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浩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石家庄 050024)
学界素来很重视王充生平之研究,近几十年来,受惠于徐复观、钟肇鹏、蒋祖怡、大久保隆郎、任继愈、林丽雪、吕兆厂、周桂钿等前修时贤的精耕细作①参看徐复观《两汉思想史》,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513-525页;钟肇鹏《王充年谱》,齐鲁书社1983年版;蒋祖怡《王充卷》,中州书画社1983年版,第176-199页;大久保隆郎《〈後漢書〉王充伝質疑について》,《福島大学教育学部論集(人文科学部門)》,1983年;大久保隆郎《王充伝私論1王充の家系と幼少時代》,《福島大学教育学部論集(人文科学部門)》,1983年;大久保隆郎《王充伝私論-2-洛陽遊学とその時代》,《福島大学教育学部論集(人文科学部門)》,1984年;任继愈主编《中国哲学发展史(秦汉)》,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13-517页;林丽雪《王充》,台湾大东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1年版,第53-57页;吕兆厂《王充生平和思想研究》,山东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第5-41页;周桂钿《王充评传》,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25页;周桂钿《虚实之辨:王充哲学的宗旨》,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292-311页。,廓清了不少误解,达成了许多共识,但在细部问题的讨论上,仍有未尽之处。如王充与王莽是否同宗,论者至今聚讼纷纭,实则此事关涉王充的言说立场、自我认同及现实处境等诸多重大问题,理应进一步厘清。本文拟在前人研究基础上综合诸家之说,断以己意,对本问题进行细致的梳理,尚祈博雅君子教正。
王充尝于《论衡·自纪篇》(下文引《论衡》各章仅称篇名)叙其家世曰:
王充者,会稽上虞人也,字仲任。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孙一几世尝从军有功,封会稽阳亭。一岁仓卒国绝,因家焉……世祖勇任气,卒咸不揆于人……祖父泛举家檐载,就安会稽,留钱唐县……生子二人,长曰蒙,少曰诵,诵即充父。……蒙、诵……举家徙处上虞。建武三年,充生。[1]1187-1188
黄晖《论衡校释》在此处下案语说:
韩愈《后汉三贤赞》孙注云:“其先魏郡元城人。”当即本此。按《王莽传》,莽封曾祖翁孺为孺王于魏郡元城,为元城王氏。然则,仲任与莽同族也?[1]1187
黄氏随后又于《王充年谱》“光武建武三年”条下详细申述其说云:
《汉书·元后传》:“陈完奔齐,齐桓公以为卿,姓田氏。十一世田和有齐国,三世称王。至王建为秦所灭。项羽起,封建孙安为济北王。至汉兴,安失国,齐人谓之王家,因以为氏。文、景间,安孙遂,字伯纪,处东平陵,生贺,字翁孺。为武帝绣衣御史,以奉使不称免。既免,而与东平陵终氏为怨,乃徙[注]黄晖原文作“徒”,盖形近而误,今据《汉书·元后传》改。魏郡元城。”《王莽传》:“姚、妫、陈、田、王氏,其令天下上此五姓名藉于秩宗,皆以为宗室,世世复,无有所与。其元城王氏勿令相嫁娶,以别族理亲焉。”仲任特著“其先本魏郡元城”,其明为王翁孺之支庶欤?[1]1218
这是较早系统论述王充与王莽同宗的观点,近百年来,学界不乏踵步其后者[注]徐敏《王充哲学思想探索》,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版,第22,158-159页;陈叔良《王充思想体系》,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9-31页;大久保隆郎《王充伝私論1王充の家系と幼少時代》,《福島大学教育学部論集(人文科学部門)》,1983年;邵维庆《王充政治思想研究》,《宜兰技术学报》2002年第8期,116页;岳宗伟《〈论衡〉引书研究》,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第17页;吕兆厂《王充生平和思想研究》,山东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第7-10页;张鸿、张分田《王充》,云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2-3页。。又,刘盼遂《论衡集解》曾将《自纪篇》“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孙一几世尝从军有功”一句断为“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孙,一几世尝从军有功”,并推测说:
《汉书·百官公卿表》:“元帝初元三年丞相司直南郡李延寿。”《萧望之传》有丞相司直緐延寿,是李延寿一姓緐。《汉书·功臣侯表》陈武,《文纪》作柴武,臣瓒注以为二姓。一人二姓,殆两京时有此风尚欤?[1]1187
近年学人遂以刘盼遂“一人二姓”猜想为基础,将黄晖“仲任与莽同族”说坐实云:
王莽的先世原系田氏,在齐景公时曾被赐姓“孙”,汉初改姓王。王姓渊源较多,但是既姓孙又姓王的只有王莽一族。现在王充姓王,又自称“一姓孙”,也是一人两姓,由此得出结论——二人乃是同族。[2]
至于何以“王充在《自纪篇》中对于家族早期史的描述,仅仅用‘数世从军有功,封会稽阳亭’十一个字草草了事”,完全未提及王莽家族的先人,有学者解释道:
这样的处理,应该出于王莽的原因。虽然王莽早己覆灭,但是不管如何,世人对于一个曾经巨大影响的人物的家世,应该大体是知道的,而对于比较重视了解个人家世的王充而言,不可能不清楚与王莽这位系出同宗的渊源关系,这一点不加交代,并且“世祖”之前的族史略而不写,不能排除是因为这位给汉王朝带来很大麻烦的同宗的缘故。有意的省略,无疑是一种隐讳的策略。[3]
考证类研究的通例是后出转精,上文所引两段文字都是学界近年的成果,可以视为现阶段持“王充与王莽同宗”论者的共识。当然,除了这个流行观点外,还有相当一部分学者在讨论王充家世渊源时有意无意避开“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1]1187的问题,直接从王充世祖讲起,或对王充与王莽家族的关系搁置存疑[4]。也有学者指出,王充既然自称出于“细族孤门”,则学者似不必再去牵附追考其系谱[注]钟肇鹏《王充年谱》,齐鲁书社1983年版,第3页;黄云生《王充教育思想论》,复文图书出版社1985年版,第6页;林丽雪《王充》,台湾大东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1年版,第357页。。应当承认,最后一种观点甚为通达,颇有釜底抽薪之效,但就笔者管见所及,正因长期以来鲜有人系统地对“王充与王莽同宗”说加以辨析,遂使后学转滋目眯,莫衷一是,甚至影响到今人对王充言说立场、自我认同等重要问题的准确把握。职是之故,有必要尝试回应黄晖、刘盼遂先生之疑,并对本问题中常见的误解加以澄清。
黄晖等人论证“王充与王莽同宗”最关键的材料是《汉书·元后传》,然《元后传》所载王莽家族谱系迻录王莽之《自本》。《自本》在追述王氏传承脉络时,自王遂以上便全是伪造的了,以不可信之文献为重要依据下断语,其结论自然靠不住。为了更好地说明问题,兹迻录《元后传》部分段落(即王莽《自本》)于下:
黄帝姓姚氏,八世生虞舜。舜起妫汭,以妫为姓。至周武王封舜后妫满于陈,是为胡公,十三世生完。完字敬仲,奔齐,齐桓公以为卿,姓田氏。十一世,田和有齐国,二世称王,至王建为秦所灭。项羽起,封建孙安为济北王。至汉兴,安失国,齐人谓之“王家”,因以为氏。文、景间,安孙遂字伯纪,处东平陵,生贺,字翁孺。为武帝绣衣御史……翁孺以奉使不称免,叹曰:“吾闻活千人有封子孙,吾所活者万馀人,后世其兴乎!”翁孺既免,而与东平陵终氏为怨,乃徙魏郡元城委粟里……元城建公曰:“昔春秋沙麓崩,晋史卜之,曰:‘阴为阳雄,土火相乘,故有沙麓崩。后六百四十五年,宜有圣女兴。’其齐田乎!今王翁孺徙,正真其地,日月当之。元城郭东有五鹿之虚,即沙鹿地也。后八十年,当有贵女兴天下”云。[5]4014
凡“自序”类作品皆不可轻信,特别是其修饰之处,此乃古今学人的共识[6]184[7-8],王莽的《自本》尤其如此。有必要指出:
其一,自战国以降,文献中“有关世系的叙述有一个倾向,便是合并诸族,扩大族谱,将一切人类归为黄帝的后代。不断上推远祖直至黄帝的方式,实际上便是不断地承认新兴霸权的合法性”[9],王莽此处“自托古帝王之胄裔”[10]不过袭其故智[11]161,167,而且为贴合自身需求,他还更改了黄帝与虞舜的姓[12]606-608,替自己找到了“必世而后仁”[5]1108的“宗法圣统”依据。
其二,王莽利用了战国以来新天道观下形成的、在西汉末年由“五行相胜”转变为“相生”的“五德终始说”[11]167。根据《自本》的建构,王莽“为黄帝之后,黄帝的土德是表现在他的名号上的,永远不变的,故他亦应据有土德”,又因“他为舜后,汉为尧后,舜是受尧的禅让的,所以他们应把这禅让的故事复演一回”[12]611。
其三,“吾所活者万余人,后世其兴乎”的预言、元城建公所言卜卦事都是依照自《左传》以来就已形成的“后见之明”式的史家叙事笔法撰写的改朝征兆,而“阴为阳雄”“土火相乘”则分别对应王莽借姑母力量夺国、以土德代替汉朝的火德[12]611。王莽《自本》造作谱系的意图至此已暴露无遗,诚如顾颉刚所言,“禅让的次序这样定了,五德相生的次序又这样定了,他尚能不做皇帝吗?”[12]611
其四,“莽自谓本田安之后,以‘王家’故更氏”[13]的说法同样破绽百出。王莽自陈:
项羽起,封建孙安为济北王。至汉兴,安失国,齐人谓之“王家”,因以为氏。文、景间,安孙遂字伯纪,处东平陵,生贺,字翁孺。[5]4014
今考《史记·项羽本纪》云:“故秦所灭齐王建孙田安,项羽方渡河救赵,田安下济北数城,引其兵降项羽,故立安为济北王,都博阳。”[14]316则田安确曾为济北王,但田荣随即便“自立为齐王,而西杀击济北王田安,并王三齐”[14]320,事在汉高祖元年(前206)[15]。齐国诸田内斗十分剧烈[5]1847-1849,而最终熬过楚汉战争的正是攻杀田安、“齐人贤者多附焉”[5]1851的“田荣→田广”一脉,很难想象田安此时尚有直系后人在世且“齐人谓之‘王家’”。又,“诸田宗强”[5]2108乃人尽皆知之事,是以汉代统治者“立都长安,徙齐诸田,楚昭、屈、景及诸功臣家于长陵。后世世徙吏二千石、高訾富人及豪桀并兼之家于诸陵。盖亦以强干弱支”[5]1642,2123,兹略引几则材料于下:
车千秋,本姓田氏,其先齐诸田徙长陵。(《汉书·车千秋传》)[5]2883
田延年字子宾,先齐诸田也,徙阳陵。(《汉书·田延年传》)[5]3665
汉兴,田何以齐田徙杜陵,号杜田生。(《汉书·儒林传·序》)[5]3597
第五伦字伯鱼,京兆长陵人也。其先齐诸田,诸田徙园陵者多,故以次第为氏。(《后汉书·第五伦传》)[16]1359
假设王莽家族真的是济北王田建一支幸存的后人,那么作为曾经的“强宗”也应当迁徙到京都诸陵。但吊诡的是,据王莽《自本》所言,其高祖父王遂、曾祖父王贺在文、景、武帝之时一直生活在济南东平陵,而且到王贺时仅仅因为“与东平陵终氏为怨”,便要徙居魏郡元城委粟里[5]4013,启人疑窦。
综上,《汉书·元后传》所言王莽谱系自王遂以上皆不可信,追溯王莽攀附齐国田氏之意,除却“荜门寒族,百代无闻,而骍角挺生,一朝暴贵,无不追述本系,妄承先哲”[6]185的人之常情,恐主要仍在齐国田氏为“虞帝舜之后”[14]1575,有代汉之德。既然王莽家族世系本身就是杜撰的,那么以此为前提论证“王充、王莽‘既姓孙又姓王’”“王充乃王莽家族支庶”等说法自然都成了沙上建塔。
先秦两汉时期确有“两姓通称之例”[注]陈直先生《史记新证·孝文本纪第十》“大将军陈武”条下案语云:“先秦至两汉,陈姓与姚姓通称,《战国策》姚贾,《孟子》作陈贾是也。陈姓与田姓通称,《田敬仲世家》改称田氏,现出土铜器、陶文仍称为陈氏是也。陈武又作柴武,或亦同此例。”又,对于刘盼遂先生“《汉书·功臣侯表》陈武,《文纪》作柴武,臣瓒注以为二姓。一人二姓,殆两京时有此风尚欤”的疑问,陈氏谓:“《小校经阁金文》卷十一、四十页,有柴是一斗范阳侯鼎。西安汉城遗址又出有柴是一斗铜鼎(是即氏字假借,鼎存汉中王子献手中,未著录)。西汉柴是,无其他封侯者,决为柴武家所自造之器无疑,并可证明柴武自己称为柴氏,不称为陈氏。”见氏著《史记新证》,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1页。,但王充家族不在此列,盖《论衡·自纪篇》叙其远祖之文,意本可通,前贤或于汉人传记文法偶有失照,乃有“一姓孙”的断句[注]刘盼遂先生的断句见《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187页;张宗祥先生的断句见氏著《论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574页。,后进不察,徒增聚讼。王充《自纪篇》云:
王充者会稽上虞人也字仲任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孙一几世尝从军有功封会稽阳亭。[1]1187
“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孙一几世尝从军有功”是断句的难点所在,为更好地说明问题,不妨参证两《汉书》叙及传主“其先”时的用法:
(1)周仁,其先任城人也。(《汉书·周仁传》)[5]2203
(2)韦贤字长孺,鲁国邹人也。其先韦孟,家本彭城。(《汉书·韦贤传》)[5]3101
(3)巴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汉书·货殖传》)[5]3686
(4)耿弇字伯昭,扶风茂陵人也。其先武帝时,以吏二千石自巨鹿徙焉。(《后汉书·耿弇传》)[16]703
(5)马援字文渊,扶风茂陵人也。其先赵奢为赵将,号曰马服君,子孙因为氏。(《后汉书·马援传》)[16]827
(6)鲁恭字仲康,扶风平陵人也。其先出于鲁顷公,为楚所灭,迁于下邑,因氏焉。(《后汉书·鲁恭传》)[16]873
(7)其先上党潞人,曾祖父奉世徙杜陵。(《后汉书·冯衍传》注引《东观记》)[16]962
(8)羊续字兴祖,太山平阳人也。其先七世二千石卿校。(《后汉书·羊续传》)[16]1109
(9)其先鄠人,常父博,成、哀闲转客颍川舞阳,因家焉。(《后汉书·王常传》注引《东观记》)[16]578
类似的表达不胜枚举,可以看出,依两《汉书》传记之文法,“其先”二字后或接“某某地人”,如(1)(7)(9);或接“远祖姓名及其行为、状态、职官情况”,如(2)(3)(4)(5)(6)(8);但绝无可能在“其先”之后径接“地名”而毫无说明。据此凡例,则前揭《自纪篇》当断为:
王充者,会稽上虞人也,字仲任。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孙一几世尝从军有功,封会稽阳亭[1]1187。
“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就符合传记文法的表达了,此处“一姓”之“一”,马宗霍引《春秋繁露·玉英篇》《方言》训为“大”,“言王氏之先为魏郡元城之大姓也”[17],其说可从。其实,编撰《后汉书·王充传》的范晔显然也十分清楚此文例,所以他才会说“王充字仲任,会稽上虞人也,其先自魏郡元城徙焉”[16]1629,而没有错误地写作“其先”加地名“魏郡元城”。至若“孙一几世尝从军有功,封会稽阳亭”之“孙”字,马先生引《尔雅·释亲》《广雅》《释名·释亲属》训为“后裔之通称”,亦甚通达[注]马宗霍云:黄晖谓“‘一姓’疑为‘王姓’之讹,元城王姓,以别于其他族望也”,非是。“孙”字承上句“先”字言,“先”谓先祖,“孙”谓裔孙。“一几”其名也,言至裔孙名一几者,因世有军功,得封会稽阳亭也。《尔雅·释亲》云“子之子为孙”,郭璞注云:“孙犹后也。”邢昺疏申注云:“言继后嗣也。《广雅》云:‘孙,顺也。’许慎云:‘从子,从系,系,续也。’言顺续先祖之后也。”刘熙《释名·释亲属》云:“孙,逊也。逊,遁在后生也。”据此,知“孙”为后裔之通称矣!黄晖谓“‘孙一’二字误”,似未得其解。刘盼遂读“一姓孙”为句,又擅删去“孙”下“一”字,谓“一人二姓,殆两京时有此风尚”,殊为臆说。参见氏著《论衡校读笺识》,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82页。。至此,王充“一姓孙”的误解得到了澄清,试图把“一姓”与“孙”连读、从“王充、王莽‘既姓孙又姓王’”的角度论证王充、王莽同族的观点可不攻自破。
实际上,若学者抛弃诸多预设的立场,客观地比勘王充《自纪篇》与王莽《自本》,不难发现二王分属两个平行发展的独立家族。王莽《自本》所言家世谱系较为可信者始自西汉文、景时期的王遂,其辞略曰:
遂……生贺,字翁孺。……翁孺生禁……本始三年,(禁)生女政君,即元后也。禁……多取傍妻,凡有四女八男……五凤中,献政君……甘露三年,(王政君)生成帝于甲馆画堂,为世適皇孙。……后三年,宣帝崩,太子即位,是为孝元帝。立太孙为太子,以母王妃为婕妤,封父禁为阳平侯。后三日,婕妤立为皇后……皇后自有子后,希复进见。……而傅昭仪有宠于上,生定陶共王。王多材艺,上甚爱之……常有意欲废太子而立共王。……元帝崩,太子立,是为孝成帝。尊皇后为皇太后,以凤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益封五千户。王氏之兴自凤始。[5]4017
综前所述,王莽家族的可信谱系是“王莽(前45年生)→父王曼(王禁次子)→祖父王禁(前49年封侯,卒于前42年)→曾祖王贺(生于文、景间,约前99年以后迁徙到魏郡元城)→高祖父王遂(居济南东平陵)”,而据前揭《论衡·自纪篇》,王充家族的家族谱系可以简化为“王充(公元27年生)→父王诵→祖父王泛→曾祖王勇→先人(或为高祖)会稽阳亭侯[注]有些研究者认为王充先人“封会稽阳亭”来自于帝王对民间赐爵的积累,大误,盖“汉制,赐爵自公士已上不得过公乘”(见《后汉书·明帝纪》李贤注,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96页)。又,既然王氏自己已然明言“尝从军有功”,则当为军功爵,而“一岁仓卒国绝”之“国”字意味着王家所封正是亭侯,民间赐爵安能有食邑,又何得称“国”?当然,以上解释是在我们相信《论衡·自纪》真实性的基础上所做出的历史阐释,考虑到范晔《后汉书》并未提及其先世封侯之事,则对此孤证论者自亦可抱以“多闻阙疑”的态度。王某→王充先祖(祖籍魏郡元城)”[1]1188。两相对比前引王莽《自本》与王充《自纪篇》,可以发现:
第一,在真实的历史世界中,王莽的先世并非出自强宗巨族,其曾祖父王贺所做的不过是六百石的绣衣直指[注]《汉书·百官公卿表》:侍御史有绣衣直指,出讨奸猾,治大狱,武帝所制,不常置。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725页。司马彪《续汉书·百官志三》:侍御史十五人,六百石。本注曰:掌察举非法,受公卿群吏奏事,有违失举劾之。凡郊庙之祠及大朝会、大封拜,则二人监威仪,有违失则劾奏。文见《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599页。,仅有王禁、王弘二子,至王禁时才因“多取傍妻”而种姓稍繁。王禁次女王政君是因为很偶然的原因才被时为太子的汉元帝临幸,并于甘露三年(前51年)生下后来的汉成帝刘骜。至黄龙元年(前49年)汉元帝继位、王政君晋升皇后、刘骜被立为太子,王家才真正为将来的显贵奠定了基础,但彼时“傅昭仪有宠于上,生定陶共王。王多材艺,上甚爱之,坐则侧席,行则同辇,常有意欲废太子而立共王”的残酷现实逼得王家仍需极度小心谨慎。直到竟宁元年(前33年)汉成帝继位,王政君升格为皇太后,“以凤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益封五千户”,王莽一族才真正开始兴盛[5]4016-4107。不过,因为王莽家族并非传统的强宗大族,而是以外戚发迹,所以宗族不蕃,这也是为什么王莽在即真后要主动认亲,以姚、妫、陈、田、王五姓为“同族”,“令天下上此五姓名籍于秩宗,皆以为宗室”[5]4106,试图以此巩固自己的统治。
第二,与王莽家族祖籍济南东平陵、至早在天汉二年(前99)以后始因得罪济南东平陵终氏迁至魏郡元城[注]荀悦云“泰山、琅邪群盗徐勃等阻山攻城,断道路。遣直指使者暴胜之等衣绣衣,仗斧钺,分部逐捕。刺史郡守已下皆伏诛”,事在天汉二年(前99)。据王莽《自本》,其曾祖王贺与暴胜之等同为绣衣直指,则其被罢归家、结怨迁徙自当在此年以后。见《汉纪·孝武皇帝纪》卷五,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49页。不同,王充家族先世早就居住在此,而且是当地的“一姓”;异于王莽家族在黄龙元年(前49年)始以椒房之亲封侯,王充的先人王某是以军功获得会稽阳亭侯爵位的;当王莽家族逐渐在魏郡元城安顿下来的时候,王充先人已经因“仓卒国绝”定居“古荒流之地”[1]857会稽,元城王莽家族的发迹与王充家族毫无关系。
要之,王充与王莽分属两个平行发展的独立家族,并非同宗,后人因见二人都与魏郡元城有一定渊源,复轻信王莽伪造的家族谱系,乃误为牵合。
不过,论者或尚有疑问,即便二人并非同宗,但王充于《论衡·自纪篇》特著“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是否系有意攀附后来发达的王莽家族以自抬身价?答案是否定的。盖王莽家族“虽乘间偷篡,而终婴大戮,支分体解,宗氏屠灭”[16]1043,在东汉已是千夫所指,其支庶虽因大赦得以保全[注]《汉书·王莽传》:“(更始)二年二月,更始到长安,下诏大赦,非王莽子,他皆除其罪,故王氏宗族得全。”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4193页。,但据《后汉书·马援传》:
初,援兄子婿王磐子石,王莽从兄平阿侯仁之子也。莽败,磐拥富资居故国,为人尚气节而爱士好施,有名江淮间……援谓姊子曹训曰:“王氏,废姓也。子石当屏居自守,而反游京师长者,用气自行,多所陵折,其败必也。”后岁余,磐果与司隶校尉苏邺、丁鸿事相连,坐死洛阳狱。而磐子肃复出入北宫及王侯邸第……及郭后薨,有上书者,以为肃等受诛之家,客因事生乱,虑致贯高、任章之变。帝怒,乃下郡县收捕诸王宾客,更相牵引,死者以千数。[16]851
然则王莽之宗姓始终因“废姓”“受诛之家”的原因受到东汉统治者的猜忌、打压。又,王充本人对于王莽亦无好感,其《论衡·语增篇》尝谓“纣之恶不若王莽。纣杀比干,莽鸩平帝;纣以嗣立,莽盗汉位。杀主隆于诛臣,嗣立顺于盗位,士众所畔,宜甚于纣”[1]346,《感类篇》云“邹伯奇论桀、纣恶不如亡秦,亡秦不如王莽”[1]802。在社会大背景和立场明晰的主观认知的影响下,王充自叙身世时完全没有理由去攀附一个“废姓”而自找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