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纱纱
(泰山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山东 泰安 271021)
谢玉岑(1899—1935),名觐虞,字子楠、玉岑,别号白菡萏香室主、孤鸾等,以字行,武进(今江苏常州)人。早年从江南硕儒钱振锽(号名山)于寄园学习,钱氏爱其人品才学,以长女钱素蕖妻之。1925年秋,执教于永嘉浙江省立第十中学,结识夏承焘,二人成为一生挚友。次年,赴上海,先后在南洋中学、中国文艺学院、国立上海大学商学院等处任职。其间,时时请益寓居沪上的词坛领袖朱祖谋(号彊村),并与陈衍、金天羽等耆旧往还唱和;结识张大千,“大千画,玉岑诗”成为艺坛佳话。1935年病逝于家乡。
谢玉岑身兼众长,文人雅事可谓尽萃一身,尤以词著称。张大千评其画曰:“吾识海内画家多矣,平心而论:文人画当推谢玉岑第一。”(《四十年回顾展自序》)①谢建红.玉树临风:谢玉岺传[M].上海:上海书店,2017:229。目前谢玉岑资料以此书最为完备,本文如无说明,谢玉岑词作及相关文献均引自此书。书法气韵不凡,谢稚柳概括其成就为“气局闳博,不名一家”(《先兄玉岑行状》)。关于他的诗文,陆丹林云:“玉岑骈俪文探源徐、庾,而能驭以奇气,论议闳辟,与袁随园为近。诗清丽似王渔洋,沉俊如龚定庵。”(《玉岑遗稿序》)亦擅制印,自称“印人”(方介堪《梦哭玉岑》)。其词极备时誉,夏承焘盛赞其词“如藐姑仙子,可羡不可企”[1](P360),“玉岑之词,必传无疑”(《与龙榆生言谢玉岑之死》)。钱仲联认为谢、夏齐名,誉之曰:“辈流孰抗手?瞿禅差堪匹。”(《哭玉岑》)玉岑词生前散佚,去世后由其弟谢稚柳及王春渠、夏承焘等好友搜集,成《玉岑遗稿》四卷,包括文一卷,诗一卷,词两卷。词原无集名,王春渠取玉岑之号,以其妻素蕖逝世为界,将悼亡前所作一卷命名之“白菡萏香室词”,悼亡后一卷名之“孤鸾词”,由夏承焘点定,收词84首,1949年以铅活字线装本在上海出版。(王春渠《玉岑遗稿跋》)后屡经搜佚,现以其后人谢建红《谢玉岑传·附录》所收词最为宏富,计127首。或因其早逝,加之词作结集刊刻较晚(逝世十四年方出版)不利于流传,目前对谢玉岑词学研究尚不充分,以至今日声光沉埋。对谢玉岑的文化态度和词学开展研究,不仅有助于明晰其本人的词学实绩,对进一步了解清季民国的社会、文学及文化原生状态也有所裨益。
晚清民国时期风云激荡,东西文化、新旧文化强烈碰撞,国家与民族文化何去何从,谢玉岑也有自己的思考。出于家学、师学的缘故,他于旧学有深厚的渊源与根基,虽然他不是时代的落伍者,但观其一生总体上更倾心于传统学术。
谢玉岑旧学功底深厚,深浸于传统文化。谢家为书香世家,属文诗赋,吟唱不绝,有《谢氏家集》,可谓一门风雅。家学渊源熏陶培养了他的文学素养,为日后的创作奠定了基础,也让他引以为傲,“三年愿读父书,百世期绳祖武”(《上父执高少卿大令书》),继承发扬谢氏文风是他的动力和目标。他的老师钱振锽是光绪二十九年(1903)进士,官刑部主事,因屡次上书言事未被采纳,感事无可为,遂弃官回乡著书课徒,辛亥后束发做道装,固守阵营,讲授传统学术。谢玉岑是其最早的及门弟子。(《谢稚柳《先兄玉岑行状》)于词学,他最推崇的是一代古典词学宗师朱祖谋。1930年谢玉岑发表《筹赈书画会上海集件的小报告》,推尊彊村为“是当代做词的第一把交椅”,并且还说“他的字是因道德学问而格外贵重的”。因为彊村与钱振锽是旧交,这让玉岑更觉亲厚。此次筹赈书画,玉岑也托请朱彊村向郑孝胥、曾熙求取作品,可见二人关系之厚密。无论彊村的词作、所选之《宋词三百首》,还是其他著作,谢玉岑都很珍视。在朱氏去世后,他有数封书信与龙榆生,十分关心彊村遗作的搜集整理、刊刻流传。(《致龙榆生》)朱祖谋是常州词派在晚清时期的代表人物,又重声律,有“律博士”之称,这些对谢玉岑的词学也很有影响。
当文化的“西风”愈吹愈烈,传统学术的式微也引起相当一批学人的忧虑。作为应对,在晚清民国兴起了国学研究浪潮。桑兵先生《晚清民国的国学研究》指出,20世纪20至30年代前半是国学研究的鼎盛期,并认为兴盛的原因之一就是新的力量的加入。[2](P11)谢玉岑正是国学保存“新的力量”。谢玉岑对每一种艺术精益求精的追求,实际上源自宏扬国艺、保存国粹的拳拳热忱。他在为屠伦《保粹斋印存》所作的序言中说:“迨至今日,世际艰虞,时丁屯否,一切文物萎薾颓朽,不复振起。盖自疑其学为无用也,而孰知夫一国文物之所在,即一国精神之所寄,俾我东土光明,光照大千,神洲旧学,不远而复,是则殆先生保存国粹之心乎?抱残守阙,远绍旁搜,信可谓少得而难能者矣。”屠伦保存国粹之心实际也正是谢玉岑心之所向。国粹派代表人物邓实曾言:“一国有一国之学,一国之学即一国兴亡之本,而一种人心灵之所开也。”[3]邓、谢二人之论实为同调。特别是在与列强的文化正面交锋中,更能体现他深重的民族忧患。1931年,日军侵占中国的野心已经逐渐暴露。此年中日双方将会在日本进行艺术展览,张大千的大风堂也将参与其事。谢玉岑有《大风堂送别小志》发表在《申报》上:“此次中日展览会在日本展览,海上收藏家及艺术家出品甚多,并有参观团体东行宣扬国艺,关系诚大。”(1931年4月19日)将传统绘画称为“国艺”,指此事“关系诚大”,就是出于民族危机感,把传统文化作为民族竞存的支柱。
词也是国粹的重要构成。《国粹学报》的《文篇》栏目设有《诗余》版块,朱祖谋、郑文焯等都有词作在上面发表,况周颐《玉梅词话》、王国维《人间词话》等词话最早也发表在《国粹学报》上。对于词与国学的关系,谢玉岑并没有进行专门讨论,但他多有词作连续发表在国学刊物上,仍可看出他将词作为国学构成、宏扬国粹的态度。1917年秋,由钱名山等人任名誉社长的武进苔岑社宣告成立。其缘由则是目睹世变日亟、文学凋敝之现状,以保存国粹,提倡文学为宗旨。谢玉岑是该社的重要成员,第一次公举职员任书记,1918年成为社董,并有数量不斐的诗词发表在社刊《苔岑丛书》上。[4]1933年章太炎、李根源等人在苏州成立了国学会,宗旨为“本声应乞求之义,商讨国学”(《国学会简章》),会刊为《国学商兑》,后改名为《国学论衡》。[5][P96]今所见谢玉岑在《国学商兑》(《国学论衡》)上发表的词作有《临江仙·未卷龙须初锦褥》《烛影摇红·破晓溪烟》(第一期),《疏影·河梁杏叶》《长亭怨慢·够妆点》(第二期)、《月下笛·鼓浪浮花》(第三期)。
有学者指出晚清民国国学思潮的实质,是“由于遭遇西方文明的入侵而产生的民族主义回应,其基本精神,是把传统文化视为‘国魂'、‘立国之本',把维护传统、弘扬本土文化,开成民族认同,增强民族凝聚力,作为振兴民族挽救国家危亡的重要手段”。[6][P47]面对激荡的社会风云,谢玉岑也正怀着这样一颗忧患之心,并且以自己的文化实践寻求华民族独立与强盛之路。
谢玉岑在论及胡汀鹭的绘画时说:“(胡汀鹭)笔清骨秀,布局新奇,但又异常妩媚,所以可说是雅俗共赏。他曾经拿朱古微做的词,一句一句,画成一部小册页印出来。词的境界,最是抽象,所谓‘杳渺之思',是捉摸不着的,他偏能体会出来,所以看见的人,没一个不五体投地。”(《筹赈书画会上海集件的小报告》)谢玉岑对胡汀鹭能体会词的“杳渺之思”赞叹不已,“杳渺之思”也大体可视为其词学总的审美追求。结合谢玉岑相关言论和创作,可以看出他为达到杳渺之思使用的手法主要有类情指事、“隔”、布白,并且“杳渺之思”的美感是以“情”作为内核,辅以声律谐美。
谢玉岑在组词《菩萨蛮》的序中说道:“江阴蒋鹿潭《水云楼词》有此调《子夜歌》若干阕,类情指事,怨骚之遗也。词客不作,人间何世?感为继声。”“怨骚之遗”、“类情指事”之说与常州词派张惠言“(词)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词选>序》)、周济“指事类情”(《介存斋论词杂著》)有承继性。《介存斋论词杂著》:“初学词求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既成格调,求无寄托,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知者见知。”“无寄托出”则作者所要寄托的情感和所选用的物象不再是一种明确的对应关系,读者可从中找到符合自己情感需要的解释。“无寄托出”使意象的喻意具有不确定性,所包蕴的思致却更加丰满、深邃,这种得鱼忘筌的艺术妙境,正是谢玉岑所希慕的词境。他曾评价自作词:“仆为词尚恨太落言筌,不能超乎象外,此读古人作品不多,体不广,思不深,化不穷之故也。”(《武进商报》1935年5月15日)可见他对“不落言筌”这一境界的追求。
谢玉岑“感为继声”,将这种比兴寄托付诸实践。试举组词中第六首:“南园满地风和絮,晓莺残月知谁主?龋齿更愁眉,背人祗自啼。 金铃珠络索,可奈浮云恶。弱柳不胜风,无端惹乱红。”词中表面写闺中的幽怨之情,但“恶”、“无端”所寓谴责之意亦甚显豁。
谢玉岑另有一首《木兰花慢·感事》也是寄托之作的代表:
颤清歌玉树,夜星烂、最高楼。任曙误铜龙,云迷锦雁,舞倦还留。绸缪。钧天残梦,赌东风帝子自无愁。衫影初低蛱蝶,胡尘渐迸箜篌。 神州春事百分休,天意付悠悠。只巢燕飘零,黄昏阑角,银谁收?应羞辞林红蕊,逐春波,自在又东流。草木本无情思,明年休望枝头。
词的上片以纵情歌舞写热闹之景,然而乐极哀生,结韵胡尘袭来,享乐也戛然而止。下片以春事之休抒清冷之情,巢燕飘零,红蕊逐波,神州大地尽显残败。词题为“感事”,可知与时事有关,但具体所指何事作者虽未明言,读者细味词意自有会心之见。钱仲联先生《近百年词坛点将录》曰:“《疏影》、《木兰花慢·感事》二阕,辽海扬尘时之词史。后一首本事,即余《胡蝶曲》所咏者。”[7](P706)其《胡蝶曲》讽影后胡蝶,有云:“金釭衔璧可怜宵,犹道将军抱舞腰。十二琼楼春栩栩,何心河上赋逍遥。军书火急来行馆,倒趯靴尖浑不管。只觉懵腾绮梦酣,那知东北胡尘满。”可备一说。
不但自作词,谢玉岑亦以“寄托”理论来品评友人之作。他称许好友许佛迦的词作:“书中辞意多抑塞,似不能尽晓。然读其词则又侧艳缠绵,在绿肥红瘦之间,殆屈灵均牢骚憔悴之思,一寓之美人香草者邪。”(《哭许佛迦文》)可见他对常州词派理论的认可。
“隔”、“不隔”是与王国维“境界说”有关的重要概念。如《人间词话》说:“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8](P52)“隔”是指主观色彩有碍于景物的真切表现,不能如在目前。玉岑的词学亦涉及到“隔”。他的《柳梢青·和默飞新柳》其一:“试暖风狂,烘烟草醒,春到堪惊。红索柔枝,赤阑低影,几日晴阴。 东皇颜色重匀。问可有、眉云鬓云。只恐伤心,断钗碧玉,尘奁罗裙。”其二:“病榻眉颦,天涯亭堠,依旧情牵。谁信沉沉,碧城阑槛,不在人间。 清明寒食年年。镇听过、啼莺万千。黄已堪怜,况教绿后,带雨拖烟。”词后有自注:“两词成后,低讽泪下,然以王静安境界之说绳之,则尚恨其隔也。玉岑记于海上孤鸾室。”
素蕖于三月十一日离逝,正值新柳萌发的春日,因此词中所写之景,从“春到堪惊”到“只恐伤心”,都沾染了作者的凄凉况味。特别是第二首的下阙写到了“清明”,当日死别的情景对他敏感的神经亦是尖锐的刺激,又加深了感情的负荷。“黄已堪怜,况教绿后,带雨拖烟”,不仅写法新颖别致,令人耳目一新,而且在感情表达上,将柳视作有情之物,仿佛柳色的黄、绿都与词人的哀思有关,凄苦缠绵的感情在草木荣枯的烘托中表现得更加动人。“隔”其实自具魅力。饶宗颐先生指出词的特性在于以曲为妙,以复见长,“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诸句“言外别有许多意思,读者不徒体味其凄苦之词境,尤当默会其所以构此凄苦之境之词心。此其妙处,正在于隔”。[9](P316)“隔”恰是玉岑词的美感所在,这两首《柳梢青》允称集中上乘之作。同时,他以“隔”为自作词的期许亦能看出对词学新观点的吸纳,虽然他推崇朱彊村,但也不为彊村词学所牢笼。
“布白”是源自国画画法的术语,指在构图时并不将整幅画面填满,而是留有适当的空白。这不仅有助于突出作品的主题,而且通过观者的含咀,营造出超越画面更为深远的情境。在艺术上,谢玉岑也重视布白。评论书法时,他在所作《临函皇父鼎跋》云:“函皇父鼎,布白最具揖让开阖之致,作大篆,自梅盦道人下世,通此意者,遂尠矣。”《临齐壶铭跋》:“鼎文中齐壶布白最开阖,纵衡不可端倪,泱泱乎,信然大国之风耳。”《节临杨淮表记》:“《杨淮表纪》用笔布白最朴茂奇肆。”
谢玉岑诗书画印兼擅,并且诸艺融通。他在评价艺术作品时,常常能从诗书画印融通的角度着眼,如评“汀鹭以词人作画,酸咸迥与人异”(《申报》1930年3月10日),“盖昌老(指吴昌硕)之画,既有诗文作其气,金石植其干”(《蜜蜂》1930年6月11日)。他自身的创作也是如此。谢稚柳说:“谢玉岑以书法写松梅山水。”(《先兄玉岑行状》)张大千说:“古人称画法兼之书法,王黄鹤亦云:‘写画如同写篆书。'玉岑书法功力之深,近世当无其匹,则画法高逸,有由来也。”(《题玉岑渴笔山水》)郑午昌说:“谢大玉岑,能书,擅词章,近习画,落笔古隽可爱,盖以书法诗趣入画,自与流俗不同。”(《画苑新语》七)缘于诗书画印会通的艺术素养,谢玉岑在词的创作上也擅用“布白”之法,通过留有余地的手法,给读者提供了深远广阔的意境和丰富的想象空间,如下面这首《陌上花》:
红桑枯后,青山犹护、贞魂凝处。埋血年年,闻有土花堪据。丛铃碎珮风前泪,吹下绀尘如雨。是人天、不了烦冤心事,鹤归愁诉。 诗篇谁解惜?江陵肠断,一样木兰歌句。寒蝶荒燐,可抵铜驼尘土。虫沙浩劫今番又,算也空王难度。写椒浆、还乞庄严永閟,青溪祠宇。
序云:“缪贞女,江阴西石桥人。咸丰庚申之变,转徙至姬山,詈贼而死。后六十年,客有过姬山太子之庙以扶鸾为戏者,女忽降乩,自言其事如此,并赋诗若干章。诗多雅音,楚楚哀思,其乡之人将汇付梨枣,以光梓乘,彰潜德焉。”据题序所言,词是为歌颂太平天国动荡时期坚贞刚烈的缪贞女所作,但细绎词旨又不限于此。“虫沙浩劫今番又,算也空王难度”一句,将今昔的动荡时局绾结到一起。缪贞女的悲剧以数量计为一人,以时代计为前代,但如今动乱岁月一如当年,不知又有多少人要遭受不幸。词人借古述今,着意而不着力,不说尽而留余地,此句之后又转笔回到缪贞女之事。词人抚时感事的沉痛慨叹,令人于言外得之,倍觉含蓄深厚。
再如《甘州·玄武湖打桨归赋》:
又招邀鸥鹭过江来,秋思入斜晖。有六朝旧识,燕边波镜,雁外山眉。打桨依然烟水,未觉素心违。只是台城柳,摇落长堤。 此地当年阵戏,对萧萧芦苇,犹偃旌旗。怎楼船偷警,王气近来非。也休说、沧桑弹指,便芙蓉、悴尽不成衣。晚风起、漾湖蘋散,何处凄迷?
上片从“未觉素心违”到柳落长堤,情调由愉悦转为忧郁,下片怅惘之情愈加浓重,歇拍用一问句收束,提出问题,而将答案留白,让读者去寻找,意味尤为隽永。其凄迷之感是源自“王气近来非”的国运陵夷,还是“沧桑弹指”的岁月蹉跎?“便芙蓉、悴尽不成衣”隐括贺铸“红衣脱尽芳心苦”(《芳心苦》)。因爱妻的名为素蕖,玉岑写荷花的诗词多念及妻子,此时看到悴尽的芙蓉,是否又想起天人永隔的素蕖;而风起萍散,是否也勾起身世飘泊之感。又或百感茫茫,一时交集,凄凉无端。词人留下的空白给读者留下丰富的联想空间,词的抒情效果因读者的咀嚼深思而益发剀切动人。
需要指出的是,杳渺之思的美感是以“情”作为内核的。“情”是谢玉岑文学观中重要审美标准。谢玉岑赞叹高吹万文章“语语从肺腑流出,无一豪装饰,所以为不可及也”(《致高吹万》二),赞美陆龟蒙、孙樵之文,“喜其率真”(《致高吹万》十四)。“情”也可以说是玉岑文学观之精髓,亦是作词之根本。谢玉岑本身是一个很“多情”的人。对国家,虽体素多病,呕血十载,但“为时局的风波,而使他深深焦虑,这也是促进他病情变坏的要素”(王巨川《再记谢玉岑》);对朋友,“平生以友朋为性命,真挚恻怛,令人恋嫪不厌”(夏承焘《玉岑遗稿序》);对于家人,他与妻子钱素蕖伉俪情深,先是为了生计夫妻不得不分离,后来钱氏遽尔病逝,给词人留下无限的憾恨,其悼亡之词尤令人动容。素蕖逝后,他曾言“吾欲报吾师,惟有劬学,欲报吾妻,惟有不娶”,自号“孤鸾”。(钱小山《哭玉岑妹丈》)此后别有女子属意于他,玉岑作词“守鸾尘,镜台早许。鹃啼咫尺,莫误寻常,巷箫街鼓”(《烛影摇红·清明》)以拒之。《孤鸾哀史》云:“‘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此语在微之为欺人,将于玉岑践之矣。呜呼,伤哉!”故剑之思,不能忘怀。
谢玉岑对亡妻的深情一寄于词,悼亡诸什,断尽猿肠,艳极凄极。很多学者在描述玉岑词学生涯时,都注意到妻子逝世对他创作的影响。谢稚柳《先兄玉岑行状》:“自此神伤不解,痛悼之情一寄于词,置号别曰孤鸾。”夏承焘《玉岑遗稿序》:“玉岑工钟鼎书,能画,少学文于名山钱翁,娶翁之长女,先玉岑三年卒。自是益肆力于词,缠绵沉至,周之琦、项廷纪无以过。”郑午昌《题天长地久图》:“玉岑老友既丧其偶素蕖钱夫人,抑郁寡欢,鼓盆之恨,时发诸词。”龙榆生《谢玉岑之死》:“悼亡后题其室曰孤鸾,始屡寄情于词。”均切中要旨。谢玉岑主张词要含蓄蕴藉,他曾评顾默飞词:“大作极佳,惟两结及诗字韵俱凄惋,似非青年所宜也”,“尊词益谨严可佩,只第一首微嫌萧瑟耳”。(《致顾默飞》)可见他本意是主张哀而不伤,不宜哀之过度。知其非而不能改,正是哀伤满溢,真情难以遏止。上文提到玉岑词“隔”的特点,也是情之所至不得不如此。
谢玉岑“沓渺之思”的审美追求是通过声律婉谐来呈现的。他对声律秉持认真审慎的态度,通对音韵格律的恪守,力求声韵和谐。
玉岑作词声律谨严,细辨词体。《词律》列《月下笛》共有四体,他填有两首《月下笛》,“吹老巫云”一首以张炎体写就,“鼓浪浮花”一首以曾允元体填写。谢玉岑对调体的刻意区分可见其维护词体性的意识。又在《遗佩环》①即《解佩环》。(试春游早)序中说:“彭元逊《解佩环》,万红友谓即白石《疏影》调也。惟《疏影》为仙吕宫,宜用入声韵,而彭押去声,为不同耳。兹援彭例,故仍其名。”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他对词律的熟稔,对万树《词律》心犹未厌,再作辨析,以去声填此词。词作新成他广请师友为其订正声律。王巨川《再记谢玉岑》中提及,谢玉岑有新词数阕音节尚不和谐,请他为之正拍之事。
玉岑虽重视词律,但能以情统律。龙榆生曾批评晚清以来词坛斤斤于四声,以至于影响词的抒情功能:“其流弊所及,则一词之成,往往非重检词谱,作者亦几不能句读,四声虽合,而真性已漓。”[10](P385)谢玉岑词却无这样的疵累。他另有一首《遗佩环》,序云:“六月二十三日,晨醒不能成梦,念明日素蕖生辰矣。悽然赋此,即题大千居士为画白荷丈幅上。‘睡老鸳鸯不嫁人',画中录天池句也。”此词则以入声韵填就。入声韵声迫气促,更宜表达“睡老鸳鸯人独”、“今日回肠,未抵翠蛾双蹙”的凄切之情。
谢玉岑有明显的以婉约为宗的倾向,将诗文与词的抒情功能作了明显的区分。他在《苦旱》《哭许佛迦文》等诗文中对时事的忧心、民生的关切一吐为快,而在词中他则用笔吞吐,不作更多的剖露,而将家国之忧泛化为一种感伤的情绪弥漫于词中,呈现出含蓄蕴藉、窈深幽约之美。
谢玉岑《论张大千画》云:“学问艺术之事,源远则流长,积厚则施远,是固不独于诗为然。故吾读张大千之画,觉其不可及者,即在博览深思,牢笼万象,迥非拘曲下士,守一先生之说,自封故步,所得比拟。”可见他在论艺术的博采众长的主张,这自然也是包括词在内的。谢玉岑虽然亲炙朱彊村,但能打破门户之见,比如对当时词学新派王国维的观点也是认可的,视野更加开阔。他对清词浸润很深,清词总体上体现的是南宋的风格,但他并不止步,欲取法唐、北宋。积厚施远、博览深思也是谢玉岑的治词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