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华兵
(铜陵学院,安徽 铜陵 244000)
现代以来,安徽城市获得快速发展,涌现出众多知名的城市。文学作为历史生活和人类精神的忠实反映,对此进行积极书写,中国现代小说中出现了大量的安徽城市意象,构成现代文学史上一道独特的文学景观。然而,面对这一新的异质性的文学资源,作家的城市书写面临着巨大的困境。
从根本上说,中国是一个乡土型的社会,费孝通在著作《乡土中国》中对此有过精辟的论述。这一点,直至现代以来都未曾发生根本性的变化。生活在“乡土中国”里,每一个人都与乡土有着密切联系。“乡土中国”特有的伦理道德、文化习俗、审美习惯形成一种强大、持久的“乡土文化”,影响和制约着作家的题材选择、文化趣味、价值判断以及思维方式,并形成作家对城乡的态度:“贵乡村、抑城市”。浸染在乡土文化里的作家对乡村天然怀有一种亲近和认同感,对城市则更多持一种拒斥和否定的态度。可是,现代以来,作家普遍接受了现代化的教育,经受了现代文明的洗礼,认识到乡土文化有其落后、保守的一面,城市文明有其先进、合理的一面,价值取向上开始摇摆,呈现出矛盾、复杂的特征。他们对城市不再持简单的批评和否定的态度,既有对城市文明的强烈批判,也有对城市文明的一定认同,两种矛盾的情感汇流于现代作家的城市书写之中,折射出作家复杂的创作心态。
这种矛盾的价值取向鲜明地体现在作家的安徽城市书写中。例如郁达夫,小说《迷羊》描绘了A城(安庆)的自然风光、人文景观和独特民俗,呈现出宁静、安详的城市面貌,寄托了“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悠然、闲适的情怀。《茫茫夜》则凸显A城的混乱与堕落,揭露出旧中国政治的腐败与黑暗,安庆在主人公于质夫的眼中就是一座“Dead city”(死城)。蒋光慈《少年漂泊者》中的商人阴险狠毒,毫无爱国情感,不良伙计恃强凌弱,欺辱弱小者,W城(芜湖)是一座阶级对立、冷漠罪恶的城市。《冲出云围的月亮》书写富丽繁华、流光溢彩的现代都市图景,批判现代都市生活的荒淫与腐朽,但不自觉又流露出对都市生活的迷恋,小说文本呈现出复杂性、多义性。有论者指出:“在这样一种都市书写背后,反映了蒋光慈本人对于都市的暧昧态度,一种既无法认同都市却又离不开都市的矛盾心理。”[1]价值取向的摇摆固然可以满足不同时尚读者的需求,但也暴露出作家在变动不居的城市面前还无法建立起稳固的价值立场。
在这种情形下,价值取向的矛盾必然使作家对城市无法形成持久的关注与热切的关爱,从而难以形成稳定的创作思想和独立的创作立场,影响到他们对城市的深入发现与探究,最终限制了作品的艺术高度与思想力量。现代小说中的安徽城市书写是“概念化”和“模式化”的,普遍缺乏切实生动的城市生活图景。无论是1930年代“政治化”叙事的“革命文学”,还是新时期一味向西方学习而脱离本土文化的“先锋小说”,亦或1990年代以来蜂拥而起迎合消费潮流的“城市文学”,都突出体现了这种创作特征。这样的书写不可能真正揭示出城市的深层面貌,反映出城市的独特本质。现代小说中的安徽城市书写是表面化的,概括来讲,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过度关注城市外在的物质景观。相比较对乡村的熟悉,作家对城市有着较深的隔膜,主要依靠视觉上的经验来表现城市,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街灯闪烁是他们眼中的城市形象。郁达夫的《迷羊》详细地描写了大观亭、迎江寺、振风塔等众多安庆城市景观,留下了1920年代的安庆城市风情画,但却未能达到以城市的景观来烘托人物的心情,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的艺术效果。王安忆的《蚌埠》如实记录了蚌埠的百货商店、电影院、火车站,以及干净的“人民浴池”和整齐的街道等物质景观,展示出蚌埠的城市风貌,因为缺乏贯穿始终的内在线索,造成散漫、堆砌的艺术弊端。许春樵的《放下武器》不遗余力地描述合安城巨型广告牌、高档小汽车、舒适的宾馆、豪华的写字楼等各种现代都市景观,在展现出城市的部分面目时,城市更多的面目和真实却遭到覆盖与遮蔽。城市景观并非只是作为单纯的物象而存在,对人的生活和精神都有着重大影响。斯宾德在《诗学和现代城市》里指出:“环绕我们物体的形状(房屋、汽车、服饰等)对人们都有着潜意识的影响,一个人可能没有意识到某一艺术运动的存在。然而,如果他漫步的街道产生了某种变化,他的生活也可能会直接改变”。[2]对比现代小说中的安徽城市书写,作家的创作显然还缺乏这种深度。
其二,极力表现城市欲望、动荡的生活。城市向现代化转型的过程中,变得日益喧哗与躁动,呈现出流动性、复杂化的特征。郁达夫的《茫茫夜》以1921年安庆法政专门学校的学潮风波为背景,描写了军阀和议员买通学生在学校公开闹事;校长被撵出校门,基本教学秩序无法维持;教员们蛰居在城外的小客栈里,狎妓调娼、寻欢作乐,城市呈现出混乱与动荡的图景。潘军的《对门·对面》通过发生在城市中几对男女之间的故事,反映出现代城市的荒诞与复杂。A是一个刚离异的出租车司机,隔壁的D是一个女惯偷,B和C是住在他们对面的一对夫妻。D经常到A家里来借打电话,C在外面有情人,A则承担了送C与情人约会的任务。原本素不相识的几对男女之间就这样发生了充满戏剧性的故事。许春樵的《酒楼》从家族争斗的角度浓墨重彩表现城市的欲望与躁动。生活在城市里的现代人为了金钱和利益,相互算计,不讲道德信义;兄弟争斗,夫妻反目,毫不顾及亲情;男人嫖娼、女人出卖肉体,每个人都陷入欲望的泥潭而无法自拔。城市并非由欲望、动荡的生活构成,日常、世俗的生活更能代表城市的本质,城市的精神更多蕴含在日常生活中。只有将本真的、鲜活的日常生活呈现出来,才能表现出城市独特的精神面貌。
现代小说的安徽城市书写专注于城市外在物质形象和欲望躁动生活,从外部而非内部去感受和表达城市。在作家的眼中,城市喧哗躁动、充满欲望,又冷漠无情,仅仅作为物质的形象存在。他们对城市的书写停留在表层生活的复制上,没有写出城市对人生命造成的影响。恰如研究者在论述郁达夫的城市书写时所说:郁达夫小说中的城市“大都是作为故事载体的抽象城市——通过对市民日常生活的疏离,抽空了中国城市的乡土价值观——与实际的中国城市相距甚远。”因而“排除了郁达夫对于本地日常生活和城市精神的客观、深入观察的可能性。”[3]
谈到地域色彩,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乡土文学,因为地域色彩是乡土文学不可缺失的内核性特征。事实上,这是对地域色彩的褊狭认识。在新文学初期,针对当时流行的“世界民”的观念,周作人指出:“我于别的事情都不喜欢讲地方主义,唯独在艺术上常感到这种区别。……风土的力在文艺上是极重大的”。[4]茅盾也推崇文学的地域色彩,他说:“……民族的特性是不可忽视的,比民族的特性范围小而同样明显且重要的,是地方的特性。湖南人有湖南人的地方特性,上海人也有上海人的”。[5]可见,地域色彩不只是针对乡土文学而言的,同样也是城市文学重要的艺术质素。正因为如此,文学史家范伯群提出了“都市乡土小说”的概念[6],强调城市书中写应该展现民风民俗,突出地域色彩。现代文学史上,老舍因逼真刻画北京城的民俗风情,把握住了北京的精神,显示出艺术上的独特价值。张爱玲在上世纪90年代为什么会被重新“发现”?主要源于张爱玲对上海世俗风情的精细描摹和独特感受。地域色彩的描写不但能给读者带来审美的享受,而且可以起到渲染气氛、揭示人物性格的艺术功能,提升小说的艺术层次。
可是,现代小说中城市书写地域色彩的消失却是一个客观的事实。地域色彩主要来源于特殊城市风貌的描写和特色民俗风情的展示,而迅猛发展的城市化进程正在抹杀城市的地域色彩。首先,城市外在形象的同一化。城市主要由高楼、街道、公园、广场等人为景物构成,这些景物大多如出一辙,城市在外在形象上极其相似,且随着城市化的发展而愈加明显。许春樵的《放下武器》和《酒楼》分别展现了合安城与柳阳城的城市容貌,但从外形上看却并无差异,如果不结合小说的创作背景以及小说中只言片语的暗示,根本无法判定两座城市各自的身份。潘军的《合同婚姻》、徐贵祥的《历史的天空》放弃了对城市外在形象的刻画,城市成为空洞的能指,仅作为故事发生的地理空间出现。其次,城市地域风情的消失。城市在发展过程中确立起自己的价值规范、文明系统,颠覆了具有浓郁传统色彩的民风民俗,导致城市地域风情的消失。许春樵的 《屋顶上空的爱情》《酒楼》书写现代都市的欲望生活,揭示金钱对人性的异化,没有涉及到任何的民俗风情。潘军的《桃花流水》《对门·对面》揭示现代都市空间中荒诞哲学命题,几乎不牵扯具体的日常生活,地域风情更是无从谈起。地域色彩的消失导致城市书写的抽象化和同一性,极大损害了小说的审美品格。
因为如此,一些作家干脆放弃了对城市地域色彩的挖掘,选择用故事性来进行弥补。小说追求故事理所当然,因为“小说的基本面是故事”。[7]故事是小说的基本要素,也是小说的灵魂。特别是在市场经济语境下,消费性成为文学的重要属性,文学要想在市场中立足,获得生存,必须讲述精彩、好看的故事吸引读者。但把故事性视为创作的最高审美追求和艺术法则时,作家却陷入了某种追求故事性的误区。小说的情节越来越曲折生动,故事越来越精彩好看,意蕴却越来越薄弱,这种状况在近些年的安徽城市书写中非常明显。造成小说意蕴的薄弱有多重原因,但其中一个重要因素是把故事性作为小说的第一要义,忽略了对生活的深远人文内涵进行思考。徐贵祥的《历史的天空》《八月桂花遍地开》情节架构曲折多变、跌宕起伏,故事氛围风云突变、危机四伏,人物形象复杂多样、活灵活现,充满了趣味性与娱乐性。许春樵的《放下武器》《酒楼》描写现代都市中的官场权谋、商业斗争,展现官员、商人荒淫奢靡的生活,构造出一幅喧哗躁动的都市图景,满足了读者大众对现代城市的欲望想象与猎奇心理。这些小说的故事都异常精彩,画面感强烈,却缺乏深厚的文化内涵,作品的意蕴显得比较直白和浅陋,有着“影视剧”小说的嫌疑。
然而,故事性不但没能解决安徽城市书写的困境,反而产生新的问题,叙事逻辑的缺失是最突出表征。为了制造故事情节的精彩曲折,作家往往牺牲叙事的逻辑,使小说缺乏说服力,影响到接受层面的可信度。“小说中的人物性格、行为动机、情节的起承转合都涉及逻辑,好的小说一定有好的情感逻辑,哪怕运用夸张变形,由于其坚实的逻辑力量而使小说具有了艺术真实;相反,缺乏必然如此和必要的逻辑力量,则会损害文学的说服力。”[8]例如许春樵《放下武器》中失足女孩王月玲为“我”舅舅郑天良“服务”时,显得异常冷静与娴熟,没有丝毫不安与紧张。被包养后,却开始复习功课,最终考上了大学。什么力量促使王月玲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小说缺乏交待。唯一能够解释的或许就是王月玲身上寄托了作者 “人性善”的光辉,承担着救赎沦陷城市的希望。《酒楼》中为了故事冲突的激烈,不惜制造了许多巧合:张慧婷开幼儿商品专卖店,受到流氓的欺辱,刚好被追求者孙玉甫搭救;齐立言外出送快餐,恰巧送到被大款包养的前妻张慧婷的公寓。类似的情节还有很多。叙事逻辑的缺失使小说缺乏可信度,自然令人难以信服,这是追求小说故事性付出的沉重代价。
中国现代小说中安徽城市书写遭遇的问题与困境,有着复杂的历史、文化原因。面对这种困境,作家进行着积极的探索,寻求解决的办法。
对于价值取向的矛盾给城市书写带来的局限,作家有较深刻的认识,他们尝试着走出困境。例如潘军、许辉的创作超越传统“城乡对立”的思维模式,致力于表现城市人的生命情态与琐碎生活。应该说,在理性层面作家已经认识到城市文明的先进性,但在感性上,他们还是难以完全接纳城市。就许辉而言,《夏天的公事》等小说努力想要保持创作态度的平和,展现近乎日常的城市生活,但因为始终无法融入城市生活的趣味中去,取得的突破是有限的。“一个显然的事实是,躁动的都市无法给予作者也包括读者以田园的享受,所以他呈现的意象就显得杂乱甚至有点儿破碎。”[9]真正对这种创作困境形成突破的是王安忆。或许因为出生于城市,只有过短暂的插队农村经历,受乡土文化的影响较浅,王安忆很快由早期的《雨,沙沙沙》《流逝》对城市的排斥转向对城市的认同。《临淮关》中出生乡村的小杜聪明、俊俏,被借调到县城做广播员,后来嫁给县革委会副主任的儿子,让周围的人羡慕。日常生活中,却一次次受到上海插队知青的“戏弄”。带孩子到上海看病,无时无刻不感觉城市对她的“蔑视”,感觉受到伤害。小说从平常生活的角度切入城市,展现城乡两种文明的剧烈冲突,写出了城市文明对乡村人的挤压与影响,为现代小说的城市书写树立了典范。
对于地域色彩消失造成城市书写的困境,作家也已经意识到,他们积极调整传统的艺术观念,寻求新的书写路径。潘军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在西方现代派文化思潮的影响下,潘军摆脱了传统艺术观念的束缚,对地域文化形成自己独特的认识:地域文化不是“当地的方言、习俗、习惯等的拼盘”,而是“一种文化意识”。因此,“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人际关系,小说中营造的那种氛围,都是特定的地域文化意识的反映。”[10]在具体的实践中就是抛弃那种具象的地域文化书写,地域文化不是作为一个标签,而是渗透在小说的字里行间。长篇小说《风》《独白与手势》中作者大量运用了怀宁(安庆)方言俗语,营造出一定的地域文化气息。此外,小说中的人物性格、文化氛围、风俗景观也体现出较强的地域色彩。因而,尽管小说用水市表述安庆,用石镇替代怀宁,透过地理关系、文化气息还是能够辨识出城市的身份。客观上说,潘军的这种探索是可贵的,不过就产生的影响、取得的成绩来看,依然相当有限。期待作家在这方面有更大的成就。
其实,“物质”并不能完全代表城市,城市有着自己独特的文化属性和精神向度。面对这一新的异质性的文学资源,作家应该确立起稳固的价值立场,找寻到认识城市内在本质的文化通道。城市的精神更多潜隐在普通市民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的日常生活和细微末节处,作家不应该被城市繁华热闹的外在景象所迷惑,理当深入到城市生活的背后,揭示出生活的真相和潜流,呈现出独特的城市精神,抵达城市生活的最深处。另一方面,市场经济时代,文学成为商品,不可避免要受到市场法则的制约与影响,小说的故事性便应运而生。城市书写因为地域色彩的消失而去追求故事性,但故事性又造成城市书写意蕴的薄弱、逻辑的缺失,这是现代小说中安徽城市书写的悖论型困境。作家要有超越时代语境的胆识和信念,在市场和心灵、历史和当下之间寻求契合点,才能创作出既精彩好看而又意蕴深厚的作品。因此,摆脱这种困境,需要作家沉下心来,加强自己的艺术修养,提高自我的思维能力,现代小说的安徽城市书写才能进入更高的艺术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