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
正如男人眼中的女人,不是女人眼中的女人,女人眼中的男人,也不是男人眼中的男人。中国人眼中的西方人,不是西方人眼中的西方人,西方人眼中的中国人,也不是中国人眼中的中国人。
当代人写历史小说,无非是先还原为一个历史躯壳,再装进昔时真实的血肉、现在的视角,以及写作人的灵魂。
这房子一百多年前还有,一百年前就没了。也就是说,现今世上的人谁也没见过这房子。
在那个时代的天津,没见过这房子就是没眼福,就像没听过刘赶三的《十八扯》就是没耳福,没吃过八大家卞家的炸鱼皮就是没口福,但是比起来,这个眼福还要重要。
据说这房子还在的时候,有个洋人站在房子前边看它,看呆了,举着照相匣子“咔嗒”拍过一张照片,还有人见过这张照片,一看能吓一跳。房子并不稀奇,一座不大不小的四合套,三进院落。但稀奇的是从第二进的院子里冒出一棵奇大无比的老槐树,浓郁又密实的树冠好比一把撑开的巨伞,不单把中间这进院子——还把前后两进连屋子带院子统统罩在下边。想一想住在这房子里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反正有这巨树护着,大雨浇不着,大风吹不着,大太阳晒不着,冬暖夏凉,无忧无患,安稳踏实。天津城里的大家宅院每到炎夏酷暑,都会用杉木杆子和苇席搭起一座高高大大的棚子把院子罩起来,好遮挡烈日。这家人却用不着。大槐树就是天然的罩棚——更别提它开花的时候有多美妙!
年年五月,满树花开。每当这时候,在北城里那一大片清一色的灰砖房子中间,它就像一个奇特的大花盆,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刮风的时候,很远的地方还能闻见槐花特有的那种香味儿。若是刮东南风时,这花香就和西北城角城隍庙烧香的味儿混在一起。若是刮西北风时,这花香又扰在中营对面白衣庵烧香的气味里。一天里,槐香最重的时候都在一早一晚,这是早晚城门开启和关闭的时候。城门的开与关要听鼓楼敲钟,于是这槐香就与鼓楼上敲出的悠长的钟声融为一体。
到底是这花香里有钟声,还是钟声里有着花香?
那么,住在这香喷喷大树底下的一家人呢?他们在这香气里边喘气会有多美,睡觉有多香!北城的人都说,这家人打这房子里出来,身上全都带着槐花的味儿。逢到了落花时节,更是一番风景,屋瓦上院地上,白花花一层,如同落雪。今天扫去,明天又一层。这家女人在院里站一会儿,黑黑的头发上准会落上几朵带点青色和黄色的槐花,好像戴上去的一般。而且在这个时节里,城中几家老药铺都会拿着麻袋来收槐花呢。人们若是到这几家药铺买槐花,伙计都会笑嘻嘻说:“这可是府署街欧阳家的槐花呀!”
欧阳家从来不缺槐花用,这是欧阳老爷最得意的事。
每到落花时节,他最喜欢把一个空茶碗,敞开盖儿,放在当院的石桌上,碗里边只斟上热白开水,别的什么也不放,稍过会儿,便会有些槐花不声不响地飘落碗中,热水一泡,一点点伸开瓣儿,一碗清香沁人的槐花茶便随时可以端起来喝……
神奇又平凡,平凡又神奇。
真有这么一座房子吗?可是后来它怎么就没了?那家人跑哪儿去了?那棵铺天盖地的老槐树呢?谁又能把这么一棵巨树挪走?不是说洋人给这房子拍过一张照片吗?现在哪儿呢?恐怕连看过照片的人也都打听不到了吧。
可是,为什么偏要去看那张照片呢?照片不过是一张留下人影的画片而已,能留下多少岁月和历史?要知道得详实、真切,还得要靠下边的文字吧。
说来说去,最说不清的还是这座奇异的老房子的岁数。前边说“一百多年前还有”,那它就远不止一百多年了。
有人说早在前朝大明时候就有了,也有人说是清初时一个盐商盖起来的。历史的来头总是没人能说清。反正那个盐商后来也搬走了,这房子几经转手,易主,又幾次翻修,很难再找到明代的物件了。只有大门口虎座门楼底座上那两个石雕的虎头,开脸大气,带着大明气象。
历来房子都由着房主的性情,谁当了房主谁折腾,就像皇上手里的社稷江山。只有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原封没动,想动也动不了,一动就死了。光绪年间,一个明白人说,自古以来都是先盖房子后种树,不会先种树后盖房子。
只要知道这大槐树多大年纪,就知道房子有多少岁数了。于是一个懂树的人站了出来说,这老槐树至少三百年。这一来,房子就有了年份,应该是大明的万历年间。不过这只是说它始建于万历年间。如果看门楼和影壁上的刻画,全都是后来翻修时添枝加叶“捯饬”上去的了。道光前后,这里还住过一位倒卖海货、发了横财的房主,心气高得冲天,恨不得叫这房子穿金戴银,照瞎人眼。他本想把这房子门楼拆了重建,往上加高六尺,屋里屋外的地面全换新石板。幸亏他老婆嫌这老槐树上的鸟多,总有黏糊糊的鸟屎掉在身上,便改了主意,在河北粮店后街买了挺大一块空地,盖了新房,搬走了。
这要算老房子的命好,没给糟蹋了。
当这房子到了从浙江慈溪来开纸店的欧阳老爷的手里,就此转了运。欧阳老爷没有乱动手脚。他相中了这房子,就是看上日久年长的老屋特有的厚实、深在、沉静、讲究,磨砖对缝的老墙,铺地锦的窗牖,特别是这古槐的奇观。
别看欧阳是个商人,浙江的商人多是书香门第。世人说的江南主要指两个省而言,一是江苏,一是浙江,都讲究诗书继世。不同的是,江苏人嗜好笔墨丹青,到处是诗人画家。浙江人却非官即商,念书人的出路,一半做官,一半经商。单是他那个慈溪镇上历朝历代就出了五百个进士。有了这层缘故,浙江人的官多是文官,商是儒商。别看他们在外边赚的是金子银子,家里边却不缺书香墨香。虽说欧阳老爷没有翻新老屋,却把房子上那些花样太俗气的砖刻木雕全换了,撤去那些钱串子聚宝盆,换上来渔樵耕读、琴棋书画、梅兰竹菊或是八仙人。他只把后来一些房主世俗气的胡改乱造除掉,留下来的都是老屋原本的敦厚与沉静。他心里明白,明代的雍容大气,清代绝对没有了,多留一点老东西就多一点底气。
他是一家之主,本该住在最里边的一进院,但后边两进院给老槐树遮得很少阳光。老爷好养花,就住在头一进。这里一早一晚,太阳斜入,有一些花儿们欢喜的光照呢。
头一进院,正房一明两暗,中间的厅原本是待客用的,顶子高,门窗长,宽绰舒服。一天,欧阳老爷坐在厅堂里,看到院里树影满地,好似水墨点染,十分好看。在古今诗文中,他最迷的就是苏轼。自然就想起苏轼《三槐堂铭》中那句“槐荫满堂”,十分契合他这院子,便烦人请津门名家赵元礼给他写了一块匾“槐荫堂”,又花大价钱请来城中出名的木雕高手朱星联,把这几个字刻在一块硬木板上,大漆做底,字面贴金,挂到堂屋迎面的大墙正中,一时感到富贵优雅,元气沛然。由此来了兴致,他再在这一进房子的门外添了一座精致的垂花门楼。木工是从老家慈溪那边千里迢迢请来的,纯用甬作,不用彩漆,只要木头本色,素雅文静,此中还有一点怀旧的心思吧。
欧阳老爷在老家时就殁了妻子,北上天津后,这里的女人不合他的性情,一直没有再续。如今两个儿子都大了,有了家室,大儿子单字尊,小儿子单字觉。
欧阳觉住在最后一进,这巨大的老槐树北边枝叶最密,特别是到了夏天,很少阳光。他娶妻之前,每日午睡醒来,还有一块书本大小的阳光从树间一个缝隙照下来,穿窗而入,热乎乎地照在嘴巴上,很稀罕也很舒服,有时叫他舍不得爬起身来,怕一起来就丢掉了这块阳光。可是自打他娶到妻子庄氏进来之后,树上那个透光地方的叶子忽然长死了,空隙没了,屋里再没有一点阳光,暗暗生出一股湿湿的阴气来。他那时年轻,阳气足,百邪不侵,并没觉察,更不知道这里边暗藏着什么玄机。
欧阳家在这房子里至少住了二十年。最叫欧阳老爷得意的是,这大槐树枝繁叶茂,树干粗大,不單无洞,也没有一个疤结与树瘤,而且从没生过虫子。天津是退海之地,水咸土碱,不生松柏,只长槐柳。河边是柳,陆地是槐。老城已经五百年,城中的老树多在北城,都说与北城外的南运河的水好有关。可是不知为什么到了清代中期以后,这些老树却无缘无故地乏力了,没劲儿了,不行了。除去金家的一亩园里那棵细长的老洋槐是一天夜里给雷劈死的,如今只像一棵黑糊糊的大杆子立在那儿,别的老树虽然没得什么病,却无缘无故地先后一棵棵干了,黄
了,枯了,死了,好像人岁数太大最后老死了。每死一棵老树,就叫住在树周围一带的人心疼一阵子。心疼也没用,谁能叫死树活过来?为什么清代中期以后,整个老城都好像喘不上气?有人说,自从咸丰十年,洋鬼子打了进来,天津就走上了背字。人家洋鬼子直到现在还没走,反倒在紫竹林那边开租界,大兴土木,并且像摊煎饼那样愈摊愈大。
可是也有人说,为什么欧阳家的老槐偏偏依然故我,黑绿黑绿,一枝独秀地立在那里,年年照样开花,散香万家,严严实实地庇着那座老房老院。他家纸店的生意也一直兴旺来钱呢。
可是好事不会总不到头。到了光绪二十五年初夏,槐花开过,出了异象。从来不生虫子的老槐树,竟然生出“吊死鬼”来。一根根长长的细丝亮闪闪从树上垂下来,每根丝吊着一个又软又凉、扭来扭去的浅绿色的肉虫子。欧阳家头一次见到这种叫人发瘆的虫子,没等他们想出办法来治却已成了灾。
这成百上千吊死鬼好似由天而降,落得满房满地,有的在地上僵死不动,有的爬,有的不停地打着滚儿。走过院子时动不动就会叫树上垂下来的长长的虫丝挂在身上,黏在脸上,踩得大家脚下和地上全是又黏又湿的死虫子。一天,一个吊死鬼掉在大儿媳韦氏的脖颈上,落进衣背。韦氏本来就爱一惊一乍,这便大叫大喊,像见了鬼。叫女佣姜妈从腰间伸进手去,掏了半天才掏出来,扔在地上踩死。这些天,全家都忙着用各种家伙清除这些可憎又可怕的虫子,再用水把所有地面、石桌、石凳、栏杆、井台,以及所有鞋底,全刷洗干净。前后足足闹腾了一个多月,刚刚过去,才静了下来,忽然一群大黑乌鸦来到这树上。
向来,城里有乌鸦,可是不常看见,也不多,不过零零散散三只两只。这一来却二三十只,一大群,像一群婆娘吱吱呀呀吵个不停。这些乌鸦又黑又大,先前从没见过这么大的乌鸦,个子像猫,叫声像喊。原先以为闹几天就走了,可是它们并没有走的意思,每天黄昏一准飞来聚到树上,而且越来越多。它们一来,别的鸟儿都不见了,大概全吓跑了。
很快到了秋天,树叶开始掉了,繁密的树枝间一片片黑压压的,全是鸦影。叶子掉得愈多,就看得愈清楚。有人说它们在城外西头的开洼里专吃饿殍,所以个个肥壮。黄昏时候飞进城来,聚在欧阳家头上这棵大槐树上过夜。有人站在北城墙上看见过它们在晚霞里成群结队飞进城来,一边盘旋一边聒噪一边行进的鸦阵,气势真有点凶。这些在野外食腐的家伙为什么偏偏要聚到这儿过夜呢?难道它们要来生事不成?
欧阳老爷觉得诧异,隐隐觉得有点不祥。
一天欧阳老爷举头忽然看到树顶的大树杈上出现一个很大的鸦巢,居然比一个衣服箱还大,这可不好,它们要在这儿安家了。如果这些丧气的家伙在头顶上安家,这房子的风水可就全要给破了。欧阳老爷忙叫老仆钱忠用竿子去捅,鸦巢太高,一丈多长的大竹竿一连接绑了三根还是够不到。钱忠就搬来梯子,登梯子上树。钱忠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一脚踩空掉下来,把骨头摔了,疼得满头冒汗。欧阳老爷忙着叫人请来城中正骨的名医王十二。王十二伸手一摸,麻烦大了,胯骨轴摔断了。年过花甲的人就怕胯骨轴断了,断了接不上,十有九残。
这老仆钱忠是欧阳老爷二十年前从老家带来的。不单使唤起来得心应手,粗细活、内外事都能干,还能烧一手上好的宁波菜。宁波人嘴刁,吃不惯天津人大鱼大肉的粗食。天津人吃东西像虎,狼吞虎咽,宁波人吃东西像鸟,一边吃一边挑。如今钱忠这一摔,就像折一条胳膊。欧阳老爷叫纸店里的伙计把钱忠送回慈溪老家养伤,托人再找来一个男仆。这人四十多岁,叫张义,光脑门一条辫子,大手大脚,身子很结实,地道的天津本地人。欧阳老爷对这个张义还算满意,人热情,实诚,义气,做事不惜力气,只是细活交给他一干就哪儿也不是哪儿了,没法和钱忠比。可是,只能事比事,不能人比人,做饭一类的事只好加到了姜妈身上,姜妈虽然也是天津人,但人稳心细,在欧阳家干了多年,从钱忠那里懂得了宁波人一半的生活的门道。人手这样一拆兑,生活的窟窿暂
且堵上。
事情还不算完。过年那天夜里,张义告诉欧阳老爷,依照天津这里的俗例儿,应该大放鞭炮,崩一崩这一年接连不断的晦气。欧阳老爷便应许了,于是买来许多炮仗,谁想到焰火竟然把大树引着了。起火那一阵子,大火烧天,照亮夜空,真觉得这个家要遭灾了。多亏不远处有一家名叫“致远”的水会传锣告急,人来得快,又肯卖力,四台水机子的黄铜龙头一齐朝天吐水,救得急,灭得快,大火没引着房子,却把大树烧去了挺大一块。这大树原先枝丰叶满,现在缺掉了那块露着一块天,而且正是老爷坐在屋里看得见的地方。空空的一片,欧阳老爷怎么看都不舒服,好像一扇窗子没了,大敞四开。欧阳老爷苦笑着说:“气是不是有点散了?”家里的人宽慰老爷说,春天长出新枝新叶之后,慢慢会好一些。
可是转年初春,大槐树已经不是什么大事了,整个天津城都不对劲了。城里的大街上多了一些模样像外地来的人。这些人都像是庄稼汉,装束有些特别。有的人腰上扎着一条红的黄的带颜色的褡包,有的头上裹一条巾,既不像道士,也不像兵弁。这些人打哪儿来的?干什么来的?
一天,一个黑大胖子从东门进来,就一直走在街中央,迎面来车,他也不让,车子全给他让道,好像他是府县老爷。他长着一张柿子脸,肌沉肉重,一只独眼儿,眼神挺横,头上也裹着一条黄巾,正中用红线绣着八卦中的坎字符。他经过弥勒庵对面的道署衙门时,顺手从身边的切糕摊上抓一把黏糊糊的糯米糕,走到道署前,往门旁的大墙上一抹,再“啪”地把一张黄表纸贴在上边。纸上乱七八糟涂抹着一团,有画有字,墨笔写朱笔画。人们上去看,上边只有两行字还能认得:“北六洞中铁布衫,止住风火不能来。铁马神骑,八卦来急。”别的是图是符就谁也看不明白了。回头再找那黑大胖子,竟然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欧阳老爷在家里听到了,不觉联想起半年多来自己家遭遇的邪乎事,感到有些不妙,心里莫名地扑腾腾打起小鼓来。于是,天天在家里的佛龛前都要多磕几个头,暗暗祈求天下太平。
今儿一早,二少爷欧阳觉从老槐树下边他那个家出来时兴致勃勃。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事讓他兴致勃勃,只是年轻人都是这样兴致勃勃。
好似春意在春天的树上鼓荡。老槐树满树苍老发黑的枝丫上才刚钻出嫩芽。这些嫩芽看上去更像一颗颗小小的豆豆,嫩绿、鼓胀、繁密、生意盈盈。
欧阳觉身穿青色的长袍,外边套一件滚着绒边的小马褂,头扣一顶乌黑亮缎瓜皮帽,光洁脸儿,朱唇皓齿,眸子发亮,系在腰上的琉璃寿星都是有年份、讲究的器物……这一身自然是城中富贵人家少爷的打扮。他从北城走出来,先在鼓楼金声园买了三块什锦馅的关东糖,边走边一块一块掰开放进嘴里,“咯吱咯吱”有滋有味地嚼着,甩着两条胳膊顺着东门里大街朝前直走。出东门时,三块糖都咽进肚里,嘴空了,城门内外虽有不少卖酸甜小吃的摊儿,他决不会去买,他不吃那些烂东西。
天津卫的城里城外向例是两个天地。富有人家多半住在城里,府县衙门大半也设在城里,游民、光棍、指身为业的穷人们大都活在城外。单从衣装打扮就分得清清楚楚,城里人多是袍子马褂长衣衫,城外人都是裤子褂子短打扮。这里边的道理很清楚——短打扮好干活吧。
天津这城真的太老了,包在土夯城墙外边的灰砖,不少已经脱落下来。历来改朝换代,总要修城,把缺掉的砖补上去。可是近几十年官府缺钱,就像穷人补不起牙,只好缺着口儿。这样的城墙便透出了穷气,看上去狼牙狗啃,砖缝里冒出乱草,一些缺砖的地方还长出小树来,一棵榆木树杈上都有野鸟筑巢了。自从咸丰十年洋人攻破了城,天晚之时常会忘了关城门,护城河的水变黑变黏变稠,臭得难闻。
可是瓮城里还是聚着不少闲人和苦力,或是没有活干,或是等着有人找去干活。这种地方向来人杂,混混也多,不肃静。欧阳觉这样有头有脸和一身讲究的穿戴,容易招来麻烦。他这便快步走下去,穿过浮桥,从磨盘街往西一拐进了宫南大街。没走几步,远远就能看见
他家纸店惹眼的招牌。欧阳家在天津有两个铺面挺大的纸店,店号都是裕光,一个在北城外的估衣街上,一个就在宫南,紧挨着那家出名的卖绒花的老店玉丰泰。斜对面便是天津卫的第一神庙娘娘宫了。
裕光纸店的掌柜是欧阳老爷。他五十多,岁数不算大,身子还硬朗,可是两年前在估衣街纸店走出来时,街面是新铺的石板,雨后湿滑,一脚没踩实,仰面朝天摔了一跤,所幸骨头没事,但那一跤摔得够狠,好像把他摔散了,他说自己就像一个算盘散了架子。自此,买了一杆上好的紫竹手杖助步,纸店便交给了大少爷欧阳尊来操持。
大少爷欧阳尊比欧阳觉长七岁。哥俩的性情全然不同。大少爷天生有浙江商人的精明,年纪轻轻却成熟老到,人挺强练,钱抓得紧,事盯得死。只是在家有点怕婆,在外边却不会吃半点亏。和大少爷一比,二少爷欧阳觉地地道道是一个书生了,整天和诗文书画搅在一起,这在一个商人家庭里就是不务正业。
天津是个跑买卖的码头,笔墨是用来记账的,看不上二少爷这种舞文弄墨、使用不上的人。外边都说欧阳家两个少爷,一个是赚钱的,一个是花钱的。还好,这哥俩不嫖不赌,没什么邪门歪道,而且相互和气,不争不斗。弟弟聪慧却没心眼,凡事都听信哥哥,打心里敬着哥哥,哥哥遇事必护着弟弟,哥俩对父亲也都很依顺。如此一家,在满是嘴的老城里从来没有招来什么闲言秽语,还叫人敬着,欧阳老爷很是称心如意。
那时候,在天津干纸店没人能越过欧阳一家。他家的纸不单各类各样一应俱全,还都是直接从源头进货。宣纸来自泾县,皮纸来自温州,竹纸来自湘中,元书纸一定是富阳的。那时候天津人糊窗户好用有韧劲的“帘子纹”高丽纸,也全从朝鲜直接运来的。至于各类新鲜好用的洋纸,都是大少爷跟租界那边挂钩,由海外用船拉到天津。天津有海港,得天独厚通着海外,这使得北平、保定、济南等等地方纸店纸局的洋纸,也都从裕光批发过去。裕光的能耐谁有?大少爷的心眼活,手段多。只要与纸说得上话,能够赚钱,一概来者不拒。不论是念书人喜欢用的文美斋木版刷印的笺纸,还是女人家绣花离不开的伊德元的剪纸样子,连赵三赵四画的雅俗共赏的山水折扇,全都代销。这便引得店里天天人来人往。
大少爷说,做买卖的就怕店里空着。愈空愈没人进来,愈挤愈往里边挤。
聪明的买卖人都有自己的生意经。
今天,欧阳觉一进店门,还没看见大少爷,就禁不住叫道:“大哥,你给我留的那套‘二十四番花信风呢?”他说的是文美斋刚刚印出来的五彩笺纸,全是张和庵画的折枝花卉,精美至极,比荣宝斋只好不差,一时卖得很抢手。
他用眼睛找大少爷。只见屋子左边那柜台前站着几个人,听他这一叫,都扭过头来。他一怔,那几个人中间一张奇花异卉般女人的脸儿正对着他——是个洋女人!
他从没见过这样一张脸:完全像是一朵泛着红晕的雪白又娇艳的荷花,蓝宝石般的一双眼睛晶亮发光,从宽檐的软帽中喷涌出来的卷发好似金色的波浪,蓬松的衣裙有如形态不确定的云……他分明与她离得还远,却不知道自己怎么已经站在这洋女人的面前,也不知道他面对着的是一个绝顶的美人,还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奇观。他竟然蒙了。
他听到大哥的声音:“二弟,我给你介绍,这位是从租界来帮咱家进洋纸的马老板,噢,对了,你们见过——认得。这位是莎娜小姐,不久前从法兰西来到咱们天津租界,今儿马老板陪她来这边逛逛。”
欧阳觉还是有点蒙,不知怎么应酬,一张嘴竟然说出“别客气,别客气”这两句完全不着边际的话,弄得大家莫名其妙。洋女人听不懂,看着通洋语的马老板,似乎请他翻译。马老板竟也不知该如何翻译。
欧阳觉发觉自己刚刚说了昏话,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昏话,脸颊登时发热,不知下边该说什么。
马老板是个机灵的生意人,会说话,马上把眼前的尴尬撇开,他笑嘻嘻说:“正要问大少爷,怎么没见二少爷呢,您就来了。”跟着说,“这位莎娜小姐不单头次来天津,也是头次来中国。她一进这宫南大街就喜欢得了不得,一
会儿还想再陪她去娘娘宫里头转转,她必定会更喜欢。”然后就教给欧阳觉和莎娜怎么相互称呼对方的名字。
欧阳觉只一次就把“莎娜”两个字说清楚了,但是莎娜怎么也说不好“欧阳觉”三个字。她笨嘴拙舌,音咬不清,而且愈说愈费劲。
大少爷欧阳尊在一旁笑呵呵说道:“这‘欧阳觉,我怎么听着像‘熬羊脚呢?”一句话惹起大笑。
莎娜见大家笑却不明白什么意思,马老板把“熬羊脚”三个汉字的含义翻译给她,她也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还一只手指着欧阳觉叫道:“熬羊脚!”
这一来,欧阳觉也笑起来。刚刚拘束的感觉立刻没了,似乎这就熟识了。很快活地熟识了。
欧阳觉心里却奇怪,和洋女人熟识怎么这么容易。她怎么不像中国女人那样会害羞呢?
又说了几句,大少爷便对马老板说:“娘娘宫就在斜对面。我兄弟熟,叫他领莎娜小姐去逛逛吧。”
大少爷这句话是想把他们几个与生意无关的人支走。可莎娜明白了这话,特别高兴。她似乎对这个长得白净和清秀的“熬羊脚”抱有好感。
这个主意也使欧阳觉心里高兴。他带着他们走出纸店。
欧阳觉除去自己的妻子从来没陪过别的女人逛街逛庙,更没陪过洋女人。那时候洋人是稀罕的,一个洋人就是一道西洋景。今天他也成了这西洋景的一部分。走在街上,谁见谁看。而且那时的天津人还有点怕洋人,见到洋人便会闪开,最多是在远处张望或在背后指指点点。这洋女人完全不管别人怎么看,随着性情玩玩乐乐,表达着自己。只是她说的话,欧阳觉完全不懂。宫南大街是天津最古老的一条街,谁不知道“没有天津城,先有娘娘宫”这句话?所有好吃好用好玩的都在这条街上。这就叫莎娜那双蓝眼睛不够用,连街上人们的穿装打扮,手里的东西,吃的零食,她全都好奇。尤其是女人的小脚。富家女人的小脚给衣裙盖着看不见,穷家女子短衣长裤,打着裹腿,两个粽子大小的小脚露在外边,一走三扭,这就叫不裹脚的洋女人看得两眼冒出惊愕的光,还指着中国女人的小脚又说又问,弄得街上的女人躲开她走。
莎娜总有问题问马老板,或者通过马老板问欧阳觉。不知道为什么他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莎娜还是不明白。有时欧阳觉会直接对她再多说两句,莎娜却摇着头笑了,耸耸肩——因为他说的是她听不懂的中国话。她这一笑真像花开了一样。
最叫莎娜兴高采烈的还是娘娘宫的大殿。神坛上那些神头鬼脸,个个都有来头,都法力通天,莎娜听得将信将疑。尤其眼光娘娘的神像周身画满了眼睛,叫莎娜惊讶地叫了起来。欧阳觉通过马老板告诉莎娜,这个女神能消除人们的眼疾。她通过马老板告诉欧阳觉西方也有一个神,眼睛长在手心上,这只眼能够看到未来。但欧阳觉不明白“看到未来”有什么用。
可是,莎娜也不理解这位眼光娘娘,究竟怎么能够帮助人驱除眼疾。她表达出自己对这女神的感受:“她满身的眼睛是不是表明她能够看见一切——过去、现在、将来?”
他们的话怎么也说不到一起。此刻,他们肯定都在怀疑马老板翻译的能力很差。
欧阳觉有一个主意再好不过,他带领莎娜,从一条又窄又陡的楼梯,爬上娘娘宫东北角的张仙阁。由于保佑婴孩的张仙爷深受本地女人的崇信,使得这个小小的过街的阁楼里每天都挤得满满登登。欧阳觉领莎娜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看这些拉弓射天狗的神仙像,而是从阁楼上的窗口可以俯瞰大庙全景、庙前广场、戏楼,和整整一条宫南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再向远望,可以看到白河辽阔而动人的景象,以及紫竹林租界那边模模糊糊、有些奇特的远景。这叫莎娜兴奋极了。
他和她凭窗而立。他指她看,告诉她,那个是开庙会时唱戏的戏台,那两根极其高大的旗杆曾是船上的桅杆,那边沿河一排排白花花的小丘是盐坨,再往东边就是她在天津居住的地方——紫竹林租界了。
莎娜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她从手袋里抽出
一根半尺长的铜棍。铜棍中间一段包着一层很讲究的黑色皮箍。她两手前后一拧一抻,拉出来一节,再一拧一抻又拉一节,竟变成了两尺多长。这东西最前節粗,最后节细,两头都有厚厚的玻璃镜片。她举到眼前,将细的一端紧压在右眼眶上,粗的一端直对着前方看。欧阳觉很奇怪,这是件什么东西?没等他问,马老板说:“这是洋人打仗时用的,远处的东西,拿它一照,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欧阳觉说:“就是人说的千里眼吗?我听人说过,这是头次见。”
马老板说:“这东西洋人叫望远镜,有这种单筒的,也有双筒的,双筒两眼一块看,单筒挤着一只眼看。像这种望远镜我告你吧,我要是站在十里开外,你拿它一照,就能把我認出来!”
欧阳觉问:“这不真成了千里眼?有点玄吧。”
马老板没再解释,把他这意思用洋话对莎娜说了。
莎娜正看得起劲,听到马老板的话,马上扭过头笑嘻嘻地把望远镜递给他。他接过来,依照莎娜的样子就拿起来看,镜片上一片灰糊糊。他说:“什么也没有啊!”
马老板不知道他为什么没看见。
莎娜却发现他把望远镜拿反了,小头朝前了。莎娜大笑起来,笑声惊动了周边的人。莎娜挺聪明,她想出个办法教他怎么使用。她先用镜头对着白河边一艘船,调好焦距,然后叫马老板告诉他对准河上那艘船看。待欧阳觉再举起望远镜看,“呀”地叫出一声,觉得自己真像天上“四大天将”中那个千里眼了!连站在船头的一个老艄公的胡子、烟袋、眼神,居然都看得一清二楚,跟站在眼前一样。他惊讶洋人这东西有如此神奇的功力。莎娜伸过手来,又把望远镜对准下边宫南大街他家的纸店叫他看,这时正巧大哥欧阳尊走出店门送客人,他竟然连大哥嘴下边那颗小痣也看得十分逼真,几乎可以用手去摸。
莎娜很高兴,她挺满足欧阳觉也得到一种新奇感。好像他领她逛庙,叫她享受到许多新奇有趣的东西,现在她可以回报他了。
看得尽兴,玩得也尽兴,莎娜该返回去了。
刚才他们从紫竹林租界来这边时坐着一辆马拉的轿车,一直停在宫南大街的街口。他送他们走到街口,待莎娜和马老板上车一走,欧阳觉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失去了。他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他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有可能只是一种错觉。
晚饭时一家人吃饭。坐在欧阳觉身边的二少奶奶庄婌贤,忽扭头对欧阳觉说:“你身上像什么香味,挺特别。”
欧阳觉笑道:“咱家只有槐花的味。现在离花开还早着呢。哪有特别的香味?”正说着,忽然一怔,是不是那莎娜身上的味儿。刚才他和她挤在张仙阁的窗前看千里眼时,他觉得她真香,而且香得特别又好闻。难道自己身上也沾了她的香味儿了?
这一怔,他筷子夹的一块鱼掉在桌上。大少爷眼尖,马上用话遮了:“我知道是什么香味,午后二弟到店里来,正巧租界送来一些香粉纸摆在柜上。看来这种洋东西咱不能要,弄不好写字画画的纸都沾上这味儿了。”
欧阳老爷笑道:“纸店不少纸是写字画画的,文房不能有脂粉气。”
大家都笑了,接着吃饭。
本来没事,自然就过去了。
欧阳觉不知妻子婌贤如何闻出他身上的异香,晚间脱下袍子马褂按在鼻子上,使劲闻也闻不出任何香味儿。可奇怪的是,转天早上起来穿衣时,果然闻出昨天那洋女人身上特有的气味。这气味一闻,竟使他心一动,是一种诱惑吗?
他暗自奇怪妻子婌贤天天用的香粉,怎么没有这种往人鼻子里,再往人身子里钻的气味儿?
洋人用的也是香粉吗?
一连许多天,他天天穿这套衣服,为了天天早上穿衣时能够闻到这气味。他有点喜欢这气味儿了?反正一闻到这气味,立时就叫他想起那张奇花异卉般的脸儿,那双怪怪的却无比透彻的蓝眼睛,同时耳边还响起那洋女人叫他“熬羊脚”的声音。直到一天早上爬起来,找不到那套衣服,原来婌贤交给姜妈拿去换洗了。
婌贤有些好奇,对他说:“你这套衣服穿了七八天,衣领都脏了,怎么也不换?”
可是,袍子洗过,香味没了,好像少点什么。欧阳觉又不觉总往宫南的店里跑。大少爷说:“缺什么告诉我,我后晌回家捎给你就是了,跑什么呢?”他心里有事怕给大哥看出来,大哥贼精,从此他再去宫南大街,故意绕开纸店,转两圈便回去。可是每次来一趟都是白跑,没有再遇到那洋女人,渐渐有点失落感。一天他想:“人家已经到这里逛过了,没事怎么会再来?”自己是不是有点犯傻。于是,只当一只俊俏的异鸟儿偶然飞来,落在自己胳膊上停一下,又飞去罢了。这么一想,渐渐也就安下心来,依旧天天访友寻朋,去琢磨他那些翰墨滋味了。
在外人眼里,在商的欧阳老爷对自己的两个儿子,肯定更喜欢大的。大儿子精明强干,年少有为,早早就把家中大业——两个纸店扛起来,而且炉火愈烧愈旺。可是,他对这个“游手好闲”的小儿子也一样的爱惜。每有人夸赞欧阳觉的文采超群,诗书画在津门后生中“无出其右”,欧阳老爷的两眼立时笑成一对月牙儿。既然小儿子经商不成器,做个名士也不错。反正家里不愁吃穿。两个纸店天天出出进进的全是银子。而且,他家虽富有,却不像八大家那样炫富摆阔。
念过书的浙江人凡事有度,不喜张扬和招摇,只求日子过得殷实稳当,富足无忧。每年四月初一城隍会设摆时,城里的富室大户都要在家门口搭一个席棚,将家藏的字画珍玩都摆出来炫耀一番。他却只在大门左边放一张明式朱砂漆的供桌,放一尊浙江东阳金漆木雕的千手观音,东西很精,年份也老,烧香供上。还叫欧阳觉用红纸写一条横批“如在其上”贴在上边。不少人看到,都趴下来磕头拜一拜。
在码头上,没人不挨骂。有人说这个浙江佬真厉害,他把观音摆在房前,就是想叫人给他家磕头。可是谁又能叫他不这么做?天津的混混凶,谁家都敢砸,敢来动一动这尊观音吗?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这些闲话欧阳老爷听到过,但他什么话也不说。年年城隍会,依旧在门前摆上这尊观音。这些年来,不少大户人家的设摆,有人偷,还有人抢,唯有老槐树下边的欧阳家一直平安无事。
要说念书人心里的主意都很正,这话是没错的。
欧阳老爷分外疼爱这小儿子,不仅因为他天资聪颖,勤学和文气,还有一种与自己天生的亲切。欧阳老爷没有女儿,小儿子天性的依顺与乖巧弥补了这点人生的缺憾。欧阳觉从不惹父亲生气。他怕父亲生气。他在意父亲所有喜欢的事。他在外边的花摊上看到什么新鲜的花,总会把这花鲜亮地搬到父亲的院里。父亲那年摔了一跤,用起了手杖,他深知父亲酷爱苏轼,就把东坡那句“竹杖芒鞋轻胜马”写下来,请人刻在父亲的紫竹手杖上。东坡这句诗刻在父亲手杖上,就带一点吉庆之意了。叫父亲欢喜不得,常常拿给人看。
欧阳老爷爱惜这小儿子,还与他故去的妻子相关。他与妻子互为知己,曾经发誓相守一辈子。可是,人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生死的事由不得自己。妻子是难产时走的,留下的孩子就是欧阳觉。妻子还留给欧阳老爷最后一句话:“你将来要是待他不好,我就在陰间骂你。”这句话是他后来一直没有续弦的缘故。儿子就是他和亡妻之间的情义。
待到欧阳觉成年,他费了不少周折,才为儿子相中这个子不高,微胖,沉稳持重的庄姓姑娘。虽说还算白净细气,却缺少神采,五官小,一双单眼皮。外人说,他是看上了庄家的财富。庄家是做绸缎生意的,津门头号的老店。卖纸总抵不上卖绸缎的,一刀纸也不值一尺绸缎。在外人眼里,欧阳家把庄家小姐娶进门是占了便宜。
俗人看事,用钱做尺,自然不明白欧阳老爷为什么选定这个相貌平平的姑娘。不单是因为她性情温良,平和持重,嘴不能说,又好读诗书,能够与欧阳觉有话可说。更由于庄家的祖祖辈辈都在山东曲阜,那儿的人德行品德靠得住。这样的姑娘在天津应该不多。媳妇不是娶给别人看的,得要能与儿子一起和和美美过日子,这便拜托城中一位有声望的友人出门“说媒”,与庄家订了亲。
不管别人怎么猜度,庄氏过门半年,欧阳老爷的眼光就叫人信服了。这个少言寡语的女子,待人和善,别人与她也很好相处。与人说话时,只要出现一点相悖的意思,她即刻换了话题。开始被人以为她心眼多,渐渐看出这是她的本性——不与人争,也不好为人上。她做起事来不紧不慢,虽不麻利,却很少闲着。有时男仆女佣的事,比如收拾屋子院子、擦擦扫扫等等琐碎的杂务,也顺手做了,似乎哪里乱哪里不干净哪里有尘土她都不舒服,连二少爷桌上的砚台也总要洗净。一次,二少爷对她说:“我砚台里的墨你别动,我喜欢用宿墨。”她什么也没说,只笑了笑,从此不再去洗砚台,只是把二少爷有时忘了盖上盖儿的砚台盖好。
二少爷一半时间在书斋里忙,一半时间是在外以文会友。两人在一起时话并不多。这叫人以为他俩话不投机。一天,欧阳老爷与二少爷闲聊时,顺口说:“你和婌贤在一块儿爱聊些什么?”
欧阳觉笑道:“什么都聊,她话不多,不过她最爱听我说话。”这一句话便叫欧阳老爷放心了。还有一次,欧阳老爷听姜妈说二少爷喜欢吃瓜子,婌贤在屋里无事时就给他嗑瓜子,嗑好后放在一个素白的小瓷缸里,每天一小瓷缸摆在二少爷的书案上。姜妈笑道:“二少爷在书房写字画画高兴起来的时候,几大把就把一缸瓜子全吃进肚里。”
欧阳老爷听了笑弯了眼睛,说:“婌贤有点宠着他了。”并由此知道了这小两口子叫人不必担心的独特的夫妻生活。
可是,日子久了,叫人担心的事就出来了。这二少奶奶一直没有身孕。不光她没有,住在前院的大少奶奶也没有。大少奶奶可是娶进来四年多了。
婚后不孕是女人最大的事。
大少奶奶韦喜凤与婌贤完全是两种人。一切性情,正好相对。一个急一个慢,一个爱使性子一个耐着性子,一个由着自己一个由着别人,一个好发脾气一个没有脾气,一个好吃一个从不挑食,一个浓妆一个淡妆,一个穿红戴绿一个素雅端庄,一个好逛街一个不出门,一个爱说人一个不说人,一个不瞧书一个爱瞧书,一个走路像赶路一个走路脚底下没声音。可是这两个女人遇到怀不上孩子的怪事烦事却是一样。
喜凤刚过门三个月没怀上,就开始心急火燎。几年来成了她愈来愈大愈重的心病,到处找明白人打听,找名医望闻问切,寻觅秘方大碗喝药,肚子里还是没动静。
天津的女人只要不生育就去娘娘宫“拴娃娃”。喜凤拉着姜妈陪着她跑到娘娘宫的大殿,趴下来给送子娘娘磕响头。依照“拴娃娃”的规矩,趁着娘娘不留神——其实娘娘是泥塑的,哪里会留神不留神——从娘娘宝座下边一堆三寸大小的泥娃娃中“偷”走一个,拿回家中,放在橱柜下边别人瞧不见的暗处。
人说这娃娃就是天后娘娘赐的孩子。别看这娃娃是泥捏的,得要诚心待他,每天吃饭时都分出一点放在泥娃娃身前,也叫他有口吃的。都说这泥娃娃灵不灵验,就看待他的心诚或不诚。如果一年怀不上,转年还要到娘娘宫再去烧香磕头,再求娘娘。这泥娃娃也必须带上,还要送到娃娃店里用水化成泥,重塑一个。重塑的娃娃一准大一点,过了一年的娃娃也长了一岁,个子也应该要再大一点。如果哪一天自己真的怀上身孕,生下孩子,这泥娃娃不用送还庙里,改称“娃娃哥哥”,放在家中一直供下去。因为他是娘娘派来送子送福永久保平安的。
喜凤自从娘娘宫拴来娃娃,就一直当作祖宗供着。没多久的一天,忽然呕吐得厉害,真以为娃娃显灵了。请来医师一瞧,脉上并没有喜。原来她嘴馋,好吃零食,吃杏干吃坏了肚子,白白高兴了一场。这一落空更是恼人,她就把不孕的根由,像一个屎盆子扣在大少爷头上,动不动就和大少爷吵。弄得家外边的人都把大少爷看成废物。大少爷怕她,只能心里憋屈。
可是如今二少奶奶也没孕,怎么说呢?事出在哪儿了呢?
二少奶奶很稳,不动声色,从不与人说道。这种事没人敢问,只有喜凤向她打听,她也只是嘴角微微浮出一笑。她表面不急,也不去求医问道,可是她回到西城的娘家时,是否与她娘悄悄说一说,这就谁也不知道了。欧阳老爷却从她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湖面一般的脸
上,偶尔看到一点淡淡的愁云。
那时候,一个女人嫁出去,不给夫家生孩子,就是顶大的错了。一天,大少奶奶与大少爷拌嘴,吵来吵去又吵到没孩子这事上,她撒起泼来一发狠说了这么几句:“怨谁?二少奶奶为吗也怀不上?就怨你家这房子太阴,风水全叫这大槐树遮住了。院子里连根草都不长,哪来的孩子?你有本事把这大树拔了,什么都有了!”喜凤的嗓门很高。
欧阳老爷坐在屋里,隔院听到喜凤这话,虽然没有言语,心里却觉得不好,这种话带着邪气,太冲,可别惹着谁。二百年的老树哪能没有神灵?他心里并不是白嘀咕。
喜凤这话是头年入夏时说的,没过多久忽然那些吊死鬼由天而降。跟着就是闹乌鸦,摔坏了老仆钱忠,除夕放焰火又烧去了一块大树,原先“槐荫满院”,现在变得白晃晃,好好的日子像要塌下来似的,挡也挡不住……下边接下来还有什么。
这一天,大少爷差人回家找欧阳觉,叫他到宫南的店里去一趟。传话的人也不知道什么事,只说愈快愈好。
欧阳觉赶到宫南,远远看见裕光纸店门口站着两人,一人是哥哥欧阳尊,另一人没认出来是谁,捏着一根衣兜烟卷抽。這种烟卷是由海外运进来的洋烟,和中国人的旱烟袋不同,它把烟丝塞在很细的一根薄纸管里,再放进一个纸盒中,平时掖在衣兜,抽时拿出一根用火点着,很方便。烟丝还有种特别的香味,抽上瘾就绝不会再抽烟袋了。
欧阳觉知道他们干纸店的,最怕的是火,所以店内不能抽烟,抽烟全在店外。他走近了一看,抽烟这人原来是马老板。他一怔,上去搭讪道:“马老板怎么来了?”
不料马老板龇牙笑道:“这不是请您来了?”
欧阳觉问:“请我嘛事?”
马老板还是那张笑脸:“哪是我请,是上次来逛娘娘宫的法兰西的莎娜小姐请您。”
欧阳觉听了不觉心头一亮,他禁不住问:“她干嘛请我?”
从那次一见,事隔已一个多月,开头还当作事儿,过后以为只是一次偶遇,早撇到一边,完全想不到她还会记得他,甚至叫人来找他。
马老板说:“这莎娜小姐说您是好人,瞧上您了,说跟您在一块好玩,打上次回去这一个月里跟我说了好几次,要请您去她家。我一直忙,今儿才过来。”
欧阳觉有点惊喜了:“叫我去租界?嘛时候?”
马老板说:“我来一趟也不易,您要是不忙,咱就过去吧。我来时跟她说,要是找到您,就拉着您过去。”
大少爷欧阳尊一旁听得也觉得新奇。他跟马老板打趣说:“可别叫这洋闺女把我兄弟拐走,那我弟妹还不跳井。”
马老板说:“你甭说不吉利的话,不过这洋小姐来了一段时候,没人跟她玩,腻得慌。放心吧,下晌我就把二少爷送回到这里。走时嘛样,回来嘛样!”
说完便拉着欧阳觉走到宫南大街的街口,上了马车,一路朝着紫竹林去了。这种往来于老城与紫竹林租界之间的新式轿车,轮子大,跑得快,车厢下边有洋人造的弹簧,跑起来也不颠屁股。车厢四面全镶着玻璃,欧阳觉坐在里边,觉得分外光明。不知是轿子里的光,还是心里的光。
相对欧阳觉前一次来租界,这是第二次。
那次是随哥哥欧阳尊一起来,买一种修理纸店库房房顶用的防水的灰膏,这种灰膏是从海外运来的很管用的洋货。货物存放在租界靠白河一边的仓库里。实际上那一次他没有进入租界。这次不一样,直入中心,有如进入洋人的肚子里。
从车窗上一掠而过的奇形怪状的建筑,怪模怪样的人和装束,离奇的车辆,特别是一个戴小圆帽的洋人骑着一辆只有两个轱辘的怪车非常自如,叫欧阳觉看得瞠目结舌,以致忘了和身边的马老板说话。马老板却对他说:“你这神气就和前些天莎娜小姐走进宫南大街时完全一样。”
面对着笑呵呵的马老板,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车子忽然停下来,车门开了,一下车,完完全全是在另一个世界了。街两边矗立着各样尖顶、方顶和圆顶的小楼,这些楼房比起老城那边的房屋至少高了两倍。身在其中,如在峡谷,一种森然、静穆、奇异又陌生的气息让欧阳觉不知所措。跟着,糊里糊涂地被马老板引进一道黑色的镂花铁门,面前是一条花木簇拥的石径,一座红色尖顶的洋楼半隐半现在浓密的树丛后边。忽然楼门一开,里边跑出一个人来,好像一只奇大的蝴蝶,伴着笑声,轻快地飞到他眼前。那张灿然开放的荷花一般娇嫩的脸,那种好闻又熟悉的香味,是莎娜。这竟使他比上次见面时还蒙。
莎娜却手指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清脆地叫道:“熬——羊——脚!”
她笑,马老板笑,他明白过来,也笑起来。一下子,又和上次一样完全放松开来,又找到了那天在逛娘娘宫和张仙阁时那种感觉。一种挺美好的老朋友相见时的那种感觉来到欧阳觉的身上。
她高高兴兴引着他们走进她的家。
他头一次进入洋人的家里。
进来一看,洋人才是真的不可思议。屋里的一切一切,全都见所未见,不知或者不懂。沙发、地毯、吊灯、钟表、窗帘、衣镜、油画、摇椅、壁炉、雕塑、十字架、风琴……各种怪模怪样的柜子上各样从未见过的摆饰,高大通顶的书架上各种洋书,还有趴在地上的一只卷毛大狗,两只很大的耳朵软软地垂在额头两边,虽然一动没动,却用一种警惕的眼神望着他,连这狗的模样也是匪夷所思。他不曾想到世上还有这些东西,他心中的天国里也没有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怎么用和究竟有什么用?他连问都不知道怎么问了。
当阳光带着树影穿窗斜入房内,照得满屋子大大小小古怪离奇的东西五光十色。这个洋人的世界真是怪异又神奇。
莎娜把欧阳觉拉到另一个房间,叫他看到一个竖立着的木架,上边挂着手枪和一把带鞘的军刀。她通过马老板告诉他,这是她爸爸的。她爸爸是法兰西的一个军官。她说起她爸爸时,神气很骄傲,好像在说一个英雄。她说这把手枪是爸爸的心爱之物,枪筒超长,没有人的手枪比这枪筒更长。枪筒愈长,子弹射得愈远。但是这种枪射久了,必须抬起另一只胳膊架着枪筒。她说她爸爸是神枪手。
她拿起这只黝黑发亮的手枪,放在他手上。
他感到很重,很凉,他听人说过洋人的火器能在数百步之外,要人性命。他还感觉有点可怕。莎娜看了看他的面孔,笑嘻嘻从他手里把枪拿去,并对他说了一句话。他听不懂。马老板告诉他:“莎娜小姐说,她也不喜欢这种东西。”
他很奇怪,莎娜怎么知道他心里的感觉。
他看见桌上立着许多照片。莎娜指给他看,一个穿军装、挎刀、络腮胡子的男子就是她爸爸,满下巴的黑胡子像是用浓墨画上去的,模样有点吓人。另一张照片上笑眯眯的中年洋女子是她妈妈,虽然装束怪,神情挺和蔼。马老板说她妈妈在法兰西没有来,莎娜也只是来玩一玩,还要回到妈妈身边。此外便是几张年岁不同的小洋姑娘的照片,一看就是一个人,个个都像小猫小鸟,欧阳觉指一指莎娜,莎娜很高兴他认出了她。
欧阳觉已经很喜欢她笑的样子了。
莎娜让他看壁炉架上立着的一件东西,原来就是那个望远镜。她说这是她爸爸的。她爸爸喜欢这种单筒的望远镜,很轻便,握在手里时人很神气。忽然,她上去一把抓在手里,心血来潮般一拉欧阳觉的衣袖,带着他们从家里跑出来。她跑在前边,欧阳觉和马老板跟在后边,连马老板也不知道她要跑往哪里。那只刚才趴在地上的卷毛大狗也跟着跑了出来。跟在他们后边跑了一会儿,才掉过头回去了。
那时租界的房子并不多,横着穿过两条街,房子便愈来愈稀少,再往前边就是没开发的旷野了。野地里没有耕田,光秃秃只有杂草、芦苇、荆棘和灌木丛。然而几百步开外,却有一座白色的空荡荡的小洋楼立在那里。法租界距离白河很近,背后便是长长而幽暗的河水与湿漉漉和发黑的泥滩。河中默默地行走着一些木船,岸上几乎看不到人影。
这是一座没完工的小楼,院里长着齐腰的野草与杂木。不知这小楼当初为什么孤单地
建在这里,为什么没有完工,扔在这里至少有几年了吧。一些粗粝的墙面已经被野蔓覆满,使这座身份未知的废楼多一点神秘的气息。初夏方至,鲜亮的黄色的小野花带着生气到处开放,引来一些野蜂嗡嗡飞舞。
莎娜似乎對这座小楼挺熟悉,径直带着他们进院、进楼、上楼。空楼里出乎意外的干净。大概租界是禁区,离老城那边很远,没人会到这儿来。若在老城那边,所有废屋都会腐朽不堪,甚至用作茅厕。这小楼的上上下下连一块碎砖也没有。由于没有安窗,窗口洞开,只有一些干枯的叶子,以及鸟粪与羽毛。
小楼只有两层。可是顶上边还有一间小小的六边形的阁楼,藏在楼房的尖顶里。当他们从一条很窄的木梯登到这阁楼上,景象全然变了。阁楼东西两面墙上各有一个窄长的窗洞。由于这里高,四外一马平川,楼里的风挺大。奇异的是,这两个窗洞面对着的竟然是两个全然不同的风景——一边是洋人的租界,一边是天津的老城。欧阳觉感兴趣的是洋人古怪的世界,莎娜的兴趣却完全在天津老城的一边。她把望远镜拿给欧阳觉,叫他去看她眼中奇妙无比的老城远景。这真有点奇妙!
尽管欧阳觉天天生活在老城里,一切司空见惯,但从这里一看,地阔天宽,竟然如图画一般。
从紫竹林这边向老城那边望去,除去沿河一些零散的村人聚落,全是漫漫荒野、草坑、水洼和乱树岗子,以及穷人们零落的野坟。左边是白河,有如一条灰色的带子无尽无休地环绕在苍茫的大地上,并一直伸向无尽的远处。在白河渐渐消隐的前方,有一小块闪闪发亮的地方,大约就是三岔河口了。他把望远镜凉凉地压在眼眶上,居然看到了娘娘宫前的两根旗杆,但已经像两根针一样立在那里。发光的河口右边还竖立着一个小小的灰色的小方块,应该是望海楼教堂吧。他环视一下,不曾想到天津这地方有如此多的寺庙,星罗棋布,形姿各样,好像摆在大地上的一些精致的雅玩,真的好看。正面看去,围在一道矮矮的濠墙后边,铺陈着一片巨大的棋盘状低矮拥挤、密密麻麻的建筑群,肯定就是天津老城了。他用眼睛细细寻找,渐渐将四座城门和四个角楼逐一找到。可是由于城中千家万户的烟火,城池上边压着一层灰蒙蒙的云烟,即使莎娜教给他如何转动望远镜的上下两节去看清远处的景物,却怎么也看不清城里边更细小的东西了。
欧阳觉想告诉莎娜,自己就住在那里。但是他们之间没有语言,他只好向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里。
她不明白,朝他皱眉。她皱眉的样子也很可爱。
他灵机一动,先指指自己说了一句“熬羊脚”,跟着再指向远处老城的远影,莎娜马上明白——那里是他居住的地方。莎娜似乎对他很赞赏,他的机智使他们相互沟通了。
他们还会怎么沟通呢?
他们相互向对方介绍窗外自己居住的那片天地,还有那片天地中的自己——这些就要靠马老板帮忙了。
马老板笑道:“原来莎娜小姐最想知道的是二少爷,二少爷最想知道的是这位莎娜小姐。”
太阳偏西时,他们才走下这个小楼。他们全都心满意足。
马老板叫来一辆车子,他还要亲自把欧阳觉送回老城。在莎娜的家门口,欧阳觉登上轿车告辞回城时,心里边竟有一点流连之感。他说不出为什么会流连。不知道这流连出自内心,还是从莎娜眼睛里看出来的。他能看出来这双蓝眼睛里那种微妙的情不自禁的意思吗?
车子走了起来,他隔着车玻璃,看着她一直站在那里——站在那个花枝缠绕的黑铁门前。在渐行渐远中,她好似一点点退入一幅画里。
在车上,欧阳觉和马老板交谈的话题,只有莎娜,没有纸店。他从马老板嘴里知道莎娜比自己小六岁,今年十八岁。她来到租界两个月吧,本来是来找父亲玩的,但现在中外的关系很复杂,民间对洋人的强势渗入很反感,租界的处境有点紧张。她爸爸想找一位可靠的要回国的人把她带回去。马老板说:“我和她爹熟,她爹在租界两三年了,管着法租界的军队和保安。前次是她爹叫我陪她到老城去逛
逛。那次我也是和她头回见面。我和她远不如跟您熟。我还对她说您是天津卫的才子,能诗会画,写一手好字。”
“真的?”
“什么真的。不是我非要告诉她,她对您刨根问底。”
“对我刨根问底干嘛?”
马老板笑道:“那您得问她去。别看我总跟洋人打交道,洋人的心思我摸不清。她说您特别像一本洋书里写的一个中国人。”
“什么书?”
“我说洋话行,洋文不行,我怎么知道。”
说话时候,车子已经过了大营门。欧阳觉说:“我怎么觉得回来的路比去时的路短?”
马老板说:“不会啊,同一条道啊。”
马老板是个靠得住的买卖人,他一直把二少爷送到宫南。天已经擦黑了,大少爷还在店里等着兄弟。马老板见面便对大少爷说:“完璧归赵。我把二少爷好好给您送回来了。不过您可得看住了二少爷,那位洋小姐对您家二少爷着迷了。”
“甭我看着,你别再拉他去就是了。”大少爷说。
大家说说笑话,都没当作事儿,随即散了,各奔东西。
心里边有一点事的是欧阳觉,但叫他说,恐怕他也说不出是什么事儿。他与哥哥关了店,叮嘱好值夜便一同叫辆敞篷的马车回家去了。
到了家,见张义守在门口,说欧阳老爷叫他们回到家,先去老爷那里,老爷有事在屋里等着。
他俩进了屋便见父亲神色凝重,一问,欧阳老爷拿出两张画放在桌上,叫他们看。他俩取过来看,是两张木版彩印的小画,像是年画。不过画上的内容从来没有见过。一幅画着一群老少,文武僧俗,一起举棒痛打几头猪。上边一佛一道脚踩祥云高悬顶上,画上题着五个大字《释道治鬼图》。另一幅上边写着《射猪斩羊图》,看上去有点像十殿阎君的图画,可是阎君换成一位大官。手下一些兵弁拉弓施射。另一端是一头黑猪被绑在洋人教堂里那种十字架上,黑猪身上已中满了箭,鲜血淋漓,咧嘴嚎叫。这幅画两边写着一副对联:“万箭射猪身,看妖精再敢叫不;一刀斩羊颈,问畜牲还想来么”。
欧阳老爷说:“这是今天下晌张义去北大关荣昌海货店买鱼时,一个人塞给他的。”
大少爷接过话说:“这是仇教的画,我见过。画上的猪是指教堂里洋人信奉的神仙耶稣。这画多半是山东那边传过来的。打头年那边就闹义和团,官府一直彈压,今年开春以来又闹得厉害起来。”
欧阳觉没见过这画,对大哥说的这些事不很清楚,没有插嘴。
欧阳老爷说:“我看这画正是这个意思。虽说义和团打的旗号是‘扶清灭洋,不跟官府作对,只跟洋人为仇。可洋人都住在咱天津的租界里,只要别闹到咱这儿来就好。”
大少爷说:“近来市面上确实有点不安静,人杂一些,传言也多,但都不足为信。只是信洋教的有点犯嘀咕,还没听说出什么事。反正咱家没有信教的,杀猪杀洋也杀不到咱家来。眼下看,还算太平吧。”
欧阳老爷还是心事重重,他瞥了一眼桌上那两幅画,说:“看这股子劲儿,一旦闹起来可就要杀人放火。三十年前天津望海楼教案死了多少人?那时还没有老二。我人还在老家,听了都怕。”他忽然转脸对小儿子欧阳觉说,“你怎么一直没说话?”
谁想欧阳觉笑了,说:“我看这两幅画是俗画,很难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欧阳老爷听了有些气愤。他对欧阳觉说:“老二,您念书念傻了吗?念书可以不做官,总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整天全是唐宋八家,四王吴恽。若是世道乱起来,圣贤书是不管事的。”说着,气又上来一些,加重声音说,“国事、家事全都连着,你先把写字画画的事撂一撂吧。从今天起,你们两人各盯一个店,你也帮帮你兄长。”
欧阳觉不知父亲为什么凭空把这些还没有的事看得这么重。他怕父亲生气,忙说:“父亲说怎样就怎样。”
欧阳老爷沉了沉,放缓了语气说:“顶要紧是门户和防火。首要是防火。假若时局有变,
纵火是常有的事。干纸店的最怕是火。据说山东、河北那边乡间义和团闹事就是放火,烧教堂时连带着烧店铺。店里的水一定要备足了,水会那边要多走动走动,天津的水会很讲规矩,可是还是要多使些钱,真用上人家时,人家便会出力。”
哥俩忙答应。欧阳老爷说:“你们两个谁盯哪个店?”
欧阳觉马上说:“我在宫南吧。”
谁也不知他为什么抢着要盯宫南的店,大概只有他自己明白。大少爷也没多想,便说:“也好。宫南的店二弟更熟一些。估衣街那边店大人杂,我盯那边吧。”
待把这些事安顿了,欧阳老爷也就定了神。
从欧阳老爷院里出来时,大少爷对欧阳觉说:“二弟,你可别再去租界,叫人把你当成二毛子。”
欧阳觉怔了一下,跟着笑道:“我干脆也加入义和团吧。”他向来不关心时局,没把父亲和大哥那些话太当回事。
大少爷忽然一本正经地说:“进屋先把衣服换下。今儿那香味更大,挺冲,别叫婌贤起疑心。”
欧阳觉又一怔,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的衣袖,这次还真闻到那种美妙的香味儿了。是啊,想想这一下午,他和莎娜一直都挤在那小楼的小小的窗口边。
自今日始,欧阳觉就在宫南的裕光纸店当班了。但人在曹营心在汉。他人在这儿,心却没在这儿。
幸亏裕光纸店并不指着他。
二十年来,这纸店早叫欧阳老爷调教得有章有法,进货出货,进钱出钱,进账出账,人管着事,人管着人,全有规矩。大少爷接过纸店这两年多,一切都遵从父亲制定的章法办事。连自己要多用点钱,都得回家向父亲要,不在纸店的账务随便拿银子。这表明这家宁波人门风清正,家教严明。外人都说这家裕光纸店,即使掌柜的三个月不来,店内店外照旧井井有条。因此如今欧阳觉在店里舒服得很,甚至有点闲了。他坐在那儿,心里边瞎琢磨的既不是笔墨意趣,更不是时局,他心里向来没有时局。打他心里头不时冒出来的,还是前两天在租界的小白楼用望远镜看到的那些景象,还有那双亮晶晶照人的蓝眼睛,以及叫他“熬——羊——脚”时那种让人喜欢的神气。
这双蓝眼睛已经不那么怪怪的了。它止不住地在他心里亮闪闪,叫他有点坐不住了。
几天来,他一步也不离开店铺。好像一直在等人,等着谁呢?只有自己明白——是在等马老板。
这天,真的有人来找他,却不是马老板,是婌贤。她怕他在外边吃不好,打北城里亲自送来一提盒菜食。婌贤是小脚,她不肯费钱雇一辆胶皮车,走这一趟不算近,她叫张义送一趟不就行了,为什么偏要自己颠颠地跑来?显然她心疼这位从来不当班的二少爷。细竹条编织的提盒里边上下三层,一层是鲜芦丝炒肉,一层是炸河虾,一层摆着十六个猪肉白菜馅的饺子。每一层都用新生出来的湛绿的小荷叶垫在下边。这一切都是她亲力亲为。一瞬间,叫欧阳觉心里不知怎么生出一点歉意来。
一天,他听一位管运货的伙计韦小三说,近来洋纸一直缺货,时下时兴石印,石印的东西又快又漂亮又省钱,老式的木版刷印根本没法比。但石印是海外传进来的,机器是人家洋人的,纸也是洋纸好用,都得从租界那边进货。洋纸用量大,货跟不上就会中断,热买热卖的东西就怕断货。二少爷说:“那得快去找马老板啊,要不你去把他找来。”说这话时,他心想这可是个好机会,马老板肯定一叫就来。
谁知韦小三摇摇脑袋说:“马老板信教,租界那边信教的现在都不大敢过来,这边整天嚷嚷义和团快来了,专逮租界里的二毛子,据说逮住了就割鼻子割耳朵挖眼珠子。”
欧阳觉说:“哪会呢?”
韦小三说:“外边说得更玄了,都说义和团还要来拆紫竹林租界呢。”
“洋楼怎么拆?”
“听说义和团用一种红绳拴住洋楼,一拉就倒。”
“洋人的洋枪我见过,那可不叫吃素的。”
“人说义和团会法术。上了法,个个如同身穿铁布衫,刀枪不入,还能把洋炮上的螺丝钉全取下来。炮都不能打,甭说洋枪了。”韦小三说得像是真的一样。
二少爷不信,笑着说:“真比孙猴子还厉害呢。你说的义和团在哪儿呢,你领几个来叫我开开眼。”
他叫韦小三无话可说,可是马老板真的不露面了。
两天之后,一早欧阳觉从家里去往宫南纸店,刚到街口,就见那里停着一辆玻璃轿车,车窗玻璃后边恍惚有一个人影,向他起劲地招手,定睛一瞧,好像是莎娜!他过去,车门忽然开了,一只雪白的手伸出来,抓着他的胳膊用力一拉,拉他的劲儿很大,他不由自主地被拉上去。人一到车上,车子便走了。这时他发现,车上的人真是莎娜,而且只有莎娜一個人,这次没有马老板。马老板怎么没来?她拉他上车的劲儿怎么这样大?她拉他去哪儿?
他问她:“马老板呢?”
问完之后才想到他们的语言不通。
莎娜却好像明白他的问题。她从手包里拿出一个纸条给他,上边写着几个毛笔字:“今天有事不能去。”然后手指着纸条说了一个“马”字的中文发音,意思是这纸条是马老板写的。
他明白了,立即点头,并会意地朝她笑了。
莎娜很高兴他明白了。带着一点调皮的神气,指着纸条连续发出了这个中文字音:“马、马、马”。
两人都笑起来。他们有了沟通,还有了一种逾过障碍的快感。
在这行进中有些颠簸的车子里,没人帮助他们沟通,一切只有靠他们自己。他们便尝试着从眼前的事物开始——比如:你、我、车子、头、嘴、吃、看、想等等一个个意思,把各自的念法与发音告诉给对方,也模仿对方的发音与念法。由于发音和念法不同,说不清谁的嘴笨,谁的嘴灵,谁念得对或者不对。可是,每每弄明白了对方的一个意思,就给他们带来很大的快乐。但有时也会陷入语言隔绝的困境里,一同摇头,陷入无奈。他们感到各自的语言都是对方的墙,但他们在努力翻越。就这样,他们像哑巴学话那样,不知不觉来到了海大道。
欧阳觉还是不明白,她要拉他到哪儿去?干什么去?但这些问题他无法表达。
莎娜没有让车子走进街口,下车之后,也没领着他去到她家,而是径直去往那个兀自立在租界外边荒野里孤零零的白色小楼。这时他才明白她的想法,她已经把这里当作他们的乐园。
他们高高兴兴地向里跑进去。莎娜跑在前边,她翻动的裙脚撩动着草地里长茎的野花欢快地摇摆。欧阳觉从来没和任何女人这样一起玩过,这次居然是一个洋女人,这使他有一种特别新奇的快感与兴奋。他们跑进楼,径直上去,在登上阁楼那个又窄又陡的楼梯时,她回转过身,伸过一只手来,他大着胆子把手伸给她。她很大方,一把抓住。一握手的当口,他感到她的手光滑、细腻、柔软,又小。他有一点心魂荡漾。
在阁楼里,她又把那支黄铜的单筒望远镜掏了出来。这次,她还掏出一个长方形的小纸盒,是衣兜烟卷,但只是装烟卷的空盒,她从中拿出一沓方形的硬纸片。她拿给他看,纸片正反两面全有字,一面写着鬼画符一样、看不懂的洋文,一面写着中文字,一个或两三个字,都是用墨笔写的。这纸片两面的字意是相同的吗?它是干什么用的?
莎娜指着租界这边远处一个高高的尖顶房子,先叫欧阳觉用望远镜找到,然后从纸片中找出一个纸片来。她是凭洋文找的。然后,她把这纸片反过来递给欧阳觉,叫他看上边的中文。欧阳觉一看,上边的字是:教堂。
欧阳觉脱口说出:“教堂。”
莎娜高兴地点头,并大声说了“教堂”的洋文。随后又从烟盒中找出另一个纸片,递给欧阳觉,这纸片上边的毛笔字是“是”字。她向他表示,远处那座高高的尖顶的房子——“是”——教堂。
欧阳觉把纸片的“是”字念出来。
莎娜立即模仿欧阳觉,也念出“是”。她发音很准。
欧阳觉点头连连说“是!是!是!是!”他称赞她念得对。
于是,他们快乐地笑起来。好像他们之间又搭上一条跳板。
欧阳觉反复地说这个“是”字,连连点头,称赞她的聪明。谁能想出用这小小的纸片——这个绝妙的好办法,一下子就使他们隔着一条河,把手牵了起来。莎娜明白他在称赞自己,笑容满面的脸上似乎还有一种成就感呢。
于是他们继续用这些奇妙的纸片,加上各自的聪明,相互沟通着。
他感觉这纸片上的字,应是马老板帮她写的,就询问她。他先用手比画写一个中文的“马”字,然后说出:“马?”他想,她肯定听过别人用“马”字的中文发音,呼叫过马老板。
果然,她明白,立即从手中这沓纸片找出汉字的“马”字来,跟着把她刚学会的“是”字,再次念了出来!她运用得极恰当!
两人都快活至极,人的沟通原来可以这么快活有趣。这个洋女子竟然这么灵光、有趣、可爱。
阁楼的窗洞又小又窄,两人兴致勃勃在窗洞口一起向外张望时,不自觉地挤在一起。这使他闻到她身上迷人的香味儿。现在这香味不是从她的衣服,而是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从她金色的卷发和光洁又细长的脖颈散发出来的。由于他离着她太近了,看见这脖颈上一层细细的柔软的绒毛。他正紧挨着她柔软又温暖的肉体。他感觉有一种比兴奋更强烈的东西,不像语言那样需要沟通,一下子就从他的身体、他的本能里蓬勃而出。他的脸发热,心噗噗地跳。
这当儿,她正扭过头来,好像要对他表达些什么。但这一瞬,她看到眼前这中国男人眼睛里有一种炽热的东西,她不再需要语言,一下子就读到了这种东西。
她那如花一般的脸正与他面对面。
那一刻静止了。幸福诞生之前有时有点可怕。
他直视着她的蓝眼睛,通彻、透亮、纯净。虽然他从来没有直视过一双蓝色的眼睛,但不再感到怪异,而且他从中居然看到那种使他牵动魂魄的东西。不需要理解,不需要多想。忽然,她上来吻了他的脸颊。
也许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意外,太急促,也太热烈。欧阳觉竟然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如果这时一切都要依靠他的本能,他的本能也停滞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半天,莎娜才扭过身,从放在烟盒中的纸片中找了半天才找出两个字:抱歉!
欧阳觉还是不知怎么表达。当然他要拒绝道歉,却没办法表达。两个人此前所有的沟通方式好像又都消失了。
他们无奈、尴尬、无措,刚刚发生的美好的一切又莫名奇妙地中断了。
从小白楼走出来后,他们一路无言。两人在海大道口分手,欧阳觉登上租来的车子,咯吱咯吱走了不久,莎娜居然坐着另一辆马车追上来。她给他一张纸片。欧阳觉拿在手里一看,上边的中文字居然是:明天。
此时,她的蓝眼睛里的东西很难弄懂。是一种歉意、悔意、失落、担虑,还是一种深切的祈望?
欧阳觉回到宫南,已过了午时。
他在街上的玉食轩要了一碗肉丝面,吃进肚子。但他的魂儿不在身上,吃完好像没吃。他进了纸店,和伙计们心不在焉地打过招呼,便一头扎到纸店后边的房间。本想歇一歇,可是身子歇着,心里边却歇不住。伙计送来的热茶,带着盖儿就喝,弄得半碗热茶都倒在桌上,把账本也泡了。伙计说,今儿上午没开张,这两天市面有点怪,人愈来愈少,宫南大街所有店面都冷清得很,只有去庙里烧香的人愈来愈多。韦小三说总督裕禄大人今天一早把武卫前军调到城东把守铁路,是不是和眼下说不明道不清的事情有关?
欧阳觉未置可否。
韦小三是个好说话好打听事的人,有点大舌头,说话含糊不清,听起来像“跑火车”。他很想把各处听来的消息和二少爷起劲地说一说。可是欧阳觉跟大少爷不一样,对世面上闲杂的事情向来没有兴趣,现在更没心思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便叫他到街上去买两张近几天
的《国闻报》。其实他平日根本不看这种报纸,只想托词把他打发走。
快到晌午,有三个外地来的人推门进店,装束非常特别,脑袋上都扎黄巾,一个满脸乱糟糟的胡子,一个耳朵缺了一块,另一个平平常常,多半就是人们说的义和团。他们说是要买黄麻纸,印揭帖用。不过人挺规矩,按价付钱,反比本城动不动就耍横的锅伙混混们要强。
此后便再没人进店买东西。
欧阳觉一直坐到后晌下班,看着伙计们上了门板。回到家,吃过饭,便一头扎到书斋里。他今天遇到的事叫他心头荡漾,难以平复,却不能叫人看出来,只有一个人待在书斋,可又不能闲坐着,看书看不下去,只好写字。他想起还欠着朋友一幅字,此刻心里没有灵气,只好写老词儿。于是铺开纸去写《左传》上“惟力是视”那句现成的话。提笔刚写到第三字“是”时,眼前又冒出莎娜那小纸片上马老板写的“是”字……跟着便是白天发生的那些奇妙的事。那双叫他魂迷的蓝眼睛,脖颈的绒毛,肉感的小手,还有她突然送给他的一吻,全都涌了上来。他反复揣摩那一吻的感觉,奇怪的是为什么这最惊心的一吻反倒没有任何感觉?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并无异样。再去感觉,更无感觉,那个吻跑到哪里去了?脸颊是毫无记忆的吗?他渴望她再给自己这样一吻,于是想到她给他看的那张写着“明天”两个字的纸片——这是约定他明天再见。那么,将要到来的明天将会发生什么?
他禁不住放纵地去想,一堆疯狂的画面出现在他的想象里。
门开了。
婌贤安静地来到他的书斋,端给他一小瓷缸嗑好的瓜子,个个洁白可爱。她倚着身边一把座椅高高的椅背,细声慢语地说道:“你今天好像有事不愿向父亲说。”
他一怔,静了静,支应地说:“是啊,买卖不景气。”
那时这样的家庭,男人在外边做事,女人是不多问的。她便换一句话说:
“你今天身上香粉气挺重,又有人送那种粉纸来了吧。既然父亲不喜欢,就别进那货了吧。”
他又一怔,再静了一下,说:“是,不进了。”
“听说山东和河北的义和团往咱天津来了,喜凤说都是从南运河坐着船过来的。大哥不是在估衣街那边的店里吗。官府正派兵去截,不叫他们下船。”
“甭听乱传。”欧阳觉说,一边提起笔来接着写字。
婌贤向来话不多,今天多说两句,本想听听他说一些外边的事,见他无心说话,不想惹他心烦便回房去了。剩给他的都是对明天的胡思乱想了。
整整一夜,他没有睡,满脑袋里却全是荒诞不经的欲望及想象。他一直背对着婌贤,好像怕脑袋里的东西给她看见。
第二天早起,他吃过饭,便去宫南,到了乱哄哄的街口,没有见到莎娜的轿车。他在道边一个杂食摊找一条空凳子坐下,随便要一点吃的,一碗热茶,却没吃没喝,只为了坐在那里等候莎娜的车子来到。一直等到杂食摊的小伙计两次走过来,问他还想添点什么,这种问话实际是催促他快吃快走。可是,莎娜的车迟迟未到。他等得捺不住了,忽然想起,昨天莎娜把那张“明天”的纸片拿给他看时,还曾朝着小白楼那边指了一下。难道是表示她在那里等着他吗?如果真是这样,她已经等他等了许久。他马上雇了一辆轿车,直奔紫竹林。
他坐在车里嫌车子慢。
待車子过了海大道,离着紫竹林还有一些路时,他就蹦下车来,这叫车夫有点奇怪。前边还有一段路程呢,干什么不坐车非要走呢?
他步行,是因为他想不进租界,打算从外边绕到那个小白楼去。可是这一段路全是野地,到处乱石岗子、土丘、草洼、水塘,虽然他心里有大致的方位,走着走着就开始担心自己迷路了。
然而,当他穿过一片遮身挡眼的野生的杂树时,那个渴望中的小白楼竟然出现在前边。这次换了一个角度,小楼背后是一片浩荡而无声的白河,它兀自立在这空荡荡的背景上,有一点孤寂。她在那里等着自己吗?
他急忙跑过去了。地上坑坑洼洼和乱草
乱枝两次把他绊倒在地。他爬起来继续向前,而且跑得更快更急,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他跑进院子,没见她的身影。他跑进楼,一直到二楼上,仍然空空无人。他急了,叫起莎娜的名字,好像这洋女子一下子没有了。当他气喘吁吁登上阁楼,依旧没看见人,刚要转下来,忽然两条胳膊从背后把他紧紧抱住。他看不见她,首先看见的是紧紧抓在他胸前两只雪白的手,活灵灵像两只白色的小鸟儿,还闻到那令他迷醉的香味——莎娜!
他猛地转过身,不等他看清她,她那芬芳而柔软的嘴唇就把他的嘴紧紧堵上,她的嘴唇竟然抖动得那么厉害,而且热得发烫!她那细小的鼻孔急促地喘着气,这叫他也用鼻孔急切地喘气。一下子他全身的热血沸腾起来。于是,他的身体与她的身体如两股滚热的潮水那样融为了一体。昨天整整一夜的胡思乱想立即神话一般成为现实。
他完全陷入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里。既有生命的狂放,翻江倒海般地发泄,尽情地纵欲,自焚一般地无所顾忌,又有来自一个从没有体验过的金发碧眼的女人赤身裸体的刺激。而对于这个洋女人,他这个同样没有体验过的异国的男人是否也是刺激?反正,他们忘乎所以地一同创造着一种极致的要死要活的快乐。
开始他不敢看她,不敢看这发生的一切,闭着眼睛,凭任自己生命的冲动;等到他睁开眼睛看到了她金色卷发中快乐欲绝的表情,雪白的肌肤中赤裸裸暴露着的最私密的地方,他变得不再是自己了,他更像一头发情发狂的野兽。
他身体里一种未知的野性忽然出现并迸发出来。
谁也不会想到,也不会知道,在老城和租界之间一座荒芜和废弃的小楼里会发生如此不可思议的事。
在这狂风暴雨过后,他们像死了一样,莎娜赤裸地趴在他的身上一动不动,他们谁都不动。生命停摆了。他们在享受这神奇的一刻吗?
好像过了许久,她忽然叫了一声,他们听到了什么动静,都吓了一跳。坐起来后,发现楼梯的下端多了一团挺大的东西。开始以为是人,定下神来一瞧,原来是前两天他在她家看到的那只浅棕色的卷毛大狗。它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早就趴在那里,没有出声,它不想打扰他们吗?它的目光似乎有点柔和,呆呆地望着他们,直到他们穿上衣服,走下来。
莎娜从手袋里找出那个装着纸片的烟盒,从中找到一个纸片给他看,上边写着“爸爸”两个字。跟着,她发出的洋文的字音竟然也是汉字“爸爸”的声音。洋人叫爸爸也是这个发音吗?他有一点奇怪。
她指一指自己,又指一指自己的家那个方向。他猜想,多半是她爸爸叫这只卷毛大狗来找她,招呼她,她爸爸正在家里等她。她必须回去。
她把他送到海大道的街口,雇到了一辆车。分手那一刻,他发现,她的脸上分明充满了无限的快乐、幸福,还有一种难舍难分的情感。这情感让他十分动心。如果不是有车夫站在那里,她肯定会扑上来抱住他吻他。他登上车,她又跑上来给他看了一如昨天的那个纸片,上边写着犹如快乐化身的两个字:明天。
从这天起,他们几乎天天在兀立白河边这个荒芜的小楼里相见,相拥,亲昵,厮缠,纵欲,尽情地欢乐。对于他们,小楼不再是荒野一座废楼,而是他俩的天堂。在这里,各自的世界不再具有魅力,一切魔力都在他们自己的肉体上。他们甚至不再需要那些纸片上的文字了。他们好像天生就会阅读对方,用本能的肢体的行为畅快无比地交流着。这种伟大的天性的交流居然超越了一切文明的障碍。这种超越只是一时的,还是永远的?现在他们会想这些吗?
她和他没有不同。如果有,就是反过来——她比他更主动,如果和他家里的女人婌贤相比,则更是截然相反。她不像婌贤那样拘束,节制,被动,总像被捆绑着——既捆绑着自己也捆绑着他。莎娜不然,她不会害羞,而是向他快活地敞开自己,也主动向他索取,享受着他也让他尽情享受着自己。也许正是这样,
她让欧阳觉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一种本能与天性的放纵。
他们一起随心所欲,相互燃烧。他们在相互爱抚时,还一边自言自语,各说各的,不管对方是否能够听懂。她甚至轻轻唱起一支歌儿来,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唱的。他听不懂歌词,却能从这种不曾听过的古怪又奇妙的曲调里,听出无限的温柔与深情。
这是一种非常美妙又神奇的体验!
她的蓝眼睛已经完全不再怪异了。在那透彻、纯净、空明之中,现在又多了许多东西。他能感知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在他心里也有。
欧阳觉不能向任何人诉说这种神奇的快乐。相反,他更不能被人发现。他必须不断改换去往租界那边的各种路径。他过去不曾来过这些地方,现在才知道由老城到紫竹林这一片地域竟然如此辽阔。由于他必须躲开一些有人的地方,往往路途就变得更长,更远。如果他要躲开船多人杂的白河沿岸,路途至少就增加一倍。
有一次,他绕来绕去,走进一个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村边有一些废船,树间晒着黑色的细线绳编织的渔网,村里住的大概都是船户或渔民,村中间一块空地上有人练拳。打春天以来,不少地方年轻人赤膊光背,练这种雄赳赳的“义和拳”。练拳时还唱一种歌谣:
天打天门开,
地打地门来,
要学真武艺,
就跟老师来。
他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但唱起来很好听。当他穿过这小村时,被村里的人当作从租界出来的信教的二毛子截住了,好一通盘问才放出来。还有一次他赶上骤雨忽至,荒野里无处可躲,便钻進一丛密实的野树丛里,足足一个多时辰才把雨躲过,却还是淋成了落汤鸡。待到了那小白楼,叫莎娜笑得喘不过气,把他扒得精光。她喜欢他被扒得精光的样子。
这样,在欧阳家里,最先发现他变化的就一定是婌贤了。别看她人静默,却敏感而心细,一切她都看在心里。她和喜凤不同,欧阳尊的一切都在喜凤眼里,也在喜凤嘴里,并且总在喜凤的嘴里叨叨。欧阳觉的一切全在婌贤的心里,她却不言不语,含而不露。由他身上的气味,他各种细小的变化与不同,直到他每天回家来的神气,他的言谈话语——她发觉到他与以往大不一样了。
原先那种所谓洋粉纸的异香,现在跑到了欧阳觉的头发里、内衣里、胳肢窝里。他的衣服有时脏了一块,有时破一个裂口,一天居然穿一件亮闪闪、崭新的袍子回家。他说是自己在宫前逛盛华衣装店时买的,可是他从来不自己到街上买衣服,年年春秋两季时令更衣之前,都是欧阳老爷从老家请来“红邦”裁缝为一家老小量体制衣。欧阳老爷认准宁波裁缝的手艺,根本瞧不上粗手笨腳的天津人的针线活儿。
她猜不到他这些变化的缘由。
再去留心和留意,她还发现他许多方面都不对劲儿——说话有时着三不着两。全家一起吃饭时,父亲和大少爷谈起外边日见其乱的时局时,他心不在焉,完全接不上话茬,而且既不上心,也不担忧,好像他在天上活着。有时他会异乎寻常地兴高采烈,吃起东西又多又香,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一天夜里欧阳觉先上了床,婌贤卸了妆,来到床前,见他已睡得正酣,衣衫也没脱,心想他整天待在店里,太多的辛苦。她想给他脱下衣衫,换上细绸子的睡袍。一掀起他的衣领,吓了她一跳。他肩背上怎么受了伤?细一看,竟是两排牙印子!细小的牙印,虽然不深,却渗出血迹,这是怎么回事?再往下一拉,露出一个鲜红又清晰的唇印。她看呆了,明白了。
当然,她又不明白,这个在他肩背上留下牙印和唇印的女人是谁?即便如此,婌贤仍然相信丈夫的人品,不信他会去嫖娼狎妓。他平日往来全是文人雅士,诗画良朋,这女人会从哪儿来呢?
这一夜婌贤没睡,听了他一夜的鼾声。
转天起来,婌贤照旧侍候他用过早点,去宫南纸店当班。她没露出一点儿心里的东西。
欧阳觉照旧由宫南街口,转道去了租界那
边。他已经被卷入欲海之中,什么也顾不得了。直到晌午后才与莎娜分手回到老城这边。
他在街上吃过东西,到店点一点卯,决定先去育婴堂后边的天仙池泡个澡,把在小白楼里滚的一身土洗净。初夏来了,身上有土有汗不舒服。
天仙池是天津最好的浴池了,近两年很时兴,有钱的人都喜欢去泡澡。里边有两个池子一温一热,众人共用。来泡澡的人都脱光了,先在温水池里泡一会儿,让汗毛孔张开,再去热水池里烫一下。热水很烫,进了热水池都免不了大叫一声,可是这热水能把身上的脏东西都烫死。待到热池里烫过,再回到温水池里搓洗干净,这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爽舒服。都说在这里泡一次,便如同脱去一层皮,成仙一般。
欧阳觉和大少爷每个月至少来两次。天仙池的花费高,来到这儿的人彼此大多认得。今天,欧阳觉脱去衣服,光溜溜进入温水池,池水二三尺,人都靠边坐着泡澡。这时一个人从那边的热水池爬上来,顺着池边从他身后走过,停了一下,忽然蹲了下来。他扭头一看,这人胖大滚圆的身子叫热水烫得红通通,像个刚蒸熟的大河蟹,还冒着热气儿。一张鼓鼓的圆脸朝着他笑嘻嘻。再一看,原来是城内隆盛酱园的少掌柜孙少俊,一个城中无人不知的浪荡公子。孙少俊把脑袋探过来,小声对他说:
“欧阳二少爷最近跟谁好上了?”
欧阳觉吓了一跳,心想自己的事怎么会叫他知道。他说:
“胡说什么?”
可还是摸不清头脑。
孙少俊还是笑嘻嘻,说:
“哪是我说的,侯家后谁不知道。”
侯家后在北城外,天津妓院扎堆的地方。欧阳觉一听才放心,原来他是在胡乱说笑。便说:
“那是你常去的地方,我从来也不去。”
可是,事情并不简单。孙少俊忽用肥胖滚圆的手指肚戳了戳他右肩的后边说:
“这几口牙印子是谁咬的?说说,哪个妹子这么来劲儿?”说着笑出声来。
欧阳觉又吓一跳,自己后背哪来的牙印子,真的吗?他马上想到是莎娜咬的,他不知怎么回答,有点发傻。所幸这孙少俊并不认真,光着身子,打趣儿着走了。
他马上从池子里爬出来,去到自己包下的一间歇身的小屋子里,屋子里有躺椅、茶桌、衣架、立式的穿衣镜。他赤条条背对着镜子,扭过头一瞧自己的后背,果然有两排牙印,热水一泡,更加清楚。
他无心再去泡澡,躺在躺椅上想一想,心里开始打鼓。他确信这是莎娜咬的,可是这是在哪一天?如果是今天留下的还好办,如果是前一两天,会不会已经叫婌贤看见了?他仔细回想自己这几天的经历,觉得应该是大前天,当时他好像还叫:
“哎呀,你咬死我了!”
他说的是中国话,她根本听不懂,可是那时谁还管谁说的是什么。
如果真是大前天,晚上睡觉时,婌贤就有可能看到。再一想,他觉得不妙,她应该是看到了,因为今天早上她伺候他吃早饭时,与往日不同,有点闷闷不乐。婌贤向例与他相敬如宾,通常他出门,她都会送他到他们居住的那个二道院的院门口,但是她今儿怎么一直待在屋里没动劲儿。欧阳觉原本也还敏感,只不过他的心思全在莎娜一边,一点儿也没有留意,现在愈想就愈觉得她知道了。
后晌回去,他有意试一试她,婌贤如同往日,帮他宽衣换鞋,给他备上洗脸的热水,为他沏茶,还叫姜妈把书斋的熏香点上。一切又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他心里还是打鼓。他太了解婌贤,她是个把什么不好的事都掖在自己心里的人,一个把伤口藏在心里忍着的人。
今年欧阳家老槐树的花期迟了。每年这个时候,全家都会兴致勃勃等着迎接它花儿大开,香气四溢。
婌贤刚来到欧阳家那年的花开时节,欧阳觉还把一些好友约到他的家来。
那天他在大槐树下放一张大画案,摆上纸笔墨砚。欧阳家里的文房器物全是老东西好东西。纸是徽州泾县的,墨是曹素功的,笔是詹大有的,砚是肇庆的端砚,一方明制的天青
砚,素面无工,只一个小小的磐片状的墨池,高古简约,叫人生爱。至于笔洗、镇尺、砚滴、笔架等等,无一不是精致的雅玩。这些文友就以头上的槐花为题,诗词唱和,书画帮衬,来一次雅聚。
那天,婌贤还用家里保存的去年的槐花,给二少爷的文友们各沏上一杯淡金色的槐花茶,好激发他们的情致。欧阳觉只觉得哪位神仙拍了一下他的脑门,随即写下了一首五言诗:
槐灵摇笔管,
花魂醉墨池。
丹青无须画,
心诗天地和。
这首小诗叫友人们都叫好,尤其是“花魂醉墨池”一句,可以入典了。一时叫父亲和家人们都觉得脸上有光。过后,婌贤便用她那规矩又娟秀的馆阁体的小楷,把这首诗抄写在一张自家在文美斋定制的“槐荫堂”的笺纸上。欧陽老爷高兴地说,以后每年槐花时节,都在家里举行这样一次诗画雅聚。地方换到他前边的院里。他那道院有客厅,更气派。他说还要亲自出面,把城里马家桐、赵元礼、孟绣村等老一辈的名家请来一些,给这些有出息的后生们指点指点。
父亲的雅意叫欧阳觉和婌贤兴奋异常,心怀希望。
可是,去年老槐树身上出了那一堆邪乎事,就把这些心思全扰乱了。而且今年天热得奇怪,刚入五月就像下火了,鼓成豆儿一般的槐米就是不张开,花儿好像憋在那儿。要是总不开花,花骨朵不就蔫了?花香不也就没了?
但是今年好像没人顾得上这事了。老爷和大少爷整天为时局犯愁。买卖的兴衰从来都是和时局连在一起。谁也猜不透官府到底是想压着义和团讨好洋人,还是想和义和团联手,杀一杀胃口愈来愈大的列强?时局不定,人心散了,买卖明显一天不如一天。谁还想得起那种太平日子里添花添彩的事。二少爷更像忘了似的,直到今天,对这件诗画雅聚的事只字不提。
惦着这老槐树的似乎只剩下一个人,就是二少奶奶婌贤。其实婌贤是为了大家高兴才更用心。她早早叫人去把落花时收槐花使用的扫帚、簸箕、竹箩和晾晒的竹席全都买来。槐花是要入口的,所用的家伙必须是干净的新的精制的。她认真做这些事,是想叫一家人日子安稳,老人心安。
欧阳家的男仆女佣都明白二少奶奶这份心意。
人意还得随着天意。谁也无法知道如今的天意了。
欧阳觉今天早上一出门,看到门前停着一辆轿车,城里边乘坐的车多是胶皮车,怎么来了辆轿车?恍惚间他竟以为莎娜坐在里边——可是莎娜怎么会跑到他家来?她连老城都没进过呢。只听车门一响,从车上跳下来一个人,却是大少爷欧阳尊。大少爷没等他问,就叫他上车,跟他坐车去一趟估衣街。欧阳觉怕莎娜在小白楼那边等他,便说:
“嘛事这么要紧?我上午宫南这边有事,下午再去你那边吧。”
大少爷说:“嘛事也没这件事要紧,你跟我来吧。”说着硬把欧阳觉拉上车。大少爷比他年长七岁,虽然待他很好,但性子强,自小欧阳觉就对这位兄长惧怕三分。今儿见大哥说话的口气和脸上的神气都有些强硬,不知为了什么,只好依着他了。
一路闷闷无话,车子出了北城门外。可是刚进北大关,情形与平日不同,人很多很杂,正前方真武阁那边更是挤满了人,气氛紧张,好像出了什么事。正这时,有人“啪啪”拍打车厢,喊着:“快下车,大师兄刚下船,马上过来了!”
欧阳觉把车门推开一半,对外边说:“我们去估衣街,我们的店就在街上。”
没想到,话音刚落,外边就骂上了:“你他娘的就是府县老爷也得滚下来,没听过‘大师兄一到,文官下马,武官下轿吗?”说着猛一拉车门,差点把欧阳觉带下车去。
大少爷欧阳尊见状不妙,忙说:“好说好说,听你们的,我们这就下车。”
哥俩慌忙下了车,付过车钱,赶紧往估衣
街走,都没敢正面瞧瞧喝喊他们下车的是什么人。
今儿估衣街不比往常,人至少多了三倍,好像大庙出会时那样。再一看,来来往往的人也跟平时不大一样,很少来逛街或做买卖的,而且全是男人,没几个女人。男人中大汉居多,又黑又壮,全像农家人,身上没什么东西,顶多背个袋子。有的人背后居然插一柄大刀,刀把上垂一条红布穗子,有的人手持红缨扎枪,有的人干脆拿着锄头或一根打狗的榆木棍子。这当儿,一个比常人至少高出两头的光头汉子从对面虎虎生风地走来,忽然站住,瞅着他俩,问一句话,声调像唱戏的铜锤那样瓮声瓮气。欧阳觉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刚回问一句,大汉就火了,朝他叫道:
“是直眼吗?”
口气凶得吓人。这话是问他俩是不是信教的二毛子。那时候,教徒在教堂里都两眼朝上,望着上帝。不信教的人便骂他们“直眼”或“二毛子”。洋人是“洋毛子”,信洋教的就是“二毛子”或“直眼”。不过“直眼”是山东那边对教徒的蔑称,天津这边多称“二毛子”,欧阳觉不大清楚,大少爷反应神速,笑着说:
“哪能信那个骗人的破玩意儿,我们是在前边干纸店的。您用纸自管找我。”
光头大汉瞥了他俩一眼,理也不理,径直走过去,好像一只猛虎擦肩而过。
大少爷赶紧拉着欧阳觉拐进青云栈旁边一条小小的横街。估衣街两边的街巷都是愈往深处愈窄,最窄的小巷像鸡肠子,对面走人时必须侧过身,吸口气才能走过。他拉欧阳觉先走进一条鸡肠小巷,又扎进一个窄仄的小院,再钻进一间斗室,里边坐着一个人,见他们便站起来。这人戴着一个深色的茶镜,唇上两撇小胡,不知是谁。
坐下后,这人把眼镜一摘,一双鼠目直冒光。一看这双眼,有点熟。对方说:
“二少爷,我是马老板啊。”
欧阳觉这才认出是租界那边的马老板。他哪来的胡子?不等他问,马老板便说:“胡子是临时粘上的。”
欧阳觉说:“你干嘛这个扮相?”
大少爷已经满脸气愤,不容他们多说,就对马老板说:
“把话全都告诉他吧!”
马老板迟疑了一下,便对欧阳觉说:
“二少爷,您可甭再往法租界那个破楼去了,再去就没命了!”
说话口气很急,好像出了什么事。
欧阳觉很奇怪地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不光我知道,租界里好几个人和这边做买卖的中国人都知道了,有人看见您天天和莎娜小姐到那小楼里边去。您可别怪我说。要在平常我半个字儿也不会说,更不会跟大少爷说。现在我是怕闹出人命来。”
“还有谁知道,莎娜小姐她爹知道吗?”欧阳觉问。
“我就是怕她爹知道才来找您的。她爹可厉害了,他要是知道了还不一枪崩了您,莎娜小姐也肯定好不了。您可千千万万不能再去了!他会带着洋兵找您来,他可有好几百洋兵呢。不单洋枪,连大炮都有。他可是法租界最厉害的武官!”
欧阳觉还要问话,忽然从大少爷那里一个巴掌飞过来,“啪!”响亮地抽在欧阳觉的脸上。由于用力过猛,竟把欧阳覺连人带椅子全抽翻了。一只鞋飞了起来。
马老板吓得叫出声来。
欧阳觉被突然猛烈地一击,傻了。自他长大,他大哥从未打过他,更没使过这么大的劲儿打他。这表明大哥已经怒不可遏。
他被打得晕头转向,耳朵嗡嗡发响。马老板赶紧把他拉起来。只见大少爷脑袋上青筋暴起,眼睛瞪得极其可怕,浑身剧烈地发抖,站在那儿一句话说不出来。他好像还有更大的愤怒要发作出来。
马老板被吓呆了,不知如何缓解这局面,只是说:“都怨我,怨我不该说,怨我多嘴,我不该来!”不过他还是苦苦地劝欧阳觉,“不过我还得要说,二少爷您可千万不能再到租界那边去了。自打昨天,白河上来了好多外国兵船,哪国都有,租界里到处是洋兵,联军的总部就设在英租界的戈登堂。马上要和咱们这边打仗了。这会儿要是叫洋兵逮着就真没命了。再说,山东河北的义和团都往咱天津这边拥,
如果叫他们以为您私通洋人,也没命了。莎娜小姐可是个洋人呵!”
大少爷突然把心里的话叫出来,虽然只是几句话,每句话都裹着一团怒火:
“这种连王八蛋都不干的事,你干?要是叫婌贤和爹知道了怎么办?不是要他们命吗?租界那边都有人知道了,这边能没人知道?你不是要把咱家全毁了吗?你叫我怎么办?”
说到这儿,气上来,又怒到极点。欧阳觉吓得趴下来给他跪下。他只朝欧阳觉喊了一声:
“我没你这兄弟了,死活你看着办吧!”
扭身拉开门,出去,一摔门,走了。
屋里只剩下欧阳觉和马老板两人。
欧阳觉半天没言语,只是马老板在说:
“您要怪只怪我,别怪您大哥。他怕您这事惹祸招灾,你们一个买卖人家惹得起谁?该知道,这仗非打不可了。洋人、官府、义和团全要打。租界洋人那边天天增兵,火炮都运来了。打今天开始,租界已经出告示不叫进人了。老城这边也不好过来了。像我这种教民,已经没人再敢往这边来。今天,我是冒着一死,化了装,给您报信儿来的,您听我一句劝吧,千千万万不能再去了。”
欧阳觉开口却问:
“你可见到了莎娜小姐?”
他这句话叫马老板暗暗吃惊,心想这二少爷非但没有对自己言谢,此刻心里惦着的,居然仍旧是她。马老板摇摇头说:
“没有。十天前见过她一次,她叫我买一种洋人用嘴吹的‘口琴。打那一次就再没见过她。”
欧阳觉马上联想到,她在小阁楼哼歌给他听那可爱的一幕。他想,她肯定是想用这个“口琴”吹给他听。他问马老板:
“你能给我带一句话给她吗?我只求你这一件事。”
马老板心想,这二少爷中邪了,别看他长得聪明,心里挺迂。马老板知道这种事劝也没用,便说:“您说吧。”
“你告她,今天下午在那小白楼等我,不见不散。”欧阳觉停一下,有点冲动地对马老板又说,“不管怎么样,就是生离死别,我也要再见她一次。”
他居然还要去!
马老板没想到,自他那次带二少爷去莎娜家,前后不过半个多月,到底怎么一回事,这二少爷竟然变成了这样。他认准二少爷着了魔,疯了。没再多说,多说也不管用。心想人家的生死,还得由着人家自己,反正自己仁至义尽了。他便戴上那个深色的茶镜匆匆告辞而去。
马老板走后,欧阳觉还是放心不下。心想今天整整一个上午,他没有去到小白楼那边,莎娜肯定去了,却一直没见到他。莎娜会为他担心,而且她一定会坚守在那里——等着他。怎么办?他不忍心她死死守在那里。于是,他眼前出现了那个可怜的洋女子孤单单地站在小楼前的身影,就像兀立在野草地里的那个荒废的小楼。他想,自己应该立即站到她的面前。
时局如同天气,说变就变,今天和昨天确实不一样了。
这些日子,欧阳觉的眼睛里心里只有莎娜,别的什么也看不见放不下。今天知道自己身上的事与外边的世界相关,才去注意外边。这一看,原来这天下真的有事了,而且要出大事了。
他从估衣街出来,跑到北大关雇一辆胶皮车,急急忙忙赶到东南城角,一直往溜米厂,路上处处遇到麻烦。
那时,街上跑的胶皮车是从日本来的,称作“东洋车”,不知从哪天开始,这些“东洋车”的车背上都必须贴上一张纸,写上“太平车”才能通行。没贴这张字的就不让通行。拦车的未必是义和团,有些是本地的混混痞子捣乱,或乘机勒索。欧阳觉坐的胶皮车没贴“太平车”,两三次被拦,使点银子才接着跑路。
再往前走,总有麻烦,而且坐在车上又太招眼,就下车改作步行。走在街上,看到一群人连喊带叫往城东北角崇福庵那边跑,说是去看义和团烧教堂,还有说去老龙头看团民扒铁
道。天津这地方一惊一乍好起哄,他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到了大营门他发现,今天去往紫竹林的轿车一辆也不见了。官府居然还派兵设卡盘查,武卫军也出来了,这些兵弁前胸后背都有一个“马”字,肯定是直隶提督马玉昆统领的武卫左军。还有些脑袋上扎着红黄头巾的——这就是义和团了。他们对往来的人问东问西,看似很严,也不知他们和官兵是不是一码事。
欧阳觉感觉自己今天不会顺利,要想去租界绝不能走这条路了。如果从地广人稀的南城外那边绕道走,就得兜一个很大的圈子,他从未走过那条路,不知要用多少时间。他在道边一个蒸食摊上狼吞虎咽地吃饱喝足,再买了几个豆馅包揣在怀里,动身向西走去,道上的人愈来愈少。到了南城外的海光寺一带,人烟又变得稠密一些,为了不被人注意,他离开大道,进入野地。当他跨过当年僧格林沁建的那道土围子,就全是大开洼了。他只听说过这地方叫“蓝田”,他从未来过,但心里却有一个明确的租界的方位。他执意这样走下去,便渐渐消没在一片草木丛生、野水纵横的荒地里了。
城之南从来一片蛮荒,水坑遍地,沼淖到处都是,野得很。要想越过这些天然的障碍十分费劲,转来转去,常会乱了方向。像他这样一直待在书斋里的书生,哪有穿越这种荒野的本领?好容易才绕过很大一片沼泽和水域,硬穿过一道密不透风、齐人高的芦苇,前边出现一片绿油油的平地。
他想到这块绿地上歇歇腿脚,一步跨上去,竟被一片密集的浮萍骗了,浮萍下边是漆黑可怕的深潭,瞬间只觉得忽地没了下去,冰凉的水一下子齐到胸口!他以为马上要没顶了,自己不会游泳,要没命了!他大喊“救命”——这呼救在荒野是不会有呼应的。谁知这时脚下居然神奇地触到了底。老天不叫他死!他一边挣扎,一边使出全身的力气,用了不少时候,才从这夺命的深潭里挣脱出来。
走出这片凶险莫测的芦苇荡,在前边零零落落也有几个小村。欧阳觉不敢往村里去,别再遇到麻烦,远远地避开了。直到日头偏西,才看到租界的影子。他有了希望,径直走去。渐渐地,不但看见一些高高矮矮的房子,还看到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在斜阳里好像一条金色、发光的带子,浮现在暮霭笼罩的幽暗的大地上。他想到莎娜在那座小白楼里等他等得太久了,便加紧了脚步。可是,忽然他看到那条路上站着几个人影。他眼尖,定睛看去,竟然都是背枪的洋兵。他想起了上午马老板所说今天租界开始戒严的话。
依照他心中的方位,小白楼应该在道路的另一边,若要到那一边,就必须从前边这条土路穿越过去。路上有洋兵,就只好等到天色再晚一些穿过。现在周边苇丛中的水鸟太多,只要走动,就会扑喇喇惊起一些,很容易被洋兵发现。
他见右边不远的地方有一片野树林,决定先到那里藏身,歇歇腿脚,补充一些体力。他小心翼翼走过去,钻进了树林,从中找到一块稍稍宽绰又隐秘的地方,先脱去湿漉漉、粘在身体上的袍子,晾在树杈上,又用一个草窝里的积水洗去脸上的泥土,这时才感到上午大哥那记耳光留下了一个奇大的肿胀,沾上水,火辣辣地疼,肯定什么地方皮肤被打破了。他把带来的几个豆馅包全都吞进肚子,还趴到坑边喝了不少水,也不管水脏不脏了。
他正要坐下来倚着一棵树好好歇一下,忽然从周边昏暗的草丛里迅疾地跳出几个人来,没等他看清是什么人,一团布硬塞进他的嘴里,跟着一个厚厚的麻袋已经套在头上,眼前立时黑了。这几个人很有蛮力,几下就把他翻过身按在地上,手脚全用绳子结结实实地绑上。欧阳觉心想这回完了,落在洋人手里了,没命了。
欧阳觉被捆身蒙头,又被一人扛起来,走了一段路,才放下来。放下来时手很重,像把一只死狗扔在地上。他已经顾不上疼了。他以为到了租界,可是待一会儿,他又被两个人一前一后抬起来继续走路。大概刚才那个背他的人累了,换作两人抬。走一段路,再换成一个人背。他给蒙着头,看不见,却听到全是蹚草和蹚水的声音,好像一直走在这种野地里。他们要把自己弄到哪儿去?租界并没这
么远啊,他们不是洋兵吗?可是这些人很怪,沉默着,声也不吭。
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停了下来,好像是一块平地了。他又像死狗那样被扔在地上,这一下他左腿的膝盖撞在地上,很疼。他已经顾不上自己的死活了。他一边的耳朵正贴在地上,听到了一些马蹄声愈来愈近,好像还有含糊的说话声。然后他给扛起来,横着撂到一匹马上。他身体朝下,肚子贴着马背,脑袋和双腿垂在马的两边。这时,他忽然听出这些人说的是中国话,并不是洋人,他们是谁?他的头被蒙着,听不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
跟着,马跑了起来,那些人挟持着他纵骑而行。
他耳边响着急促又混乱的马蹄声,身子在马背上剧烈地上下颠簸着。他感到头昏脑涨,脑袋要裂,脑浆子要迸发出来,肚子里的东西翻腾着,他的腰在马背上很快就要断裂了。他想喊:我不想活了,你们弄死我吧!可是他嘴里堵着布,无法喊叫。他愈来愈喘不上气,不知不觉昏了过去。
欧阳觉醒过来时,什么也看不见,他以为自己瞎了呢,因为他耳朵能听得见声音,听得见人的说话声、马的嘶鸣,还有不知什么东西整齐而有力的“噗噗”声,不知这是什么声音。可是怎么一点光亮也没有,难道自己入了阴间?他动了动身子,觉得肩膀有一种被捆绑过的疼痛,还有一条腿的膝盖剧痛。这膝痛大概是被人扔在地上時摔的吧。这些疼痛唤起他对此前经历的记忆。现在绑在他身上的绳子没了,蒙在脑袋上的麻袋也没了,为什么还是一团漆黑?他眨了眨眼,眼球还能在眼眶里骨碌碌转动,吧唧两下嘴,嘴巴清晰地在响,掐了掐自己的胳膊,也有明确的感觉——自己分明还活着。于是他摸了摸身子周边,才知道自己坐在地上,背靠着疙疙瘩瘩的泥墙,地上有许多干草,好像是干稻草。
他知道自己被关在一间屋子里,现在很黑很黑,应该是深夜吧,至于谁关的,他则一无所知,也无法去猜。
过不多久,突然一声巨响,迎面一片强烈的白光亮照得他睁不开眼,随后在这片强光中,他看见一个黑黑的、看起来很强大的男人的身影走了过来。黑影一直投射在他身上。这黑影直冲着他喝道:
“你是不是洋毛子的奸细?”
欧阳觉这才知道自己确实没有落到洋人手里。他确实被关在一间黑屋子里。到底被关了多少时候?他醒来之前昏去了多少时候?全不知道。跟着,门又开了,又是一道强烈的光线照进来。原来现在并非黑夜,而是白天,这里这么黑,是因为门窗全部死死遮着。
跟着又进来几个汉子,其中两个举着火把,进来之后“啪”地把门关上。他不明白大白天里为什么不开着门,偏要关上门使用火把。闪动的火光照亮眼前的情景,十分吓人。刚才那大汉坐在屋子正中一条板凳上,硕壮的身躯如铁铸一般,火光中黑红的一张脸阴沉着,身后几条汉子分列两边,个个满脸凶横,这场面神威雄猛,气势逼人,很像到了关帝庙。再看这些人,装束很奇特,头扎蓝巾,腰束蓝带,腿缠蓝布裹腿,腰间斜插大刀。看样子,显然就是义和团了。他没想到天津这地方的义和团已经有了如此的阵势。迎面这大汉还是刚才那句话,厉声问他:
“你是不是洋毛子的奸细?”
欧阳觉说:“我家是开纸店的,又不信教,连洋话都不懂,怎么当奸细?”
他说的都是实话。因为全都是实话,所以说得很自然。
“你跑到租界那边去干嘛?”
他哪敢提莎娜。下边的话就是编的了。他说:“我店里的洋纸断货了,洋纸向来从租界进,我去看货,可是租界不让进了,再回来就走岔道儿了。”理由是编的,可洋纸的事是真的,他答得也顺溜。
“你右边脸上肿得这么高,怎么回事?”
他不大会说瞎话。可是到了生死关头,瞎话反而给逼出来了。谁知下边这个瞎话竟救了自己。他说:“叫洋鬼子打的。上来就抽我一巴掌。”他的瞎话听起来还挺合理。
这大汉听罢,沉吟一下,扭头说:“把三师兄叫来,这人归他了!”
很快门开了,随着外边射进刺目的光线,一个人进来。这人脸很白,爽健清灵,眉眼长得也顺溜,带一股英气。进来就称这大汉为“大师兄”。大师兄把欧阳觉交给三师兄后就带人去了。
屋里只剩下这个三师兄和一个举着火把的汉子。三师兄并不凶,说话直截了当,没有废话。他说:“我叫人给你们拿点吃的。我不绑你们俩,你们听好了——老实给我待着,不能出屋,有屎就蹲到屋子那边去拉,只要出屋就有人砍了你们。”最后这句话又冷峻又厉害。
三师兄为什么说“你们”而不是“你”?在火把的照耀中,欧阳觉这才发现屋子的另一角,还有一个人,也靠墙坐着。那人似乎很矮小,瘦骨伶仃,像个鸡架子。由于屋子那边暗,火光照不到,他没有看清那瘦子长得什么模样。
同时,欧阳觉还发现这屋子里横着几条很粗的榆木杆子,看来这是一间马房。自己被关在一间空马房里。很快就有人送来一盆粥、几个窝头、两个碗。三师兄没再说话,带着人去了,门“啪”地关上,并在外边锁死,屋里立时又是一团漆黑,一点光亮也透不进来,从这屋里也完全无法看到外边是怎么回事。很奇怪,他们干什么把屋子遮得这么严实,只是为了不叫他们知道外边的事吗?
欧阳觉一闻到粥的味道,即刻感到一种强烈的饥饿感。他朝那些吃的东西摸去,抓到就吃,一通狼吞虎咽。那边那个瘦子也爬过来,两人胡吃了一通,好像吃山珍海味,很快就把食物吃得精光。可是东西刚吃进去不多时,欧阳觉的肚子就疼起来,很快就疼得难忍,感觉自己好像吃进去一肚子坚硬又碐磳的石块。他捂着肚子满地打滚,他觉得肚子要破了。
黑暗中那瘦子问他:“你多少天没吃东西了?”
欧阳觉看不见瘦子,只听见他的声音有点特别,很沙哑。
“我哪里知道被抓进来多少天了,你呢?”欧阳觉说。
“我进来时,你就一直昏在这里没动劲儿,我已经进来两天了,你肯定时候更长。”瘦子说,“这么说,你好几天空着肚子,现在一下子猛吃进去这么多东西,肚子必定扛不住了。”
瘦子说完摸爬到门口那边,不知从哪里弄了碗水叫他喝了,又帮他把腿屈起来,抱成团儿卧着忍着。
他疼痛难当之时,不知为什么叫出婌贤的名字来。那瘦子自然不知他喊叫的这个人是谁。
他在疼痛的缓和中渐渐睡了。又不知过多长时间,醒来依旧一团黑。瘦子在他身边,告诉他,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天里两次有人送进来吃的,瘦子没有叫醒他,因为他现在睡觉比吃东西更重要。瘦子说:“我家是开药铺的,我懂点医,你先别吃东西,多喝水,消消食,等到肚子觉得饿就差不多了。”
瘦子又给他弄来一碗水喝下去,然后说:“昨天那大师兄审你时,我听得出来,你不是奸细,我也不是奸细。我给谁当奸细?我去年才叫人拉着信了教。教堂总共才去了三四次。什么是教还没弄明白呢。你信教吗?”
“不信。一点也不懂。”欧阳觉有气无力地说,并问他,“他们就为了你信教,才抓你进来的?”
“不是。邻村一家一直欠我家不少钱,赖着不还,跟我家结了恨。义和团起来了,他们就告发我是洋人的奸细,说我给教堂的神父通风报信,想毁了我家,好把欠我家钱的事就此了了。这边义和团一听我是奸细就把我抓到这里来。”
“义和团会怎么办你?”
“砍头啊。你这还不知道?在义和团这儿,给洋人当奸细是最大的罪过,一准砍脑袋!”
“你实话跟他们说啊。”
“谁都不认识谁,我的话谁信?”
“那怎么辦?”
“没办法。我挨了几顿臭揍,现在不再揍了。他们说要派人去到我们村里问问,只要有人肯出头给我作保就放我,没人作保就砍我脑袋。现在就看我们村有没有人肯保我了。这个坛口规矩很严,他们不乱砍人。可是如果没
人保我,就认准我是奸细,一准要砍我。”
“你没做奸细,就一定有人会保你。”
“说不好。毕竟我是教徒啊,现在谁还敢保二毛子?我肯定没命了。你知道这坛口砍了多少奸细?砍完之后就扔到村子后边的乱葬坑里。”
欧阳觉叹口气说:“他们会跑那么远的路到天津城里给我取保吗?要是没人去取证,没人作保,我也没命了。”
他感觉自己的处境如同这屋子一片漆黑。
两个临死的人只有说话,才能暂时避开心里的恐怖和绝望。
在濒死的面前,欧阳觉已经感觉不到肚子疼了。对于他,现在最想弄明白的是这群义和团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从不关心时局,对义和团知之寥寥,他总不能糊里糊涂叫人给弄死,也不能这样束手待毙。他最想的是逃跑。他还是要去找莎娜。他不知道莎娜现在究竟怎样。她已经几天没有等到他,肯定焦急万分。只要他脑袋里出现她焦虑的样子,就更加急不可待地要逃脱出去。他问瘦子:“我们逃不出去吗?你对这里熟不熟?”
“你做梦!你长一对翅膀也飞不出去。”瘦子沙哑的声音说,“这儿可是小南河高家村,人家乾字团队总首领刘十九的总坛口。天牢也没这儿守得严。”
“天牢?难道这儿还关着别的什么要人?”
“这你就不懂了,这儿守得严,不是守着别人,是守着刘十九他自己。眼下不光是洋人,天津城南有权有势的教徒哪个不想要他的脑袋?杨柳青的石士元总听说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