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盗心

2019-01-21 02:03张弛
当代 2019年1期
关键词:普安老田

张弛

1

那天下午,那个旗袍女子迈着城里女人优雅的步子从门厅方向走过来,在回春堂红茶般温馨幽暗的灯光下,女人只是一个剪影,走动起来像水草似的袅袅飘拂。李惠梅形容不了,只知道那是城里上流女子们都熟练的步态,只知道轮着她伺候这位女士,因此毫无准备地迎上去。然而,“欢迎光临”之类的话还没出口,那女子的脸恰巧从琉璃吊灯下经过,瞬间被那一团光晕照亮。她立刻被那张熟悉的脸孔震动了,脑子里一阵轰鸣……难道竟是她?她有点不敢相信,但脚步已经先自止住了,而且不自觉地低眉颔首把脸藏在阴影之下,同时脑子里一点印象迅速浮出水面:早听村里人说过,她在这座城市已经混出来了。待那张脸经过下一盏吊灯时,她眼皮翻上去迅速地瞟了她一眼,心里有一份偷窥的紧张。那张脸与记忆中的李载芳重叠起来,好像基本吻合,但又说不出哪里似乎有些变化。她不敢再多看一眼了。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怎么把自己藏起来的念头。推是推不掉的。前些日子大堂经理话已经很难听了,说是成天吊着个脸给谁看?是你伺候别个还是别个伺候你?!干不了就走人!她这才意识到,每当她抱着别人的脚侍弄的时候,的确是一副眉头紧蹙,面孔绷紧,甚至屏住呼吸的架势。不像别的姑娘,一边干一边与客人满嘴荤腥跑火车,跑到最后就是留工号,留电话的。有一次她无意中还看见阿瑞活儿快完的时候,突然伸手在客人的脚心挠了一把,丢上一个暧昧的嬉笑,客人也心领神会地回了一笑。她就明白,阿瑞已经挂搭上客人了,回头一定会有私下交易的……但是她不行,把形形色色气味各异的脚抱在怀里侍弄,她实在反胃。不是没办法,她无论如何也不干这份下贱营生,至今她还瞒着普安红……

她醒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在更衣室。大堂里已经响起了经理不耐烦的叫唤:阿梅!阿梅!

她这是干什么?!难道想脱下工衣走人?!这个蛰伏的念头一露头,立刻吓她一跳。她晃晃脑袋,在经理的叫唤声中慌张四顾,猛然发现了谁忘在桌子上的口罩,灵光一现,她抓起口罩一戴,低下头朝客人那里走去。

都有什么服务啊?

她撑住一口气,没有吱声,而是默默地把服务项目单递给那个女人,就低下头慢慢地撕着一次性包装袋取着毛巾等用具。直到听见女人说:那就这个“暖宫助眠回春浴”吧。

……

女人的脚搭在自己的大腿上,她双手握住脚掌,大拇指着力捏压着脚心的涌泉穴。她一直低着头,尽量避免让女人看见自己的脸。刚才两句话太简短,而且全是普通话腔调,她不能肯定是不是李载芳。但“回春”两字却带出了一丝乡音。那一丝乡音令她心中一咯噔,神经越发紧张。她还是忍不住悄悄翻起眼皮窥视她的客人。不料,女人也正眼神专注地盯着她。她心尖一颤,脑子里一阵轰鸣。她为啥盯着她看?难道认出她啦?!一般客人哪个不是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不过,另一个念头又跳出来安慰着她,今天的行头有点奇葩,谁都会好奇的。稍稍冷静的头脑里,刚才一瞬间的印象逐渐清晰浮现出来,就是她嘴角那颗所谓的“美人痣”,上学的时候她就给她们夸耀过。这么说,真的是她!……各种纷乱的念头在头脑里此起彼伏:小时候在村子里、在田野中疯跑嬉闹的场景,稍大后大人们众口一词称她“有心机”的评价,以及后来她考上这座城市的财会大专,而她却落榜回村务农……她们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关于她在这座城市里“混出来”的传说,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村子里每个青年的心头,压得他们整天焦虑烦躁,坐立不安,最后纷纷出走。她和普安红也是这么走出来的,可是走出来两年了,这下贱的营生就是她目前赖以生存的唯一出路,而今天遇上的偏偏又是她。她觉得冥冥之中,有一股残忍的力量在玩弄她,在折磨她,并且以此为乐,她感到心脏经受着一种不堪忍受的疼痛……目光的焦点渐渐清晰,那只脚是那么白皙、细嫩、修长,指甲上涂着玫红色的蔻丹,还点缀着几粒璀璨的晶粒,比回春堂大幅广告上的那只纤纤玉足更加漂亮性感。她忽然想起原先在村里的时候,她的脚的大拇指外侧也有着那种凸出的所谓“大脚骨”。那是农村艰苦劳动留下的痕迹,她们都有的。然而,现在她那里已经完

全看不出那块凸起。这又给了她一线希望,希望她只是相貌相似的另一位。但她立刻想到,那种所谓“大脚骨”是可以做手术修复的。或许她早就把她的脚通过手术修复得完美无缺了。可她的脚呢,“大脚骨”还难看地、可耻地凸显在那里。别说为这种事做手术,就连房租,他们都是顾了这月没下月的。足浴盆里的水汽冉冉上升,挟裹着各种中草药的气味,尤其是藏红花那浓郁的香气,熏蒸着她的脸。她很快就热汗津津,就在她擦脖子上的汗水时,一个不留神竟把口罩挂搭下来,掉进了足浴盆里!更糟糕的是,在那慌乱的一瞬间,她竟做出了那个该死的动作,下意识地抬起脸瞟向她的客人,因为她最不放心的就是她。她看见了客人惊讶的脸,听见了她冲口而出的那句话:李惠梅!

2

普安红坐在新房客厅的角落里,边抽烟边盯着手中那张揉得皱皱巴巴的装修效果图。进度完成得越多,他心里越不踏实。脑子里不时地浮现出那个叫赵瑬莺的女人。这个女人他只见过一次,但留下了深刻印象:女人在几个房间里走来走去,眼光朝各个方向来回扫射着,不大看他。嘴里用简短的、命令式的口气对他下达着指令: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全打掉。她指点着几堵墙,然后看了他一眼。他点点头,心里不太舒服,但不得不跟在她身后满房子转悠。

这里砌一堵墙,那个门堵死,改到这里来。女人又看了他一眼,他又点点头,心里发堵。女人每看他一眼,就好像一枚鲜红的印章嗵的一下盖在雪白的文书上,仿佛有了不容置疑的权威性和法律效力。

当时,两人手中各持一份的,就是眼前这份揉得皱皱巴巴的装修效果图。欧式风格:壁炉,罗马柱,星光璀璨的欧式吊顶,光泽细腻、色彩凝重的全木护墙板,橡木地板,雕花繁复、面包般蓬松舒适的欧式沙发……

但这份效果图后来被刘召风随手扔进了小区垃圾桶里:谁给钱咱们听谁的,按王老板的方案干。

可是,那個女人怎么打发?他担心地问了一句。

她?她就和王老板怀里那条“闹闹”差不多,能听她汪汪?再说,她到云南旅游去了,等她回来咱都拿上钱走人了。

刘召风说着递过一纸合同,他看了看,上面附的效果图与女人的那份欧式风格完全两码事,基本是中式的。上面还有王异康的签字。

装修款由王老板支付,合同也是与王老板签的。他在心里再次确认了这一点。至于那个女人,顶多也就闹一闹,骂几句难听话吧。归根结底,钱是王老板付。他觉得在这座事事复杂的城市里,刘召风脑瓜子就是比他清醒灵光,当初跟着刘召风是对的。

当初在火车站民工市场,他总是捞不着活儿干。因为他学不了大家那种抢活儿的方式。雇主一来,人人都像绿头苍蝇似的一哄而上,雇主呢,厌烦地挥手驱赶:“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要他像绿头苍蝇一样往里挤,对雇主涎脸推销自己,面子实在下不来。抢不上活儿,房租、吃饭、水电暖都靠李惠梅了。每天晚上两手空空回到家,有種说不出的窝憋难受。

有一回,来了一个雇主,要泥瓦工。半个月前刚抢到过活儿那几个又把雇主围住了。他一下火了,肩膀左右一扛把那几个挤到一边,睁着眼放出一股蛮横看住那两个道:这回该我了!其中一个不服气,两眼盯着他道:你想干啥?他上去一卡脖,对方立刻跌出去三四步远,手捂着喉咙,两眼又恨又怕地盯着他,边往起爬边从牙缝里挤出几句“你等着,你等着……”就招呼同伴走远了。

他觉出几分痛快,觉得这才是他的行事方式。他决不会像狗一样挤到人堆里摇尾巴。他要用自己习惯的方式给自己维护公平。然而,他立刻发现,这种方式在城里注定要失败。因为那个雇主也被吓住了。当他转向雇主的时候,雇主边瞟他,边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就走远了。走出十几步了还回头怯怯地瞟了他一眼。

他盯着远去的雇主半天,茫然又沮丧地回到原来的位置蹲下。这时,他无意中发现旁边有个人,边喝啤酒,边注意地望着他,也许望了他很久了。他一回来,那人立刻就从小卖部里

拎了一捆啤酒回来邀他同喝,此人就是刘召风。

刘召风也从不挤到人堆里去抢活儿。当众民工一哄而上抢活儿的时候,他就蹲在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边看边举起啤酒瓶子往嘴里倒酒。刘召风很仗义,往往一天等活儿结束后,就邀普安红去小吃店喝酒。他这个人有这么一手,淡淡地邀你一声,然后眼睛深深地盯着你不放,由不得你不去。这一手很怪,很神秘,普安红心里也曾抗拒过,但发现他那种眼神你是抗拒不了的,只有跟着去。

喝了酒,就讲些城里面稀奇古怪的事,把二人逗得哈哈大笑。他电话很多,有的电话他当着普安红的面接,对着那面笑骂着。但有的电话,他边打边溜达,溜着溜着就溜到普安红的听力之外了。他很少能揽上活儿,但他从不着急,似乎也从不缺钱花。他蹲在那里,似乎在等着什么,但他不说,你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等什么。

终于有一天,他对普安红说,跟我走。这就把普安红带到了刘核云的装修公司里。从此后二人成为搭档,再也不用蹲在街边等活儿了。

3

李惠梅的手机响了。她掏出来一看,是李载芳,心里立刻哆嗦了一下。她的大拇指悬空在屏幕上方,和她的心一样微微哆嗦着。她的目光在接听和拒接两个电话图标之间迅速地来回移动着,铃声执着刺耳地响着,大拇指终于按向红的图标。她舒出了一口气。自从那天被迫把电话留给李载芳之后,她就担心着这一天。她之所以把李载芳的电话保存下来,似乎就是为了识别,为了拒接。

那天要电话之前,李载芳说了很多安慰的话。她还是那么会说贴心话,一说就说到人的心坎上。比如她说的小时候也给她洗过脚的话,猛一听还真挺暖心贴肺的。其实她自己也自欺欺人地想到这件事。那是李载芳带她去山里玩耍,她不小心滚坡而下,摔伤了膝盖,滚了一身土。李载芳也害怕了,毕竟她大些,是她带着她上山的。她于是把她背到溪水边,给她清洗了伤口,洗了腿,洗了脚,她照顾得那么细致周到,以至于她都忘了疼痛,躺在石头上睡着了。最后是她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她背回家的。李载芳说到这些的时候,她听着心情十分复杂,既有怀旧和感动,又有种沧桑自怜,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可事后她就回过味来,小时候的洗脚,用书上话讲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可不同,只能显示着两人之间的巨大差距。

可是,李载芳的电话还是执着地来。她不能回回都拒接,那也太不像话。也许她还会来回春堂的,而她暂时也无别处可去,到时怎么见面?她无奈地接起了电话,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其实已经做好了防范和拒绝的准备,只是要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和声调,以便礼貌地、合情合理地拒绝。果然她是邀请她吃饭的,她也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地拒绝了她。

电话挂断后,她回味出一点蛛丝马迹,她的态度非常诚恳,似乎真的很想见她一面,不仅仅是找老乡叙个旧,或摆个阔这么简单。她回绝之后,她那句“那好吧,再找机会吧”听着真的有几分无奈。当然,这丝疑问与她那种防范的心理相比太微弱,很快就被压到了下面。

然而,她没想到她这么执着,竟会在回春堂的门外守候着她。

她一看见她,脚步就顿住了,心里五味杂陈:先是一阵发烦,她为什么缠住她不放?!难道她不明白,她不想见她,见了她就难受。她这段耻辱生涯,本来密封在心灵最深处,一不小心就被她挑破了,就像挑破脓包一样,让人又疼痛又恶心。可是很快,正常的人情世故又涌上来,强压住她的心烦。人家都混得这么好了,还耐着性子关心着你,体贴着你,你凭啥驳人家面子?本来就混得不行,还硬拿着架子,只能让别人看出小肚鸡肠。心里的坚持就这么土崩瓦解了,脑子里轰轰响,嘴上都不知给人家胡乱支吾了些什么,脚步却自动跟着人家走了。

李载芳并没有带她去什么高档酒楼,而是进了一家很大众化的餐馆,这让她感到一丝轻松。她又一次体会到她那份深藏不露的善解人意,怪不得小时候大人们都说她有心机,怪不得人家能混出来。

几杯酒下肚之后,她更加放松了。李载芳酒后的红晕仿佛冲淡了妆容,冲淡了这些年做城里人的洋气和贵气。有几个瞬间,小时候的模样在她脸上复活了,让她觉得亲切了几分。

李载芳先是向她打听小时候村里那帮伙伴的下落,为各人的不同命运感叹唏嘘一番。渐渐就与她一起回忆小时候在村子里度过的美好时光。两个人眼神都空茫了。最后李载芳还半是感叹半是总结地说她:你就是凡事太认真,太当回事,拿得起放不下。按说当年我考不上也不能你考不上呀,你是最聪明的,你痞一点就好了。

说罢,她两眼定定地望着她。这话说得她百感交集,想起了当年高考怯场带来的终身遗憾,命运沉沦,不觉鼻酸眼热,一点湿意从眼眶里渗出,只得借擤鼻涕用餐巾纸擦去。

待平静下来,她再偷眼望她,只见她两腮飞红、艳若桃花,两个眼睛晶亮晶亮地凝望着她,仿佛正为她而沉思着什么。不知怎么,这一瞬间让她基本解除了对她的嫉妒和防范,感觉童年时候的情谊仿佛真的回来了。她那种眼神,真有种摄人心魄的力量。她甚至联想到如果她是个男人会怎么喜欢她的……怪不得她能找上房产老板。

她忽然小心翼翼地说,你怎么想到……在回春堂干呢?

尽管有酒精的麻痹,她心尖还是一疼,愣了一下,只得装出无所谓的淡然口气道:唉——还不是没办法,暂时先混几天……说罢,她举起酒杯往嘴里倒,一道火焰从喉咙口直烧进肠胃,她从鼻子里长舒一口气,一股酒气醺醺然直冲脑门。她低着头闷了一会,抬眼望她,发现她正目光灼灼地盯在她脸上,忽然开口了:姐姐也帮不上你别的,要不,你先给姐姐帮一阵忙?

她心里一紧,脱口问道:在哪儿?

就是到我家……给我帮一阵忙。

她一惊,马上意识到这是要她去她家当保姆。顿时由内到外一阵冰凉,酒也醒了一半,前面的防范和抵触全都附体了。

桌子上一阵尴尬的沉默。

头脑的轰鸣之中,就听见她说道:我儿子这学期要到师大附中去上学了,老田专门在学院路买的学区房,我也得陪着。这么着,老田就一个人住在北京路那边,这一个城东,一个城西的,我实在两头照顾不过来……我想,老田那边……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照料一下……这样我一两个星期过去一回也就行了。毕竟眼下孩子的学业是重中之重……工资方面你放心,一个月4000元,奖金另算。

她忽然觉得心里一动,工资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什么?酒后迟钝的大脑一时还未梳理清楚,她听见自己讪笑着咕哝了一句:这个……这个事,我还得回家跟普安红商量一下,回头给你话。

她是在回家的路上才想明白她为何会松动的,因为她要伺候的并不是李载芳,而是那个从未谋面的田树范。

4

普安红是下午赶到华峰家装建材市场石材区的,刚走进老安的店面,電话就响起来了,是赵鎏莺打来的。开始他没当回事,以为又要婆婆妈妈地交代些要求。不料赵鎏莺劈头就问:你在哪儿?语气颇为生硬。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道:我在市场呀。

我知道你在市场,你在哪个位置?

他先是一慌,紧跟着一阵不痛快涌上心头,女人的语气有几分盘问的意思。

我就在,就在……C-2-204。他抬头找了一圈老安的门牌号。

他没说他在石材市场,因为女人上午交代的是让选实木地板。她还沉浸在她那份早被刘召风扔进垃圾桶的效果图里。换了刘召风,张嘴一个谎话就把女人装进去了。他可没这个本事,性子太直,撒谎心里丑得慌。

你在那里别动,我马上过来找你。女人用命令的语气说道,随即压掉电话,连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

这回他真有点慌了,他以为她还在云南,早晨电话里她没说回来了啊?!婊子不按常理出牌!看来须要小心。

老安在里面招呼:老普,选材啊?进来喝杯茶。

他手指竖在嘴上嘘了一声,道:待会有个女人来找我,咱们就当作不认识……

老安半张着嘴,不明所以地茫然看着他,边看边把眼神瞟向他身后。就听脑后响起一声:

普师傅,你在这石材区干啥?

赵鎏莺迈着T台模特般的弹性步子,一耸一耸,精神抖擞地朝他走过来,乳房随着步子晃荡着。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白富美女总裁呢。

普安红更慌了,婊子神兵天降,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由于没编好词,难免语无伦次:我是、我是给另一个工地看看材料……

你还有几个工地啊?!你就专心把我家的事做好!老王没给你交代吗?

那是,那是……普安红讪讪地附和着,内心却一阵恼羞成怒。在家乡的风俗里,男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女人这样训斥的。但自从进了城,老规矩都讲不起了。为了钱,什么人你不得低三下四?钱难挣,屎难吃啊。

那咱们就赶紧到木地板那边去。质量、价格,你都给我把把关,你们都是行家嘛,比我懂。

女人就像老师表扬小学生似的,适时地表扬了他一句。然而,这句表扬并没带给他一丝舒服的感觉。他的脑子里紧张地盘算起来,女人不会今天就要采买木地板吧?他该如何应付?万一女人发现破绽要到新房子里去检查,事情就败露了,这个工程真他妈的麻烦!正当他头脑中乱哄哄时,电话又响。他掏出一看,是老安的电话。

他预感到老安有话跟他说,有意慢了几步。接起一听,老安压低嗓门鬼鬼祟祟地道:你们这单活儿是咋回事?刚才那个女人,她本来就在对面老郑家的店铺里,边看着你边打的电话。咋个又问你在哪里?这个女人好鬼,你要小心!

他一听出了身冷汗,想到刚才差点撒了谎,不觉一阵后怕,婊子好阴,须要小心!

他压了电话,边走边想着如何对付她,想来想去没好办法。刚好路过厕所,借口小解钻进去给王异康打电话。王异康不接,平常他是只跟刘核云联系的。他只得编条短信发过去,说明赵鎏莺今天怕是要采购木地板了,问咋办。片刻,那边回短信来,说一切随她,只是最后交定金时让她给我打电话即可。

他心怀鬼胎地跟着女人来到木地板区,心里想着,万一王异康顶不住女人的闹腾,改了主意,那么前面干的活儿都要返工。她怎么突然从云南杀回来了?真是怪事。

二人来到木地板售卖专区,一家一家店铺转悠着。女人专要挑实木的高档品牌,不时地拿出效果图向他咨询。总之又要品牌好质量高,钱上又绝不当冤大头。拿他当了解行情的反复咨询,但又不肯充分相信他,生怕他领到关系户家里去吃回扣。问话的时候,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他被盯得鬼火直冒,心里泛起阵阵厌恶。他眼下哪有什么吃回扣的心思?再者说了,他在公司里干又不是跑单帮的,吃回扣也是吃进刘核云的嘴里,能轮到他?他只有冷眼旁观,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女人。

女人好不容易选定了一家,搞价钱时见他不给力,干脆赤膊上阵与对方唇枪舌剑起来。他在一旁冷眼旁观,眼见得女人嬉笑怒骂,一张脸翻过来翻过去,收放自如,显见得是个经风雨见世面的泼辣货色。心中越发觉得压力增大,暗自定个主张,不管发生什么,都只推到王异康身上,让他应付去。

搞好价钱,要付定金时,他告诉女人,虽然包工包料,王老板并未打钱过来。只讲好付钱时给他打电话。见女人给王异康打电话,他又尿遁了。不知王异康是如何忽悠的。出来后女人告诉他改天王异康付过定金,店家就送货。让他和店家互留了电话,就噔噔噔地走了。

他见女人去远,给王异康打电话,王异康只简短说了句,我把她打发走几天,你们抓紧搞,生米搞成熟饭,明白吗?就挂断了。

5

普安红感到四肢都被小时候拔河的那种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绳子有力地勒进皮肉。突然,四肢朝四个方向被拉紧,身体悬空了,粗硬的绳毛磨得皮肉火辣辣地疼。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啦,费力地抬起脑袋朝四周一看,只见四头牛朝着四个方向奋力地刨蹄蹬腿,状如拉犁,而牛轭上绷紧颤动的毛绳,这一头就捆在自己的四肢上……车裂!他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个古代酷刑的名称,一阵恐慌绝望。可奇怪的是,接下来的疼痛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剧烈,只是一种熟悉的酸疼,这种酸疼弥漫在四肢百骸之中,搞得人一动不想动。就在这种弥漫的酸疼中,他极度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四肢被四头

牛生生拉扯下来,牛走了,胳膊腿扔得东一截西一截,没人管。身体像打了烈性麻药,只有那种弥漫的酸疼感。可是那些生拉硬扯下的胳膊腿还活着,还有自己的意识,慢慢地朝躯干爬过来,想重新聚拢在一起……他忽然有了一丝清醒,这丝清醒也许跟那一丝丝轻微的响动有关。朦朦胧胧之中,他看见房门裂开一道缝隙,楼道里的光线透进来一瞬,缝隙又带着一声轻“呀”闭合了。他想起刚才的车裂,意识到是做梦,心中一阵释然。他想起白天为了赶工,干得太狠了,那种弥漫全身的酸疼从梦里延续到清醒,就是证明。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在蒙蒙眬眬中意识到,是李惠梅回來了。下一念头就是:几点了?这个念头没支撑下去就有些模糊了,但这个念头最后消失之前,带来的是一阵不快……

普安红坐起来,窗外透进淡青色的晨光。他渐渐回想起夜里惨遭车裂的梦境,轻轻晃了晃脑袋。又想起梦是被李惠梅进屋打断的,接着想起了那个念头,几点了?当时几点了?接着那一丝被睡眠掩盖的不快如同海水退潮似的显露出来,她最近是怎么了?夜夜回来得极晚,以前都是十二时左右就回来的。最近呢,几乎醒着见不到她的面。

他不由得低下头去俯视她的脸,她正趴睡在被子下,给他的是枕头上的左脸颊。他记得她的眉毛本来没有这么长,现在眉梢和城里女人一样画得弯弯的,眼睫毛微微上翘着。原本黑红的面颊因为久不参加田间劳动,如今也变得和城里女人一样白皙。他的目光又移向她的大腿,大腿收拢着趴在床上,整个暴露出被子边沿,她习惯的睡姿总让她的大腿这么暴露出来。丰满浑圆的大腿和直溜溜的小腿是她身体最有优势的部位,这是不受田间劳动影响的,丝毫也不输城里的女人。如今她越来越像城里的女人了。他甚至想象起她穿着三点式泳装,就像广告牌上那些女人一样,会是什么模样。心里渐渐发潮,一种难以克制的冲动一波接一波地涌上心头,涌向四肢百骸。他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碰过她了。每天晚上回来,他浑身酸软,疲惫得要命,吃过她做的简单饭菜,倒头就睡,有时连洗一把都懒得洗。而最近她也回来得越来越晚,说是火锅店生意火爆,延时服务到夜里十二点。往往在他的睡梦中悄悄进入家门。而早晨他出门的时候,她则还在睡梦中。他们就在一座城市里,就在一个屋子里生活,但很少见面,渐渐有种陌生感,像今天这样愣愣地坐着凝视她,已记不清哪年哪月曾有过。昨天干得太狠了,把进度抢回来不少。昨晚他就决定今天不干了,休息一天。想到这一点他越发心里发潮,他把颤抖的手伸过去,抚摸着她的大腿,那种光滑细腻的肉感从指尖像电流一样传导到心里,激动得他全身都颤抖起来。他一把翻转过她的身体来了个软着陆,感受到肉体的柔软承载的一刻,头脑中蓬地燃起一片大火。她由蒙眬的挣扎彻底清醒,睁眼望着他一边推挡一边嘟囔着:不行!真的不行!还要上班!他用火热的嘴唇堵住她的嘟囔,她的嘴唇在他的一番研磨下终于开启了,开始应和他,两只手也伸到下面去褪内裤。他更加激动了,在一片迷醉的朦胧中紧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角已经出现细碎的皱纹,眼圈隐约发青。她的眼神并不享受,而是暗藏着一丝隐忍。不过她的眼睛始终在盯着他看,似乎要确认她是否让他满足了。这些念头在他的头脑中此起彼伏地闪过,使他独自的肉体快意中,又混杂进一丝丝感动和辛酸……他终于轰然倒塌,沉睡过去。当他再次醒来时,又听见门的一声轻“呀”。他知道她又上班去了,他坐起来,突然感到心中无比的空虚和沮丧。一些不好的念头乘虚而入,纷纷钻入头脑:她刚才的那种眼神,此刻才意识到,是种委曲求全的神情。只有什么不好的事瞒着他时,她才会有这种眼神。这方面他眼很毒。他立刻联想到最近发现的种种疑点,天天回来得这么晚,去上班的时间似乎也推迟了。他扭过脸,发现她昨天的衣服换下来了,扔在椅子上没顾上收。他慢慢走过去,耸起鼻子咻咻地嗅了几下,没有嗅到那股熟悉的火锅店的气味。他心越来越沉,抓起她的T恤凑到鼻子跟前细细一嗅,连一丝火锅味儿都没有,过去可是很浓的。

他拿过手机给火锅店打电话,得到的答复是:早走了,快一个月了。

他心中一凉,她在骗他,她究竟在干吗?

他冲到阳台上向下一望,小巷里空无一人,干干净净。他愣了片刻,火急火燎地套上

裤子,脸都没洗就下楼,推上电动车就朝外跑。

当他骑到王家坟公交站时,恰好远远望见她在上车,上的是412路,不是过去的308。他跟上了那辆412。那辆破旧的412跑得很慢,仿佛要故意熬煎他那颗焦虑烦躁的心。经过金水路的时候,一辆商务别克突然斜刺里插进来,插在他和412之间。他咬牙切齿,边骂边一脚油门,只觉忽地一个后仰,身子左一偏右一偏,就又插到别克的前面,从此紧咬着412的屁股不放。别克从左侧赶上来,特意摇下车窗肏他妈,他都没理。

他紧盯着412的后玻璃,又担心跟得这么紧,她会不会发现他。后玻璃在反光,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终于在启阳路看见她下了车。他把车推进路边林带一锁,就跟了上去,远远地看见她走进了回春堂足浴中心。他的心彻底跌到了谷底。

他咬牙切齿地跟过去,一路只觉得太阳穴处嘣嘣作响。他没理大堂小姐的惊讶盘问,铁青着脸直接闯进了员工更衣室,一把拉住她就朝外走。

她满脸惊恐理亏,一边走一边挤出一脸讨好谄媚的笑容,嘴里嘟囔着:你别拉扯,我跟你走嘛!拉拉扯扯让别个看到笑……

他把她拉扯到林带里,哆嗦着点上一根烟,眼睛不愿看她那副丑样子。连吸了几口,才厉声问道:谁带你到这种……恶心地方来的?!

她耷拉着脑袋,已掩面抽泣,半晌才道:你当我愿意来?!……还不是没办法……你能拿回钱来吗?房租咋办?水电费,吃,喝……

一提到钱,他就被噎得喘不过气来。是的,他混乱的头脑里也闪过一个念头,确实在一个月前,他们陷入了空前的危机:上轮租期还有一个月就到了,房东提前打上了招呼,而且反复强调,地铁就要修到他家门口了,周围的房东们都开了会,行情看涨这是谁都挡不住的,他就是想发善心,也不能得罪其他房东。

他嘴唇哆嗦着,那也不能到这种地方来!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他妈的想想都恶心!他忽然抬起头放出凶光盯着她:你没干那种事吧?!

她抬起泪眼,脸上的表情扭曲了:普安红!你狗日的要想歪,就别过了!明天我就回乡下去!

他心尖一颤,虚了,知道是错怪了她。

他把烟屁股扔到地上,狠狠蹍灭:走!回家去!

见她不动,上前拉了一把。她狠狠地扭动肩膀甩开他的拉扯。

你还想干?让老家人看见,把地下的先人……

我还有半个月的工资……她边擤鼻涕边抽泣地说。

不要了!臭钱,听着就恶心!给你说了我快要挣大钱了……

她斜瞟了他一眼,别过脸朝人行道上走去。

6

李惠梅调出李载芳的号,最后犹豫了一番,咬牙按了下去。

李姐吗……那个事,我想,要不就按你说的……

商量好啦,梅子?好的!好的!好的!……你等等噢,等下我给你回过去!

她的心在“噗通噗通”地跳。其实她给李载芳打这个电话是有底线的。底线就是,她要伺候的是她老公田树范,而不是她本人。她不知道能不能守住这条底线。但眼下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那份下贱营生已经被普安红发现了。她只有蒙着头往前走,任凭命运摆布了。好在,李载芳的声音给了她一丝温暖,她的声音里有种压不住的兴奋。显然对她充满了期待。

李载芳的电话回来了:梅子!这样,你要是方便,明天十点钟到健康路的吉祥大厦一楼有个叫祥瑞的家政中介公司登个记,带上身份证和暂住证,健康路知道吧?我在那里等你。

她一听心有些发凉,怎么还要到中介公司登記?她们不是发小吗?她不是到她家里去干活吗?怎么还要插进来一个中介公司?她还没想透,李载芳那边已经压掉了电话,她手持手机茫然地听着一片嘟嘟声。但她的声调又是那么热情亲切,自从遇见她之后,她一直

对她这么热情亲切,已经快要把她心中的那块冰融化了。

第二天十点,她们准时在祥瑞中介见了面。

李载芳和一个叫小王的经理指导着她把表格填了,身份证等都复印留底了。又问她近些年辛苦吧,身体感觉怎么样?她有些感动了,低声说是身体还好,就是常觉疲惫。她关切地问:进城这些年体检过没有?她笑着说,没那个闲钱,更没那个闲工夫。她立刻说:走,我带你去搞个体检。她先是受宠若惊地推辞:不必了不必了,你也知道的,我们农村做惯了的,皮实。说是疲惫主要是上夜班上的,其实没有在农村掏劲。

还是检查一下吧,这城里不比乡下,空气呀水呀蔬菜的,都不干净,每年都查一下,放心。

“放心”两个字忽然触动了她的心思,她想起同伴中有人说过干保姆的例行程序,人家是要查查她有无传染病。心中立刻一凉,默默地跟着走了。

体检结束后,李载芳对她说,两天后,小王会给她打电话。到时候还到中介公司来签份合同,就可以上班了。

两天后她接到小王电话来到中介公司,却并没见到李载芳。小王一见她,就给一个人打电话,告诉他人已经来了,问对方什么时候过来。对方说半个小时。她听出对方是一个男人,不过半小时后来的是李载芳,对她露出熟络的笑容。小王笑容可掬地忙前忙后,又是倒茶,又是拿合同指点她二人填写,又是开票,“好嘞!好嘞!”的伺候声不绝于耳,殷勤得很。

二人终于坐上车向城西北京路田树范的别墅驶去。车内开着空调,凉风微微拂面,外面的暑热迅速退去。李惠梅坐在舒适的副驾驶座上,视线在流光溢彩的仪表板、豪华凝重的内饰件上缓缓地移动着。她从未乘坐过如此豪华的小轿车,只觉得浑身的肌肉和神经都绷紧了。脊背下意识地挺得僵直。直到回过神来,才像泄气皮球似的松下来,把自己软软地陷进座位里。她忽然倚靠向右侧车门,把手搭在玻璃窗的下沿上,侧过头望向窗外,窗外的高楼大厦都迅急地向后方飘掠而去,偶然遇见人行道上趴在三轮板车上等活儿的民工,民工默默地望着她。那一刻,有一丝潜藏的优越感和满足感忽然涌上心头。但只一瞬间她就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别人的,她只不过偶然沾光而已。一种酸楚和压力的浪潮又把她淹没了。

这时,她听见一旁开车的李载芳忽然说:梅子,待会儿见了老田,咱们就假作不认识。今后也一直保持这样,好吗?

她一愣,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那为啥?

李载芳沉默一下,说,老田那个人有些怪毛病,我也不细说了,反正叫他知道咱们是发小的话,就不太好处了。再一个,老田那个人不喜欢话多的。你反正平常多做事,少说话,机灵点,有点眼力见儿就行了。他会喜欢你的。

她的思维收拢回来,凉风的吹拂让她彻底冷静下来。她忽然意识到,其实这两天李载芳在中介公司绕的这一大圈儿,都是做给老田看的,就是为了瞒着老田她们俩是发小的事儿。由此她意识到,李载芳对这件事很重视,等会儿可能还会有所交代。

果然,车子拐上北京路的时候,李载芳又一次交代,别让老田看出她们俩认识。这次用了个“千万别”,还向她露出了那种“姐们儿”的知心信任的微笑。

这是为什么呢?她忽然在心里有了一丝隐隐的兴奋和期待。

一座绿树掩映,青草如茵的独院别墅出现在前方。

7

普安红将那桶泥猛地往起一拎,只觉后腰眼里一阵抽搐般的剧痛。泥桶砰的一声蹾在地上,水泥点子溅了一裤腿。他扶着后腰慢慢靠墙坐下来,想到上次闪了腰连躺了好几天才下床,心里不由一沉,工期一误,说不定有啥麻烦。这次的活儿总让他心里不踏实。他掐出一支烟点上,烟抽完略微活动一下后背,觉得那疼劲儿已经过去了,才略略放心。

本来卫生间的泥水活是要与客厅、卧室一起做完的,因为王老板相中的那几款卫生间瓷砖没现货,要专门订,只得把客厅和卧室先搞

完。轮到卫生间了,只好在室外的观景平台上拌灰,然后隔着窗台一桶一桶地拎进来。这增加了不少的工作量,尤其腰上吃重得厉害。

普安红慢慢把泥桶拎上窗台,慢慢爬过窗台拎进卫生间。他抽出一块砖左手托着,右手用泥抹子连铲几抹子泥倒在砖上,三两下修刮好梯形的坡面,然后把砖拍在墙上用橡皮榔头在几个点上轻轻地敲击,黑色的泥浆从砖缝之间挤渗出来,不过并不多,这就是经验。待这块砖与旁边的砖完全找平,普安红用抹布把砖缝间渗出的一点泥浆抹干净,看着平整光滑如镜的瓷砖墙面,他轻轻地舒出一口气。随手从口袋里掏出几块指甲盖大小的塑料卡片,插进砖缝之间。他用这种方法来保证所有的砖缝都缝隙均匀,整体效果非常整齐漂亮,东家挑不出任何毛病。这次的卡片他特意选了2毫米厚的,不是过去的1毫米。原因是搬运时破碎的瓷砖他仔细看了,从断口处发现釉子很薄。冷门货往往是这样,不如大路货质量稳定。但这种薄釉最经不起冬暖夏凉引起的热胀冷缩,如果贴砖时合缝太密,边缘处的瓷釉热胀时就要龟裂、起皮、剥落。

王异康不懂这些门道,他只要漂亮,看中的非要不可,不听劝。其实另有几款也很漂亮,但他就相中了这一款。宁可多花钱,宁可等时间,有钱就是任性。这种轴子只有顺着他。普安红盯着已经贴好的墙面,发现王异康的眼光还是不错的,瓷釉上烧制的是鸢尾花图案,花朵线条纤细妖娆,从花心到花瓣边缘,着色由浓到淡,变化均匀,十分养眼。万千花朵层层绽放,显得花丛幽深神秘,而整体的淡青色十分清凉雅致。有时候,普安红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那整面整面要么豪华气派,要么温馨雅致的墙面,不知不觉就会欣赏起来。尤其是他自己给房东推荐的花色,再由他自己施工完成后,欣赏起来真有种成就感,可以沉醉在里面大半天,暗暗把这叫设计。可一旦清醒过来,意识到那都是属于别人的,自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过上这种生活,突然就会感到一阵沮丧和绝望。

突然,客厅里传来女人一嗓子尖利的叫唤声:这是谁的房子?!是我的吗?!这是咋搞的?!

普安紅心一紧,当他走出卫生间看到横眉立目站在客厅中央的赵鎏莺时,头一下蒙了。她咋个又神兵天降了?王异康不是说了支出去最少半个月吗?!看来,她早就怀疑上他们了!

这是咋搞的?!你们这是咋搞的?!这是我的房子吗?!效果图呢?!老子的效果图呢?!

赵鎏莺眉峰耸立,一对漂亮的眼睛硬是挤成了凶恶的三角眼。她活赳赳地立在那儿,胳膊激动地挥舞着,指点着一处处地面、墙面、电视背景墙,的确没有一处是按她的效果图施工的。她有种被人当猴儿耍了的愤怒。

她冲到普安红的面前朝他伸出手要效果图,愤怒得脸色潮红,鼻息咻咻,乳房耸动,手指发颤。

普安红克制着紧张和烦躁,弯腰从工具箱里拿出了王老板认可的效果图,递给她。

她草草地扫了一眼,就骂起来:他妈的!早就看出你几个合起伙来耍老子!你当初是咋说的?老子给你交代的时候你还不是鸡叨米似的给老子点头?!

赵姐,我们是正式公司,要按合同做事的。你仔细看看,合同上最后附的,就是这张效果图。是王老板签过字的。

这是谁的房子?我没告诉你吗?我的房子不按我意思装修,你们按姓王的意思搞?

那我们不知道那么多,我们只知道谁付钱我们就按谁的意思搞。

是吗?那你就走着瞧,看看谁说了算!赵鎏莺剜了他一眼,声音激动得发颤,手里没闲着,几把将效果图扯碎,扔了一地。

普安红看着扯碎的效果图,感到憋在心里的那股怒气,那股不光是因这件事,而是无数烦恼积攒起的怒气,像啤酒泡沫一样发起来了,快要崩开盖子,溢出瓶口了。

只见赵鎏莺掏出手机,手指哆嗦着拨电话。拨一遍不通,拨一遍不通。

妈个<\\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eps>的王异康!老子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她气急败坏地噔噔噔地往外走,临出门转回头盯着他道:我要叫你返工!全部返工!你等着,耍老子!两道凶光从美丽的眼睛里迸射出来,惹人憎厌,只觉丑陋。

他赶紧给刘核云打电话,打了几次不接。

他才意识到刘核云一般不会接他电话的,他只跟刘召风联系。于是又打刘召风电话,刘召风也不接。正烦恼间,只听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踏进客厅。接着就是赵鎏莺尖利的叫唤声:砸!给我砸!

他冲出卫生间,只见赵鎏莺带了个黄毛的小伙子上来了。小伙子吭哧一下说,这就砸呀?还是跟王哥再商量一下吧?

老子电话都不接,还商量个<\\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尸求.eps>呀!赵鎏莺一把提起砸墙用的重磅榔头就朝那幅青花瓷的电视背景墙“独钓寒江”砸去,普安红精心拼贴出的瓷画,瞬间瓷片飞溅,裂纹满墙。

窝囊废!连个女人都不如还混啥?!赵鎏莺把榔头递到黄毛手里指着客厅中间拼贴的莲座图案道:砸!

黄毛抡起榔头,又是手起锤落,瓷片飞溅!普安红怒从心起,那莲座图案是他亲自设计的,用了四种颜色,片片花瓣都是他精心切割,细心拼贴出来的,那简化了的饕餮纹样的花边,不管切割还是拼贴,更加麻烦。光这莲座拼贴,工钱就是3000多。他冲上去抓住榔头往下夺,黄毛还不肯撒手,普安红只发力一甩,就把黄毛像老家竹竿上挂的腊肉一样从榔头把上甩到了地上。黄毛在女人面前丢了面子,恼羞成怒,爬起就朝普安红脸上挥拳,普安红一时不备正中眼角,只觉眼前白光一闪,脑子里一声轰鸣,顿时蹿起一片火海。上前搂住黄毛随便一抡就又甩在地上,骑上去抡拳就打,打得黄毛满脸开花。却听脑后女人嘶叫,接着就觉头顶上突遭尖锐的一击,一股剧痛从头皮像电流一样扩散全身,感觉就像被尖嘴锤猛凿头皮,而且一下又一下。他一回头,竟是赵鎏莺用高跟鞋尖细的鞋跟在敲他头。是可忍,孰不可忍?!乡下男人的脾气爆发了,他跳起来一把揪住赵鎏莺,单手卡住她的脖子就往窗台上搡,搡得赵鎏莺半个身子悬了空,两只脱了鞋的光脚在空中绝望地踢蹬着,两眼看住普安红,渐渐眼神空茫,眼仁翻白……

8

普安红事后庆幸,幸亏他把打架的事告诉了李惠梅。本来这等丢人糟心事他是不肯告诉她的。但他估计晚上有可能回不去,不得不如实相告。这就导致李惠梅急煎煎地跑来了派出所。他没想到,多一个人,效果是大不相同的。怪不得老乡们摊上事了都要叫人,越多越好。李惠梅是个女人,家里的很多情况,打工的辛苦,由她哭着说出来,很容易引起警察的同情。普安红本来断定警察是要向着城里有钱女人的。不料,那个叫蒋汉威的警察眯着眼听了双方陈述原委之后,突然看定赵鎏莺道:赵女士,你这叫故意损坏公私财物你懂不懂?你犯法啦,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可以拘留你的。

赵鎏莺一听,睁圆双眼看了警察一回,突然轻蔑笑道:笑话!我砸我自己房子砸我自己瓷砖难道也犯法?我的东西我看不顺眼我就砸了……蒋警官,你是打瞌睡没听明白吧?

叫蒋汉威的警察睁开眼,拿起桌上的合同扇呼着说:这可是人家家宝装修公司与王异康王老板签订的装修合同,见不到你赵鎏莺半个字啊?说罢嘿嘿一笑。

赵鎏莺睁着眼道:这套房子王异康是给我买的,装修也要按我的意思装修。等房产证下来你就明白了。

这个王异康是你什么人?买房子送你?警察眼角带笑,明知故问。

赵鎏莺脸一昂,神情凛然道:男朋友。耍朋友5年了,马上要结婚。

警察含笑对赵鎏莺意味深长地一望,低下头在电脑上操作一番道:这王异康有老婆嘛,你才耍了5年朋友,人家老婆结婚都30年了,子子孙孙一大群。你要和别个结婚,这一大群都答应吗?

普安红心头滚过一阵快意,连黄毛都没憋住,扑哧笑出一声。

赵鎏莺脸色铁青道:咱们不扯那么多没用的。只要把王异康叫来一问就知道。

那你叫嘛。警察道。

赵鎏莺道:这两天他与我别扭,不接我电话。你给他打,就说赵鎏莺差点叫他雇的人掐死,叫他到派出所來。

连个电话都不接,还耍了5年朋友……警察边按赵鎏莺报的号打电话,边嘟囔着。

普安红看到,两颗清亮的泪珠在赵鎏莺的眼睛里越鼓越圆,终于像断线珠子一样流下来。

在等王异康的时间里,警察给他们处理打

架的事。黄毛和普安红之间清爽,一个鼻子流血,一个眼圈乌青,照过相后,警察说是互相抵消了。赵鎏莺和普安红之间就有些夹缠不清。赵鎏莺说差点被普安红掐死,仰着脖子给警察看,上面确实有红爪印。而普安红说被赵鎏莺高跟鞋凿了头,按老家说法是奇耻大辱,并且要晦气一年。但因头发浓密,无法取证。扯到最后,警察不耐烦让普安红到对面小司发艺刮光头去。不料普安红遛了一圈回来说:没想到这繁华街区刮光头好贵,要100块。口袋里差20,人家不给刮。警察不耐烦了,从自己口袋里掏了20块打发他去刮光头。刮回来一看,青青的头皮上,和尚戒疤似的赫然散落着几点红红的印记。警察让赵鎏莺脱下高跟鞋拿来一比对,那几点红印记赫然正是那细高跟砸的,跟砸钢印似的,连那名牌商标都隐约可见。一一拍了照存了档,这下赵鎏莺也无话可说,只得同意互相抵消。

王异康一进门,就被赵鎏莺扑上去撒泼撕扯,骂他是骗子,是罪魁祸首。王异康长着一张和气生财的团团脸,一边涎着笑脸四面赔不是,一边哄弄女人说一切都是误会。然后又跟警察说,容他把女人带出去单独商量。

二人出去了足足有半个小时。这期间刘召风终于赶到派出所,听普安红讲了情况后,等着一对活宝周旋。

天色傍黑时,王异康终于把女人哄好。进了询问室说,打架的事双方就和解了事,谁也不追究谁。但普安红一方,必须按照赵鎏莺的效果图返工。

普安红刚要发作,刘召风按住了他。两眼盯着王异康道:王老板,合同是我们双方签的。我们公司员工,也一直是按合同办事,维护的是你东家的利益。现在你东家因为家事就把合同给变了,那咱们得说说清楚。

王异康干笑了一声道:那是那是,算我违约。但咱们工程既然都起了头,我也不想再找别人了,就委托贵公司把它善始善终做完。

那我可丑话说在前面。前面装修的工钱,一分不少都要算给我们。已经装修好的要拆除,也要按时价算我们工钱。重新装成赵女士的效果图,工钱另算。

王异康吭哧了一下,抬头笑道:行!行!就按你们的意见办!

9

这是李惠梅有生以来第一次住进如此的豪宅。最开始那段日子,她时时感到的就是紧张、自卑和压力。她用了好几天才搞清楚那座别墅里如同迷宫一样曲折回转的十几个房间各自的方位。

很久之后她才弄明白,老田家的装修风格叫作中西合璧,还是他公司的员工来聚会的时候,从那个叫刘景丽的财务主管嘴里听见的。财务主管一看就是个时尚出尖的人物,见过大世面的。饶是她,也对老田的这所别墅赞不绝口。老田家的家具造型简单而又古怪,一看就与家具城里的大路货明显不同。光是油漆就十分高档,泛着细腻的油样光泽。颜色呢,像他家孩子抹面包的黄油,并且漾着一圈圈细致好看的木纹理。书柜、电视柜、沙发、博古架、茶几,还有叫不出名堂的箱柜,在宽大的客厅里高低错落地摆放着,衬托在白底浅蓝色花草的墙纸之下,又鲜亮又沉着,看着十分养眼。时间长了李惠梅才弄明白,就连那摆放的位置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头顶的水晶吊灯由无数晶莹璀璨、琢磨精细的水晶块垂挂而成,呈花船的造型。夜间如果有客人来派对,打开这一挂水晶吊灯,那无数晶面反射出的点点金光,就能营造出一种富丽堂皇的效果。

每次李惠梅或躬或趴或跪着擦拭这些家具摆设时,她的心情都十分复杂。一方面,这些家具器物实在太漂亮了,太高级了,让人不能不喜爱,不能不认真对待小心伺候。蘸水抹布擦过一遍,待干了之后,还要对着反光面再看看,如有水渍,再哈着气用细绒布擦一遍。但另一方面,這些高贵的器物却无一不勾起她心中的酸楚,平添一份沉甸甸的压力。尤其是收拾到更衣室的时候,看着环绕三面墙的十八门衣柜,她就会想起李载芳,因为这十八门的衣柜都是属于李载芳的。她是忍不住一一打开偷看之后,确认这一点的。裙装、套装、皮草、风衣、羽绒服、内衣、纱巾披肩,都分门别类地妥帖收藏着,光滑平整地垂挂在一间间隔档里。稍加联想,就可以看见李载芳光鲜靓丽、雍容华贵地出现在种种高不可攀的场合。尽

管这华丽的生活深深地刺激着她,可奇怪的是,她还是忍不住地要去偷窥,去比较。以至于每次收拾她的更衣室时,都要躲在里面一个门一个门地打开衣柜,强忍着酸楚一件一件地翻看她各式各样的高档衣物,一次次地体会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上街买菜的时候,还要到大商厦里去寻找那些品牌,打听价格。以至于最后在心里骂自己是自寻烦恼的贱坯子。

当她难受到极致,要自救的时候,她终于发现了自己唯一一点优势,就是普安红比老田年轻得多。无论年龄还是相貌,都与自己正匹配。而且完全是由着自己心意选择的对象。更为关键的是,普安红心里有自己。这么多年来,点点滴滴中都能看出他的心思。他那么吃苦受累地讨生活,都是为了她,这一点她心里是踏踏实实的。而老田对李载芳呢?那可就不一定了。虽然在这里只待了不到一个月,她已经觉察到蛛丝马迹了。

这蛛丝马迹就体现在一个叫作刘景丽的女人身上。虽然她只在别墅里出现过两三次,而且每次都是跟一大群公司员工,有男有女,一起到老板家来派对。但一种直觉却越来越清晰,这个女人与老田的关系不一般。最开始,是刘景丽第一次和大家登门的时候。当时李惠梅在客厅里为大家倒茶,员工们四散着东张西望地欣赏老田的别墅。在她给刘景丽倒茶的一瞬间,老田忽然对她介绍说:这是我公司的财务主管刘景丽,××财经大学的高才生。二人互致了一个笑脸就过去了。当时李惠梅就觉得,老田的介绍有点突兀。那天他哪个员工也没给她介绍,单单就介绍了这个刘景丽。总觉得好像是刻意要介绍给她认识。至于内里有什么玄机?她却想不明白。但她从此开始注意这个刘景丽。她总觉得这个女人在别墅里不像别的员工那么拘谨,显得轻松自在,有股子主人翁精神。这片别墅区坐落在清凉山的半山坡上,建有所谓的高尔夫练习场。那些员工来了之后,都要装模作样地挥杆子过过高尔夫瘾。有一回,刘景丽正笑闹着与一个员工抢杆子,老田在一旁微笑地说:景丽,你还跟人家抢个啥哟!她在一旁立刻听出关系不一般,老田一定单独带她出去打过真正的高尔夫球。

后来一次派对的时候,她发现了一件更奇怪的事情。大家吃好喝好,在泳池游累了之后,纷纷窝在露台的休闲椅上休息。她在一旁伺候茶水饮料。无聊之际,她望着老田。老田坐在休闲椅上,两手握着手机,两个大拇指在手机屏上飞快地点动着,两眼盯着屏,眼中不时地微微一笑。显然正与什么人微信聊天。忽然,她发现老田看着手机屏会心一笑,眼珠向右侧瞟了一下,就迅速地收回了。她一时好奇,顺着老田的眼风瞟过去,结果发现那边是刘景丽,姿势与老田一模一样,也是半躺在休闲椅里,两手握着手机搁在肚皮上,两个大拇指在手机屏上飞快地点动着,两眼盯着屏,眼中不时地微微一笑。

她兴奋起来,人虽然提着茶壶站在一旁,目光却专注地在刘、田二人的脸上来回逡巡。她发现,往往老田的大拇指在手机屏上操纵一番,停下时。你转去看刘的脸,她定然是盯着屏幕会心一笑。反之也一样。有一回,她甚至发现,刘笑了之后,也向老田那边飘掠过去一个转瞬即逝的眼风。

他们在干什么?

她麻起胆子,假借倒茶凑近了老田的休闲椅。她把眼神瞟向老田的手机,手上微微颤动着向老田的杯子里续茶。茶续了一半就听老田说了句“不添了”。这随口一句却似一声滚雷惊了她一跳,水都倒在了桌子上。她赶忙退下,心跳着。屏幕上写的啥根本没看清,只看清老田的头像是一个熊猫脸。

待了片刻,她那顽强的好奇心终于战胜了恐惧,她又战战兢兢地端着饮料,从背后慢慢接近刘景丽那张桌子。颤抖着倒完饮料,她终于看清她的手机屏,屏幕上赫然正是那张熊猫脸。她的回复刚写了三个字:等会儿……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面对面的,却要用手机微信聊天?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着一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

他们的这个秘密,像一颗种子,深深地埋进了李惠梅的心田,并且顽强地发芽生长着。

10

本来月底就该拿到手的工钱,被赵鎏莺这么一搅,遥遥无期了。王异康在派出所答应得好好的,把前面的工钱结了,然后再干返工活

儿。可出了派出所,这钱就结不下来了。普安红已经3个月没拿回一分钱了,家里一切用度都靠李惠梅。这种吃软饭的日子,让他屈辱压抑,再也无法忍受。他几次催促刘召风,刘召风只有去催刘核云。刘核云被催烦了,就这么一个小工地,出了这么档子烂事天天来烦他,他哪里顾得上这点屁事。他就把权力下放给刘召风,说这活儿你是领工的,你去催王异康。管理费我也不提了,催回来多少都是你的。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

刘召风去一回王异康那里,回来就要铁青着脸大骂。说是想不通王异康、赵鎏莺两个无赖是咋凑成了一对子的,真是天下少见!

这天,刘召风给普安红讲,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咱们把上回派出所写的调解书拿上还找派出所去解决,你把李惠梅叫上。

三人到了派出所找到上次的蒋警官。蒋警官一听这事就一脸烦躁,摇着手说:你们咋啥事都找派出所。派出所是管治安的,上次你们打了架,我们不能不处理。现在剩下的是合同纠纷,我们管不了。你们到法院告去吧!

三人一听傻了眼。愣怔片刻,刘召风给李惠梅使个眼色。李惠梅上前开始给蒋警官道苦情,说好话。李惠梅告诉蒋警官,他家的房租已经欠了两个月,眼看租期已到,因为修地铁,下一轮房东还要涨房租。家里全指望着普安红的工钱救急呢。而这个装修房子的纠纷是这么来的,这套房子本来王异康装修好了要养二老婆的。结果没保住密让大老婆知道了。大老婆在广州做珠宝生意,比王异康做得还大。大老婆发现他买了房子,就让他装修成现在这副样子,还安排人盯着他的。他没办法,只有忽悠趙鎏莺。但他以前就忽悠赵鎏莺说是要跟她结婚的。赵鎏莺也猜出房子不按她的装修是大老婆捣的鬼,所以这回豁出去把脓包挑破,与大老婆决一死战……他们有钱人玩女人,玩砸了拿我们穷人当替死鬼。我们咋能受得了啊?

普安红注意到,蒋警官的眼神渐渐地专注于李惠梅的讲述。显然是有点儿说动他了。三个人都眼巴巴地望着他。

听到最后,蒋警官默默地吸了几口烟,拿起那张调解书道:那我就最后再传唤他一次。但这个调解书是调你们打架的。后面这些经济纠纷按说不归我们管。如果再不成,你们上法院打官司好了。

王异康来到派出所依然是一张笑脸打四方,但说到工钱就是不吐口。经过几个回合的扯皮,普安红看出,他是怕把前面的工钱一结,他们就拍屁股走人了。毕竟双方打了架,互相不信任。他的意思是把返工活儿统统干完,一块结钱。其实,刘召风和普安红私下正是这么商量的,工钱一拿到手就拍屁股走人,把烂摊子扔给姓王的,让他擦屁股去。他们是再也不想与他打交道了。王异康把这一点挑明,也戳中了他们的软肋。他们虽然拍着腔板子做保证,但毕竟口气有点虚。蒋警官的眼光犀利地在刘召风和他的脸上扫来扫去,似乎也看透了他们的心思。但让他们把返工活儿全干完,他们坚决不答应。一是所有干工程的,心理上最抵触的就是返工活儿,有种不吉利的象征在里面。二是这套房子是大老婆二老婆争风吃醋的标的物,是两个老婆拼死争夺的上甘岭,谁知道后面还有什么变故。他们真不想沾手。

双方僵持在这里。李惠梅紧张地看看他,看看刘召风,又看看蒋警官。

蒋警官最后不耐烦了,朝王异康吼道:你是个老板,房子是你的,总得拿出个办法嘛!

王异康用面巾纸擦着一脑门油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说:要不这样,我在新民路鑫都大厦新开的一家店,还剩下些尾巴工程。你们把那个工地接上,多少干一些,我就把前面的工钱结了。至于返工活儿,等把我那个新店面搞完再说?说罢紧张地看刘、普二人。

显然,他是想用那个尾巴工程把他们拴住。以防他们拿了钱就走人。

刘召风说看看工地再说。

刘、普、李三人跟着王异康来到鑫都大厦。原来是王异康在大厦一楼新开的一家叫“璀璨星空”的珠宝首饰店。刘召风边听王异康交代着装修活儿,边在店面里转来转去地看,又转出店面东张西望地看了看整个大厦一层的环境,最后说了一个字:行。

11

李载芳是在第三次来看老田时,带李惠梅

去吃的那顿饭。

她随着李载芳向勤和居走的时候,一种紧张兴奋的预感渐渐升上心头。她想起李载芳第一次请她吃饭,就带出了一个重大的谋划,顿时觉得埋在心田里的那颗种子开始发芽儿了,弄得她心里直痒痒。但她又不敢肯定,李载芳到底要谋划些什么?与她预想的是否一致?她只有隐忍着心头那股难挠的痒痒劲,暗含着一份期待。

然而,李载芳却并不着急。只是一边吃,一边和她闲聊。一会儿回忆家乡的味道,一会儿又说些村里过年过节的事,一会儿又问她和老田相处得如何,对老田有啥印象等等闲话。总之话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漫无目标。但她可以看得出,李载芳聊得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心事重重。常常她问了句什么,李载芳就突然惊醒似的“噢……”的一声,却又接不上话。话题常常中断,陷入难堪的冷场。

她觉得这一刻时光难捱,心中的期待越来越煎熬,甚至让人烦躁。

就是在这一刻,李载芳喝了一口汤,忽然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我不在,老田一个人着急不?眼睛也并没有看着她。但这句话却如同在脑海里敲了一记响锣,一片嗡嗡声。她知道,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这句话才是她想问的。但事到临头她却突然慌了,一时拿不定主意,那点蛛丝马迹,到底告不告诉她?这事对她来说,太重大了,会对她有什么影响?她脑子一时都乱了。电光石火之间,就听嘴巴里说道:他才不着急呢!公司里的年轻人经常到家里陪他玩,热闹着呢!话音未落,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已经在耳膜上响起。

噢,都谁呀?她依然没抬头看她,似乎漫不经心,但又补了一句:男的还是女的呀?

一来都一群,都是年轻人,男的女的都有,我也认不全。她很紧张,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话题引到那件事上去。如果就这么涎着脸积极主动地把这件事告诉她,她会有种告密的羞耻。她毕竟是高中毕业生,因为喜欢,读过无数的小说。在她的印象中,没有一个告密者不被钉在耻辱柱上接受众人唾骂的。可奇怪的是,本能却驱使她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她。好像只要把这件事告诉她,她一下就能放松很多,心头那份沉重的压力和酸楚,似乎都能得到缓解似的。最终她想到了一点,她这是在帮她,不能让她蒙在鼓里。毕竟她俩是同村发小。她心里坦然了。可这时候,另一种担心又浮上心头:这件事有点太琐碎,只是一种微妙的感觉,说起来太玄乎,她能相信吗?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

这时,她忽然听到李载芳在对面说:老田就是喜欢热闹,喜欢跟年轻人鬼混,没大没小的。她这番话很暧昧,尤其“鬼混”两个字听着很刺耳,像是有什么暗示。她边说边看了她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喝汤。但她能看出来,她喝得心不在焉,汤上漂的菜叶都挂在嘴角了,她都没发觉。她就这么嘴角上沾着一片嫩绿的菜叶,沉吟半晌,忽然抬起头补了一句:年轻人?那刘会计也常来吧?

她太紧张,以致没反应过来刘会计是谁?只呆望着她。

李载芳看着她,皮笑肉不笑了那么一下,艰难地又补了一句:就是一个叫刘景丽的,现在赶时髦都叫财务总监的?

此言一出,她脑子里豁然洞开:她早就察觉了。试想想,连她一个保姆待了一个月都看出来的事,她这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不察觉?她一下轻松了,所有的负担都卸下了,唯一剩给她的,就是一吐为快了。她抬起眼睛,有些激动,又有些感激地望着她,就像两个相互防范的地下工作者,终于对上了暗号。

她用那种推心置腹的语气,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把刘景丽在别墅里的一言一动汇报给她听。她很注意地不加任何评价、分析和推测的成分,就只是把她看见的、听见的一板一眼地汇报给她,尤其是两个人用手机微信聊天的事。但她忘了,在这个过程中,她已经不知不觉把自己扮演的角色给如实招供了。

李载芳圆着眼睛一路听她说下来。最后,沉吟半晌,艰难地冷笑了一下:我给你说过,老田这个人有些个怪毛病。有时候呀,就喜欢搞怪。她笑得很难看,弄得她心里有幾分忐忑。

她没想到,当天晚上,她就收到了李载芳发来的微信红包500元。说是发给她的奖金。

那一刻,她明白,她与李载芳已经秘密结盟了。

只是令她更没想到的事还在后面。

刘景丽第四次登门的时候是一个人来的。她给她打开门的时候,她欢快而亲切地叫了一声李大姐,就像几辈子的老熟人似的。接着她就说是给田总来汇报公司的财务状况的,还扬了扬手中的黑色公文包。

当时,她立刻就联想到她第一次混在大群中来家时,老田为何要刻意把她财务总监的身份介绍给她。原来是为这一刻做铺垫的!她进而联想到,其实前面几次混在大群人中间来,都是为后面的单独来做铺垫的,好叫她见怪不惊。她一下子体会到老田用心之良苦,心思之缜密。

她眼看着刘景丽迈着白领丽人富有弹性的步伐轻快地上了二楼老田的书房。显然没意识到她会有任何威胁,显然没把她当回事。她那一对儿白皙修长的城里女人的大腿在她的脑海中明灭,她在心里舒坦地笑了。

她不知道那天刘景丽是什么时候走的。她知道的只是,吃过晚饭后,田树范突然拿了1000元钱递给她,说是不要跟房东纠缠,城里就是这样,什么东西都是水涨船高,说风就是雨,其实地铁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修到这儿呢。

她一下慌了,本能地伸手推挡着,嘴里说着推辞的话。

可老田笑眯眯地看着她说,这几天家里朋友来得多,你办招待也很辛苦,这也算是你的奖金吧!

她还在推辞,心中一片慌乱。老田突然虎起脸说,拿着!不给面子吗?!我老田在社会上混了这么些年,还从来没有送不出去的东西!

她只好讪讪地接过那钱。

当天晚上她失眠了。她一遍遍地分析老田给她钱到底啥意思?他和刘景丽会搞到什么地步?尤其让她不安的是,如今她又拿李载芳的钱,又拿田树范的钱,简直是两头拿钱。事情如果发展下去,会发展到何种地步?她该怎么办?她想起老田虎起脸说的那番话,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还真挺害怕的。

12

鑫都大厦1-21号,过去是一家爱马仕品牌专卖店,如今王异康盘下来,要重新装修为珠宝首饰店。

鑫都大厦是本市有名的高端奢侈品商厦。普安红们平时都不敢进的,因为进去了也是自讨没趣。

狗日的不差钱!能把这里的店面盘下来。这是普安红的第一反应。

王异康要换高档地砖,要重新吊顶,要包装几根廊柱,安装广告灯箱,还要安装一系列的玻璃橱柜。虽说是简单装修,但工作量也不算小。关键是,这趟活儿干起来特别窝心恼火,纯粹是被别人捏住了软肋,拿住了七寸,被迫地干。为的就是把那个半拉子工程的工钱拿到手。姓王的一定要等到这边的活儿干个差不多了,才会把上一段的工钱支付。这样,你拿上钱也跑不了,还得听候他的摆布,乖乖地把那套房子的返工活儿干上一部分,你才能拿上这里的工钱。等你把返工活儿也全部干完,你才能拿到全部的工钱。姓王的肯定是这么盘算的。普安红一边砸地一边想,越想越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被人牵住鼻环的牛,牛虽力大无比,可一旦被人穿了鼻环,今生就只能任人摆布。在乡下的时候,他见过几个棒小伙子想尽法儿给牛穿鼻环的野蛮场面,那皮焦肉煳的可怕气味,那牛的凄惨哞叫和汩汩眼泪,还有那被捆绑结实无法挣扎,只有肌肉在抽搐的四条腿……如今呢,他的鼻子上也被穿了看不见的鼻环,那就是钱。他没钱,人家有钱。城里的有钱人就靠这个摆布他们这些乡下来的土鳖。

干活他不怕,他恨的是这种屈辱。他抡起榔头狠狠地砸地上的旧瓷砖,砸得碎砖屑像子弹一样飞溅,沉闷可怕的“咣!咣!”声震人耳膜。连他自己都被那股子可怕的发泄震动了,他停下手,往四周看,发现刘召风和那个改电路的小工子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定定地看着他。

刘召风走过来给他散了根烟说:歇歇,歇歇,悠着点干。别着急上火。二人点上火后,刘召风深吸一口,烟气徐徐吐出弥漫在二人之间。隔着烟气,他看见了刘召风那一对凝聚在他脸上的眼珠子,仿佛大有深意。

其实,他一直不理解刘召风为何会轻易答应接下这一处工地。按他那种不饶人的脾性,

他应当和姓王的缠磨下去,不会这么轻易就缴械投降的。而且,最近他活儿一直干得心不在焉。干一会儿就停下,到大厦一层转来转去,东张西望,心事重重的。时常还与其他店铺的服务员聊天,也不知他与她们有什么好聊的?

这边的工程干得差不多了,他和刘召风去找王异康要钱。不料姓王的又让他们到那套房子去,把该拆的吊顶拆了,该砸的瓷砖砸了。说是赵鎏莺电话打疯了,他生意都没法做,觉都没法睡了。让他们过去稍稍应付一下,就把上一段的工钱给他们。

普安红怒从心头起,睁着两眼看着王异康道:王老板你差不多就行了!你在派出所是咋说的?!你他妈的……

话没说完就被刘召风硬生生按住,拉到身后。

他只觉得两个太阳穴嘣嘣地跳,脑子里轰轰乱响,连刘召风与王异康说些啥都没听进去。

出来后,刘召风拉住他,低声说:兄弟,听我的。哥哥我已经有盘算了,绝对不让咱哥俩吃亏。先忍忍,小不忍乱大谋。

他们又来到了建设路上的那套别墅里,把他们亲手铺的瓷砖一块块砸掉,把他们亲手钉起来的吊顶拆掉。赵鎏莺这回是彻底不相信他们了,天天都来亲自监工。她就活像个常胜将军,监督着他们这几个俘虏劳动。用她那种斩钉截铁的命令语气,把他们一会儿指挥到这儿,一会儿指挥到那儿。拿着她那张效果图给他们布置后面的任务。

普安红每天都强忍着一股邪火干活。从不与她说一句话,她吩咐他时,他就那么阴阴地看着她,看得她不寒而栗。

这天晚上下工后,刘召风喊他去喝酒。在酒馆那个最僻静的角落里,二人喝得酒酣耳热。他开始咬牙切齒地咒骂王异康和赵鎏莺。这时,刘召风看看四周无人,忽然把脑袋伸到他前面,压低声音说:兄弟,你要是条汉子,就跟我搞他姓王的一家伙。既泄了这股子邪火,也发一笔小财。起码顶你干几年的。你干不干?

刘召风的眼珠子在昏暗的灯光下灼灼发亮,充满了一种召唤的意味。而且,那股子偶露峥嵘、不可抗拒的力量,此时从他的眼珠子里,从他说话的语气中间,散发出来了。

半小时后,他们就来到了鑫都大厦外面的环形过街天桥上。此时夜已深,夜空只剩很少几家夜店的霓虹还在孤零零地闪烁着。鑫都大厦的钢化玻璃门早已锁闭,空无一人的大厦里黑暗沉沉。只有悬挂在玻璃幕墙上的巨幅广告灯箱还散发着温馨的光芒。

刘召风指着广告灯箱低声道:看,这大楼的玻璃幕墙是双层的,中间有一米宽的夹层。外墙挂的有广告,内墙挂的也有广告。这中间的夹层,就跟个小房子似的。待在里面,谁也发现不了。

普安红疑惑地望着刘召风。

刘召风又道:那天我发现,里墙有块玻璃碎了,没人管。等姓王的一开张上货。咱们晚上可以躲在里面。那些玻璃橱柜的锁头我研究过,好弄。对我来说,手拿把掐的事。

普安红趴在天桥栏杆上,边听边透过玻璃幕墙观察着大厦里微光映照下晦暗隐约的角角落落。刘召风说的,他听着像做梦。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人家是傻子吗?他稍一想就明白了症结,脱口而出:人家夜里有保安啊。况且我们咋出去?

所以这事一个人干不了,非得咱两个合作才行!到时候,咱们最好不惊动保安,一旦惊动保安。咱们一块上,只要把他按住一分钟,我就有办法让他睡觉,你放心。

他的两个眼珠子又灼灼发亮地盯着普安红看了。普安红先是打个寒战,定了片刻,那两个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忽然他感到一股热流被那两个眼珠子给唤起了,涌遍了全身。

13

在安放那个录音笔之前,李惠梅心里有过一番激烈的矛盾。不干吧,她已经拿了李载芳的钱。况且,她对李载芳与田树范之间的事已经产生了一种管不住的好奇。可是干吧,她紧张害怕,毕竟也拿了姓田的钱,那种羞耻甚至卑鄙的感觉,从心里直往上翻腾。说实在的,田树范对她挺好的,一点儿不拿架子。平常她做好饭摆上桌,他就招呼她一块上桌子吃饭。边吃边与她聊天,问她一些农村的事。也把他

这些年混社会的千奇百怪的故事讲给她听。他这个人阅历非常丰富,说话也非常搞笑。常常一个段子讲完,就张着嘴哈哈大笑,白米饭摊在舌头上。见她不笑,还问她,你咋不笑?说实在的,如果老田不是她要对付的对象,心里始终有防范,她早就笑了。甚至开始喜欢上他这个人也未可知。最近,他甚至开始给她讲荤段子。有天在饭桌上,老田忽然说,有个男人陪老婆到医院生孩子。医生讲,现在有种传感器,可以把产妇的痛苦传递一部分给孩子的父亲。男人就勇敢地连上了传感器。开始医生把20%疼痛传给男人,可男人毫无痛苦。医生又加到40%,男人还是毫无痛苦……最后,医生把100%的疼痛都传给了男人,男人还是毫无痛苦。这样,女人无甚痛苦就生出了孩子,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回了家,却发现隔壁老王手里捏着钥匙,脸色铁青死在了家门口……荤段子讲完,他就张着嘴哈哈大笑,笑得连小舌头都让她看见了。边笑,眼缝里的眼珠子还一眼一眼地瞟着她,仿佛要邀功请赏似的。那一刻,她终于忍不住捂嘴噗哧一乐,一瞬间彻底放松了警戒,甚至可以说是缴械投降了。因为她真的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他又趁热打铁地吹嘘自己,说我这个人能成功,主要靠情商高。你以为跟那帮当官的拉关系光凭个请客送礼就行啦?会请客送礼的多啦!关键他们都喜欢我!喜欢跟我在一起!跟我在一起他们就是开心!幸福!

他们之间的关系,硬是被他弄得像哥们儿似的。前一向听她在电话里跟普安红商量老人看病住院的事。他又主动拿给她一千元。

如今要对他下手,她真的有几分不忍。她无法想象,一旦被他抓住,她怎么办?

但掉过来想一下,她就知道自己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来自李载芳的压力,还有自己内心的那股驱动力,让她已经无法停下。

她是在端果盘进去的时候,安放那支录音笔的。当时,刘景丽隔着书桌坐在老田对面,把一些文件边说边递给他,一副汇报工作的架势。她紧张地放下果盘,倒茶。边倒边眼珠子暗中骨碌着寻找合适的位置。离得太远不行,声音录不清楚。他俩当时坐在窗边,窗台上是最合适的位置。可是他家的花卉是怕晒品种,都在窗台下面摆放着。窗台上空无一物,没遮没拦的。只有那只空花洒放在上面。她忽然瞟见窗帘,灵机一动。她假装去拿花洒,借机把事先打开的录音笔放在收拢成一束的窗帘布后面。

整个下午,她都忐忑不安地待在楼下的保姆房里。

她出来之后,才开始后怕,甚至后悔,觉得她放的位置太草率了,太危险了!如果他们到窗台前来个凭窗远眺,一定会发现那个该死的玩意儿。当时她只想着录音效果,别的全没想到,悔死了!他们会不会做这么个动作呢?她绞尽脑汁替他们着想,似乎想不出什么正当的理由。如果真是汇报工作,怎么会突然来个凭窗远眺?如果是调情逗爱之类的,更不会跑到窗户边上……且慢!那岂不是要先把窗帘拉上?这个可怕的念头如同一枚炸弹轰然爆响,她眼前一阵黑晕。待清醒过来,她再也待不住了。她把拖鞋拎在手里,赤脚蹑手蹑脚地上楼,慢慢靠近书房的门,侧耳倾听。里面毫无动静。耳中全是自己噗通噗通的沉重心跳。这里不可久留的,她蹑手蹑脚地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这个下午的光阴是如此难熬,时间之河好像凝冻了似的。她已经无法正常地感觉时间过去多久了,只有靠看手机来确定。两个小时过去了,没有发生什么,当她心情刚刚有些安定,她突然意识到天色已暗。窗外越来越黑,她突然联想到,那支录音笔有个小指示灯。当处在录音状态时,红色的小指示灯就会不停地闪烁。她心往下一坠,又出了一身冷汗。下午那会窗外阳光强烈,她并未注意到这个问题。这会儿窗外光线越来越暗,那个闪烁的指示灯就会越来越惹眼。他们怎么还没谈完?他们要谈到什么时候?!

你们不就是要干那个吗?!你们赶快干吧!赶快滚到那个宽得像床一样的沙发上去干吧!干完了赶紧走人吧……真受不了……各种焦虑而又烦躁的念头在她心中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没个踏实的瞬间……最终,她不得不提着鞋又上了楼。这回她拿上花洒当借口,胆子大了一些,靠门近了一些,她发现门缝下漏出一线灯光, 里面传来低回窸窣的谈话声。她略感踏实了一些。有灯光,那个小指示

灯不会太显眼。可是冥冥中的力量仿佛洞悉她隐秘的心思,灯光突然熄灭了。她的心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紧贴在墙壁上连动都不能动,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天,她才摸着黑,扶着扶梯下楼,两脚一下一下地捣着台阶,都不是自己的了。

她坐在自己的小床上,背贴着墙,两手握拳贴于胸前向不知何方神灵祈祷着……终于听见外面有了下楼送客的动静,最后是老田的招呼声。她理了理头发,抚了抚胸口。强作镇定地走出保姆间。

咋這么黑呀?也不开灯。老田咕哝了一句,然后吩咐道:把洗澡水烧上。把书房收拾收拾就睡吧。

她有了一丝小激动,颤巍巍地上楼,进到书房一看。桌上有果皮和大堆的瓜子壳儿,她奔向窗台,拨开那卷窗帘布一看:录音笔安然无恙,小指示灯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着。

当天夜里,她一夜没睡。她把门扣好,蜷在被窝里戴着耳机听那段录音。开始的确是在谈工作,围绕着什么融资的事,一块什么地的事,她听不懂。后来就转到去欧洲的话题上,两个人明显兴奋起来了,罗马、佛罗伦萨,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谋划着。再后来,老田的语调就不正经了。声音离录音笔也远了一些,但还算清楚。她听出老田不知有了一个什么动作,刘景丽说:别!今天别!出去了再说。不是……不习惯……小李还在。接着她听见老田说:别怕,小李我早摆平了。乡下女人,好弄!后面的她就听不进去了,只剩下老田那句话在脑子里反复回响:乡下女人,好弄!她觉得心脏就像被冰锥戳了一下,又疼又凉,弄得她浑身都发冷。前些日子有了几分好感的老田,忽然变得嘴脸丑恶,丑恶无比!她的心里咬牙切齿地冷笑着做出一个决定,从今天开始,她要积极地、尽其所能地帮着李载芳。这个家,要把它整得热热闹闹的,越热闹越好!

她再次在勤和居见到李载芳的时候,不禁暗吃一惊。几天不见,李载芳明显憔悴了,不知没有精心化妆还是怎么的,人好像老了好几岁。她一下明白了,一定是那段录音把她折磨的。她眼圈隐隐发青,眼白上布满血丝,像个小网兜似的兜住两颗反应迟钝,混浊疲惫的眼珠子。说实在的,她光鲜不再、沧桑萎靡的模样,让她既吃惊,又舒坦。过去那种一见到她,甚至一想起她,就沉重而酸楚的自卑感,忽然得到了释放,她觉得整个人好轻飘,可以飘扬到空中俯视她了。只有在这种状态下,她才觉得那种软绵绵的,发作起来怪舒服的,叫同情心的东西又回到了她体内。她开始绞尽脑汁,咬文嚼字地劝慰着她。但她明显感到那些话语虚假无力,还没有面前的白酒对她管用。

李载芳把瓶子里的酒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倒,虽也象征性地向她举杯示意,但根本不管她应和不应和。很快就把自己灌了个两颊绯红,絮絮叨叨。如今她在李惠梅这个乡下妹妹面前已经是个透明人了。她什么都不在乎了,把一切向她和盘托出,以求一快。

当年她是在建行做信贷员的时候认识老田的。老田年龄虽然稍大了些,人却很讨人喜欢,嘴巴特别会讲。那时候,她和她的顶头上司廖副行长已经对饭局厌烦透了,可只要是老田的饭局,她们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却心照不宣地都愿意去。在贷款方面,老田也很会办事,一切都中规中矩,含而不露,三个人默契到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程度。那些年老田公司的贷款几乎都是廖副行长拍板,她经手的。可以说,是她和廖副行长冒着风险为老田掘到了第一桶金。到了某某年金融系统整顿的时候,风声渐紧。廖副行长把老田和她叫到一起商量对策,只有她离开银行,才能确保大家都无事。廖副行长很仗义,说是跟老田讲好了,让她到老田的公司暂时屈就一下。老田更慷慨,当场把财务总监的位置许给了她,说是早就仰慕她的才干,求贤若渴了。后来和老田结婚,也是廖副行长一手撮合的。到了老田的公司,她也真是蛮拼的,使出浑身解数帮他把着财务大关。可以说,老田的江山,至少有一半是她打下的,这里面不仅有耗尽心血的辛劳和智慧,还有当年所冒的那种不堪回首,想起就后怕的风险。

然而,等她有了孩子之后,农村出身的那种禀性就发作起来,她就想和孩子在一起。对公司里那些烦死人的业务实在提不起兴趣,再加上自恃有功,可以吃老本了。就从公司里退出来专心带孩子。说起来这个刘景丽还是她

从远房亲戚里精心物色的,当初连个工作都找不上,为了留城低三下四找到她门上。是她看着可怜,人又老实,才要到自己身边精心管带出来的。谁知她离开公司才几年,她就成了田树范的一条狗。不,光是狗还不足以描述她的特性,她就是《农夫和蛇》里那条冻僵的毒蛇,一旦苏醒就要咬恩人的。当她发现刘景丽和田树范不对头之后,她警觉起来,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早晚会被刘婊子从这个家挤出去。她决定杀他个回马枪,她要重新回到财务总监的位置上,重新抓回财权。

“这男人啊,你一定要牢牢地抓住他的要害,抓住他的命门。就像一条蛇,你要捏紧它的七寸。就像一头牛,你要给它穿上鼻环,把牛鼻绳牢牢攥在手里。你一松手,他立刻就变成不通人性的野畜生!啥是男人的命脉,就是他的财产。”李载芳两个布满血丝的眼珠子里,散发出一股奇异而亢奋的目光,弄得她都有些害怕。

然而,七八年不工作,她回到岗位上也难以适应了。很多政策、法规、财务制度都变了。她经常被刘景丽和田树范合起伙来捉弄。被刘景丽那句“那你说咋办吧?”噎得喘不过气来。被她那张暗藏嘲弄的笑脸激得气血上头,手脚发颤,却又毫无办法。没办法,七八年家庭妇女的生活让她彻底落伍了,让她脑子都锈住了。她提出要在公司占股份,却被田树范以公司早已与别的公司合股经营,他无权为她划拨股份为由一口回绝。有姓刘的婊子在那儿把持着,她连田树范究竟有多少财产都弄不清楚。只能过着每月从田树范那里讨要生活费的日子,简直像个高级乞丐,简直像给田家带孩子的保姆!

她感慨地给李惠梅讲,不能找所谓的成功男人。因为成功男人一般都精力特别旺盛。不旺盛经不住那成功之前的九九八十一折腾。可也正因为精力旺盛,一旦他成功了,有条件了,就要找各种各样的女人发泄过剩的精力。田树范之所以要搞刘婊子,根本原因就在这里。有一回,她无意中在网上看见,韩国对屡教不改的强奸犯实施化学阉割。她一下子找到了灵感,找到了救星。她知道那是一种药物注射的办法。她就在网上查了很多资料。最后,她还找了一个信得过的医生朋友密谋,想趁老田治他的慢性病的时候,悄悄给老田来这么一家伙。她出20万都行。可那朋友是个窝囊废,有钱不敢挣。

李载芳把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情一股脑倾倒给她,她一时真有些接受不了。刚开始,她震惊,震惊之后是舒坦和放松。她没想到,李载芳光鲜生活的背后还有这么多糟污。她觉得终于可以在精神上和李载芳平起平坐了。可听到后来,她就觉得恶心和害怕了。

李载芳不知何时抽起烟来了,此时眼圈发红地吐出一缕青蓝色的烟雾,没轻没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用那种酒后硬直的口气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别相信任何男人!唯一可靠的,只有这个!她拇指和食指捻动了一下。

听到这句话,那种恶心感泛了上来。她觉得她和普安红的关系,都被这句话亵渎了。她不能再像刚才那样随声附和了。

她说:那不一定。她的语气决绝坚定,可以说是对她的断然否定。

她看见李载芳一愣,然后笑了一下,说:你是说你家小普?别忘了他现在可是个穷光蛋,吃着你的软饭。等到他有钱了,你再看看他的真面目。说罢,她打了个酒嗝。

她看着她那副痞相,只觉得一阵作呕。

14

普安红觉得自己要被烤熟了。他看了眼对面的刘召风,发现他也像瘟鸡似的闭着眼,耷拉着脑袋。他整个脑袋都晒得通红,细密的汗珠子正慢慢汇聚成流,从下巴上无声地滴落。他可以想象到自己也一样。他们都未曾料到在这道不足一米宽、密不透风的玻璃夹层里,在半下午炽烈阳光的暴晒下,温度会达到烤箱似的程度。他这时才想起关于小孩子在锁闭的小轿车里被活活晒死的传闻,心里起了一阵恐慌。但感觉自己似乎还没到昏厥的程度,只得咬牙坚持下去,因为此时已是骑虎难下了。

其实本来他还犹豫不决,并没真下决心。可是最近他又不断受到新的刺激。他拿不回家里多少钱,可李惠梅的手上却越来越大方。她关切地问他钱够花不,还主动拿钱给他。可

越是这么着,他的一颗男人的自尊心越是饱受蹂躏。他一度怀疑她到底干什么工作来钱这么容易。有一次检查她手机的时候,发现她常常500、1000地从一个“怕黑女人”那里收到微信红包。在他的一再逼问下,她终于坦白是在李载芳家里当保姆。这个消息把他深深地刺激了。这个李载芳本来就是他的噩梦,也是村里很多年轻人的噩梦。他们还在村里不敢走出来的时候,每次扎堆聊天,只要提到她,大家就把她编派得不成个样儿。可没想到,自己的老婆却巴巴儿地跑去给人家当女佣了,而自己还连屁也不能放一个。不知怎么的,他把这仇恨全都寄托在姓王的头上了。从那时起才下定决心要干这一票。

他觉得刘召风是老手,肯定不止这一回了。刚才要进玻璃夹层的时候,他以为要等到大厦快关门人少时再进,因为缺的那块玻璃离地面有1米5左右的高度,需要攀爬一下。可刘召风说,人越多越好。人越多,保安越注意不到。顾客看见怕<\\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尸求.eps>。现在的人都忙自己的,没有一个会管闲事的。只要与自己无关,他们连想都懒得想一下。果然,他们就那么当着熙来攘往的人流爬进玻璃夹墙里。或许人们还把他俩当修理工了。他暗暗觉得刘召风胆大心细,定是此道高手。想到这一点他有了几分踏实的感觉。他又一次望向对面的刘召风,见他微微睁开眼,流进眼角的汗水搞得他挤眉弄眼的,最后从裤兜里掏出矿泉水,又掏出一袋花卷,扔给他一个,低声说:吃!夜里还有力气活儿呢!

他看着刘召风鼓着腮帮子嚼着花卷,又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地灌矿泉水,好像狼吞虎咽吃得很香。本来紧张得毫无食欲的他,竟然也受到鼓舞,产生了一丝食欲。

吃饱喝足,太阳慢慢落下去了。玻璃夹层里的温度好受了一些。他学着刘召风的模样,把矿泉水瓶子枕到脑袋下面,平躺下来。在一片燠热之中,他的脑子渐渐陷入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一些牛头马面轮番登场,此起彼伏,梦境极为怪诞压抑。

当他再次醒来时,周围已是一片黑暗。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才发现一丝微光中悬浮着一张人的侧脸,懵懂之中他先是一惊,接着才认出那半张脸是刘召风的,那颗眼珠子晶亮晶亮地悬浮在黑暗中,散发着莹莹的光泽,像夜猫一样专注地凝视着什么地方。他爬起来凑到缺块玻璃的那個方洞沿上,这才发现,微光来自大厦一角那个值班室。只见那个秃顶保安坐在门口的靠背椅上,懒洋洋地打个哈欠,又竭尽全力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然后拾起立在地上的手电筒揿亮。手电光胡乱扫射着巡视过来。他俩赶紧低下头去。过了一会,他们看到那团光晕摇晃着上了楼。又过了20分钟,光晕又摇晃着从楼上下来,摇晃着进了值班室。接着,从值班室发出的一缕微光也彻底熄灭了。

整个大厦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借着玻璃墙外街道上漫过来的路灯光,他看见刘召风脑袋伸在方洞沿上侧耳倾听着。片刻之后,忽然听到他用气声说道:睡着了。咱动。

他不知刘召风如何听出保安睡着了。他的耳膜里只有自己那越来越轰响的心跳声。他的脑子似乎也无法思考了,只能盲目地跟着刘召风干。他看见刘召风小心翼翼地翻爬出窗洞,两手紧扣住玻璃沿,无声无息地降落在地面上。他也如法炮制地爬出了玻璃夹层。刘召风把他的脑袋用手揽过去,贴着耳朵用气声说:咱们得先把保安控制住。不然太危险。他已经睡着了,我听见呼噜了。待会进了门儿,你把他两只手抓住,朝后面拉住,千万不能松开。其他事情我来,听懂了吗?!他脑子里嗡地一响:不是说……不是说,尽量不弄人吗……咋变了?

<\\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1#\链接\尸求.eps>话!不控制他,咱们咋干?干了咋出去?刘召风虽然用的气声,但语气极为严厉,他从未听过他如此严厉的语气。而且他的手抓着他的后脑勺也配合着那语气用力摇了他一下。他觉得除了服从别无出路。

不会死人吧?他颤颤地问了一下。

不会!放心。手又抓住他后脑勺坚定地摇了一下。

从这一刻起,他真的像是在噩梦中梦游了,心脏的猛烈跳动是伴随始终的节奏鼓点。他懵懵懂懂地跟着刘召风潜进那间小小的值班室,他隐约辨认出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形。他蹑手蹑脚走向床头,仔细辨认一番后,猛出手抓住他的

两条胳膊往后一拉,死命向下压住。就见刘召风已跳上床骑在那人肚子上。那人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呃”,一团白毛巾似的东西就闪电般地捂在了他脸上,只剩下呜噜呜噜的动静。

普安红能感觉到那两条胳膊拼了命地挣扎,可他死命把它们向反关节方向压着,把那拼命的挣扎压成无奈的抽搐。那一刻,普安红拼力调动着全部意志干这件狠心事。他虽然打架无数,可那是惹着他了,惹起了他的仇恨。而手中的这个人从没惹过他……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他看见他的两条腿也在使劲蹬着、挣扎着,可刘召风牢牢地骑在他肚子上,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人终于不再挣扎。他明显感觉到,他的胳膊软了下来。

他看见刘召风掏出手机揿亮,照了一下那个人的脸。那个人的鼻孔里流出一道血迹。两只眼睛茫然地望着眼前的虚空。他的心里哆嗦了一下。

手绑上!绑到床头上!刘召风从裤兜里掏出一捆绳子扔给他,简短地命令道。

他手忙脚乱地把那人两只手绑在床柱上。他看见刘召风也在干同样的事,绑的是脚。

嘴塞上。刘召风又把那团白毛巾扔给他。

他机械地把毛巾塞到那人嘴里,这时他才感觉到毛巾是湿的,散发出一股化学药品的味道。

刘召风过来检查了一下他绑的两只手,又把毛巾往嘴里捣了捣,捣结实。他用手机照着亮,拉开桌子的抽屉,找到一大盘钥匙,然后对他挥了挥手。

出门的时候,他气声问了句:他……不会死吧?

少啰嗦!干正事!

刘召风这回没用气声。

他们来到王异康的店面。在大厦里,店面没墙都是开放式的。刘召风让他用手机照着亮,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皮夹子,拉开拉链,里面是两排金属的各式各样的钩子、探针似的东西。他用那些钩子似的东西捅到玻璃橱柜的锁眼里,不知怎么捣弄几下。锁子就弄开了。他伸手进去,把那一个个别在盒子上的、散发着晶莹璀璨的细碎亮光的戒指、项链、手镯统统野蛮地扫到口袋里……

15

这一次去勤和居,李惠梅的心情异常放松,可以说是遇见李载芳之后最轻松的一次见面。她知道,上次偷拍的那段视频,一定把李载芳打击得不轻。那段视频连她看着都受不了。她没想到田树范与刘景丽会下流到这种程度。当时她甚至决定删掉这段视频,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可是,她又舍不得,农村多年的艰苦劳动使她异常珍惜劳动成果。她就为自己找理由,其实理由非常充足,那就是李载芳的态度。李载芳说过,不管拍到什么,一点都不要删,要原汁原味、一丝不苟地呈送给她,她有大用。李惠梅明白,她这是要抓老田的把柄。也就是她嘴里常说的“软肋”或者“七寸”,一旦把这“七寸”捏在手里,就像乡下人牵住牛鼻绳一样,那牛你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而如今,要做到这一丝不苟,就得把田刘二人一丝不挂地呈送给她,不得遮遮掩掩。

当她见到李载芳的时候,她不由得同情她了。她比上次更憔悴了。甚至脸上隐隐显现出黄锈似的块块褐斑。细密的皱纹在额头、在眼角随着表情的变化而时隐时现。她只不过晚到了十分钟,可李载芳已经等不及地喝上了。从她那双拉满红丝的眼睛,她敢肯定,最近她一直在酗酒,也许天天晚上睡不着觉地谋划着怎么对付田刘二人。

她先是向她汇报了最近的情况,她反复提示刘景丽最近没到家里来过。找准一个时机,她奉劝李载芳要想点办法,及时把田树范拉回来,让他悬崖勒马,别把这个家毁了。

拉回来?你以为我还要跟他维持下去?我要让他倾家荡产!我要跟他鱼死网破!你等着,好戏还在后面呢!

李载芳那一对儿美丽的圆眼珠此刻鼓凸出来,里面射出两道斗志昂扬的亢奋光芒。

她悄悄擦去脸上的吐沫星子,没料到她的劝慰竟适得其反,心中又尴尬又恐慌。说实在的,这一切本来不都是她期待的吗?为什么真的发生时,她又害怕了呢。表面上看,她是害怕李载芳把事干绝了,最后把她也抖搂出来。但即便刨去这层因素,她还是不愿意事情向极

端处发展。她天生就是这么一副犹犹豫豫的性格,很多事情,就这么错过去了。

两个人一时都无话,她无声地凝视着搁在桌子上的手。漸渐地一个晶莹发光的小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就是戴在右手无名指上的那枚钻戒。她差点儿把它给忘了!她是专门戴着这枚钻戒来的。一路上她都在想着,怎么让李载芳注意到这枚钻戒。她并不是要向她炫耀一枚钻戒,她深知,在这方面,她下辈子都别想跟她攀比。那她想炫耀什么呢?她想炫耀的其实是普安红对她的好,她想炫耀的其实是,她虽然很穷,也许一辈子都要这么穷下去,但她有个好男人。她一路上都在回味那个晚上,普安红打电话让她无论如何也要回趟家,最后她不得不向老田请了假,坐了1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回了家。回到家她才知道这天是她的生日,她已经好多年没过过生日了。在他们简陋的出租屋里,当普安红把32根蜡烛一根根点燃,一根根小心翼翼地插在蛋糕上的时候,她望着他那张满面风尘,既疲惫又刚性的脸孔,从心底深处翻涌出一股股温泉般的感动。而当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从盒子里捏出那枚晶莹剔透,仿佛夜空中一点星光似的钻戒时,她震惊了,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是工资结下来了。买给她的生日礼物。她问他真的假的?他说,当然是真的!这个不能搞假的。她问他多少钱?他说是万把块钱吧。当时她就一阵心疼。责怪他乱花钱。他看了她半天,最后喃喃地说:就一次。一辈子就这么一次,还不行吗?

看着他那副有些空茫的眼神,她心疼了,又心疼钱,又心疼人。还有就是那种巨大的震惊和感动,那一刻她的心里好复杂,从没这么复杂过。那复杂化作温热的泪水从眼眶里渗出来。那是一个也许要铭记一辈子的夜晚。

她当时就决定,她一定要把这枚钻戒戴给李载芳看。然而,当她今天看见李载芳的模样时,她却后悔了。她真的不想再刺激她了。她悄悄地把手拿下了桌子。偏偏这时李载芳拿出一支录音笔给她交代起来。李载芳说,她还缺点关于公司的信息。让她在姓刘的来时注意搜集一下。

“真正内幕的事情,他两个不会在公司谈的。你一定帮我收集一下,这对姐姐很重要,至关重要!再说,这又不是录那个,你别怕!”看到她有点神不守舍,李载芳特意对她强调了一番。

她不得不伸手去接那套更高级、录音效果更好的设备。李载芳就在这一刻一把抓住她的手摩挲着,她知道那摩挲是在强调着她们的亲密关系。她的一对儿大眼睛、布满血丝的大眼睛,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她,里面充满了恳求,甚至还有一丝绝望的意味。她真有点受不了,她的右手难捱地被她双手捧握着、摩挲着,只想着尽快解脱。当她感到那双手稍稍有些松动,她立刻就把手抽出来。也许是抽得太快了。她听到李载芳咝的一声,就拿眼睛去她的右手上寻找,于是她注意到那枚钻戒。是钻戒把她划疼了。

钻戒?她慢慢地把她的手拿过去,盯着那枚钻戒审慎地看了半天,抬起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她心慌而又难堪,只得垂下眼皮不作声。

你该把钱攒起来……买这些东西干啥?

大概李载芳觉得她的钱都是她给的,她有权利这么教训她吧。以她眼下的经济状况,还不配消费这种奢侈品吧。她忽然觉得一口气憋得难受,脱口而出道:是普安红给我买的,生日礼物。他的工程款结下来了。

噢……。他,现在开始包工程啦?

她有些慌:那、那倒也没有。还是给别人帮忙,不过,老板仗义。

从李载芳那一声略微拖长的“噢……”,她就知道,她还是受到了刺激。

李载芳把这个话题掐断。开始给她讲解这套设备的用法。不过,她看出来,她讲得有些心不在焉。讲完之后又叮嘱她一些注意事项。临走时,却又突然拿起她的手,盯着那枚钻戒仔细看了看,低声咕哝了一句:不会……不会是锆石吧?边说边瞟了她一眼。

16

锆石?什么意思?她是什么意思?她总觉得李载芳这句话不怀好意,就像一根纤细的刺扎进肉里。不碰则已,一碰就疼。她必须把

这一点搞明白。

她来到了新民路,城市繁华地带的商业街。珠宝首饰店鳞次栉比。

她走进福润德首饰店。她第一次进这种高档首饰店,有些心虚气短。那一件件珠光宝气的首饰,还有那标价签上一串串长长的数字让她有些头晕目眩。

请问锆石的戒指,有吗?她干咽了一口唾液,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这里不卖锆石戒指。

那,哪里有卖的?

这条街上都不卖,这条街上都是高端产品。不过,别处有的店里,您买了钻戒,或者翡翠之类的,他可以随赠锆石戒指。那个所谓的销售经理,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她的心一下凉了。她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愣愣地站了片刻,咬牙把右手伸到那个店员面前,强堆笑脸问道:那,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我这个戒指是钻石的,还是锆石的?

店员只扫了一眼,就反问道:您是在我们店里买的吗?

她茫然地摇摇头。

店员摇摇头:抱歉,非本店售出品,我们做不了鉴定。

出门时还满足踏实的一颗心,忽然空了,悬吊起来了。普安红说了,是真正的钻戒。他从未骗过自己,现在呢,也开始骗了吗?不搞清楚这个问题,她干什么都没心思了。她掏出手机给普安红打电话,问他是在哪家店买的钻戒。她听出他愣了,慌了,先是告诉她一家叫“春色满堂”的珠宝店。后又问她打听这个干什么。她无心应答,随便敷衍了两句就挂断电话。她向路人一打听,“春色满堂”就在这条街上。

可是,当她向“春色满堂”的店员出示了那枚钻戒后,对方反复检视了半天,最后说这不是本店的售品。她急了,一口咬定就是在这家店买的。是她老公买给她的生日礼物。店员说,有发票吗?

她丧魂落魄地走出了这家店,她不想再朝普安红索要发票。不想为这件事在二人之间产生裂痕。可是,她又忘不了李载芳那句话:男人都是骗子!没有一个靠得住的!她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她的普安红也是一路货色,如果那样,她的精神支柱要塌!

她走了一家店又一家店,人家都以不是本店售出品为由,拒绝给出任何意见,哪怕是参考意见,哪怕他明明知道。总之,不是他的售出品,他不会多揽一点事的。

李惠梅相信总会遇到好心人的。這一点终于应验了,是在一家叫作“淑女心事”的首饰店。

其实她问的那个店员已经准备像前面的店员一样打发她了,这时,旁边的另一个店员忽然凑了上来。把那枚钻戒要了过去。他把那枚钻戒在手指里转过来转过去地看,还时不时地抬起眼睛看她。边看边沉吟着,一言不发。最后,他拿起圆珠笔在宣传册上画了一条黑线。他左手举着宣传册,右手捏着钻戒贴在那条黑线上方,眼珠透过那透明的晶体观察了一番。连他的同伴似乎都对他的行为有点莫名其妙,看了他一会儿就走开了。

最后他开口了:你是在哪里买的?

她摇摇头说,我老公买给我的,生日礼物,我不知道他在哪买的。

这样的,就我看应该是钻戒没问题。不过,要出权威的鉴定意见的话,你留个基本信息给我。

什么基本信息?

就是你的姓名,电话,身份证号等等。

那你们钻戒也要留下?

是的,要鉴定嘛。

要收费吗?

那人一愣,说,要收一点的。

她觉得那人前面的表态已经足够,她不想再深究下去,就认他这句话吧。她说,那我,再考虑考虑吧。她收起钻戒准备走。

这时,那人忽然说:你想卖吗?我这里高价收购?留个电话吧。

不卖。她说。

但那人两眼紧盯着她,显得有点紧张,好像对此十分在乎。她不好拒绝这个唯一愿意多搭理她几句的店员,只好补了句:回家商量商量再说吧。

电话留下吧?那人把一张空白小票推给她,恳求地望着她。

她把电话抄在了那张空白小票上。

17

蒋汉威紧盯着刑警大队发过来的协查通报,眉头渐渐锁紧。片刻,他给刑警大队的哥们儿杨笊篱打电话:笊篱,鑫都大厦的那起麻醉抢劫案,线索是哪儿上的——对,就那个女的。

是“阵地控制”那边儿上的。他们在珠宝首饰业的一个耳目给的情况。那女的他当时看着就不像个戴钻戒的人,可能是销赃打听行情的。他要过来仔细一看,不就是王异康家的东西嘛,就赶紧给队上报告了……咋的,你那儿有情况?

没,暂时没。

挂断电话,蒋汉威在警务室踱起了步,踱了一圈又一圈。终于拿起协查通报,拨通了上面的那个手机号。

半小时后,叫李惠梅的女人坐在了蒋汉威的对面。蒋汉威放出那一双刀锋似的目光,盯着女人的脸。女人开始坐立不安,良久怯怯地问:蒋警官,找我啥事?

把手伸出来。

女人迟疑了一下,把手伸给他。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那上面的戒指,指着说:把戒指取下来。

女人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渐渐有了恐慌,把戒指撸了好几下才撸下来,递给蒋汉威。

蒋汉威拿过戒指,对着电脑里仔细地比对一番后。转过脸问女人:戒指哪儿来的?

女人声调虚怯地说:老公送的,生日礼物。

老公哪儿来的?

買的,怎么啦,蒋警官?你这么盘问?

买的?——偷的!这是人家王异康店里的!鑫都大厦的“7·18”麻醉抢劫案,你不知道?!你看看,你看看!

他把电脑转向女人。女人目光狂乱地在电脑上扫来扫去,那上面全都是“7·18”案件情况和丢失珠宝首饰的清单和照片。女人慢慢抬起手捂住嘴,仅仅露出的半张脸现出痛苦扭曲的表情,一阵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泪水随之从眼睛里扑簌簌滑落。

我没给你们调解好吗?!王异康没给你们工钱吗?!他妈的!给老子来了这一手!

女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一手撑住凳子沿,一手抚着胸口,闭着眼睛张着嘴喘息着,眼看着支撑不住,顺墙出溜下了地。

蒋汉威奔过去猛掐其人中,又喊协勤员端了一杯凉水来,喷在她脸上。女人苏醒过来,两眼空茫绝望地望着虚空。

蒋汉威急切地喊着说:你赶快打电话,无论编个啥理由,把他给我叫来。对了,就说你中暑啦!我给他写个到案经过,算他个自首。你劝他给人家配合好,赶紧把另一个交代了,还能算个立功!这样算下来还能少判个三年五年的……

见女人愣愣的没反应,蒋汉威急眼了,两手抓住她肩膀猛烈地摇晃起来:你咋不动!赶快打呀!刑警队都出动了,落到他们手里你老公就完啦!起码十年八年的大刑!你打呀,这年头你往哪儿跑,到处都查身份证,到处都查流动人口,你跑不了的,赶快打呀!我是在帮你,你他妈的傻了吗……

蒋汉威的对讲机响起来:老蒋,老蒋,我笊篱!你房子落实了没有?人可是你管区的流口,手要快呀!

蒋汉威按住通话键胡乱答应着:快了快了!电脑中病毒正恢复着哩……

当他再转过脸的时候,他看见泪痕未干的女人已经把手机举到了耳边:安红,你快过来一下,我中暑了,就在明德路,小司发艺门口……

尾声

4个月后,李载芳通过协议离婚取得巨额财产。她为同乡普安红案件向受害人王异康垫付了未能追回的部分珠宝损失约20万元,取得了受害人谅解。加之普安红有自首情节,并能配合公安机关积极检举揭发同案,从轻判处有期徒刑4年。

责任编辑 孔令燕 何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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