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2019-01-21 02:03曹明霞
当代 2019年1期
关键词:老苏大川刘洋

曹明霞

苏云峰深谙对付女人之道,从年轻始,基本就是要文有文,要武有武。不然,他娶不到刘洋。

刘洋也算文武兼备,昆乱不挡。演过戏,又有点文化,懂风月亦解风情,只要她愿意,几分钟内,就能让男人壮怀激烈,心旌摇荡。比如,她对权力欲强的男人,会用一些“龙颜”“圣上”这些看似调侃、实则阿谀却并不肉麻的小词儿;碰到有点浪漫的,那更是有了用武之地,三言两语,同类对暗号一样,瞬间知己。她这一本事,跟苏云峰分不开,耳濡目染,日久熏陶,相当于一个人不经意间跟了一名名教练——有禀赋者,杠上开花。天资平平,也不会再死木头一块。

不说话时,她款款落落,低眉敛眼,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像一个有几分内秀的才艺女子,跟风尘又有不同,也远离了演戏的兰花指习惯。总之吧,你也说不上是哪儿,她总是流露出那么几分与众不同。后来,网上比较流行“撩汉”一词儿,对,她的不经意间,就是有点撩汉。苏云峰沿用了东北话,说她“撩骚儿”,说她闷巴出出,不显山不露水的,最能撩骚儿,也是骚浪。

刘洋反驳他不礼貌,粗俗,管他叫焦大,老焦,焦大哥。当然,这都是指《红楼梦》里的那个马夫了。有时,她还称他西门,西门同志,老西,即《金瓶梅》里的那个色徒。老苏都不同意,也严重反对。他觉得以自己目前的状态,应该是贾政,贾老爷,贾老爷的生活,怎么能跟那些下流坯联系在一起呢?由此,他看刘洋的眼神,加了几分轻蔑、愠怒。这样的脸色,对刘洋来说,也是陌生的。从前,他可不是这样啊!老苏年轻时是搞戏曲研究的,一个冷门得没有观众的行当,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如今,三十年过去,老苏已脱离了本行,转战成一名机关干部,进而,老干部。在他心中,曾经熬心费力评过的那些花花草草、脂脂粉粉,现在想来,似朝露,如云霞,天边的锦绣……

刚才,刘洋边洗碗边让老苏递给她一件什么东西,老苏慢腾腾的。她催促他,老焦,焦大哥,能不能快点?

头没抬,也能感觉到空气凝重了,变沉了。老苏那只正递东西的手,铸在半空中,面沉似水,他像没听懂一样问:什么?你说什么?谁是焦大?

三个连问句,让刘洋有点蒙。那语气,冷得如寒流。平时不是经常这样开玩笑的吗,怎么,这一段,越来越长脾气了?最近老是出现这种空气紧张,说话不默契,到底,哪儿出了问题?

刘洋嘻地一笑,说琏二爷,琏二爷怎样?

老苏“啪”的一声把那块毛巾掷到灶臺上,转身进屋了。

刘洋洗碗碟的手像她的心跳一样,加快了。一个时期了,老苏的脸翻得比狗还快。从前,他们不是一直这样吗?刘洋触景生情地给他起过很多绰号,他也没少叫她呀,孙二娘,小金莲儿,古今中外的舞台上下,但凡有名的,他觉得她像什么,就随口叫她什么。随时随地,移步换景,她从来没生气。倒觉得清贫的老苏嘴上镶了金边儿,别人的嘴里说出的话有时像话,有时像屁。而老苏,每一句话从他嘴里吐出来,都拐多少弯儿,滚来滚去,有珍珠的效果——好听,好看,好玩儿。比金银钻戒还让女人开心呢。那时,练水袖功却喜欢跳狂野现代舞的刘洋,被老苏谀为中国的艾斯米拉达,刘洋也像艾斯米拉达一样,从心底爱上了这个不俊的男人。他们就成婚了。

生活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它流走了岁月,也流走了人心?从前只会演戏的刘洋,现在也经常哲人一样思考了。老苏变了,变得很多。他从清瘦的一百多斤,变成了现在这近二百的吨位,光那个肚子,就得占一半分量吧?主要是胃肠,都变得铁石一样硬,能不沉吗?从前,老苏还是苏研究员时,他们可不是这样,那时他们假戏真做,贫穷而快乐,吃着吃着饭,就能舞唱起来,又是挑水又是耕田的,董永七仙女说扮就扮。而现在,她白天无论穿得多么漂亮,他都视而不见了。只有夜晚,夜晚的时候,还算对她横竖不嫌。说他是焦大,琏二,委屈他了吗?

刘洋是个胳膊折在袖子里的人物,任事不低头。可以撩汉,但绝不肯伏低做小。她弄不清楚老苏的脾气为什么越来越大,也懒得弄清。他想装贾政,扮大老爷,她还不愿意当那个呆木头一样的王夫人呢。刘洋把碗洗完,又去卫生间把自己洗漱干净,回到沙发上,认认真真地看起电视,自娱自乐,不惯着他。

电视演了有一集的工夫吧,老苏出来说闷,热,走,楼下凉快凉快去。

纳凉?也好,这七八月的华北,白天黑夜,屋里屋外,都不是好待的。刘洋见好就收,她披挂上长裤,高帮鞋,小区里的狗太多,去楼下要防止它们舔着。刘洋非常非常讨厌那些满地出出溜溜的狗。

小区的人很多,这是一片城中村,当初开发商没有经验,把村民和外来户的房子完全盖在了一起,这样房价就非常便宜。刘洋他们那时两个孩子,都在上中学,经济困窘,就把房子买在了这里。小区的村民们,没了地种,就开始一年四季,都在楼下坐着。无论冬夏、早晚,他们像上班一样,到了时间,就出来,东一堆西一堆,一般的时候是冬天随着太阳,夏季,乘着荫凉。远看,围坐一圈的他们像在开会,周围吐满了痰渍。刘洋是个洁癖近乎病态的女人,她走道要小心翼翼,有时突然一扯老苏,因为老苏走路喜欢仰脸朝天。对于这种突然的一扯,吓一跳的老苏,当然也很愤怒,他会教育她什么水至清则无鱼之类,刘洋不理那套,警告他一会儿进家门,鞋子要脱在门口。他们为

了这些,经常吵嘴,有时,甚至几个小时几天不说话。到了这种时候,无论是苏云峰的文武之道,还是刘洋的雪月风花,都苍白无力,自娱自乐的精神也提不起神儿。刘洋非常后悔把黄金地段的五十平方米,置换到这么偏陋的城中村,光图宽绰了,周围环境的日益不妙,让她糟心,一天比一天沮丧。

有一次,她去看从前一个小姐妹的演出,自己也弄得花团锦簇的,可是,出了门,第一脚踩上狗屎;第二腿,裙子被挂了。坐马车换驴车地费了大劲赶到剧场,戏看完,再向回走,乌泱泱的人流,一会儿就变成杳无人烟了——老苏那天还出差,她一人跌撞着走回家,黑黑的小区又是一脚狗屎。当天晚上,及至后来的很多天,刘洋趴在床上,呆看墙壁,不说话。

一个狗屎,就吓成那样?

走路远点,就活不了了?

看个戏,这么多天回不过神儿?

以上是老苏的理解。刘洋对他摇了摇头。眼神儿神圣。第一次,她没有跟他开玩笑,没有用俏皮话对付他。

后来的日子,刘洋就抱怨小区了,她跟女友王玲玲描述,在他们小区,每天,狗屎是随便踩的,擦肩一过的人们,大多还保持着甩鼻涕的习惯,赶上风天,很倒霉。有个小伙子尿急,还把尿撒在了电梯里,尿流冲断电闸,电梯停摆一天。刘洋家在二十多层,爬上爬下,腿上的肌肉直哆嗦——“心惊肉跳”这四个字,让她亲眼看见了自己的实践。不仅如此,后来,一些人养的大狗,也在电梯里撒尿。大热的天,能把人臊死。还有,刘洋非常不理解,那痰,你往哪儿吐不好呢,为什么偏偏要吐到电梯的地面上?那么小的地方,又是钢板,你怎忍心?刘洋愤懑地向王玲玲倾诉,也对老苏提出这些质疑。老苏一般时候给予沉默。偶尔,四两拨千斤予以回击。

她说:

这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尿点尿吐点痰,就不是人住的地方了?

老苏家在农村,对农民有感情。

不光是尿点尿吐点痰的问题,是素质,素质太差!

你还血统论呢,谁的素质不差?

知道讲卫生的人,就不差。人跟狗,还是要有一点区别的。不能像猪狗。

脏点,乱点,就是猪狗了?

我看还不如猪狗!

张嘴猪狗,闭嘴猪狗,按你这标准,农村人都该送到集中营去呗?

你个女希特勒,女暴君。多亏你只是个演戏的。老苏又加了一句。

我没有希特勒的能耐,也没那么大的权。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想离开,离开,不在这儿住了!

你想住到哪儿?哪儿好?哪儿对得起你?老苏眯起了眼睛,他讥讽她,说那个什么什么海,好,那里好,你去得了吗?人家要你吗?

老苏没把那个什么海说出来,刘洋也明白。她说我去不了,你也照样没份儿。

老苏说我压根儿就没想去啊。城中村,接地气,天天看乡亲,挺好。

你这是放屁!刘洋很愤怒。

老苏说那个什么海你去不了,省府大院儿也行,也不错, 24小时热水,有保安,有……没等他说完,刘洋的一只枕头向他飞来。

又一日,刘洋说:现在的人,都用未来的钱,享受当下的生活。咱们也按揭,也花未来的钱,过今天的好日子。

她報了一个小区的名字,老苏知道,那个小区,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要四百万,还是毛坯。

她还鼓动:人家那些年轻的,都能想开,要靠攒,得什么时候攒到头啊。再说了,现在的钱这么毛,攒在手里冰棍儿一样化,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咱们。

老苏说,老夫当不了愚公了,背不动大山了。老夫还想多活两天呢。

喜儿呀,老爹实在不行了,太穷。你还是另嫁吧。女人想过上好日子,还得嫁一嫁。

另起炉灶吧。

又一只枕头飞来。

若论穷,你老苏年轻时不是比这更穷吗,房无一间,钱无一沓,手中有的,是一个半大的儿子。那时他许诺,虽然现在一无所有,但是等孩子长大了,能自立了,他就会给她幸福,让

她天天快乐。现在,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他们也老了,他给她的幸福,在哪儿呢?

一出门,就一股闷热的气浪。华北的夏天,真是热死人。刚才迈入电梯时,刘洋下意识地捉了一下老苏的胳膊,扯他。电梯地面不干净,老苏走路喜欢仰着脸,他不在乎脚下。她一扯,他一梗,态度非常坚决,并不领她的情。刘洋恍悟,老苏这是有谈判的意思了。一段时间了,总是他提议散步,出来走走。走走间,不经意,他就会打退堂鼓,表示他愿意给刘洋自由,让她过好日子。老苏的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呢?年轻时两人争争吵吵,高兴不高兴,也闹了无数次,但从来,没有说过分开。现在,他一再地提到这个话茬儿,表示愿意单过。富易妻,贵易友,他个苏门庆,苏焦大,当了个破副处长,也要又易妻又易友了?不是这样,他到底有什么别的打算?想到这,刘洋的心里又愤怒又灰暗,腿一软,她不想走了,几步奔到凉亭,挤一挤,坐下来。

土土鳖鳖的凉亭,已经坐满了纳凉的妇女,且多是中老年。城中村,装饰却力求现代,隔不远就铸着一尊水泥雕塑,还又是水塘又是断桥的。刘洋坐着,苏云峰站着,那样站了有一分钟,两分钟,老苏不会抽烟,就那样杵着,刘洋心软,还是拿他当自己的男人,心疼他,站起来扯上他的手,又往另一处走去。人工断桥,水都抽干了,塘里露着石头,黑乎乎趴着像一只只巨蛙。木板桥身,走在上面吱吱呀呀,他们勉强找了一处地方坐下,不远处好像有人踩到狗粪了,对着黑夜大骂。近处,一老人掀开肚皮,默默地搓泥。刘洋恶心,又拉起苏云峰,向小区深处走去,在偏门的一角,终于找到一条石凳,两人坐了下来。

刘洋不知死,还唠叨,说现代人其实误会了西门庆,冤枉了人家西门大人,给人家扣了那么多顶帽子,又是色鬼又是淫棍的,其实,老西同志是多好的同志啊,热爱妇女,真心真意,又买房子又置地,一房一房地往家娶。不像有些人,等靠混,连个房子都买不起。唉,老西同志和今天的男人比,算好男人啦。

老苏笑了,笑她傻娘儿们。人家都要把她“七出”了,她还在这儿振振有词呢。真应了那句“笼鸡有食汤锅近”,有她哭都找不着坟头的那天!

刘洋还继续,说你还不如人家西门呢,人家老西让女人锦衣玉食,有房子有地。你连买了房子自己住,都心疼钱!

老苏这回没笑,他沉默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说:“咱俩,该分开了。在一起,也确实没有好日子过。过几天,我就搬出去。搬出去以后,你自己也多保重”。

刘洋一下子不热了,倒有点冷。搬出去?搬出去不就是分开吗?搬出去,搬出去不就是两个人离婚?当初,老苏是搬进来的,现在,他要搬出去。搬出去不就是和原来又一样了吗?

离婚,不说离,而说搬,搬走。不愧有文化的男人啊。嘴巴真巧。

刘洋研究黑夜一样盯着黑暗,研究了很久。从前,他们也有为某一事生气,比如孩子、老人等。那时,闹掰了,老苏什么也不说,像出门上班一样,失踪几天,又回来了。而现在,他这样说,还是头一次。看来,他是另有打算了。

他为什么要这样呢?刘洋悲伤地想。

但她很坚强。决不示弱。

苏云峰又慢悠悠地说,你嫌我这嫌我那,嫌我是农村人,嫌我那些亲戚不长记性,没骨气……唉,细想想,你也没有错,哪个女人不想过好日子?我搬出去,你就自由了。以后,你跟了谁,都会住上好小区、大房子。

刘洋的眼珠儿都不转了。黑暗中,她看看周围那些妇女,一个个的,泥巴一样死呆呆地糊在那里,她们肯定都家庭圆满,可是没有一个男人来陪着她们。只有她此时,还算成双对儿,可是,可是,却在谈离婚。中年危机,以前只当耳旁风了,现在,她身临其境,深刻体会了。看来,以后的日子要一个人了,像这些泥巴女人一样,皮糙肉厚,禁磕禁造,随便怎么糊在日月的犄角旮旯,你就像那猪狗一样,不,要比猪狗还皮实,还顽强,不然,你活不过去,整不好,要撂到这边儿。五十岁左右死的,不是一个又一个吗?

操他老爹的!

春天时,她和他对坐在饭店。这家叫“风休住”的饭店,很干净,很清雅,墙上贴着绸缎

感极好的壁纸,和刘洋家新换的窗帘相似。门壁右侧,是一幅高仿宋画,钤着历代大咖的收藏印,其中就有乾隆的。环境和人很配,大川穿着黑色的衬衣,扎着黑色的腰带,手腕上,是一块黑屏也掩不住奢华的手表。他消瘦的脸,无赘肉的腰,让刘洋扫过第一眼,就认为,中年男人,瘦是王道。瘦比胖好。只有老苏那样的傻胖子,才胡吃海塞不知死。

一年过去,刘洋又瘦成了年轻时的模样。从后面看,她依然是一个演员的身段,俏肩膀,蜂王腰,走起路来款款落落。只是转得前来,看她的脸,眉眼间,那份恓惶、落寞,是多厚的粉底也遮盖不住的。人倒架儿不倒,刘洋是个要脸的人,内心多么颓丧,出得门来,穿着、搭配,还是颇讲究。粗打量,忧伤,楚楚,像个有钱人的遗孀。

苏云峰走了。王玲玲又成了她的心理治疗师。她一遍遍地跑到王玲玲家,问王玲玲为什么。“世无英雄,小子们都成了处级干部”。王玲玲说,小人得志呗!贵易友富易妻呗!这些世俗的猜测,缓解不了她内心的难过。她说老苏一个小屁处吏,还是副的,算什么富贵呀。玲玲说那没办法,他自己拿自己当皇帝了呗。老家那么穷,几辈子都没出个读书人,现在人家读了书还当了官儿,有人供著敬着,抖抖威风,也是情理之中。

刘洋发蒙。说实话,她是不相信老苏会真的跟她分开的,她以为就像从前一样,他出去一段,凉快凉快,很快又会回来了。结果,她想错了。老苏走后,再无音信,只是听别人说,他好像下乡了,去哪里扶贫,而且,这一走又要三五年。刘洋暗忖,官儿迷啊,副的打不住,要奔正呢。从前怎么就没发现,他还是个有官瘾的人呢?脂粉班头儿那会儿,光见他体贴女人了,原以为是个情种,却原来是个吏痴。

一个人的日月,又开始像年轻时那样,隔三岔五,来王玲玲家。她们是艺校时的姐妹,玲玲也有过短暂婚史,之后,玲玲就把婚姻当毒品,戒了,再不碰了。她把全部的精神头儿,都投入到工作上,是省台的大姐大,有权又有钱。玲玲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上。有人问她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将来的归宿怎么办呢?玲玲说我的健康和才干,就是我最好的归宿。她的这个论调,也说给刘洋,刘洋不认同,她说,如果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丈夫没有孩子,那她还活个什么劲儿呢?

刘洋也是把婚姻当毒品了,只是她戒不掉。

她还说,女汉子实在不是什么好词儿。

玲玲看她花痴,就说以毒攻毒吧。辗转帮她介绍了大川。

现在,他们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大川在省府的某个不太重要的部门工作,据他说,他的未来,是要找爱情的。如果还是那些平平淡淡的日子,还是从前的柴米油盐,他自己过就很好了,何必再多一个?介绍人说了刘洋的情况,当年舞台上的那个金嗓子,大川年轻时还听过她的戏呢,那是明星般的人物啊。一见面,果然有几分与众不同。头两次两人聊的都是家庭基本情况,这一次,话题已经是三观了,漫忆式的,很开阔。

大川给她斟茶,那是自带的紫砂小泥壶,茶叶,也是自带的。大川还掏出了两样小吃,上好的干果,精致的甜点。单从这两样,可以管窥大川的生活。刚才的路上,大川接刘洋时,还提前把副座椅,加热了,后背,也垫了薄厚适中的靠垫。这些细节,都让刘洋暖心。她之前跟王玲玲说,再也不找文痞了,要找,就找理工科、工程技术人员。那些工程师们,他们的情感,还像他们所从事的技术一样,中规中矩,没有被踏烂。大川就是学化工的,干过建设厅,后来到了政策研究室。大川做事确实有板有眼,要去哪里,都是提前勘察好路线。比如今天这个地方,刘洋听都没听说过,是大川寻宝一样勘出来的。

他们品着茶,等待服务员上菜。大川轻咳了一下,边擦嘴边说早晨窗子开得时间太长了,有点着凉。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开窗?

屋里暖气太热,燥。

你们暖气还没停?

这不倒春寒嘛,还给着呢。大川说。

刘洋的眼珠,骨碌一下向下坠去了。他们小区,半月前就给停掉暖气了,每年都是这样,该来时,晚送。不该停时,又早停。连平时的水电燃气,也被物业截几道,叫耗损,想扣多少

就扣多少,全由他们说了算。谁闹,停水电。有一个退休的干部,自以为有几分文化,去理论,回来的路上还没等到家,就被人开了瓢。当街头破血流。

省府大院儿好哇,这时候了还有暖气。刘洋看着大川高谈阔论的嘴巴,忽然想起老苏说过的,那个什么什么海,你是去不了了。省府大院不错,没有狗尿没有痰的,还水电从来不断……讽刺成了谶语?刘洋的眼珠儿又升起来了,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帝王将相就是带着命啊。住在省府大院里的,也是天生命定呢。

大川告诉她,他每天,都过得非常快乐,打打麻将钓钓鱼,这差不多是他的全部生活。打麻将巩固了交际,钓鱼,则颐养身心。现在这样的日子,吃不愁穿不愁,住也不愁,还有工资花。这样的好生活,还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

那你要说,感谢党感谢政府了呗?刘洋接话。

大川愣了一下,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看来,他平时不大看电视。

你们有这么好的日子,当然要感谢党感谢组织。那,那些农民,偏远地区的山民,他们过得不好,是不是,要恨政府、怨政府呢?

大川又愣了一下。愣一下然后說,他们当然也得感谢啊。没有政府,他们哪来现在的日子?你不知道吗,现在什么提留都没有了,农民没有税,不用交任何税。这可是几千年来都没有的政策啊。政府对农民有这么大的恩惠,他们怎么能不感谢呢。

看不出,你一个演戏的,还挺忧国忧民。大川说。

刘洋歪了一下脑袋。眼神是失魂的。她的忧国忧民,在王玲玲看来,有点扭曲,有点变态。玲玲说洋洋,老苏走后,你像变了一个人。

我忧国忧民吗?一个女流之辈。刘洋问了一下自己。

又晃了晃脑袋。

大川给她续上茶,爱怜地看着她。

服务员端来了一盘盘精美的菜肴,挺拔的小伙子,娉婷美好的姑娘,他们一个上菜,一个斟茶。大川挥了挥手,让他们可以出去了。然后,自己布菜,斟茶。他告诉她,离刘洋家不远的那幢大楼,当年就是他盖的。那时他还没到现在的部门,还很忙。从预算到审批到轻轻松松落成,两个多亿,他活动脑筋,给领导省出两千多万,让领导接下来的蓝图又好画,又好干。其中一大部分,都给员工们创了福利。现在,领导升了,他也走了,但是,大家都记住了他们。没有不念他好儿的。做人,就是要雁过留声,抓铁有痕。大川的自豪溢于言表。

刘洋看着他,幽幽地说:“当年盖奥斯威辛那帮儿,也一定认为自己很敬业。”

大川愣住了,显然,他不知道奥斯威辛是什么。待刘洋去了趟洗手间,再回来,大川用了度娘,他面有不悦,说:我们盖大楼,你把它比喻成那个集中营?

不是比喻,是,是,我是想说,现在好多人,每天都在糊糊涂涂,糊糊涂涂地干,认为自己很忠诚,干得很好。

你说我们糊涂?大川的黑眼珠快顶到了脑门儿里,略歪的脖子也表明他吃惊不小。他一定奇怪刘洋怎么这样说话,她精神不好吗?

他几乎是愤怒地再问一遍:我们盖大楼,你把它比喻成那个集中营?

不是。不是那样比喻。我是想说,因为我们的体制,每天,有很多人,都在干着低效、浪费,甚至无效、糟蹋的事,比如行业利益。财政的大楼比我们艺校的大楼气派,你能说是因为他们能干吗?公安厅的楼也比文化厅的好,也不是因为谁更能干。你说你为你们系统的员工创了福利,那,得利的这些人,利益从哪儿来?自然,是损害了另一帮、更大一批人的利益。可是有些人,根本不知道这些道理,还沾沾自喜。就像当年押送犹太人的那帮兵,他们一定以为,自己很尽职呢,完全不明白,其实自己在犯罪。

你说我们犯了罪?大川的脸上黑云压顶了。

你不会再把我比喻成那帮刽子手吧?——大川把“刽子手”念成了“快子手”。

还好,没念成“会子手”。刘洋笑了。

大川把一杯茶一饮而尽。先前,那小盅,是一口一口的。现在,咕咚一下,咽到肚里,看得出,他是真生气了。

刘洋说我没有说你是那些押送的士兵。我只是说,我们有太多太多的糊涂虫,每天,附

在体制上,苟且碌碌,还活得很欢。

大川挪开了目光,开始看墙壁了。他看了一会儿,说,怪不得你每天都不快乐,原来你操这么多的心!还都是跟你不挨边儿的事。盖个大楼,你也能扯上奥斯威辛,那些都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别说国外,就是国内,轮得着你操心吗?管好你自己得了。

刘洋没笑也没怒,她说都有人说了,一个人专操心与自己无关的事,她要么很伟人,要么是精神病!

你看我像伟人?

我看你像精神病!

都说演戏的是疯子,看来,大伙儿还真没说错。

大川站起了身。

交通靠走,通讯靠吼,治安靠狗,取暖靠抖——老苏的家乡如今依然是这般模样,“山清水秀风光好,只见大哥不见嫂”——这是上一次王玲玲采访李寨村时,做专题片用的题目。现今,当年的大哥小伙儿,已变成了叔叔大爷。玲玲此番前来,是在做一个知青多少周年的纪念片儿,内容当然少不了感人的爱情故事。据传,这个李寨村,如今只剩了一名女知青。女知青扎根这里,除了跟当地的农民生了一堆娃,更关键的,是她暗恋一名同村的男教师。男教师当年给过这个女知青很多美好、温暖。后来,男教师从民办教师考上了大学,又进城,又做了官。一个副处级的干部,也相当于副县长了。男教师富贵了不忘乡亲,回村扶贫。知道这个女知青罹患重病,不久于人世。男人圆了她的梦——陪着她,度过了人生最后一段艰辛的时光……

玲玲见到采访对象,她惊得张大了嘴巴。

她拿起电话就往外跑,“刘洋,你说我看到谁啦?”

当刘洋打开微信,慢慢接收玲玲传来的一张张图片,她的嘴,也张大了。这个中年男人,怀里抱着稻草人一样的女人。男人也瘦了,抬头纹那么深,一道一道的像木刻。老苏啊,你个死胖子,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秋天的时候,刘洋坐在土土鳖鳖的凉亭上,她在晒太阳。医生告诉她,这样可以补钙。她大风能刮走的身材,现在,太需要补钙了。小区里没有人,正午的阳光暖洋洋的,那些喜欢晒太阳的农民,也学会睡午觉了。小凉亭低矮,宽笨,像一架大床,刘洋越来越喜欢这里了,她抱着小枕头,小垫子,累了,就躺下来,也像那些农民一样,睡在大自然里。隔着廊柱,遥看天地间,那大太阳,缕缕的金芒,像上帝顺下的金缕天梯——金芒中,苏云峰向她走来了,还是当初穷教师时的模样,灰不溜秋的廉价西装,两边的衣角都对不齐……她还在台上,一捧接一捧地接着观众的献花,没有卸妆。老苏腋下夹着个黑皮塑料笔记本,要对她专访……老苏中年了,肥了,胖了,她叫他焦哥,他叫她黛胖儿,说哪有这么胖的黛玉啊,为她伴奏,帮她宽衣,还诵起了李商隐的《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刘洋问,你不是上电视了吗?不是在演伟大的爱情吗?说着她泪如雨下——“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老苏说我已完成使命,我回来了。“还走吗?”“不走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天上的云,变成了蔚蓝的海水,无边的海浪,载沉载浮着他们。刘洋觉得老苏的两只有力臂膀像两片小舢板,乘风破浪,海水又变成白云了,鲛珠泪,玉生烟……辽阔的天地,金芒耀眼。刘洋也会念了,“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久久地,她不愿意睁开眼睛,你这锦绣天地,你这繁华的世间……

——2018年春写于石家庄

2018年7月9日修订

责任编辑 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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