的路。
这话重了。宋清源会有什么仇人。草原上的狮子不会有仇人,除非把它的食物当作它的仇人。但下了小半坡道,宋清源明显感到脚步有些迟重起来。不是累的,是因为犹豫。心没犹豫,腿犹豫了,仿佛接下来的事情,需要他拿出勇气才能完成。勇气是为恐惧准备的。说他恐惧言过其实,说成心虚、害怕,应该不算过分。人这一生,多多少少都有过害怕的时候,哪怕面对突如其来的欢乐,也会生出一丝胆怯。何况是在下着大雨的夜晚,独自一人往“仇人”家去。“害怕”这种东西,如同当地的季节性食物,不是春天,就是冬天,总要吃到,今年错过了,明年也会吃到,反正不可能几十年都不尝一口。
然而问题恰恰出在这里:宋清源就从来没有吃过。对他来说,那滋味儿是如此新鲜,以至于开始他还不知道是害怕。他还以为是想撒尿呢。便站下来,撒了泡尿。近处没有人家,路中间也长满荒草,不仅可以随便撒尿,还连电筒也不用熄。尿的温度跟雨水一致,甚至更低,见不出丝丝儿热气。他这才觉得事情不妙。
怎么会呢?这辈子,他真没怕过,即使父亲当年挨整,从他幼小心灵里生长起来的,也不是怕。过了那段时期,当他成为一个男人,就是别人怕他了。怕他的手掌。他掌上有印。这话既是比喻,也是实指:宋清源两只手的掌心,都有四条刀刻似的纹路,方方正正合成一枚印章。这双自带印章的手,稍一发力,就能打倒一头公牛。他是习武的。在他很年轻的时候,有个远方来的道士,在县城最繁华的北门街,跟他较量功夫,两人在贩夫走卒围成的街心,蹲着马步,手靠手转圈,动作慢得像是两个睡过去的人。转了半袋烟工夫,道士一步跳开,抱拳一拱,收起褡裢,离开了县境。街上的许多人都知道,这个道士并不是道士,是装扮成道士的样子,跑江湖,卖打药,他们叫狗皮膏药。那年月,天南地北的,来了不少卖狗皮膏药的人,自从假道士到来,药贩子都撤了;他并不和人打架,只是把指头往干土上一戳,戳出一个指头样的窟窿,行道上的人就懂了。
然而,宋清源只那样慢慢悠悠地转几圈,就撵走了那个霸王。
他什么时候怕过?
可这时候,他却像那些初出茅庐的人,突然进入某种场合,心里不踏实,便左顾右盼,急于想找到某个依靠。这个依靠并不存在。远远近近的,听不到狗叫,也没一声鸡啼,更无车喧人语。只有荒凉的雨声。夜晚在雨声里直往下沉,他也跟着往下沉,脚底像是没有尽头的深渊。他把脚跺了两下,泥水飞溅,一窝猪鼻孔草,顿时被跺得稀烂。草根下是硬土,硌得脚心发麻;雨从一个钟头前开始下,并没下透。他站在高天厚土之间,飞不起来,也掉不下去,他分明知道,但那种坠落的感觉,却排解不开。
“未必我怕了?”他禁不住这样问自己。
是的,从没怕过的宋清源,确实有了怯意,除尿是冷的,被雨水泡胀的毛孔,还像呼喊那样张开嘴。他满身是嘴,可都不发出声音,只冒出寒气。他抬头望天,像这一望,天就亮了。然而这是子夜,也可能是比子夜稍晚的时候。天空是无边无际的黑,雨脚从黑暗深处踹下来,在他那张宽皮大脸上胡乱践踏。他打了个冷战,慌
忙熄了手电筒。
他是害怕自己在明处,却不知道暗处有什么。
天地一统,他不再是雨水的一部分,而是夜色的一部分。这反而让一切变得清晰起来,也帮助他恢复了一些自信。对这片起伏的山野,他太熟悉了。左边梁子上,有整排核桃树。那里本是荒坡,一梁的黏土,不出庄稼,只生茅草,偶尔冒棵树出来,也是马桑和黄荆这样的灌木,谁知栽上核桃,竟见风就长,苗子种下时,不足筷子长,几年过去,就几米高了,结子了,每棵树都能收二三十斤。右边稻田里,鱼稻共生,稻子放水干浆的时候,收鱼。田里的鱼会有股土腥味儿,却是吃草长大的,拿到镇上和县城去卖,都大受欢迎。有些人家不养鱼,养鸭,鸭子的红掌白毛,在青郁郁的秧苗间穿梭,鸭子的叫声应和着蛙鸣,让田野生动,鸭子的粪便,成了稻谷的天然肥料。每过些日子,就有城里来的男女,站在田边地角拍照,离开的时候,一人买走几只鸭。远处高台上,是间塌了半边的土墙房,房子的主人名叫刘汛;以前叫刘发财,出门二十多年回来,不知怎么就叫刘汛了,是大前年回来的,回来就跟宋清源吵架,宋清源忍了又忍,才没动手。和刘汛相隔不远,是万平一家,万平的祖上就是著名的懒汉,解放后分了九柱头的瓦房,把那瓦房住烂,生了万平,万平一丝不苟地继承了祖上的德行,他生的三个儿子,小的那个刚满八岁,前年冬天——宋清源记得很真,是腊月初九,清早起来,见漫山遍野地下着黑霜,田里的白菜、青菜和萝卜缨子,包括那些最顽强的野草,都被黑霜揉得像放进锅里煮过,万平却不让他小儿子穿裤子,他就光戴着铃铛,在村里走,以显示自己的穷。据说他本是要把三个儿子以同样的方式带出来的,但老大老二怕冷,也怕羞,双手蒙住小鸡鸡跟到门外,又跑回去了。从万平的院坝下去,过几片核桃林、几畦菜地、几块麦田、一口水井,再横走半里路,就是向安贵的家。
向安贵那间土砖房,处在水井和宋清源现在站立的中间位置。
没去过那间房子,已经二十九年了,但那家里的情形,宋清源是清楚的。凡在这山野上发生的,没哪宗事他不清楚。松林弯怎样由荒地变成了田地,又为啥由田地变成了荒地;灌溉渠是如何修起来,修的时候砸烂了谁的手指,是哪个女人把那破手指含进嘴里消毒;大包梁一棵梨树,长着长着就死了,它没生病,也不缺水,只因每年都有马蜂去叮它的果子,让它的果子不仅个小,还黄不拉叽的硬如铁块,它觉得太丢脸,干脆死了算了……这些事,宋清源全数得出来。至于哪家遭过火灾、出过鸡瘟、养过母猪,哪家的狗会撵山,哪家的男人好打婆娘,哪家的婆娘爱说淡话,哪家的儿媳手脚不干净,如此等等,就更不用讲。
心明眼亮的宋清源,数十年来,成为这片土地上的见证。他那肚皮上画着地图,标记着村子五平方公里的一草一木。这话当然夸张,但实实在在的,即使在暗夜里,他也能“看见”,所有沉睡之物,都能被他唤醒,向他报到。
但有一个人没有报到。那是他自己。
他这才发现,他看见了别人,却看不见自己。
他不仅是夜色的一部分,还是最浓的那一滴夜色。
——原来,他怕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他怕他自己!
进入川东北华县地界,我就听见宋清源的大名,但要找到他,却似乎要穿越漫漫时光。可能与他习武有关,当然更与别的事情有关,都说他是正宗<\\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的后代。
这个<\\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字有些生疏,念cóng。<\\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是华县的土著民,是古代巴族的一支。巴人分蛇巴和虎巴,各有图腾和领地。<\\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属蛇巴。秦汉间,蛇巴以麻布缴赋,谓赋为<\\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所以叫<\\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这支跟虎巴一起“神秘消失”的民族,史书上称作东方的斯巴达人,浪漫疏阔,刚猛剽悍,“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说的就是他们。现代人无法想象,单凭载歌载舞的方式,就能打败殷商劲旅。不能想象,并不等于不会发生。作为人类学家,面对层出不穷的未解之谜和不解之谜,教我私底下承认:某些时候,想象的才成为事实,发生过的并不成为事实。这证明,尽管我从事着科研的行当,本质上却是个怀疑论者。比如在华县,揭开厚重而沉默的帷幕,那支骁勇先民
留存下来的遗迹,凯歌高奏的时刻是那样稀少,稀少的意思,不是少或很少,而是没有,相反,退守的和悲剧性的例证,却昭然于世。距县城约三十公里处,有面陡直的山体,名<\\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谷——其实并非谷地,要说是,也是站起来的谷地,那片站起来的谷地,位于华蓥山中段,山中多空洞,洞洞相连,<\\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因洞造屋,顺崖修栈,直达山顶,形成气势恢宏又潜藏深隐的洞窟。
“洞窟”两个字,把阳光和生活隔开。
我来华县,目的就是<\\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谷。进入山门,钻进洞里,我立刻感觉到,这将是一段小心翼翼的旅程。不是担心悬垂的石钟乳撞了头,而是不忍惊扰那些丢掉肥美家园,被迫穴居的人们。我老是看到一双双哀伤和惶恐的眼睛,它们躲在任何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石穴中的小水坑里,也漂浮着那样的眼睛。直到我退出洞口,那些眼睛才从我的眼睛里熄灭。可以想见,带着这样的心态,我不可能有任何发现。情感,常常成为科研的敌人。
陪同我的,是我的大学同学李通,他目前在华县某政府部门任职。见我沮丧,李通说,我带你见个人吧,就是昨天吃饭的时候,邻桌人提到的那个宋清源,他是正宗<\\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的后代。
我笑了一下。
昨天晚上,我和李通都住在<\\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谷外的旅店里,黄昏时分,两人去一家饭馆,吃华县特色菜“水八块”,听旁边一桌人热烈地谈着宋清源。其中一个大胡子,刚刚去拜见过他,宋清源对他说:“你不必问我的年龄,我当了差不多五十年村干部,但我只有四十岁,你说三十岁也行,我一顿能吃一斤挂面,啤酒瓶用指头轻轻一抠,就能把盖子抠开。”说着,宋清源反身进屋,拿出一瓶啤酒,拇指往瓶口一靠,就听到砰的一声,如同枪响,瓶嘴里喷出块状的白烟。“他十二岁习武,”大胡子说,“十八岁过后不再练了,但功夫都长进了筋骨里。”满桌人附和:“整个华县,只有他才是<\\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的种。”
当时听了我就想笑。
<\\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當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曾在华县建立国都,称<\\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国。这个<\\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字我也不敢保证你能认识,对<\\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国,多半更是一无所知。这不怪。尽管那帮国民既帮过武王伐纣,也帮过汉王伐楚,且都是作为先锋,战绩显赫,功勋卓著,但其边缘地位,从来就没改变过,正史和野史,对他们都鲜有记载。这个偏安于华蓥山和渠河水的国度,被挤出历史和文明的边界,是迟早的事情。最终为东晋所灭,并“神秘消失”。我曾想象他们消失的那个黄昏(或夜晚):晋军将数万<\\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围困于山谷,比黄昏围困大地还要严密,可一夜之间,山谷空了,<\\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去了,去得无影无踪,连声叹息也没留下。几乎就在国破家亡的同时,<\\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这个民族也不复存在。据我的导师、著名学者蒙新考证,那些从山谷消失的<\\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流浪西北,与胡人融合,形成新的民族集团,未出川境的,在汉人的大量移民中,因失去人数优势,更重要的是失去身份优势,被悄然同化,<\\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基因早已淹没于浩瀚人海,哪去找什么正宗后代?
我知道,每个地界的民间,都需要传说,生发于本地的传说,能凝聚一种乡土情结,并作为饭桌上的谈资。大胡子他们,也无非是把宋清源当成了谈资。大胡子是否真的去拜见过宋清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厌其烦地谈论他。然而我就不同了,我是外地人,对陌生地界的民间禁忌和信仰,包括他们那些乐不可支的话题,都没有感觉。我能理解,但不能心领神会。这正是没有感觉的缘故。理解是我的专业,也可以说是我的饭碗,感觉却是我的私密。特别是他们说到宋清源的时候,像每句话都深藏奥妙,动不动就放声大笑;多数时候,还不把一句话说完,只说半句、小半句,笑声就起来了。我要是跟着一起笑,回到我那远方的城市,不要人劝,我就会抽出宝贵时间,悄悄去看精神病医生。人与人之间的隔膜,真是不着痕迹又惊心动魄的。我发现,他们对宋清源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偏爱,这种偏爱让我好奇。在满桌人附和大胡子之前,大胡子已提到<\\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他说,<\\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在华县建立国都前的数百年间,有过漫长的迁徙,那一路上都没吃的,只有一种铁锤也砸不开的坚果,为了生存,<\\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练就了“雷指功”:指如雷霆,能轻松捻碎果壳。宋清源的指上功夫,就是那样传下来的。这当然是胡扯,但无所谓,表明他们偏爱宋清源,源自一种乡愁,或者上面说的乡土情结。他们千不该万不该,说宋清源是<\\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的种。这败了我的兴。作为学者,可以容许一加一等于三,但不能容许一加一等于五,当你说一加一能等于五的时候,我就只承认等于二了。
我没想到李通竟也那样讲,还添上了“正宗”二字,还要引我去见宋清源。
我毫无兴趣。
却又不好拂了同学的意,加上今天无别的安排,笑过之后,我说:“行啊。”
这是个冬日的星期六,阳光照得山水明亮,却格外寒冷,沿路林木丛集,且多为常绿树,但听不到一声鸟叫。地里的包白菜,都被卷起来,顶上压着土块或石子,是怕冻死了,也怕鸟啄了。李通开着车,说着话,说宋清源住在风堡镇的黄苗村,那架山也叫风堡山,属华蓥山系,远处望去,如一把抡起来的巨型弯刀,黄苗村挺在刀锋上。挺在刀锋上的不止黄苗村,还有猴头村、鹰嘴村。在那带山河,这三个村子离云朵最近。宋清源是黄苗村的支书。
从<\\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谷到风堡镇,有一个多小时车程。后来我才知道,像李通这样开,三四个钟头也到不了,但当时我不知道,我坐在副驾上,半眯着眼睛,消化着吃下的食物。
见我听得懒心无肠,李通停下话头,很认真地问我:“你们人类学家,到底是干啥的?”
“从生物和文化的角度,对人类做全面研究。”
“只研究古人?”
“也没这么说。是研究古人怎样成了现代人。”
“如果对现代人没兴趣,也不了解,咋个去确定研究的方向?”
这家伙,涉足政界多年,也没改念书时的脾氣,他提出的建议,别说反对,稍有迟疑和勉强,就瞅机会拿话顶你。我们大学念的是汉语言文学,后来我上研究生,读了人类学。据我所知,李通大学毕业后教书,没教两年就进了政府机关。我不知道他这脾气在机关里是怎样混下来的。或许,只有见到老同学的时候,他才能把蜷起来的腿脚伸展开。
因此我不跟他计较。
不计较的主要原因,是无法反驳他。我想起学界对我导师的批评,说蒙新先生对研究古代巴人,做出了巨大贡献,却只肯定他五十岁之前的贡献,说蒙先生五十岁后,就抱残守缺了,任何人都不能与他意见相左,否则就当成是对他的冒犯;上六十岁,别人对巴人的研究,他也当成是对自己的冒犯,仿佛那是他的私产,别人碰不得。这种批评是不切实际的,我读硕士就听蒙先生上课,后来读他的博士,成为他的关门弟子,他教我长达五年,其严谨作风,使我深受教益;他越来越爱生气,只因看不惯学术界的媚俗化、娱乐化和犬儒主义。但现代人最热衷的思维方式,是对任何事情都作另解,甚至拿到背面去解,我为老师辩护的时候,有人就警示我:只要你不按照你导师的方法,不得出和你导师一样的结论,你在他眼里,立即就变成了不严谨,就骂你草率和轻浮,不信你试试!老实说,我没敢去试,我怕这一试,挨骂是小可,还可能被逐出师门。如蒙先生这样的大家,其师门无形,却比城池坚固,弟子在门里时,别人能给你定位,你也感到安全,一旦被逐,就成了丧家之犬,必须付出高于在门里十倍的代价,才能活出来。我自忖付不起那样的代价。
但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默然地审视一下老师,倒也无关紧要。蒙先生的严谨,是否已经构成板结?我作为他的关门弟子,是否成了被他胶合住的一粒沙子?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成了他的胶合剂?理由是现成的:既然关于巴人——包括巴人的一支<\\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的资料如此稀缺,巴人的早期历史,史圣司马迁也几无片语,我怎么就可以武断地认为大胡子是在胡扯?又怎么可以武断地说<\\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就没有正宗后代?中国56个民族,巴族确实不在其中,但这并不能证明什么。新中国成立后,自报民族达500多个,后来留下了56个,在那遗失和沉默的大多数里,有没有巴族?我知道,在漫长的民族论证过程中,蒙先生是深具威望的专家,对巴族,他只用两句话就抹掉了,那两句话我上面提到过:1.与北方民族融合;2.被川境移民同化。历史是冷的,只看结果,并将那结果视为理所当然,但事实上,融合与同化,一个主动,一个被动,深入到主动和被动的内部,才能为历史注入体温,让后人听见时间深处的歌哭悲欢,瞭望被遮蔽的无限多的可能性。而在蒙先生那里,巴族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早就没有了巴族。真有一种历史能解释得这样斩钉截铁?
当我这样怀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在不敢
冒犯老师的同时,又把别人对<\\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的议论,自然而然当成了对我的冒犯。我和我们,跟那个被宋清源撵走的假道士,本质上是一路的。区别只在于,假道士想独霸狗皮膏药的市场,我们想独霸某一知识和文化领域的话语权。
或许,大胡子和李通,都在无意中提醒了我,并为我提供了一条新思路:把现代人作为研究的起点。比如,把宋清源作为研究<\\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的起点。
车行半个钟头,到了县城近郊:白马镇燕坪村。
渠河在远处流淌,河水以东,是广袤的原野。稻田里齐整的谷桩,老人似的,静静地回忆着什么。公路旁,有个高过十米的稻谷烘干中心。农历八九月的收割季节,川东北正值华西秋雨,收下的谷子多有霉烂,以前单家独户还好,而今土地流转,合作经营,不及时烘干,损失就不可估量了。田原外倾斜的坡地,低处是茅草和野藤,高处搭着葡萄架。远处一溜白房子,李通说是养猪场,每年出栏两千头。说着扳动方向盘,进入岔道。去风堡,不必经过县城。但他并没拐上去风堡的路,而是朝南驶去。
那里也是白房子,被柠檬树掩映。除养猪场和葡萄园,燕坪村还有数千亩柠檬。下车走进双扇铁门,见新鲜柠檬堆放屋心,十来个妇人正在套袋,每套完一扎袋子,有6元的收入,手脚快的,一天能套完15扎。北侧是电商冷链仓储区,再过去,是个制衣车间,叫“扶贫车间”,百多台机器正在运转。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是里面的管理员,见到李通,忙迎上来,叫李主任,我这才知道他是主任,还不清楚是哪个部门的主任,他本人不喜欢说这些,我也不大问。女子给李主任汇报,说明年的订单都下完了。李主任满意地点着头,问工人的收入,女子说,现在是每月千多块,明年就能涨到两千多了。
“小蔡,”李通指着女子对我说,“去年才大学毕业,本来在重庆做事,今年六月回来了,管理这个车间,很能干。”又转向女子,“你委不委屈啊?”小蔡笑:“没有啊。委屈的话我就不回来了。”李通又是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说,“我晓得你回来后收入少了,还没有重庆好耍,但是你带领一群人脱贫致富,这是你的价值,这种价值钱买不来。”小蔡又笑,说谢谢李主任指教。我诧异地望了李通一眼,心想这家伙怎么回事,是因为当了领导,废话也就多起来了?未必人家挣钱就不是价值?你真的以为你的那些废话管用?
上车后,我这样问他。他本来要发动车子,临时改变主意,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说:“看来,带你去见宋清源,确实很有必要。但现在我不说他,我另外给你讲两个人。”
他讲的两个人,都是省城下来的。一个叫霍小强,在华县阳兴镇安墩村当第一书记,将近三年,只回过几趟家,每次回去不超过三天,春节也不例外。播种的时候,他帮老弱病残播种,收割的时候,又帮老弱病残收割,累到中暑。他自己并不宽裕,老婆是摆地摊的,儿子正读高中,但他给贫困户贴的钱,已有三万多。你尽可以说这种做法不可取,但那份心,你总不能张嘴就否认了。(李通盯住我的眼睛,像我已经否认了一样。)另一个叫邱月娟,在清坪乡雁寨村当第一书记,新婚不久就来了,现在也快满三年了,一个大城市的女子,刚来那阵,住的地方没电,上厕所要走好几分钟,半夜上厕所回来,手机一照,被窝里就留下老鼠屎;她来时跟现在一样,是冬天,老鼠也怕冷,趁她离开时去被窝里暖和一下。她跟霍小强本来都可以回去了,但都主动申请再延迟半年,把余下的工作做完,说白了,就是让两个村子彻底脱贫。安墩村和雁寨村,都是贫困村。邱月娟为此推迟了要小孩儿。
“邱月娟对我讲,”李通说,“起初她确实害怕、难过、委屈,单位那么多人,为啥偏偏派我来?那时候她眼里没哭过,心里也哭过。但是现在,当她看到自己带领村民打造出的生姜基地、西瓜基地、养殖基地和民歌广场,她真的只有笑。可惜雁寨村太远了,车开到河多镇,就要差不多四个钟头,然后从轮渡过河,河那边还有一段路。我们华县有三条河,渠河、州河、巴河,河多镇就是三条河交汇的地方。要不是路远,又不方便去,或者你不是明天就急着要走,你真该去见见她,见了,你就知道有一种笑能够开枝散叶。”
念书的时候,李通就有一副好笔头,也有一副好口才,但那时候,他的好笔头是用来写诗的,好口才是用来辩论的:曹雪芹是不是賈宝玉
的原型,力比多能不能构成艺术的源泉,诸如此类。可现在他像是当起了推销员,一会儿宋清源,一会儿霍小强、邱月娟,还顺便介绍起了他们华县的山川地理。我说:“你是推销办主任啊?”
他歪着嘴笑,说你们这些专家学者,对现实知道得太少了,知道得少,却像知道得很多的样子,好话乱说,坏话也乱说,作为老同学,我不想你出那种洋相。
他的话让我惊讶。不是因为扫了我的脸,而是说这话的李通和我以前认识的李通,完全不是一根藤上结出的瓜。但他不容我插嘴,又说起了邱月娟,说邱月娟那个村,从村委会到最远的村民家,走路要六个钟头,可不管她去哪家,狗见了,老远就摇着尾巴,跑过来接,大爷大妈听到动静,慌忙迎过来,一边一个拉住她的手,牵她进屋。一个人这样被欢迎,该不该笑?反过来想,老百姓为啥这样喜欢她?未必因为她长得乖?因为她是大城市来的?有回她说,如果她一直待在省城,白天上班,晚上会会朋友,逛逛春熙路,很可能就那样一辈子,但老天眷顾她,让她有幸参与了这个时代,并在这个时代里实现了自身的价值。
“她说的,”李通又是双目炯炯地盯住我,“你听上去是大话还是废话?”
除了雨声,宋清源听不到任何声音。雨越下越大,淋湿了衣服和皮肤,也淋湿了五脏六腑。当他明白了是怕自己,便又慌忙摁下按钮。手电亮了。因为亮得突兀,光芒给人虚假的印象。他东张西望,像他自己就藏在附近的某片草丛里,他伸手一抓就能抓出来。然而,无论转到哪个方向,电光照见的,都是前方,不是他,他是光线背后的阴影。那个阴影变得湿重,湿重到肿胀起来。他脊背发麻,又赶紧朝前走,像是在被他自己追赶。四野混沌。混沌的黑,混沌的声音。那是雨水和夜晚的声音,也是他自己追赶自己的脚步声。
好在跑过一程,就听不到这些了。
他的耳朵里,又被向安贵的声音塞满了。
开始,他没听出那是向安贵。确实是听不出来了。二十九年里,他几乎就没听过向安贵说话,收农税提留那阵,他家家户户去催,就是不能去向安贵家里。向安贵总是按时交纳全款。整个黄苗村,向安贵是最穷的,他儿子是脑瘫,老婆生下儿子后,得了个手冷脚冷的毛病,这还是其次,主要是腰痛,痛了些年头,就干脆睡在床上。他还有个女儿,是儿子的姐姐,那个女儿嘛……在这风堡山上,出了不少疯子,向安贵的女儿就是疯子。不仅风堡山,华县的许多村寨,都有疯子,不是老人疯了,就是儿女疯了,也不知是因为孤寂、焦虑、用药不当,还是天长日久艰苦的生活所致。疯子找不到女人和丈夫,就由父母或亲戚做主,找个疯子娶了或嫁了,结果又生下个神经不健全的孩子。这种代际传递的疯,如同代际传递的穷,都是难治的病。猴头村有户人,一家五口都是疯子,帮扶干部扛着米,提着油,去看望他们,五口人却手执斧头木棒,把人家遍山追打。那帮扶干部是个女子,趁着年轻,没被追上,却吓得自己差点成了疯子。
向安贵的女儿,要说起来,疯得真不值。十五岁那年,她出门打工,四月间出去,腊月初回来了,腊月二十七那天,她对她爸说:“爸爸,我走了。”向安贵以为她是去赶场呢,结果是又要出门。向安贵就来火了,说人家天远地远,也想苦方儿奔回家过年,你已经回了家,还有三天就过年,却要走?女儿说,年前好找工作,年一过,找工作的人比谷黄时的蝗虫还多。向安贵正戴着草帽,打扫天花板上的阳尘,他把长柄扫帚在天花板上使劲捣。女儿站在那里,站一会儿又说:“爸爸,我走了。”向安贵捣得更重,像这样能把头顶捣穿,为他漏出一片天来。那片天仿佛真的漏给他了,他说:“找不到工作算了,你想挣钱,我给你钱!”他是不想女儿走。他想留下女儿陪他多说几天话。老婆是不跟他说话的,自从知道儿子成了脑瘫,老婆就石头那样沉静下去,再不说话。女儿一走,这个家就哑了。人世间,不想发出的声音是最可怕的声音,想发出声音却没有声音,是最可怕的沉默。
但他没料到自己的话给了女儿那么大的伤害。
你给钱?如果钱是土石瓦块,你能给,可惜钱不是土石瓦块,钱是纸,是比黄金贵重,也比楼房贵重的纸,你给不起。正是看到家里的破
败,她才出门,出门时说是十五岁,其实并没有满。也是看到家里的破败,她才不愿在家过年。而且当父亲的从来没有想过,女儿要是在外面过得顺当,为啥腊月初就回了?回来过后,又为啥对自己在外面的事闭口不谈?她究竟干些什么?遭遇过什么?向安贵从来没去想过。
听了父亲的话,女儿进了里屋,喝了农药。
没死,却成了疯子,见谁都笑,见到猪狗牛羊,也笑。见到村干部和穿戴得像干部模样的人,就叫“办公室”,并顺手撇下树枝,没有树枝就拾起泥土,抱起石头,往“办公室”怀里递,说是她送的礼。再后来就更不像话了,稍不留心,她就脱光衣服裤子,溜出家门,满村乱跑。她就是这样被冻死的,在她疯掉两年过后。向安贵去一条山沟里找到女儿时,她早就冻硬了。女儿活的最后两年,一直在笑,可她死后,却满脸忧愁。
向安贵穷,但绝不拖欠农税提留。这简直成了一个谜,也不知他是怎样做到的。有将近十年的时间,村里最殷实的人家也无法交纳全款。那税收单上,是长长的一串,除各种粮食税,还有生猪税、家禽税,此外还有特产税。在风堡山,特产只有两样:砂石和黄土。但这并没完,还有一种税,叫“其他税”。实在安不出名目了,只能这样叫了。“其他税”真是个好名字,可以包罗万象。黄苗村的殷实人家,最多交完粮食税,别的都交不上,宋清源去磨嘴皮,磨破嘴皮又动用武功,动用了武功又请来乡(那时候风堡镇叫风堡乡)武装员,一索索捆上街,关进黑屋子,也照样没办法。然而,最穷的向安贵却分文不欠。
不管向安贵想了什么法子,他那样做了,宋清源就有一种满足。
这证明向安贵怕他。
是很后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向安贵可能不是怕他,而是不给他上门的机会。
再后来,他才进一步明白,向安贵不给他上门的机会,更不给他忏悔的机会。
向安贵老婆和儿子的病,甚至包括他女儿的疯,或多或少,都与宋清源有关。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屈指一算,向安贵的女儿也已死去十多年了。而那件事情發生的时候,还远远地在这之前。一直以来,宋清源从没觉得自己应该负什么责任。他没有责任。他无非是照章执法,秉公办事。当年的风堡山头,有五个村,向安贵属火风村,后来村子合并,火风村归并给了黄苗村。合并之前,宋清源在黄苗村当他的支书,本来与向安贵搭不上界,可那段时间,他抽调到了乡政府,乡政府成立了个计划生育督察大队,因为宋清源是多年的优秀支书,加上他的那一身功夫,被任命为大队长,领着手下二十余号人,个个身强力壮。督察大队每天的任务,就是满乡游走,追捕超生游击队,特别是对那些当地干部收拾不下来的钉子,一颗一颗地拔。向安贵就是一颗钉子。
向安贵的老婆二胎怀了七个多月,村里的计生干向阳上门了。之所以等到这么晚才上门,就是放她超生。计生干的收入,大半来自超生罚款,是提成的,提成比例各地不同,风堡乡是百分之二十。计生干不怕你超生,就怕你不超生。那是农历四月的一天,向阳去了向安贵的家,开始当然是讲政策,讲了政策,就让怀孕婆去卫生院引产。七个多月的胎儿,引产危险不说,关键是没人肯去。要是愿意去,还是血水水的时候,就去刮了宫,甚至早就安环了,结扎了,何必等到现在。尤其是向安贵这种,头胎是女儿,更不愿意。
不愿意就好,向阳放了心。
接下来是第二步:交罚款。
当时,若头胎是女儿,生二胎罚九百,向阳说安贵你交九百罚款。向安贵说,我的人还没出世呢,等我的人见了天日,不缺胳膊少腿儿,再交不迟。向阳说,政策没说缺胳膊少腿儿就不算超生。向安贵说那也行,只要生下来,是头猪我也交。向阳说,除非头胎坏了(死了),生养过娃儿的婆娘都再不能大肚子,大肚子就必须交钱,你不交钱,你婆娘今天就得去卫生院,把肚子消了。向安贵说,你滚吧,再不滚就莫怪我不客气。
向安贵不是好惹的,他是杀猪匠,见惯了血,好像就对出一点血无所谓。他在火风村,虽无职无权,却也像宋清源在黄苗村一样,没人敢跟他横眼睛,否则就挨他一顿揍。他打人不分男女,打女人的时候,丝毫也不比打男人手软,
甚至撕烂女人的衣裤,也不管这女人是个大娘,还是个姑娘。村里人恨他,又怕他,背地里都叫他牛棒槌。今天,他大概想到向阳不只是向阳,向阳背后还有一面高墙,才格外容忍,说了那一阵话,才叫他滚。
但是向阳没有滚。他被一笔账目“吃”住了。他在心里算账:900×0.2,等于180。他从春忙到秋,辛辛苦苦种一亩水稻,一家人牙也不沾,全背上街卖了,也比这多不了几个钱。
这么一算,他的屁股就跟凳子生在一起了。
直到向安贵拖出了杀猪刀。
向安贵的杀猪手艺,是他爷爷传下来的。平时用不着那刀,别在一只沾满猪血的花篮上,花篮放在偏厦的角落里,只在每年的腊月间,他才背上那刀,被村里人请来请去。也唯有那些天,他和村里人才处得融洽。年关将至,热气腾腾的节日就要来临,所有人的心情,都因此变好了。再说这时候也需要向安贵。被需要的感觉,使向安贵变得随和。帮人杀猪,并不收费,只吃一顿“刨汤肉”,离开时,主人再提一个用棕绾子绾起来的宝肋肉,肉大肉小,全随主人的意。当那些天过去,向安贵又成了牛棒槌。
此刻,向安贵拖出来的,是放猪血的长刀,因为那个比他晚一辈,本来该把他叫叔的家伙,不仅对他直呼其名,还一口一个“你婆娘”,一口一声“把肚子消了”。
见了杀猪刀,向阳的屁股和凳子分开了。
但他的决心并没动摇。他是上级任命的计生干,要为国家负责。接下来的几天,他天天去。向安贵黑着脸,一声儿不言语。去到第四天,向阳还没落座,向安贵就是一拳头,打得向阳眼冒金星。待金星熄灭,见杀猪刀已抵到胸口。向安贵说:“你龟儿子再敢来放半个屁,老子就一刀捅死你,破不了赔你一条狗命!”
向阳跑了,直接跑到乡政府,把事情捅给了督察大队。
他本是不想捅出去的。没有哪个村的计生干愿意把本村超生户捅给督察大队,他们一来,罚款由他们收,提成也由他们得。再说,毕竟几辈子种着同一块土巴,喝着同一口井水,向安贵再是个恶霸,也不忍心叫他去受罪。督察大队自成立之日,便风声鹤唳,所向披靡,那领头的宋清源,拳脚了得,脸酸心硬,被他逮住,不死也要脱层皮,向安贵哪儿是他的对手。向阳本不愿也不忍把向安贵交出去,可是向安贵实在太可恶了。
宋清源得了信儿,次日一早,便率领部下,浩浩荡荡向火风村来。向安贵正准备出门看水,见远处来人,那迈着罗圈腿,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的,个子不高,敞着衣襟,头发背梳,他就知道是宋清源了。虽不同村,但风堡山头无人不识宋清源,前些年,五村联合,在风堡峰十来亩大的坪地上修水库,接着修渠堰,只要宋清源下力,就全停下手,看他怎样把几个人也抬不动的石头,双手一箍,就抱出几十米远。
向安贵当即明白,这群人是针对他来的,或者说,是针对他即将出世的孩子来的。对宋清源的狠,他早有所闻,听见时没感觉怎样,现在见他来了,手心直冒汗。但他犯了个错误:他把恐惧当成了愤怒。他让坐在阶沿下的老婆进屋藏好,自己又去拖出了杀猪刀。姓宋的敢胡来,他想,老子就一刀捅过去,你宋清源力气大,身上长的总是皮肉,皮肉里总是淌着血,你的血总不比一头猪的血还多。他站在阶沿,横刀而立。人到了,与他隔着院坝。宋清源说:“把刀丢了。”口气温和得像是拉家常。向安贵心里似有了底,哼一声:“我的刀,我想拿就拿,想丢就丢。”话音未落,刀像脱手的鸟,飞向阳沟外的竹林,劈断几根粗壮的笋子,向安贵则像装满土豆的口袋,嗒一声摔在院坝里。他不知道长着罗圈腿的宋清源,除了力气大,还腿上生风,进退出击,迅雷不及掩耳。宋清源手下的队员,从柴堆里抽出打杵木棒,只管朝向安贵身上戳。这是大队长立下的规矩,先由他制服,队员便用木棒戳捣——不能打,一打就可能打残,甚至打死,戳是戳不死的,只让他伤,让他痛。向安贵痛不可忍,惨叫着在地上翻滚,几次想爬起来跑,都滑倒在地。院坝是土院坝,平时洗手洗脸,水都是顺手一泼,地上长了青苔,加上稀洼洼的鸡屎,踩上去打滑。何况还有如林的棍棒。
但他終于跑掉了。队员要追,宋清源手一举:“由他!”
然后宋清源裹烟抽。那时候他抽的是叶子烟。烟裹好,点上了,才暴喝一声:“滚出来!”
他早就看见一个大肚子女人掩进了屋子。
屋里的女人听到男人惨叫时,就想出去的,
坚持没出去,是想到肚里的孩子,现在她知道是叫她,不能不出去了。于是她就出来了。
宋清源腿一伸,女人不防,绊倒在院坝。宋清源是故意的吗?不知道。也可能是无意间伸腿,刚好绊倒了女人。她摔的方向应该是扑,出于母亲的本能,在着地之前的瞬间,翻转身子,成了侧卧。她将肩头顶出去的同时,一只手垫在身子底下,另一只手搂住肚子。
女人蹬着腿,虫子一样扭动。
这时候,一个孩子悄没声息地出现了。是向安贵的女儿,不满三岁。父亲被打,她躲在偏厦外的风车后面,没敢哭一声,只簌簌发颤。这时候她跑向母亲,像片树叶被风吹向母亲。她是要去扶母亲起来,可事实上她只能靠住母亲,成为母亲的另一种负担。
几分钟过去,女人也没能爬起来。
向安贵一瘸一拐奔进了院子。他并没跑远,也不能跑远。他就躲在阳沟外的竹林里,像这样就能看护住家人。他知道,即使他们把女人打伤,女人因此生下个死胎,也是活该;他们甚至可以将女人的衣襟一撩,裤子一扒,对准胎儿的脑袋下毒针。他们有这权利。
队员们见了向安贵,又举起了木棒,宋清源又是手一举。向安贵把女人扶进屋,女儿跟在父母后面。这一进屋,就老半天也没出来。宋清源抽着烟,耐心地等着。
向安贵再次出现时,手里拿着三百五十二块六角钱,手抖脚抖地走到宋清源面前。
“宋同志,我就这点儿了。”
啪!向安贵的脸,从左边弹到右边,又从右边弹回来。弹回来的时候,左脸厚了一层。那张脸本就青紫肿胀。那个不满三岁的孩子,缩在门槛底下,两眼发直。
宋清源不接那钱。
向安贵又走了。是借钱去了。出门时是上午十点左右,回来已是下午四点过。他养的四只鸡没有了,被煮了吃了,鸡毛在院坝里乱飞;一只头场才买回来的双月猪儿也不见了,也煮了吃了,还像胎毛似的猪毛,凌凌乱乱地被踩进泥里。他把九百块钱交给宋清源,宋清源手一挥,却不是叫手下撤,而是拿东西,米、油、锅碗瓢盆,包括盛米的垆缸,装粮的木桶,以及锄头弯刀、泡菜坛子和向安贵杀猪的那套家什,见样拿样,风卷残云。二十多人,没一个是空着手的,连门板也是拆下来扛走的。风车不好扛,一棒子打垮了架。
“我们去村委会看看。”李通说着,钥匙一扭,油门一踩。
村委会有啥好看的,无非就几间房子。这是周末,还只能看几间关门插锁的房子。
“不仅没关门,”李通听见我咕哝,说,“还绝对是全员上班。”
车子钻入柠檬丛中。燕坪村的柠檬园,呈环形,分为内圈和外圈。李通把车开进内圈。干净的马路,在绿荫低处蜿蜒,阳光的斑点被风一吹,被车一吓,急速蹦跳,像长着腿。六七分钟后,又见一排白房子。那就是村委会了。果然,未进院坝,就听到吵嚷声。这是幢贴了瓷砖的两层楼房,吵嚷声从二楼传来。我们从右手边的楼梯上去,穿过廊道,走向里间的办公室。里面四个男人,一个女子,那女子安安静静坐在窗下敲电脑,四个男人却都站着,头凑头的,为某件事争执。谁也没发现我们。李通咳了一声,其中一人转过头,愣了一下,随即笑逐颜开:“李主任哪,你来得好哇!”他像是呼喊那样说。别的人都回过头,都笑。
然而,看到李通身后的我,几张脸立即就灰败了。这让我莫名其妙。
李通说:“别紧张,这是我同学,社科院的王教授。”
笑容再次展开。是劫后余生的那种笑。窗下的女子手抚胸口:“吓死宝宝了。”
最先发现我们的人,李通叫他老金,是燕坪村的支書。老金从写字台上拿起一份深蓝封皮的手册,“华县脱贫攻坚贫困户精准帮扶手册”,让李通过目,说李主任,你检查一下,这样填对不对?李通接过手,一页一页下细翻。四个男人和那女子,都凝神静气,盯住李通,像李通动一下嘴巴,抠一下痒痒,都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翻到最后,李通说:“搞得不错嘛。”
五个人像从深水里冒出头来,出了口长气。老金把手册接过去,说:“李主任哪,我们这是填第十一回了!领导每下来一回,我们就要
改一回。今天小领导来,给个指示,我们按那指示办,明天中领导来,又给个指示,我们又按那指示办,后天大领导来,再给个指示,我们再按那指示办。小领导中领导大领导,又不止一个,你按这个的办,不按那个的办,就跟不办一样糟,甚至更糟。这整得我们手脚无处放啊!这表格又不能有任何涂改,只要改,就得通通扔掉,全部从头再来。李主任你看……”老金指向文件柜。门对面的墙上,是半壁文件柜,里面的天蓝色文件夹里,装的全是那种手册。
我这才明白他们见到我时,为什么会是那种表情。他们把我当成某处来的领导了。
“左边柜子里的,”老金接着说,“已经废了,等着销毁。已经销毁了几柜子。但愿右边的不用销毁。刚才老杨说,我们现在填写的,收支逻辑关系存在问题,把尿都给我吓出来了!后天就要验收,那不是要人的命?”说着哈哈大笑,“幸亏李主任来了!”
那被称作老杨的,已经秃顶,脸上倒不见皱纹,眼里却牵丝带缕,像脸上的皱纹都长到了眼睛里。这才看见,他们个个眼里都布满红筋,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我们连续熬了两个通宵,”老金说,“我这眼睛晚上盯不住字,晚上的活路都由他们做,我负责给他们倒开水。李主任你看老杨,”老金仰了头,麻利地扒开老杨的眼皮,“这到底是人眼还是兔眼?”那眼里看不到黑和白,只有一饼的红,让人怀疑这样的眼睛怎么还能看东西。
李通清了清喉咙,说:“我不是来听你们抱怨的。”
老金打几个哈哈:“没抱怨没抱怨,燕坪村绝对按质按量完成任务。既然没填错,我们就放心了,今天下午就能搞定,明天就去帮贫困户手机上装APP。”
李通左右一扫视,问:“谢书记呢?”
“回学校去了,”老金说,“他也熬了两个通宵,今天他们学校开运动会,现在的娃娃碰不得,怕学生出安全事故,他不敢不到场。”
谢书记是燕坪村的第一书记,是从城里某所学校派来的,但学校的工作照样不能丢,作为政教主任,事务繁杂,而且还上着两个班的语文课。
“现在一切都好?”李通问老金。那眼神,看上去问得意味深长。
“都好都好,”老金理会了他的意思,连忙回答,“那回听老宋一席话,我就想通了。”
后来我才知道,老金跟谢书记以前处得很不好。也不只是他,很多地方的村干部跟第一书记都处不好,村干部觉得,第一书记是去抢权的。第一书记大多是县里各单位派去,像霍小强和邱月娟,还是从省城派来,对村里情况一抹黑,当地干部不配合,寸步难行。是从宋清源开始,局面才改善了。黄苗村的第一书记姓何,叫何超,在那村里,何超如鱼得水。宋清源脑筋转得快,认识也很清,他一辈子待在风堡山,几十年来,自认为没有摆不平的事,其实就见碟儿大个天,遇到从没见过的新问题,突然就吃力了;何书记不仅见的世面更大,理念更新,人脉也更广,恰恰能帮他。尽管何超比宋清源小了差不多四十岁,但宋清源非常尊重他,宋清源一尊重,他手下的村干部自然也跟着尊重了,事情都是商量着办。县里曾召集全县村支书,请宋清源作过报告。
“我们今天就是去见老宋,”李通对老金说,“顺路看看你们。不耽搁你们了,走了。”
说着,李通领我出了办公室。几人要送我们下楼,李通不让送,老金便作为代表,把我们送到楼梯口,分手时说:“李主任,麻烦你代问老宋好。你给他说,他背死人那件事,我听别人讲过,讲得不周全,啥时候我抽空专门去听他讲。”
不知是因为熬夜,还是老金的嗓子本就那样,听上去像是用毛了的布巾子。
上了车,我问李通:“宋清源背死人是咋回事?”
“我也讲不周全。反正要去见他,让他讲给你听。”
出了村委会,从柠檬园内圈转入外圈。阳光照眼,视界壮阔。园内偶尔种了小片的柚子和柑橘,红红的果子满树子披挂。树下的菜棵,长得格外肥大,肥大到性感。
这片堪称富饶的土地上,怎会有那么多贫困户?
“不是有那么多贫困户,”李通说,“燕坪村整个就是贫困村。”
这话让我震惊,且胃里隐隐作痛。我老家离华县很远,但我从小就听到华县这名字。华
县闻名,是因穷声,说华县人一年到头,都只能喝野菜稀饭,并编出顺口溜:“一吹一个泡,一喝一条槽,十天一泡屎,一天十泡尿。”说华县人喝稀饭的声音,直达云霄,有回周总理坐飞机从华县上空过,听到那哀诉般的声响,当即流下了眼泪。每当我饿得夜里睡不着,嘤嘤哭泣,父亲就骂,说上个礼拜才吃过一顿干饭,你哭啥子?你想想那华县人,看还好不好意思哭!这话真管用,我觉得自己确实不好意思哭,就把哭声止了,胃里没东西消化,胃就自己咬自己,痛得我虚汗直冒,我也忍着。现在才知道,那不过是一种虚构,不仅孩子,大人也需要那种虚构的故事,来让自己获得比下有余的精神力量。
我把当年的事讲给李通听了,他沉默了好一阵,才说:“说周总理怎样,那是段子,但要说华县穷,一点不假。华县百多万人口,贫困人口占了14万多。你见到的燕坪村,是我们最好的地方之一,那些年就不穷,现在自然更不穷。这其实就是个……以前,我们托关系,走后门,奋力把贫困县的帽子抢过来,但贫困县的定位,除了有个贫困发生率,还有个覆盖率。燕坪村简直可以称为粮仓,也是我们县农业产业化的典范,却是贫困村,就是因为覆盖率。华县几十个乡镇,白马镇就在县城边,地势平坦,土地肥沃,谁都不贫困,但为了覆盖率,总得拉上一个村子,定为贫困村。你到了风堡就知道,整个风堡镇,特别是风堡山上的三个村,都是绝对的贫困村,可事实上,只有黄苗村才评上了,猴头村和鹰嘴村都没份儿。这同样是因为覆盖率。你风堡山头就占了三个名额,别的地方怎么撒盐?我不知道這叫不叫官僚主义。不管叫什么,到最后,很可能把不该扶的扶了,该扶的……”
说到这里,李通突然停了。
他大概感觉到,有些话由他讲出来,是不合适的,尽管听众是他同学。
停一会儿他改变了话题,说做乡村工作,不是跟文件打交道,是直接跟人打交道,人有多复杂,工作就有多复杂。以前的乡村干部都是泥瓦匠,抹平就是本事,十个人有十个人的抹法,有的简单粗暴,有的和风细雨,有的牵着你兜圈子,兜得你迷迷糊糊,也就“平”了。但现在不行了,现在不是抹,是扶,抹和扶旁边都有只手,抹是用手去除棱角和痕迹,扶是帮你站起来。扶比抹需要更大的本事。“其实也不是本事的问题,”他说,“你去见了宋清源,就明白真不是本事的问题。本事固然重要,但老实说,乡村干部本来就不缺本事。”
“我错了吗?”若干年后,宋清源这样问自己。
回答是:“没错。”
计划生育是国策,向安贵违反国策,拒交罚款不说,还打工作人员,并以杀猪刀相威胁。包括他交了罚款,却抢走他的粮食和家私,同样没错。交罚款只是手段,目的是让你节育,你不节育,就该付出双倍的代价。宋清源就是这样想的。他对向安贵算是客气的,毕竟都住在风堡山上,对镇里其他地方的超生户,不仅拉猪拉牛,还要拆房子。
“我错了吗?”宋清源又问。
回答是:“错了。”
具体哪里错了,他还不是十分清楚,只是心里有某个地方堵着。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父亲是地下党——华蓥山区,曾是双枪老太婆和江姐们活动过的地方,因此华县有不少地下党员,但宋清源的父亲当年是在重庆,在重庆瓷器口某茶馆里当“考客”(吃住在茶馆备考大学的学生),被一个姓尹的考客动员,秘密入党,结果大学没考,成了地下党,便一直在那茶馆里,由考客变成店小二,负责跟一个化名刘峰的人,单线联络。后来刘峰突然失踪,姓尹的考客也不知去向,但他还继续待在那里,直到解放后才回乡,做了小学教员。他地下党的身份,是上面主动认定的,估计是“刘峰”或者尹考客说了话,只是他们始终没露面,也没和他联系过。他教了六七年书,有一天突然被揪出来,说他是叛徒,后来又改了口,没说是叛徒,说是右派,关进了乡政府的黑屋子(叫“蹲鸡圈”)。那时候已是秋末,朔风声声凄厉,越过秦岭,撕扯着落叶,母亲怕父亲害冷,某天清早,让宋清源给父亲送衣服去。这一去,就碰见看守打父亲,像打沙包那样,打着玩儿,打得眼青鼻肿,满嘴血污,还不松手;见了送衣服来的孩子,照样不松手。
宋清源觉得,当时的政策是要揪出一批右
派,父亲不幸成了右派,只能说是不幸,还不能说谁错了,可蹲了鸡圈还要毒打他,就错了(从情形判断,父亲经常挨打);当着儿子的面打,就更错了。
那么他呢?宋清源自己呢?
——那回,他们离开不久,向安贵的儿子就出生了。一个早产儿。很快发现是脑瘫。如果他不绊女人那一跤(即使是无意的),孩子会不会这样?女人会不会那样?如果向安贵不是因此一路穷下去,他那女儿会不会小小年纪就出门打工,会不会为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喝农药?农药应该不致人疯,她那疯病的种子,会不会在不满三岁的那个四月天就埋下了?
宋清源这样想的时候,已经是很晚的事情了……
此刻,他冒雨赶往向安贵家,耳朵里回响着向安贵的声音,往事却纷至沓来。那个四月天后,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母亲去世,父亲去世,还有那些永远不请自来的零零碎碎的琐事,让十年二十年的光阴,变得不那么虚无。宋清源本来就不觉得虚无,他的事情太多了,而且总是那样新鲜,即使在父亲弥留之际,他也遇到新鲜事:那个毒打父亲的看守,提着礼品来看望病人。宋清源以为他是有了悔意,希望获得将死之人的宽恕,结果不是,他是要父亲帮他证明,说他也是地下党。可惜他一出现,父亲就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但那人终被证明成功,领了好一笔补助:他先买通一个真正的地下党(就像准备买通宋清源的父亲一样),再跟几人暗中联手,彼此旁证,因此除了他,联手的几人都成了地下党。
各人有各人挣钱的办法,宋清源也有他的办法。
无论在村上,还是赶场天上街,宋清源的裤兜里都揣着印泥,屁股上都别着黄苗村的公章。公章本该文书管,但宋清源说有急事急用,从文书那里借来,借来就不还,文书和村主任,都不敢找他要。有了公章就是有了印,他手上的印纹,不是白长的。村里人有证明让他开,有章让他盖,就来找他,也只能找他。后来农村可以评低保,想吃低保的人,更要找他。有关系的,懂事的,章很快就盖了。不过就是个红戳戳,他那力敌千钧的手,盖起来实在不费力气。可如果既不沾亲带故,又不懂规矩,那章就重了,比风堡山还重,既关系到党的原则,也关系到做人的准则。如此,在镇上买了房子,门前停着小汽车,却吃着低保的,不乏其人,差不多和牲口同宿却没吃上低保的,大有人在。
向安贵属于后者。宋清源根本就没想到过他。既非亲友,又不主动,当然想不到。评低保的时候,火风村已经合并给了黄苗村,尽管宋清源听说过向安贵的家境,依然想不到。如果不是向安贵从不拖欠农税提留,而且是黄苗村唯一不拖欠的人,让宋清源心生诧异,他都记不起自己曾在那年四月的一天,带领二十多个队员,闯进过向安贵的院子。因为诧异,他才回忆起那件事。不过,那无非也是一件平常事,没多一会儿就忘了。再后来,他听说了向安贵能全额纳税的秘密:他是卖血换来的。他把自己的血,像卖水那样卖给血头。这时候,宋清源才意识到,向安贵那样做,很可能不是怕他,而是不想让他上门。
宋清源心里沉了一下。
几十年来,他在这片山上行走,再恶的狗听到他走路的风声,都夹着尾巴跑开,不管他进了谁家,都是一口一个书记,忙着为他设凳,为他端茶递水。他一直是被欢迎的。
现在却冒出一个不想他上门的人。
但究竟说来,宋清源的确有非上不可的门,却不是向安贵那样的门,因此心里沉了那一下,也就丢开了。直到申报贫困村,他才再次想起向安贵,并把向安贵的名字写上了。当他写出那三个字,觉得自己是高尚的。你不来找我,还记恨我,我也想到你了。只是心底下还有另一个声音:风堡山头的三个村子,仅有一个贫困村名额,不想到你,凑不够数,黄苗村就可能把猴头村和鹰嘴村摁不下去。他把这个声音抹掉,只留下那个高尚的声音。
争取贫困村,为的是扶贫款。华县贫困户的标准,起初是年收入2776元以下,2800元的算不算?就多4塊,能理得那么清?自己家的账目,恐怕也不会那么清楚。但为了把贫困村抢到手,可算可不算的,一律算进来。
谁知道,这次是精准扶贫。
扶贫款再不是打捆划拨,而是直接打到贫困户卡上。干部见不到那笔钱了!
这大大出乎宋清源的意料。
多日以后,宋清源在县里的报告会上,除了讲他如何跟第一书记处好关系,还讲了自己对精准扶贫的认识。他说:“我确实是从钱去看世景的。当我见不到钱,就知道干部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当了。以前我当干部,除了花钱,就是刮宫引产,灭鼠打犬,催粮收款,我的眼里全是敌人,现在是要我当服务员了。开始我也想不通,也很苦恼,苦恼的不是当服务员,是干部怎么可以成为服务员?想不通,我就逼着自己去想通。干部当服务员,又不是今天才说,毛主席早就说为人民服务。毛主席说了,我也跟你们一样,几十年来,没按毛主席的话去做(台下窃窃私语,悄悄笑骂着台上讲话的人),几十年过去,到了今天,习主席又讲,你还不听?老实说,这回你想不听还真不行。兄弟们哪,你见不到钱了哇!以前拿到扶贫款,筑堰、修路、建村委会办公室,随你的意,现在国家的钱不是划给村委,是给贫困户,要精准扶贫。干部的眼里再不能是敌人,而是穷人,是你要诚心诚意去关心的人。所以我说,精准扶贫不光是扶老百姓的贫,还扶我们干部的贫。”说着,宋清源双手指向自己的胸口。
他说自己最后想通了,一是党的教育,二是百姓的教育。
说到百姓对他的教育,他举了向安贵的例子。
我开始以为是李通在陪我,结果错了,是我陪他。
出了白马镇,本该沿了国道,一路向西,他却顺着中滩河,向西南驶去。
“稍稍绕一点路,”他说,“绕得不远,我们去斗方乡看看。”
中滩河是渠河的支流,便也甘心做出支流的样子,隐于山弯狭谷,几不现形,好不容易露出一段,河面上又架了桥。过了桥,山越走越深,路也变窄,曲曲弯弯,如同山的肠子,我们的车,成为滑入肠道的食物。电线杆上的路牌,指示着这是回龙镇。进入回龙镇莲花村,见路上走着几个背花篮的老乡,李通把车停了,问:“你们这里是不是贫困村?”一个老太婆摇了摇头。又问:“你们是不是贫困户?”老太婆哼一声:“我们哪里有资格当贫困户哦!”李通说不是没资格,是证明你们日子过得好。“好个屁!”老太婆愤愤地说,“想当贫困户,要给干部送钱,我们送不起钱。”李通问:“送多少?”一个中年男人伸出两根指头。李通说:“两百?”中年男人脸一掉:“莫把人家得罪了!”李通说:“未必两万?”中年男人说:“两万不敢说,至少两千要给。想易地搬迁的话,给得更多。”李通问:“你们村第一书记和村支书是谁?”这一问,老太婆和中年男人便警觉起来,和另外三人朝前走了。
中年男人身后,跟着一条半大的中华田园犬,戴着铁制的嘴笼子,笼子太紧,狗鼻梁全磨破了,磨破的地方被冷风吹得发暗。主人跟陌生人说话的时候,它听得厌厌的,想打个呵欠,却只能像离水的鱼,浅浅地张一下嘴。
过了莲花村,是山月村。
见路旁一家门上贴着“精准扶贫明白卡”,李通又停了车,说下去看看。
这家人有两间房,一间土墙房,一间火砖房,都小。还有个小小的院坝,院坝边长着几棵李子树。李通站在院坝喊了一声,一个五十余岁的男人——从“明白卡”上,知道他叫张道祥——便从砖房里出来,天气恁冷,他却挽着裤腿,是准备下地干活的样子。他显然并不认识李通,见了我们,却只管叫领导。李通问,日子过得咋样?张道祥说好,全靠党的政策好,要不然……他女人病了,病七八年,把家里穷干净,就死了。他有个老母亲,八十多岁,上个礼拜去了他姐姐家;还有个儿子,在镇上读中学。李通又问:“你们村有多少贫困户?”张道祥说就我一个。“那有没有人说你闲话?”张道祥脸一浸:“有哇,咋没有?他们说我是懒出来的。其实我不懒。我一个人种了好几亩田。就是怕给党的政策丢脸,别人耍的时候,我都去刨田地。”李通嗯了一声,指着那间土墙房,说这房子不行了,你享没享受易地搬迁?张道祥进屋去,拿出两张纸。一张是易地搬迁的房屋合同,另一张是收据;搬迁户自己需交一万块。张道祥说,他卖了七千斤谷子,平时领了低保,也尽量存着,这次取出来,把一万块凑齐了。李通看了,说:“我们可不可以进屋看看?”张道祥屁股一撅,跨进门槛,拉亮了灯。屋子里光线不好。李通扫了一
眼,就出来了。
张道祥追出来,说:“领导,我求你件事。搬迁过后,我想把这间砖房留着,养鸭子。”李通说:“那咋行?易地搬迁户,老屋基都要还为耕地,这也是政策。”说着走向车身。张道祥一步步送,一步步说:“领导,求你把我这间砖房留着,我不住人,我养鸭子。”可说着说着,就说出实话来了,“我的田地都在这边,住到搬迁房,我种田要走两个多钟头的路。”
李通拉开了车门。车开出老远,还听见张道祥喊着同样的话。
“搬迁户确实有那个烦恼,”李通说,“多数远离田地。”
然后问我:“你觉得张道祥懒不懒?”
我真不知道怎样判断。
“他确实不懒,”李通说,“倒不是听他自己讲,我是看他院坝和家里,都收拾得相当干净。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能收拾成那样子,不是个懒的人。”
“村民为什么都说他懒?”
“不平衡嘛。张道祥是因为老婆生病致贫,还有些是因灾致贫,这两种情况还相对好些,可另有一些人,的确是因为懒,因为赌,因为根本没想把日子往好光景里过,穷下去了,现在政府来扶你了,让你吃低保,还一对一帮扶,符合条件的,还易地搬迁。非贫困户就想不通了。想不通是正常的。我几十年辛苦劳累,挣下一二十万,起了幢房子,你抄起个手手,不是闲逛,就是上麻将桌,只交一万块,就能住上好房子。”
车头前横着三只鸭、一只鹅,李通使劲摁喇叭,它们也懒得离开。李通只好把车停了,跳下去,挥着两臂,把几个家伙嘎嘎嘎地吆进旁边的水田里。
“都说鹅聪明,”我说,“结果跟鸭子一样,不知道车能把自己压扁。”
“你以为呀?它是谅你不敢!压死一只鸭,两百,一只鹅,三百,少一分也莫想走人。只有黄苗村不这样。宋清源给村民讲,人家愿意来,是我们这里风景好,是看得起我们,他们来拍了照,买走几只小牲口,就是给我们添财了。人家碰落你几个果子,压死你一只鸡鸭,又不是故意的,你要是蛮不讲理,漫天要价,既是打黄苗村的脸,也是断自己的财路。江姐他们到这方来的时候,风堡山是土匪窝子,可不能让人说我们是土匪的种。”
车子启动,李通又接着开始的话:“贫困户的工作难做,非贫困户的工作同样难做。有些县好办一些,人少,彼此悬殊不太刺心,假如给了贫困户一万,非贫困户也能得个五六千,我们县哪儿行?还差两万就是150万人口,你那样给,给得起?给不起,就有意见,群众的满意率就低。大家都在想办法,比如霍小强和邱月娟,他们在村里搞庭院经济,用扶贫款买鸡苗,贫困户得50只,非贫困户得20只。即使这样,还是有意见,为什么我是20只,他是50只?为了得到50只,人人争当贫困户,撒天泼地也要当贫困户。”
李通笑起来。他想起了宋清源遇到的事。
在黄苗村,有个本叫刘发财后来改叫刘汛的,出门二十多年,从没在村里露面,某天突然露面了,说自己在外流浪,要求扶贫。既要扶贫,还要易地搬迁。可事实上,他在济南开着公司。被拆穿后,没给任何人打声招呼,又回到济南去了。还有个叫李有亮的,两口子至少八年没干过农活,去成都带孙子,接着又带外孙,前些天,李有亮的老婆回来,摇着两个金耳环,找到宋清源,要吃扶贫款,宋清源说,我没见过戴金耳环还要扶贫的,她当场就把耳环摘掉,说她现在没戴了,够格了。另有个叫冉军的,负责几条高速路的摄像头安装,钱没少挣,却故意把年迈父母的户口单列出来,父母说冉军不给他们分文,过不下日子。“宋清源有办法,”李通说,“他帮老人写了份状子,要告冉军,说他不赡养父母,老人一听,立即就说儿子给了他们钱,每个月一两千。”李通又笑。
我在想,人的荣誉感呢?在极贫年代,人也是啥都可以丢,脸不能丢,而今,那张脸似乎不在了,或者说换成了另一张脸。我导师蒙先生有本书,自然还是关于巴人的,说巴族是个简单的民族,谁叫去帮忙打仗,都去,从十六岁到六十岁的男子,只要不病不残,全上前线;因为简单,所以锐利,当这种简单化为自尊,同样锐利。蛇巴<;\\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曾守着汉王的粮仓,其时,<\\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地荒岁相接,饿殍遍地,粮仓却安若磐石,汉王怜惜,让开仓赈灾,但<\\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拒不受命,因为仓里的粮食不是他们自己产的,是别处运来的。他们以野
草为食,以芦茎为衣,堂堂正正,从不在欲望和恐惧之间摇摆。当然,后来退守洞窟,以至千余载之下,还让我看到一双双哀伤惶恐的眼睛,那是另一回事了。
“你说的并不切题,”李通说,“人是活在情境之中的。古人和今人,各有情境。人是由简单走向复杂。人复杂,是因为人心复杂。人心复杂,是因为社会复杂。说到荣誉感,我跟你看法一致,可那种丧失是怎么来的?想当初,扶贫款打捆划拨的时候,像我开始说的,大家都碰破脑壳去抢那顶贫困的帽子,抢不到国家级,抢个省级也好,如果抢到国家级,有些县是要放鞭炮庆贺的,是要大摆宴席的。是谁首先丧失了荣誉感?”
车慢下来,慢得像走。前面一个妇人,拉着一头牛,牛肚胀如皮鼓。是头母牛,怀着犊子,看样子快生了。人和牛都走在路边,李通完全可以快速通过,他慢慢溜,是怕惊扰了母牛和它的胎儿。溜到人和牛前面去,他才接着说:“扶贫的同时,如何做好非贫困户的工作,其实是个大工程。特别要防止他们从心理上觉得自己是新的‘失落的一群’。如果是那样,就会形成新的社会病,也会形成新的矛盾——贫困户和非贫困户的矛盾。人的本能是分出我和他,进而是我们和他们,本来平时很和睦的,现在非贫困户成了‘我们’,贫困户成了‘他们’,帮扶干部去贫困户家,非贫困户连狗也不帮忙撵。”
不帮忙撵狗算不得大事,但令人深思。看上去,“我们”和“他们”,界限分明,而在骨子里,却是希望“我們”成为“他们。难道就没有一个例外?
“向安贵不当贫困户,”村主任对宋清源说,“坚决不当。”
黄苗村发放“精准扶贫明白卡”那些天,宋清源得了重感冒,村主任便去各贫困户家走动。无不感恩戴德,欢天喜地,没想到去向安贵那里,他却说出那样的话。
不愿当贫困户这种事,此前鹰嘴村有过,是那家人的儿子带个外地女朋友回来,见门上贴着扶贫卡,扭头就走了,那家人就把卡片撕了,再不愿当了。向安贵是为啥?听村主任讲,他那个儿子,开始连站都站不起来,他含辛茹苦养到如今,才能扶着木棒,窜窜叨叨走几步,根本不会想到娶媳妇的事,当贫困户又不挡他什么路,只是白拿钱,却坚决不当?
宋清源听了,老半天没有言语。
主任说:“老宋,有句话我不晓得该说不该说。”
宋清源说你说。
“我的意思是,等你感冒好了,你最好亲自去找一下安贵。安贵不当贫困户是不行的,他那个家,穷得舔灰,穷得只剩了个穷字,盖的被子,不晓得是多少年前弹的,硬得像铁砣子,被单烂汤了,包不住棉絮,露出一团一团的黑,就是铁砣子的那种黑。蔡玉(向安贵的女人)躺在床上,翻身都难。那个脑瘫儿子,虽说能扶着棒子走几步,可看他那个走法就叫人寒心。另外呀,既然报的贫困户有向安贵的名字,就要对那个名字负责,不然检查组去他家里,一句话都不用问,只看一眼他穿的盖的,就明白我们没负责。精准扶贫的前提是精准识别,就算他自己不承认是贫困户,领导也会怪我们识别不准。可他那人倔,你不亲自去一趟,我去,包括何书记去,怕是都说不进油盐。”
宋清源再次默然。他想起了向安贵卖血也要交齐农税提留,为的就是不让他上门。
默然一阵,他说:“你是他本家,你的话他也不听?”
村主任也姓向,叫向守云,是当年那计生干向阳的亲幺爸,但向安贵非但不记恨他,还对他深怀感激。当年,向阳把事情捅给督察大队,使向安贵挨恁惨,村里人都暗中欢喜。向守云也欢喜。但他欢喜的时间比较短,因为那时候他跟向安贵住得近,看到了全过程。事情过后,向守云去对向阳说:“在这山区农村,哪个不想生两个?你还不是生了两个?安贵的头胎是个女儿,你的头胎还是个儿子呢。你呀!”后来,四邻八舍见向安贵垮了,人垮了,家也垮了,就又同情起向安贵来了。在石头和鸡蛋之间,老百姓总是同情鸡蛋,即使石头没惹鸡蛋,鸡蛋自己去碰石头,鸡蛋碎了,照样同情鸡蛋;即使开始是石头,后来变成了鸡蛋,也还是同情那个由石头变成的鸡蛋。对向安贵一同情,就你一嘴我一嘴,说向阳的闲话。向阳被闲话淹了颈子,不得
已,弃了公干,带着一家老小,逃离家乡,去深圳打工。这一去倒去对了,他在那边发了财,儿女都念了大学,在深圳落户安家,他也就不再回来了。
这时候,听宋清源那样问,向守云一时不好回,就也沉默着。
宋清源说:“嗯?”
向守云说:“好嘛,我再去说说看。”
他当天就去了,可带来回的话,跟开始一模一样。
“你的意思,还是要我去?”
宋清源用手指刮着头发。因为半躺在床上,他那背梳的头发老是搭到前额上来。头发是人飘落的岁月,到而今,宋清源的头发稀疏到很难遮住头皮了,却青郁郁的,没一根白发。
向守云说:“我是这个意思。”
宋清源咳嗽起来。是有股隐隐的怒气往他发炎的喉咙挤。评低保,当贫困户,向安贵都不来找他,他让他当了贫困户,却反过来要去找他了。不是找,简直是求了。
咳嗽停歇,他说:“你去告诉向安贵,这是国家扶贫,不是我宋清源扶贫。”
“这话我当然是说了的,但是……说白了,安贵就是个杀猪匠,而且还是很年轻的时候,这二十多年来,他猪也不杀了,他就是个种地的,除了不得已上趟街,连村也不出,干了农活,就服侍老婆儿子,你能叫他有多大个见识?在他心里面,村干部就是党,就是国家。”
宋清源又不说话了,接着又咳起来了。
向守云说:“老宋,你要喝水不?”
宋清源边咳边伸出一只手。向守云去到堂屋,倒了杯开水过来,递给宋清源。
待他把水喝下去,向守云问:“孙嫂不在家?”
“她上坡割红苕藤去了。”
向守云说:“老宋,我告诉你件事。这件事别人都晓得,包括孙嫂也晓得。那回孙嫂听响水湾小青说起,把小青骂了一顿,说你没嚼的,去茅厕里头嚼蛆!孙嫂回来给你讲没得?”
宋清源脖子一緊,两眼放光。“她没给我讲啥事。啥事?”
“是这样的,”向守云拣着字眼说,“蔡玉生她那个儿子,你晓得是啥时候生的吧?是你们督察大队离开后,最多半个时辰生的,不足月,脚脚爪爪是长齐全了,可是那脑壳,软得像戴了顶瓜皮帽,一按一个坑儿。生下来都不晓得哭。照理,蔡玉又不是生头胎,不该生得那么难,可她生得真难。这也好讲,不要说没长熟的人,没长熟的果子,想摘下来也要多费些力气。生之前就流了很多血,生过后血只管呛。可是她还骂呢,骂刚出世的儿子,说他是灾星,叫安贵抱到山沟沟里去,让野狗吃了。身体那么虚,又没吃的,啥都没有,她不生病才怪。开始骂儿子,后来心疼得不得了。可谁又料到是个脑瘫儿呢?知道儿子脑瘫,她就不说话了。一个能说话的人,几十年不说话,那滋味儿……”
向守云停住了。他没说自己当年目睹了向安贵怎样挨打。向安贵爬起来跑掉后,蔡玉出来,摔到地上,他没看清蔡玉是怎么摔的,但看清了督察队员没一个人去扶她。也没说是他老婆听到蔡玉剥皮挖心似的惨叫,忍不下心,跑过去看,看到了那些血,看到了她生孩子。同样没说是他给向安贵送了吃的,才没让他一家人出更大的事情。
“我们再下去问问。”李通说。
马路边,有幢气派的三层洋房,门前一个青石院坝,院坝里摆放着几大钵盆景,铁树、杜鹃、红梅、观赏金橘,另有数十盆多肉植物。铁树后面的轮椅上,坐着个老年人,也看不出有七十岁还是八十岁。李通走到老人面前,说:“老人家,好哇!”
老人满面笑容:“好,你们也好。”
李通说:“你这腿……”
“风湿,多年的毛病了。”
“那你吃低保没得?”
笑容立即收了:“那是要有关系的才吃得成。”
“也没评上精准扶贫对象?”
不仅没有笑容,还满脸怒气了,只见山羊胡抖动着,不说话。
“像你这种情况不评,那就是乱整,纯粹乱整!”
老人就骂开了,骂村支书,也骂第一书记。
李通听着,走向车身。
他这做法让我费解。这不是诱导人家的不满吗?
前方出现一条街市。斗方乡到了。“吃午饭。”李通说。把车开进一条巷子,就在那巷子里的“胖哥餐厅”吃。“莫让熟人看见了,免得麻烦。”李通边说边点菜。
饭后又接着上路。
两幢楼之间,有条斜坡,直通镇子背后。坡面刚能容下车身,李通就从那里上去,双手把方向盘抓得死紧。上到坡顶,路虽然还是窄,且起起伏伏,曲里拐弯,毕竟没那么险了,李通才腾出心思,说刚才右边那幢楼,是斗方乡的办公楼。借的。一个乡政府,连办公楼也没有。好在今年开始有收入了。华县发展了几个“10万亩系列”,10万亩柠檬基地,10万亩核桃基地,10万亩花椒基地……核桃主产区在风堡,花椒主产区就在斗方,各占了近两万亩。“我们这就去花椒林看看。那边修了个观景台,站在台上一望,壮观得很。”
说话间,花椒林到了。有段路没硬化,路旁的树身扑满灰尘。林中插着木牌,写着“九叶青”,这是花椒的品名,说是每枝茎上,都长着九片叶子。其实只有七片,应该叫七叶青。大约是七叶青没九叶青叫起来响亮,也不如九叶青吉利,才为它多加了两片叶子。车一路开,次第出现红漆书写的木牌:第二战区、第六战区、第七战区……原来,这片花椒林所在的云岗村,第一书记是个退伍军人,退伍后去外面做生意,挣了钱,回来投资产业,并任了本村第一书记。当过兵的人,对部队感情深,就把责任区以战区命名。
车行至一处弯口,面前耸起一片高地,竖着几百步石梯。石梯顶端就是观景台。实则是个蓄水池。这带干旱少雨,需蓄水灌溉。李通把车停了。两人拾级而上。
从早晨到现在,都是天清气朗,上到半程,大雾突然涌起,笼罩四野。
别说放眼远望,连脚底下的花椒树也看不清。
但李通还是领我上到顶部。蓄水池深达二十余米,地下埋了管道。某片花椒树渴了,安在那里的水龙头会自动开启,旋转喷射,喷到不渴的时候,又自动关闭。这是县里一个姓姜的技术员发明的“感应泉”。这比养猪场的水龙头更先进。白马镇燕坪村的养猪场,每头猪都有个水龙头,猪渴了,把龙头噙住了咀,像孩子咀奶,一咀就出水,喝够了,不咀,水就停了。蓄水池周边,立了水泥栏杆,只留了个缺口通行,做出观景台的样子。
在上面等了差不多半个钟头,雾非但没有消散的迹象,还越裹越浓,成了“坨坨雾”。头顶阳光依在,只是照不透。李通遗憾得跺脚。
“我是看过多回的,”他说,“我是想让你看看。”
他的遗憾传染给了我。是他的热情传染给了我。我私底下承认了他的话:我们这些人,对现实知道得太少了。是因为对现实的热情太少了。而以前的李通,也全不是现在的样子,他大学时候写的诗,绝不关涉人间烟火,也没人能读懂半句,却在全国各地发表,诗评家称他是校园现代派诗歌的一员虎将。正因此,他在燕坪村说的那些话,才让我暗暗吃惊。是出于怎样的因由,使他如此热烈地双脚触地?
风呜呜地吹,站在上面受不住冷,只好下去。
刚下到公路上,见一个背着喷雾器的妇人从那边过来,李通又来兴致了,迎过去问:“大嫂,打药啊?”妇人说:“打除草剂。”李通说:“你这么出一天工,挣多少钱?”妇人说:“五十块。”李通很惊诧:“才五十?”妇人愣了一下,笑着说:“可以了。”李通说:“可以?人家擦一天皮鞋也不止挣五十嘛!”妇人又是愣了一下,又是笑:“各做各的事嘛,各挣各的钱嘛,可以了可以了。”这么说着,笑着,走进雾里去了。
上车后,我说:“有你那么问的嘛,你是县里一匹官啊,拆自己的台?”
他这才告诉我,他是在模拟国考。扶贫攻坚,有国考、省考、市考、县考、乡考。那些国考员下来,就是像他这样问的。他们问出的多半不是事实,比如在回龙镇莲花村,那个老太婆和中年男人說的话,绝对不真实;坐在轮椅上那个老人的话,同样不真实。现在的村干部,根本不敢收钱——至少在华县不敢。吃低保的,当贫困户的,都要拿出来公示,有意见可以直通县委书记和县长热线。中央批评的某些地方第一书记只挂名,不到场,在华县也不存在,每隔两三
个月,县委书记都召集第一书记,亲自抽查,对照各村贫困户名单,让第一书记说他家里的情况,有时故意虚构一个名字,让第一书记说。如果没逐户了解,并了然于胸,当场就现形了。再就是,不是说你生了病就该吃低保,就该当贫困户。低保是最低生活保障。那个轮椅上的老人,从他家的房子和院子里的摆设,就看出不是他自己很有钱,就是他儿女很有钱,但他照样想吃低保、想当贫困户,没吃,没当,就有气,就说干部是贪污犯。国考员这样问了,你发火了,国考员都记下来。他们记的,大多不是事实。
然而,他们又记下了一个最最重要的事实。
——群众对干部不满。
这种不满,是日积月累来的。
比如霍小强所在的阳兴镇安墩村,对口扶贫是两家单位,除霍小强他们单位,还有县水电局,都派了驻村干部,水电局派的是小苟,有天,小苟去村里指导安装自来水,一个大嫂对他说,她要当贫困户,小苟说那不是我说了算,要调查财产,公示出去,让大家评论,那大嫂麻利地摸出几张百元券,硬往小苟裤兜里塞。老百姓已经形成了这种思维:找干部办事,就得给干部行贿。因为若干年来,干部们就是这样做的。
“你平时喜不喜欢看电视?”李通问我。
“看得少。”
“那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华县上过中央台。我们的农民夜校办得好,中央台专门来采访过。但我觉得,他们播出来的,漏掉了最该报道的内容。农民夜校分三个部分:一是讲政策;二是讲技术——比如你这里种花椒,就派花椒技术员来讲,种西瓜,就派西瓜技术员来讲,都是由第一书记在网上提交申请,县里以最快的速度,分派技术员前来;三是讲感恩。我要说的就是感恩这一块儿。感恩是我给了你恩惠,你要知恩、谢恩,这没错,这也是人的基本素养。但不能无限放大。一个国家或民族,想长久葆有生机,是不能过分强调感恩文化的。感恩文化是一种被动的文化,你说是不是?这方面你是专家,你才有发言权。不过我说的只是问题的一个侧面,另一个侧面是……”
车子响了一声,像是被雾撞的。我们不需要倒回斗方乡场,蓄水池(或者观景台)南面有条路,一弯一弯下坡,下到省道上,便能去风堡镇。这边路近,雾却更浓。
“中央台漏掉的,”李通接着说,“是宋清源的做法。黄苗村讲政策,一般是第一书记何超动嘴,讲感恩,都是宋清源。宋清源有他特别的讲法,他不讲感恩,而是历数自己犯下的错误。一个人不可能不犯错误,你说你一直对,这本身就错了。人类最伟大的地方之一,就是承认自己的无知,承认了无知,进而就会承认自己以前可能是错的。你分明错过,还可能错得很多,现在给老百姓一些好处,马上就要人家感恩了,这怎么说呢?所以宋清源不说。他更多的是讲人心、讲自己,梢梢末末,讲自己这里不对,那里不好。说他对自己毫不留情肯定夸张,但确实够真诚的,我去听过。老百姓听了服啊!有些人都听哭了。那些恨他的,都原谅他了,而且记起他的好处来了。他错过很多,但也做过不少好事,如果他只说自己做的好事,别人就会想他的恶事,他讲自己的恶事,反而记起他的好来。”
A6
在农民夜校上,宋清源讲他扒人家房子。不止因为计划生育,还有那年修村委会办公室,他看中了万平住的老房子——不是看中房子,是看中了那片屋基。房子有啥好的?当初肯定好,房子的旧主人,是风堡山头最大的地主,不然修不成那样的九柱头。万平的祖上托新中国的福,把那房子分到手,可是他太懒了,既不除尘,更不翻瓦,那房子就一直烂。传到万平手上,继续烂,五面香樟木做成的雕花格子窗,不知是卖给了下乡收购文物的贩子,还是劈来烧了火,都不见了,冬天的风吹得呜噜子叫,灌进瞎了的窗口,他也宁愿受寒,不去收拾。待万平生了三个儿子,柱头上的挑梁,虫蛀得一槽一槽落灰,无论啥时候从那梁下过,都弄得人一头一身,眼看就要蛀断,也不想想法子。说来奇怪,或许是懒病可以遗传,也可以传染,万平那老婆虽说脸上带了残疾(满脸长青疙瘩,生下来就这样),当姑娘时很勤快的,一嫁给万平,手脚就打起了瞌睡;前年腊月初九那天,万平领着光胯铃铛的小儿子在村里转,以显示自己的穷,她当妈的也不怕把娃儿冻坏了,也不拦。
其实万平家早就吃着低保,也有一对一的帮扶干部,但还不满意,说他的那个帮扶人,给
他的米少、油少、钱少。也不止万平,许多贫困户都这样去比,甲干部帮他家,每次来看望,都带50斤米、10斤油,还给300块钱,乙干部帮我家,却只给20斤米、5斤油、100块钱,我就不舒服了,甚至要求乙干部给我补上,补到甲干部给他的那么多。跟冉军父母住得不远的梁二娃(身份证上就这名字,快六十岁了),一打开电视,看到新闻里开会,就给自己的帮扶干部打电话,说我又见你在主席台发言,你有恁多时间上主席台,为啥不来看我?其实那可能是中央的会。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产生了幻觉。贫困户之间比,贫困村之间也比。定点扶贫单位同样有贫富,富的,大笔一挥,划出几百万,建个厂子,还说是自己投资最小的厂;穷的,拿出十万二十万,也能把眉毛愁出虮子。于是,摊到穷单位的贫困村,就跟万平这样的贫困户一样,犯嘀咕,带怨气,发牢骚。
但宋清源首先没说这些,他说自己看上了万平家的屋基。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凡宋清源看上的,就要得到,于是他去对万平说,村里废了的老祠堂,房子还体体面面的,你去那里住,虽说比你这里的小,但这房子烂朽了,很快就会垮,推了算了,推了修村委会。万平一听就跳起来。可是,你跳八丈高又有啥用?宋清源左手将万平一夹,右手将万平的老婆一夹,又命令手下将三个孩子抱开,那边推土机就开过来了。
这件事情,宋清源是在去年六月的一堂夜校课上讲的。
所谓夜校课,并非夜里才上课,是技术员啥时候来,村民啥时候空,就召集在一起。也不一定召集到村委会。多数时候是去某个村民的院坝。宋清源做了两块牌子,一是“农民夜校”,二是“法制院坝行”(宣传法制,解决纠纷),去哪里,就拎上其中一块。
他讲到,拆万平家的房子,是先找好了推土机,再去给万平说,万平同不同意,结果都是一样的,只是同意的话,会留出时间,让他把家具拿走。平时走路都不想抬脚、擦得地板叫痛的万平,听了他的话,往天上一蹦,就知道是不同意了,家具就都毁了。讲到这里,宋清源站起身,给万平鞠躬。万平见状,也猛地起身,惊惊乍乍的,左顾右盼。他仿佛觉得黄苗村还有个万平,因为他不相信支书会给自己鞠躬。他万家,活了几辈人,从来都是被瞧不起的。待明白支书就是给他鞠躬,万平慌忙把腰弯了,比支书弯得更低。支书低一点,他就再低一点。宋清源走过去,把他扶正,见他满脸的泪水。没想到给一点点尊重,这个被称为烂脓的人,就要流泪。宋清源用他那双长着印纹的手,为他把泪抹了,叫他坐。
万平坐了,宋清源又至少作了二十分钟自我检讨,说他并不想请万平原谅,现在就请万平原谅,他还没那个脸。然后,他才说到万平对帮扶干部的不滿。帮扶干部给钱给物,是从自己工资里抠,又不能拿去报销,他们也有家有室,也要养家糊口,抠出十块给你,也是情。有的帮扶干部,一人帮了十来家,要是看望一次就给几百,他一家人就不仅要喝西北风,还要贷账才给得起。要从帮扶干部那里听致富的点子,不是得钱得物。国家扶贫,是让老百姓有饭吃,有水喝,有衣穿,有安全的房子住,不是说你有的我都该有;即使到了全面小康,共同富裕,也不是你有一百万,我也该有一百万。把全社会拉到一样贫富,看上去公平,其实是最大的不公平。别人有一百万,我也想有,咋办?靠我们的双手,去挣。
“万平哪,兄弟呀,”宋清源说,“党把我教育过来,给了我机会,让我给你道歉,向你鞠躬,其实也是给你机会呀,你再不领着一家人拈掉懒虫,又把你的懒病传给你儿子,将来你儿子们再受穷,国家还给不给机会,我就不晓得了。”
在农民夜校上,宋清源讲他哪次骂了人,动了粗。讲他分明把印泥揣在裤兜里,公章别在屁股上,但空手来找他盖章,他总是刁难……
他讲了很多,但至今也没讲过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四月天。
那成了他特别不敢面对的一幕。
要说那些年打人,宋清源打得还少吗?可以肯定地说,向安贵不是他打得最狠的,然而,或许是因为他扇向安贵的耳光时,看到了蹲在门槛底下那个不满三岁孩子的眼睛,他就总是把那一幕跟自己父亲挨打的情景联系起来。而且……
发放“明白卡”那天,当村主任向守云说了
向安贵的儿子是啥时候生的,是如何生下来的,生下来又是怎样的,他听了就想,蔡玉和她儿子的病,很可能都与自己有关。他努力排斥这种想法,但做不到,那想法像钻头,火星四溅地直往他心里钻。他感觉到了疼痛。
任何地方的疼痛,都会照到脸上来,他知道自己脸色难看,就以咳嗽来掩饰。咳一阵,他让向守云先去,等他感冒好了再说。向守云去了,他平躺下去,望着房顶。这是一个没有太阳的白天,四周安静得很,安静得使人寂寥。房脊底下,悬着一面绸布,绸布上写着四个字:“紫微高照。”这是他父亲传下来的,字也是父亲写的。父亲去世后,他修过两次房子,扔掉了不少东西,但这面绸布一直在。布很陈旧,陈旧得像沾满灰尘。不是像,是真的有灰尘。虽然一直挂在那里,却没去管过它。甚至也没看见过它。这时候看见了。他还看见,那边墙上有个壁钱,壁钱上头,有个蜘蛛正凌空漫步,显然是结了网,只是网丝太细,细得如同没有。他还看见了许多。他住在这房子里,住了多年,今天才像是第一次认识它。
对自己家都这样,对村子呢?对村子里的人呢?
他不愿去想向安贵,可一不留神,又想过去了。
想到向安贵,向安贵就奇异地成了一面镜子,他从中照见了自己。任何时候,他都没觉得自己有这么难看过,难看到让他记起一棵死去多年的树——大包梁上那棵梨树。那梨树因为马蜂叮它的果子,使它的果子又小又丑,还硬如铁块,觉得没脸,干脆死了……
那些天,宋清源情绪很低落。这就跟他感觉害怕一样,是从没有过的事。既然在向安贵眼里,国家扶贫就是他宋清源扶贫,向安贵那么穷,却坚决不当贫困户,明摆着是不愿给他悔过的机会。他说“感冒好了再说”,感冒好了一个多月,也没见下文。
要说害怕,那时候他就怕了。
他不知道怎样去面对向安贵,第一句话又该如何启齿。
这种煎熬,同样是新鲜的,因此特别难以承受。
谁知向安贵主动打电话来了,在这个深更半夜。“宋书记。”向安贵说。但宋清源听不出他的声音。他还以为是镇上或县城某人打来的,因为他太熟悉黄苗村人的声音。却唯独忘了,有个人的声音,他将近三十年没听见过。再说他也想不到这个人会给他打电话。
“你是哪个?”他问。
山里人说话,不是说,是吼,面对面也如此。何况是在电话里,外面还下着雨。
但对方的声音却很微弱。那个微弱的声音抢着说事,把事情说完,宋清源还不知道是谁。他又问:“你是哪个呀?”对方答:“我是安贵……”
雾渐散去,“坨坨雾”成了棉丝丝。又下两弯坡道,渠河就亮在眼前了。这时节,河水并不浩荡,但也不平静。江河水从来就不可能真正平静。轻雾之中,水面翠蓝,偶尔轮幻出一线白光,白光里闪烁着淡金色的斑点。那是阳光的缘故。这应该是它最初的颜色了。想当年,<\\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把渠河选定为自己的母亲河,他们身着草裙,手持竹标,在江上捕鱼,看到的大概就是这种颜色。世间的任何物事,都能构成返回本源的道路,包括颜色。李通说,听老辈人讲,以前的渠河,能舀起来就喝,后来变得又脏又臭,只能依赖一场洪水,才能把脏和臭驱赶到远方,但洪水一过,很快复原。渠河是最近几年才变了样子。
沿渠河走过一程,又进山弯。与<\\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谷比,这里山势开阔,有时突然窝下去一块,搂抱住一个村子,田地、树木和石头,都在山间悬挂,村里的牛哞,苍凉,辽远,像来自往古的岁月。而规整的屋舍,稀少的人烟,特别是山石上书写的巨幅标语——“扶贫不是发钱”“扶志加扶智,合力奔小康”,使我们知道正身处此时此地。
尽管视界开阔,山峦却如洪波涌起,一浪高过一浪。据说这正是风堡山的特色。
我们离宋清源越来越近了。
一路上,李通不断说起宋清源,到了风堡山地界,说起他更是顺理成章。李通认为,宋清源对扶贫的认识很深刻:不只扶老百姓的贫,还扶干部的贫。干部贫在心。在李通看来,后者的意义丝毫不亚于前者,甚至更大。正是从改变干部的角度,他把这场扶贫当成一场变革。尽
管干部们身上穿着二十一世纪的外衣,最贴心的里衣,还是封建的那一套。这场变革,就是换掉那件里衣。从普遍存在的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就能看出换掉那件里衣有多难。——人家分明想养鸡,你却送鸭苗去,人家分明想养兔,你却送羊子去。再说到燕坪村的老金他们,竟把一张表格填十一次。不过那还只是耗些纸张,费些力氣,更严重的是花大把的冤枉钱,比如某些村子,离场镇不过走十来分钟路,但按规定,也必须建个村卫生室,卫生室的房子修得像模像样,输液和住院的床铺,摆设得像模像样,可是谁去呢?去了,最多拿几颗感冒药,稍重一点的感冒,还宁愿多走几步,去乡镇卫生院。乡村医生守在那里,成天数窗外的麻雀。但也要应付检查,有个看病率。只好在《病案登记》上编造。县乡下去检查的时候,还要教他们,说你不能在一两天内把整本造完,否则那些国考省考市考员来,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要一天编一点。如果赶进度,也要知道写几行就换支笔。
除了老毛病,还有新问题。某些新问题看得见,某些比较隐秘。比如有人就喜欢过以前的那种日子,他种的庄稼,够吃就行了,挣的钱,够花就行了,他不需要多的,也不希望别人去介入和改变他的生活。山南乡牛背垭就有一个,姓魏,是个孤人,五十来岁,身体很好,粮食、蔬菜、水果,都是自产,因此基本不赶场,偶尔上趟街,是卖一点粮食,买回油盐和衣物。别人觉得他过得寒碜,其实他自己种的,根本就吃不完,每年收谷子,都留些在田里,收红苕和洋芋,也留些在地里——是留给那块土地上的动物;他门前有棵柿子树,每年只收一半,另一半留给鸟,说是给鸟过冬,鸟吃不完的,就留给树自己。可是扶贫的去了,硬把他划为贫困户,还说他那房子不行,要易地搬迁,他不答应,就强行搬迁,把他老房子拆了,土地流转了,柿子树也砍了。依照规划,那面山都种板栗。他去搬迁房没住多久,就变得非常忧郁,人瘦成一把骨头。
“有些新问题,是不是还是老问题?”李通这样问我。
想想也是的。
“问题再多,”他说,“但方向一定是对的。牛背垭老魏那种情况,毕竟是特例。干部们的态度、习惯和人生观,确实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了。这一改,开始肯定不习惯,有些干部暗地里发牢骚,甚至说出了‘大不了不干’之类的话。干部不习惯,老百姓也不习惯,老百姓不习惯的方式,是……我该怎么讲呢?”
不好讲,他就举了个例子。
说高家镇映月村,去年夏天,暴雨连续下了六昼夜,村干部每天都往村民家跑,特别是那些有危房迹象、准备易地搬迁的家庭,提醒泥石流,还帮忙搭支架。其中一户,干部去了三次,三次都叫他把屋后的阳沟淘深些,第四次去还没淘,尽管水没漫进屋,却是随时准备进屋的样子。干部就来火气了,说我来三次,说三次,你都不听,我这是跑第四次,未必还要我跑第五次?那家人的隔壁邻居在场,听了说:“当干部的,该跑。”那干部气得噎在那里。那人说错了吗?听上去没错,干部领了工资,就该为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负责。可再问一声:“错了吗?”错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干部冒着暴雨,东奔西走,虽穿着雨衣,其实内裤都是湿透的,人与人之间,该不该有所顾惜?当然,或许是干部多事,有可能以前连续下过十昼夜暴雨,那阳沟也流得过来,但暴雨和暴雨不同,干部那样说了,也不是没有道理,而且是为你着想,你去淘一淘,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干群关系遭破坏了。”李通说,“老百姓也以破坏的方式去对待。当老百姓认识到,贫穷并不是他们必然的命运——生物性贫穷还可说,社会性贫穷是无理可说的,当老百姓明白过来,心里就怨,就要你补偿,要你……”前头一个急弯,李通忘了鸣笛,待注意到,急弯已扑到跟前。幸好没车来。转过去后,他才把话补完:“……还债。”
急弯那边,山次第上扬,像一个人本来没那么高,却踮着脚尖,仰着下巴。
土越来越黄,石头越来越多,但高于泥土和石头的,是核桃树。不知是被冷风吹的,还是四五岁的核桃树本就那样,树身白如蜡杵。核桃园由老板和农民联合经营,农民流转一亩地,得18斤核桃,同时可以在树下间种庄稼;收核桃的时候,每收1000斤,出地的农民得180斤,可以要核桃,也可以按市价卖给老板。“干部其实是很想做成一件好事的,”李通说,“引进核桃的
人,是县扶贫移民局的老陈,他前几年在风堡镇当书记。十月份我到黄苗村去,恰恰碰到他也在那里,当时宋清源正在梁上铺设天然气管道,某些地方挖开了,核桃树的根须露出来,老陈怜惜地对宋清源说:‘赶紧把土填回去。’我和老陈待了不到十分钟,就听到他好几次在那里自言自语:‘树儿长这么高了。’像他的孩子。”
然后李通说到他自己。他帮扶了七家人,其中一家,男主人叫杨本川,和黄苗村以前的万平一样,懒——万平现在不懒了,他和他老婆,都像回龙镇山月村的张道祥,不是正在田地里,就是挽起裤腿准备下田下地——但他去走访后发现,杨本川不是懒,而是对生活没信心。于是他也学宋清源,先是看得起他,接着鼓励他。那天杨本川烧着很旺的柴火,他说:“老杨啊,你要把自己的心燃烧起来呀。”杨本川说啥叫燃烧?他说就像这火一样,火苗只管冲,火灰子到处飞。杨本川就笑了。他给了他启动资金,并请来技术员,教他培植青冈木耳,很快过上好日子了,都已经脱贫了。前不久杨本川还给他打电话,是晚上两点过打的,说他想起以前的日子,又想想现在的日子,心里激动,睡不着,就想跟李主任说几句话。
“这个电话弄得我再没能睡,但是舒服。”
李通舌尖上吱吱有声,像喝着甜水。
“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他又说,“把自我实现看成最高级别。你作为学者,自我实现是有所发现,写篇论文,写本书,我们当干部的,就是为百姓办事。我相信,绝大多数干部确实是这么想的,也很希望和老百姓打成一片。我又要说到邱月娟。她现在不仅是雁寨村第一书记,还是清坪乡党委副书记,去年热天,有回她下村,戴了副墨镜,发现老百姓突然跟她疏远起来,她立即觉得不对头,那之后再大的太阳,她也不戴墨镜,热得不行,就戴顶草帽。她也不穿高跟鞋。她一个成都女子,说话本来嗲声嗲气,现在也改了。吃饭也不说吃,说成喫。连霍小强一个河南长大的人,也是说喫。我们华县都说喫嘛。”
这个我知道,我老家也说喫。喫本是吃的繁体,但念法不同,念qǐe。
“仔细想想,”李通接着说,“只为自己打算的人生,绝对是最最悲惨的人生。活得窄嘛,陰暗嘛,没格局嘛。干部也不想那样,也希望在一个宽度和亮度上去实现自我价值。但必须有个清明的环境。假如都在贪污受贿,你不照做,想来个众人皆醉我独醒,就会被当成异己。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屈原,不愿与卑污宵小为伍,就去跳江;也不能要求所有人的道德,一直都处于立正的姿势。正是从清洁环境的角度,我把这场扶贫,当成一场变革,如果不是像以前那样,只搞一场运动,刮一阵风,将是一场伟大的变革。所以……”
我的电话响了,李通也就停下了。
向安贵在电话里说了啥?宋清源其实并没听明白。
他是到了向安贵家门外,才发现自己没听明白。向安贵那声音,既微弱,又焦急,他就听出了这个,然后跳下床,将外衣一拢,冲进了雨里。
在他的印象中,向安贵家的房子两侧,一边是竹林,另一边是几棵巨桉树,此刻他用手电一照,只有七八根慈竹,称不上林,巨桉树则一棵不存。他还记得,门前的院坝,宽约十米——他不用眼睛量,用腿,确切地说,是腿上扫过的风,在那个四月天,他冲到向安贵跟前,腿上的风告诉他,刹那间他越过了十米;这个“刹那”,包括劈掉向安贵手里的杀猪刀,并顺势将劈掌变为轮掌,把向安贵击倒。但眼下看起来,院坝没有十五米,也有十四米半。是向安贵荒了院坝前面的一片地,使那片地成了院坝的一部分,还是宋清源怀疑起了自己现在的能力?让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完成那一套动作,现在根本做不到。他老了。二十九年,是要让人老的。他的头发都遮不住头皮了。罗圈腿倒不像年轻时那样显,他原以为是长年累月的行走矫正了姿势,其实多半是因为走得慢了,就不那么打眼而已。
门敞着,堂屋里却不见人,也没亮灯。灯光从旁边紧闭的窗缝漏出一线影子。
害怕的感觉本来已经睡去,此刻又苏醒过来。
当宋清源踏进院坝,当年的情景便历历在目。他一掌劈过去时,是劈在刀把上的,铁质的冷和硬,在他右手上复活。向安贵的惨叫,女人
在地上的挣扎,小女孩发直的双眼,还有鸡毛的纷飞,猪毛的凌乱,以及抢走米粮和家私时的喧嚷,无不鲜活再现。
宋清源本以为自己不会有仇人的……
生活中,大多数至关重要的事情,都发生在你的背后。时间的背后。身体的背后。柔软的背后。清醒的背后。光明的背后。宋清源站在阶沿的石坎底下(这差不多是蔡玉当年倒下的位置),又一次把手电照向堂屋,看到一张四方桌,一张案板,两条长短不齐的板凳,迎面墙上,挂着两把弧形镰刀。这些东西,年龄都不会超过二十九岁。凡大于二十九岁的,都被抢走了。他将手电左右移动,特别是向左边移——门是朝左开的,但照不透长了白癣的门板。他这才想到,有些至关重要的事情,还可能发生在门板的背后。
他觉得应该出个声儿。
于是他喊了一声:“安贵!”
本来没用力,喊那一声却像爆炸。手电光在迎面墙上抖动了几下。
向安贵跑出来。也不知是从门后出来的,还是从另一间屋子,胡子拉碴,满脸灰黑,趿着半截子胶鞋。就跟炸出来的一样。
“宋书记,”他又诧异又感动地说,“你为啥来了?”
宋清源咽着唾沫。咽得很困难,证明咽的不是唾沫。
然后,他也做出没接过向安贵电话的声口,说我抽空来看看,还没睡?
向安贵愣了一下,说:“给你添麻烦了,这么晚。”见宋清源光着脑袋,拇指粗的屋檐水,把那脑袋打得啪啪响,他一把将宋清源拉上阶沿,又补一句,“这么大的雨。”
他说话的声音,像蚊子叫。原来他不是在电话里才声音微弱,他的声音本来就这样小。想当年,这人拿着杀猪刀,回他宋清源的话,说“我的刀,我想拿就拿,想丢就丢”,虽不是鼓了劲说,却字字都像扔砖头。现在成这样了。不仅声音小,还说不顺,仿佛长着大舌头。二十多年来,家里没人跟他说话,磨舌头的时候少,舌头就变粗了。而且宋清源還觉得他变矮了。在那个四月天,宋清源跟他站在一起,要看他眼睛,得把头仰起来;宋清源记得很清楚,他那一掌击出去时,往上提了一下,为的是击中胸骨,如果不提,就会击中肚子或者胃,沾了他的掌力,却没骨头保护,就坏事了。这么说来,他比宋清源高了不是一点点,但此刻面对面站着,宋清源无须仰头,只翻一下眼皮,就能看到他黯淡的前额。
“你这衣裳,湿完了。”向安贵说着,错开脸,朝宋清源身后望。
那黑暗深处,是宋清源的来路。
来路上只有雨声,和近处的雨声连成一片。
宋清源越发地莫名其妙。
“进屋坐,宋书记,我来生火。”向安贵终于往后一撤,迈进门槛。
待他把堂屋的灯拉亮,宋清源才进去。
堂屋的门背后,是个老式火塘。二十九年前,火塘是不是挖在门背后的,宋清源倒是想不起来了。柴屹崂里堆着干柴枝,干枝上带着枯叶,火很快生起来。
热气一烘,宋清源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向安贵要去拿衣服给他换,宋清源拦了。他说烤一烤就干了。这样说时,他努力回忆着那个电话。未必不是他打的?咋可能呢……宋清源两口子,大概是十一点钟上床睡的,电话响起之前,他正做梦,梦见了啥,也说不出个头绪,好像不止一个梦,是几十个梦挤在一起,搅成一团。他还以为手机铃声是梦里在响,心里还很焦虑。前些天,省考员到黄苗村,有些已经脱贫的,向省考员发怨气,说真正给贫困户好处,是在他们脱贫过后,自己白披了一层贫困户的皮皮,啥也没享受到;还有几户,按收入完全可以脱贫,却把那贫困户的帽子焊在头上,你要去摘那帽子,就相当于砍他脑壳,这些人同样发怨气。他们的怨气都被省考员记下来,反映到县里,县里又告知镇上,镇党委书记找宋清源去谈了几次话,说老宋你是老支书,要带头让群众满意。他回到村上,挨个去做工作,得到的回话却是:“我满不满意,就看你的表现。”这话当然没当着他的面说,是他离开后说的,别人再转给了他。要照他以前的脾气!不过现在他忍了。就像本名刘发财后来改叫刘汛的家伙,分明开着公司,还要求扶贫,泼皮耍赖地跟他吵,他也忍了。忍得越多,烦恼和焦虑就越多。梦中来电话,他想不会有别的,只会是那些烦恼事。手机
是彩铃,凤凰传奇的《自由飞翔》,女声都从“是谁在唱歌,温暖了寂寞”唱到了“看见远方天国那璀璨的焰火”,他还被梦缠住,身边的老伴孙和兰才推他。他是在老伴的抱怨声里接电话的。好长时间来,一天二十四小时,他没关过手机,是怕上级过问,也担心村民特别是贫困户有事找他。手机不关,多次把刚刚睡过去的老伴吵醒。这时候,老伴的抱怨和电话里的声音,都像在梦里,直到那声“我是安贵”出来,他才清醒了,慌忙下床。老伴听见雨声,又没见他拿伞,急得直骂,可他已经走远了。
向安贵不可能没给他打电话。
火已经够旺,向安贵还往里面加柴。宋清源傍壁坐着,两腿叉开了烤,烤得像一壶烧开的水。向安贵这才停下手,又去门口张望。见这情景,宋清源再次回到电话里。他倒回去想,终于想起来,向安贵是说他家谁病了,叫他帮忙请周医生。周医生是黄苗村的乡村医生。紧跟着也才回忆起,他之所以没请来周医生,而是自己跑来了,是因为周医生今天下午向他请了假,去县城进药,顺便去看他在县医院住院的大姨,明天才回来。他懵里懵懂,只被那声“我是安贵”和焦急的语气引过来了,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来是没有用的。
“安贵,”他陡地站起身,“你说你家里哪个病了?”
像是回应,里屋传出轰隆一声响。
连向安贵也吃了一惊,待听出是儿子在打呼噜,他才说是蔡玉病了。
“嗨!”宋清源一拍巴掌,“周轩上县城去了!病得重不?”
向安贵又焦急起来,一焦急他就搓手,像能从手上搓出什么药。
他搓着手说:“不晓得呀。开始下雨的时候,她指窗门。窗子底下放着两袋谷子。我把谷子挪开,她还指,我就去把窗门关了。结果她那手不放下来。我跑到门外去看,门外没啥。门外的窗子底下连根草也没有。我回来对她说了。说了也不管用。我就把手给她扳回到被子里。她叹了口气,睁着眼睛,睁一会儿就闭上了。闭上眼睛还把手往外伸。”
宋清源听得浑身发麻。
“她那手只伸到一半,”向安贵接着说,“就搭在床上,眼睛也不睁了。”
“嗨!”宋清源说,“……我可不可以进去看看?”
B7
“去得好!”我老师说,“我现在是走不动了,靠你了。”
我怎么也没想到蒙先生知道我到了<\\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谷,而且专门打电话来。蒙先生已经七十多岁了,六年前,他在图书馆门外摔了一跤,从此只能坐轮椅。行前,我去看过他,说我要出趟差,并没说去哪里。如果世间真有暗物质存在,蒙先生就是凭暗物质传递的信息,追踪到我的去向。巴族是他毕生研究的,他早就与那个“神秘消失”的民族融为一体。我们几个同学有时背着老师开玩笑,说只有蒙先生能进巴族的大门,他走到门外,门里的人说:“天王盖地虎。”只有蒙先生才知道应一声:“宝塔镇河妖。”应了,门就开了。我们不知道,门就不开。可惜蒙先生摔跤之前,<\\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谷还没被发现,因此尽管他多次到华县,都只是沿渠河游走,以他敏锐的嗅觉,去呼吸蛇巴<\\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的气息,从没观瞻过<\\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最后的栖身之地。
我把<\\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谷的情景讲给老师听,特别讲到那一双双哀伤惶恐的眼睛。老师听了,连说了三个“好”字。他说我的观察,为他的结论作了佐证。至于怎样佐证的,我暂时还不很了然。他又说,我们已经无法从生物学上去研究<\\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要从文化的角度,文化的美妙,是它总能呈现一些可能性;文化的遗憾,是它同时又封闭一些可能性。这样的话,让我觉得蒙先生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板结,他也在松动,在怀疑,在反思。也许是因为隔得远,加上这一路走来,我内心的某一处受到了冲击,便大着胆子,向老师报告了自己的想法:把现代人作为起点,倒回去研究。蒙先生听了,又说了三个“好”字。但接着提醒我,演化论虽然算不上绝对真理,但目前还绕不过它,如果说鸟最初并没长翅膀,后来才长了,你的这种研究方法,就是把长了翅膀的鸟,去掉它们的翅膀,估计鸟是不会答应的。我理解他的意思,并以此来理解我一路上的见闻。当我把见闻说给老师听后,老师说:你要站到一个高度上去看问题,扶贫也好,扶心也好,都不
止关乎个体,还关乎全社会,个人财富(包括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增加了,社会才会活跃,才能在遗憾地封闭一些可能性的时候,呈现出另一种符合更高规律的可能性——這正如消失的巴族和壮大的华夏民族之间的关系。总之社会不只是你的环境,社会还是你自身,所以每个人都不是旁观者,都不是单纯的给予或拿来,而是一起给予,一起拿来。这叫命运共同体。
这个电话打得很长,当我挂断手机,车子已在山梁上跑了。
如果用生活中的弯刀来比,说这山梁像刀锋,就算不上修饰,尽管能跑车,公路两旁还挂着田土,但与恢宏的底座比起来,山梁便只能用削薄来形容。“风堡”这名字,这时候也才变得名副其实——没怎么见草木摇动,却听见群马奔腾之声。
“是你老师?”李通问我。
“课堂上就教我好几年,毕业后还一直受他的教育。”
“这个人有水平!”
我的手机声音大,李通能听清那边传过来的话。“以后我可以现学现卖了,”他说,“我们确实没那高度,有些干部真的是把扶贫只当成给予,有些贫困户又只当成拿来。”
开过一片紫红沙地,行至一道垭口前,见一个人在公路外侧的地里淘引水沟。坡度很大,地和人,都像是悬挂着。我正猜李通是不是又要问话,车已停下,他拉开车门,跳下去,沿着仿佛竖起来的垄沟朝那人走。那人在地边,地边外很苍茫,是苍茫的白,见不到土石,也见不到树木,大约是悬崖了。我没下去。坐大半天车,很累,再说也不敢自上而下地走那坡道。我闭着眼睛养神。阳光照着的半边脸,暖乎乎的。我就这样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李通关车门的声音把我震醒。车子启动后,他说:“那人叫向安贵,宋清源现在的很多做法,与这个人很有关系。”听他这一说,我忙转过头去看,但已经看不见了。
“老金说的宋清源背死人,就是背向安贵的老婆。”李通说。
然后他简要告诉我:那回向安贵的老婆病了,给宋清源打电话,宋清源跑去,忙着联系镇卫生院,然后跟向安贵一起,把病人背到公路上;向安贵住的地方,有好一段土坡,路面倒不窄,不下雨的话,车也开得进去,不巧那天下着大雨。背上公路后,卫生院的车来了,一看,人都死了。宋清源就背着死人,背回向安贵的家。死人是很沉的,但宋清源坚持由他一个人背,向安贵只负责打伞。天一亮,宋清源就去街上,掏钱买了棺材,还买了办丧的一应物品,把死者发送了。
“宋清源严重地伤害过向安贵一家,”李通说,“那天晚上,向安贵的电话本来不必打给宋清源,打给村主任向守云,或者第一书记何超,或者别的什么人,都可以,但他打给了宋清源。宋清源当时不知道,向安贵之所以给他打电话,是何超和向守云两个随时去向安贵家,每次去,都说是宋清源叫去的,向安贵用的那部手机,是何超买的,但也说是宋清源送的。向安贵被感化了,主动给宋清源打电话,相当于主动给了他忏悔的机会。后来宋清源知道了前因后果,意识到自己以前确实做了很多错事,才经常在农民夜校上,向村民认错。”
车挂到土塄子,厉害地晃动了一下。平稳之后,李通又说:“我只晓得个大概,讲不太周全。我还听说,向安贵老婆死的那天晚上,开始很清醒,不停地指窗外,也不知啥意思。等会儿见了宋清源,听他讲了详细经过,你这人类学家帮忙分析看。几分钟就能见到他了。”
车在铺满阳光的路上,缓缓下滑。车窗外,是绵延无际的浩荡峰谷。
我心里有一丝隐隐的激动。我在想,见了宋清源,除了听他讲故事,我还要弄清楚,是什么更深层的原因,让大家都偏爱他,且众口一词,说他是正宗<\\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賨.eps>人的后代。此外我也不打算明天就急着走,我要跟李通多待几天,再去阳兴镇的安墩村和清坪乡的雁寨村,见见霍小强和邱月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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