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瑞红
在对新疆及甘肃境内的古代佛教石窟的传统文化考察中,我们对拜城县的克孜尔千佛洞,库车县的克孜尔尕哈、库木吐拉、玛扎巴赫、苏巴什佛寺遗址、龟兹故城遗址,吐鲁番的伯孜克里克、吐峪沟,甘肃的敦煌莫高窟和西千佛洞等石窟壁画进行了全面的实地考察。走过这一程,我们对佛教石窟壁画的内容、形式、材质、形成和演变等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对于这种宗教艺术的精神有了更深入的认识。本文仅以克孜尔千佛洞的石窟壁画为据,从形式语言的角度分析龟兹艺术风格中最为典型的菱格图式。
克孜尔石窟是龟兹四大石窟之一,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拜城县,分布于明屋达格山高耸的岩壁之上。进入克孜尔的石窟中,不禁惊讶于这满目的壁画艺术:在以白、土红、石青、石绿、黑、赭交织的绚丽色彩中,在闪耀着千年光芒的晶体颗粒中,在以菱形连接起来的和谐构图中,在频频的佛教故事中,在那因岁月流逝而形成的残缺中,我感悟到了历史,感悟到了人类的智慧,感悟到了艺术的魅力,感悟到了精神的永恒……
克孜尔石窟兴于佛教,服务于佛教。然而,佛教几经盛衰,克孜尔石窟的艺术却得以保留下来。这说明,克孜尔石窟艺术依附于宗教而产生却又可以独立于宗教而存在。它传承下来的不是宗教本身而是人追求真、善、美的精神理想。时代更迭,克孜尔石窟艺术本身的历史价值的不断提升当然离不开其内赋的美学价值。
克孜尔石窟始开凿于东汉,衰败于宋,绘画的风格从稚拙到劲秀,多有变化。但是,壁画中的菱格图式却一直延续,其结构特征是贯穿于壁画艺术产生的过程之中的。克孜尔石窟壁画体现着龟兹风格壁画的形式特色。它的菱格图式是龟兹壁画风格的创造,是构成龟兹风格的形式要素。它是在超越自然的艺术表现中人为地加以塑造而成,其视觉形象源于现实但远远不是对于感性材料的机械复制,而是对现实的一种创造性把握。它把握到的形象是含有丰富的想象力、创造性、敏锐性的美的形象。对克孜尔石窟壁画的菱格图式语言进行探究后,我们发现它有以下几个特点。
克孜尔石窟壁画的菱格图式从整体上看符合二维平面形态的创造规律。这规律包括造型上的物理规律和视知觉的心理规律,并依据这美学规律去寻求各种造型表现的可能性,进而在视觉的基础上努力超越视觉的范围,即精神表达。
从绘制壁画的技法层面看,虽然在后期壁画中的人物出现晕染,但是还略显粗拙,整体上的动物、人物、植物等的处理手法主要运用的还是平涂的技法。大面积的色彩平涂增强了绘画的平面性。平涂,决定了克孜尔壁画在表现空间上的二维性。克孜尔石窟壁画在二维平面上将动物、人物、植物及场景创造性地组合在一起。画面既符合叙事的需要又兼备美学原理,是视觉思维与理性思维相结合的产物。克孜尔石窟壁画非常注重材料、质地和色彩的搭配。有限的色彩在斜向叠替的菱格构图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呈现出斑斓的效果。在绘制材质方面,细颗粒状矿物质颜料的运用使得平涂成为一种必要,平涂色面的单纯性和有机性使画面简洁明了,因此既增强了画面的包容性,又使得画面纯净而饱满。在交织的色面中,表现的是发生在天空、海洋、大陆、山川中的佛教故事。克孜尔石窟壁画将面与空间巧妙地融合,将无边的天空、高耸的山峦和辽阔的大地浓缩到片片菱形的土红、石青、石绿和白的色面之中,显得丰富而纯粹。克孜尔石窟壁画把宗教与自然的母题浓缩到抽象的平面构成形式之中,形成一种独特的符号性的菱格图式。壁画通过色彩、线条和量块的组合,形成独立的平面造型语言,这种造型语言是典型东方式的。
壁画按照故事情节的不同将画面分割。这样,既增加了时间与空间的容量,又可以同时表现出不同的情节事件和人物。克孜尔石窟壁画运用平铺的方式叙事,更注重外轮廓的推敲与内结构的把握。它借助山、水、树等自然的形象巧妙地分割空间、安排形象和事件。在菱格单元中,适合的图形使画面变得饱满。如在壁画构图中人物的安排、树的造型等尽可能地适合于菱格图形,并运用点、线、面在画面中的合理安排,在限定中求变化,在平静中求动势。克孜尔石窟壁画以简洁单纯的形式表现深刻丰富的内容。平面性处理使得图与底清晰可辨,形象一目了然。画面的形象单纯明确,叙事更有力度,产生了简明、朴素的美感。
尽管克孜尔石窟壁画中叙述了明确具体的佛教故事,描述了具体的人物、事件,具有严谨的叙事性,但其叙事手法却具有明显的抽象性质。表现为:
(1)克孜尔石窟壁画运用意象表达。绘者将山峦、湖泊概括成菱形、方形或者椭圆形,运用极其简洁的造型语言抽象地表达繁复的实体结构,表现出极大的想象力和概括力。在连续不断的菱格之间生长着树木,奔跑着动物和正在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佛教故事。整体看来,如同活跃在气势恢宏的锦山秀水之间,壁画将理想与现实统一在了抽象的菱格结构之中。
(2)克孜尔石窟壁画运用自由的时空变化。在壁画的每个菱格中绘制不同的佛教故事,其表现手法不受透视与故事发生、发展的时间限制,打破时间与空间的关系,随心所欲地安排形象、组织情节、设计场面,使得画面浪漫并富有理想主义的色彩。如在描写摩坷萨捶舍身饲虎的本生故事中,就将摩坷萨捶跳落悬崖与被虎咬食的不同过程绘于同一画面中,不仅充分利用了画面的空间,丰富了画面内容,而且也拓展了观者的视觉想象力(如图1)。
(3)克孜尔石窟壁画的佛教故事运用菱格构图将故事情节进行归纳与提炼,只抽取故事的某一片段,给观者留下抽象思维的空间。
(4)菱格图式使壁画具备完善的抽象结构,合理的比例关系与面积分割,加之点、线、面的优化组合,色彩的合理搭配构成了壁画抽象结构的形式要素。
毫无疑问,克孜尔石窟壁画是佛教观念的产物,完全为宗教服务。但是,这并不妨碍壁画的美学价值,甚至它们是相辅相成的。石窟壁画不仅记录佛教故事,启发与感化佛教信徒,还重视在视觉上给人愉悦感受,这是宗教艺术的共同特点。所以,克孜尔石窟壁画整体的装饰性风格也就不足为奇了。
装饰性是一种通过装饰形式得以抽象化、图式化、平面化的艺术品质。它必然包括装饰艺术的自律、秩序、平衡、多样统一的基本法则和程式化、类型化、意象化的艺术方法,以及明确、简洁的图式结构特征。克孜尔石窟壁画的装饰性绝不是一种表面化的修饰,而是一种创造。它于无装饰处得装饰,仍不失装饰的本意。
(1)菱格形单元结构的重复,色彩的双向叠替重复使画面产生秩序感。菱格结构强调形式美感,表现出人们对于秩序的感知和理解。秩序是装饰之美的内在尺度,秩序代表和谐,代表着变化及变化后的统一。它始终与稳定、永恒相联系。壁画的整体构成,以及点、线、面与色彩等构成画面的元素同时具有视觉和情感的双重含义。对称与均衡、节奏与韵律等装饰法则就体现于壁画中。纵券顶中心柱形支提窟是克孜尔的常见洞窟形制。窟顶中心以天象图为分割,窟顶左、右两侧壁画布局完全相同。本生故事、佛传故事、姻缘故事对称排列(如图2)。其画风当属密体画,但是并不觉得拥挤、杂乱。整体壁画秩序井然,左、右两侧不断重复使画面十分稳定,色彩交叉分布使力量均衡,其间穿插的人物、动物、树木活跃着画面但不会打破菱格形构图的平衡,整窟画面充满节奏和韵律的和谐气氛。
(2)平面化不等于简单化。克孜尔石窟壁画的平面性处理压缩了画面的深度,但是仍然能够表现出丰富的层次变化。其手法概括如下:
图1
图2
图3
图4
运用叠压表现远近关系(如图3)。一般来说,在菱格结构之中,下层叠压于上层。在视觉上下层距离观者更近。这样,壁画从下到上犹如由近及远,由低到高,最终到达壁画所描述的天际。那里有日、月、星辰,还有展翅飞翔的大雁……这种构图的安排使观者产生一种崇高感,在视觉上恰好符合壁画所宣扬的修成正法、得道升天的佛教理想。
运用大小和位置表现主次关系(如图4)。在娓娓道来的佛教故事中,往往故事的主体被夸大,并且安排在中间的位置。其他体量相对较小的次要人物围绕左右。在整体壁画的布局上,往往在空隙或边缘处点缀动植物,起到活跃氛围、装点画面的作用,并不涉及壁画主题。由此可见,绘者对于壁画主次的主观把握。
运用对比表现前后关系(如图5)。如在图与底的关系处理上,采用疏密对比。壁画中往往在平涂的、舒缓的底色上精细、密集地绘出生动的人物形象和相关物件。底的疏与图的密形成对比,突出了绘画的主题。另外,在故事情节的描述中,壁画采用动与静的对比。每个菱形格中的人物姿态、动势各不相同,以及展翅的鸟儿、戏水的鱼儿、飞奔的麋鹿、顽皮的猴子等展示着生命与活力。它们与岿然不动的大地、山川、湖泊形成鲜明对比,静者宽宏,动者灵异!
(3)宗教艺术是宗教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宗教观念的集中体现和物化形式。场景的挖掘、组织和提炼,经绘者之手转变为自由丰富的表现形式。它具有强大的概括性,这种概括性在克孜尔石窟壁画中不仅仅表现为对故事情节片段的把握,更表现为画面形态的装饰性概括。例如,每个菱形格并不是单纯冰冷的几何形,连续起伏的外轮廓暗示它代表着山川、树木或者湖泊。这无疑是一种极其大胆的概括。再如,众多树的造型运用装饰性手法做了极简的概括,或圆形、椭圆形或三角形。概括中不失生动,概括中彰显装饰性美感。
图5
任何优秀艺术的本质都包含着综合的因素。综合,是将那些具有对立或者异质性的视觉要素经过主观的划分与选择,并以一定的结构形式统一构成于同一画面的表现方式。综合因素包括抽象与具象的综合,造型与色彩的综合,材料与技法的综合等。克孜尔石窟壁画的魅力在于从视觉与精神上综合把握美学规律,以可变的形态在有限的菱格构成形式中为我们的审美心理演绎无限的表现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