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 丫
图/陈明贵
老苏的驿站
文/美 丫
图/陈明贵
“要不,你把我送回舅舅家吧?”
老苏低头不语,只狠狠抽烟。那短短一刻,毫不夸张,皓然感觉如一个世纪般漫长,皓然多么害怕老苏说:“那好吧。”
好在,老苏掐灭烟头看了皓然一眼,淡淡地说:“留下来吧。”
12岁的皓然松了一口气,感觉双腿发软,但是他没有哭。直到老苏离开,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才抬起头对着妈妈的遗像,眼泪流了满脸。
皓然出生后便不曾见过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将他留给姥姥,独自外出打工。姥姥和舅舅住在一起,身体又不好,常年吃药,慢慢地,舅妈的脸色难看起来,动辄说些难听的话给姥姥和皓然听。
皓然慢慢能听懂。妈妈再回来,就求妈妈:“咱们回家吧。”
妈妈却只是抱紧皓然不语。再后来,皓然知道,他们没有家,妈妈在偌大的城里拥有的只是集体宿舍的一个窄窄铺位。
但妈妈还是将皓然带走了。
于是,皓然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家,虽然那个家里除了妈妈,还有老苏—妈妈嫁给了她称作“老苏”的男人,那两间位于老街区的旧房子属于老苏。
老苏有过短暂婚史,开出租车,没有孩子。
老苏从不叫皓然的名字,而是叫他小子。“小子,把烟给我拿过来。”“小子,去把垃圾倒了。”“小子,试试这双鞋子合脚不?”……
那次试鞋子,明显小了一截,但皓然没有说。后来还是被老苏发现了,兜头给了他一巴掌:“不合适不知道说吗?小鞋穿着舒服啊?!”
当然打得不重,皓然嗫嚅道:“也不太小。”老苏嘟哝了一句:“闷葫芦!”
有时妈妈也会试探着劝皓然叫老苏一声“爸爸”。
皓然不语,“爸爸”两个字从小就没有叫过,他叫不出口。或者也并不情愿,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老苏并不是爸爸。
两年后,妈妈查出乳腺癌,晚期,已经没有住院的必要了。妈妈跟老苏回家,抱着皓然哭得天昏地暗。之后,妈妈没有再哭,开始拼命给皓然织毛衣、毛裤,也给老苏织,别的什么都不说。
处理完妈妈后事的那天晚上,皓然对老苏说了那句话:“要不,你把我送回舅舅家吧?”
老苏最后还是留下了皓然,却狠狠地在皓然脑袋上打了一巴掌:“你小子,没准命太硬。”
皓然就这样留下来,在妈妈离开后,留在了老苏家里。
他心里却并不踏实,常常做梦梦见那晚的情形,也梦见自己被老苏赶走,无家可归。
他们始终没有太多交流,因为见面的时候并不多。老苏早出晚归,开白班车时,只是回来吃晚饭。隔月,老苏开夜班车,白天皓然去上学,老苏在家里睡觉;下午皓然回来,老苏已经走了,桌上会有做好的饭菜—鸡蛋面条或者番茄炒鸡蛋。
有什么可挑剔的呢?皓然已经觉得万幸,成为孤儿却不至于流落街头,为此常常在心里感激老苏。老苏和他一丝血缘关系都没有,却是唯一收留他的人。
皓然想,以后会回报老苏的,等自己长大了,好好赚钱。而在有能力回报前,皓然开始约束自己,裤子短了不吭声,把腰部用力往下拉;回家后换上拖鞋,把有洞的球鞋藏起来……
那天晚上,老苏还是察觉了,骂皓然是哑巴,然后去卧室拿出一张有皓然妈妈名字的存折:“你妈去世的时候给你留了一笔钱。小子,不是我白养活你,你花的是你妈的钱,不用过意不去。”
皓然愕然,却将信将疑,妈妈会有多少钱?她从来没说过。后来,皓然照常节俭,但心里舒坦多了,也不觉得欠老苏那么多了。
这样过了6年,皓然考上大学的时候,老苏对皓然说,他又找了一个女人。
皓然愣了片刻,醒悟过来,点点头说:“行啊。”还能说什么呢?现在,皓然可以离开这个家了,老苏也可以自由选择他的生活。他们原本就是没有关系的。
“你不看看就说行?”老苏问。
皓然抬头看了老苏一眼,忽然发现这6年来,老苏明显老了,鬓角全白了,额头也有了清晰的皱纹。可是,老苏也不过44岁而已。
“你看行就行。”皓然笑笑,心里还是难受了一下。不过这次老苏很坚持:“你快走了,还是见见吧。”
于是,那天晚上,皓然见到了老苏的女友—一个40岁左右的女人,相貌平平,衣着简朴。
皓然主动跟女人打招呼,女人笑,回头看了老苏一眼:“你儿子挺帅啊,比你好看。”
“那是。”老苏拍拍皓然的肩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这小子也比老子有出息,刚考上名牌大学呢。”
此时的皓然已经高出老苏小半头,也褪去了青春期的青涩,确实英俊帅气。只是皓然意外,显然,老苏没有对女人说实话,没有告诉女人他们真正的关系。
看着老苏,皓然也终究没有说出实情。
送走女人,皓然对老苏说:“我看还行。”老苏看皓然片刻,点头:“你说行,就行。”
皓然去省城读大学后,女人就搬到了老苏那里。皓然想,老苏的家倒像个驿站,一拨一拨,不同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在此停留。
大学4年,皓然只在寒假时回过家,还是女人打电话催他回去的。电话里她也像老苏一样喊他小子,责备他:“你这小子够狠心,暑假也不回来看看你老爸。”
皓然支吾:“打工嘛。”
皓然没有撒谎,他算得出来妈妈留下的那张存折上的钱,并不够自己4年的大学花费,他不想花老苏的钱,所以自己打工赚一些。
回去,女人照旧把皓然当老苏的亲儿子,拉着皓然买东买西,做一桌子好吃的。老苏笑着说:“我倒是沾儿子的光了。”
4年转眼过去,皓然毕业后留在省城,最初的工作不是很理想,但他不怕吃苦,愿意从头做起。
耐得住性子,前程反倒是越来越好。皓然并不给老苏寄钱,但会买一些东西寄回去,衣服、香烟、手表……他已经知道老苏的喜好甚至衣服的尺码。皓然觉得,自己做这些是在偿还这些年老苏的付出,偿还一些,心里就轻松一些。
皓然打算买房子的时候,女人给他打了电话,说老苏疲劳驾驶,不小心开车撞了人,要赔人家两万块钱。女人说:“你看能不能先借我们一点。”
电话是她背着老苏打的。皓然不太明白,两万块,老苏不会这点积蓄都没有吧?
“现在不好揽活,份子钱又多。”女人絮叨,“你爸这些年赚的钱,也就只够负担你们爷俩的生活,又供你读了大学……”
皓然忽然怔住了,眼前恍惚浮现那张旧存折—这么多年自己怎么就没细细想过,妈妈哪里会有那么多钱?如果有,早就把他接出来了。那些钱……没错,那些钱是老苏的,只是皓然刻意回避分析这个问题。老苏不善表达,皓然又生性不主动与人亲近。他总以为只是一份恩情,拿物质回报后便可两清。
但真的可以两清吗?那天晚上,皓然想起曾经和老苏在一起的那些点点滴滴,忽然是那样想念老苏—是对亲人的那种想念,想得心疼。皓然终于知道了,老苏是自己的谁。
拨了老苏的电话号码,皓然说:“爸,我明天回家看你,等我啊。”
那边,老苏顿了一下,平静地说了一个字:“好。”
(林佳悦摘自《人生与伴侣》201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