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明超
(日本神奈川大学 历史民俗资料学研究科,神奈川 横滨 222-0033)
日本与泰山有着颇为密切的联系,盛唐时日本遣唐使节曾先后两次登临泰山,参加唐廷的封禅大典。[1]这一时期的渡唐人士还将以东岳大帝为代表的泰山信仰带到了日本,京都赤山禅院所奉“赤山大明神”原型即泰山府君。[2]现在普遍认为是圆仁最先把泰山府君信仰带到了日本,不过还有另一种观点认为在圆仁之前,泰山府君信仰已由阿倍仲麻吕委托吉备真备传入日本。[3]不过无论哪种说法都可以基本确定泰山信仰在唐朝时便已传入日本。“七七”事变后,日本大举入侵中国,从1937年末泰安沦陷到1945年日本投降的八年间,泰山都是被日军所统治。那么在这么一个特殊时期,日本学者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泰山,他们此时又怀有怎样一种心境?本文拟以马场春吉为代表进行详细论述。
马场春吉(1891—1943),早年毕业于日本东洋大学,后受日本外务省派遣,于1926年来到山东从事秘密活动,期间曾对末代衍圣公孔德成进行了亲日策动。在日军占领山东后,他纠集日本驻济南总领事有野学、西田耕一、军国主义分子平田骥一郎、亲日分子唐仰杜等人,成立了由外务省、特高课、伪省政府资助的“山东文化研究会”。[4]虽然马场春吉在政治上积极为日本扩张服务,应予严遣,但同时他在文化研究上确颇有建树。马场春吉的作品主要集中在对中国山东地区的研究上,而且绝大部分是在昭和十四年(1939)到昭和十九年(1944)间出版。这段时间恰恰是马场春吉生命的最后几年,也正是山东被日军占领的一段特殊时期。通过其作品中山东研究所占比重,也可以深刻体会到他对齐鲁文化的密切关注与认知。
对于泰山这样一座拥有几千年悠久历史的中国名山,马场春吉不吝笔墨对其着重进行了论述,其内容主要记述在《山东的史迹和史谈》一书中。此书是在昭和十九年(1944)出版,出书时马场已经去世,也可以说是他生前最后一部作品。全书共有三十八章节,前六章是关于孔孟后裔及其家族遗迹的记述,第十二章以后主要是对济南、淄博地区的历史遗迹、慈觉大师、蒲柳泉(蒲松龄)、李清照等文人名士及城隍、药王、文昌大帝等俗信的论述,关于泰山的记述主要集中在第七章至第十二章,其内容大体可以分为泰山和帝王封禅、泰山神和泰山信仰、泰山古迹三个部分。
马场春吉认为,“泰山,如果放在日本来说的话就相当于富士山,是支那第一名山,也是五岳之长。”[5]马场是以时间顺序论述从秦始皇、汉武帝、汉光武帝到唐高宗、唐玄宗、宋真宗等历代帝王的封禅经历。他首先引《舜典》曰自始皇封禅泰山之前便已存在帝王祭祀泰山的活动,其被称为“望秩”,即望而祀之,当时是作为帝王巡狩的一环,需建明堂以供诸侯拜谒天子[6]。马场春吉认为秦汉时期,即秦始皇、汉武帝、汉光武帝的泰山封禅均具有帝王巡狩的性质,且都与帝王追求神仙说有密切关系。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在位的九年时间里曾四度东巡山东,封禅泰山便是其中重要内容,封禅结束后又继续展开了其他一系列巡行。这一时期的泰山封禅除了示皇权天授、告天下太平以外,与皇帝个人私欲,尤其是与其祈求长生不老之念亦有很大关系。追根溯源,马场春吉认为盖出自战国末期稷下学宫学者邹衍的五行学说、五德始终说和大九州说。其五行轮回、相生相克思想和大禹治水所分九州之外另有更广袤之世界的大九州论说给了世人,尤其是统治者以无限遐想。自邹衍后涌现出大批方士将其思想进一步完善为仙人、仙山、不死之药之说,并在秦统一后传于始皇帝,之后便有了四次东巡、泰山封禅、派遣徐福东渡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寻不死之药、修筑琅琊台等一系列活动。邹衍的学说到了汉代又发展成为谶纬说和图谶说,汉武帝八次封禅泰山以及派遣方士出海寻不老不死之药和汉光武帝封禅泰山等一系列活动均是受此影响。[7]
虽然自汉光武帝后到盛唐便没有帝王再封禅泰山,但仍有三国魏明帝、北魏太武帝、隋文帝等帝王前往泰山祭祀。唐麟德二年(665),由高宗、武后携文武百官及突厥、波斯、天竺、乌苌、昆仑、倭国、新罗、百济、高句丽等国代表前去泰山举行了封禅大典。马场认为此次封禅中武后参与“亚献”一举渎乱礼经,一度惹起了李唐内争,至武则天称帝后更是酿成诸多兴唐灭周的大事变。[8]唐开元十三年(725)玄宗亦率群臣及各国代表封禅泰山,并封泰山神为“天齐王”,作《纪泰山铭》刻于岱顶。马场认为玄宗此次封禅的奢侈用度以及恩赏不公,也为后来“安史之乱”的爆发埋下了祸根。[9]大中祥符元年(1008)宋真宗天书封禅泰山,并封泰山神为“仁圣天齐王”,封泰山玉女为“碧霞元君”。马场认为真宗此次封禅的真正目的是向当时强大的邻邦辽国炫耀宋国势力,以此谋求两国间的和平。[10]真宗以后便再无帝王封禅泰山,但仍有许多帝王到泰山祭祀,更是有元世祖封泰山为“天齐大生仁圣帝”。明太祖则去除其封号,但仍作为“东岳泰山之神”、俗称“东岳大帝”在各地分祀。马场认为唐宋时期的泰山封禅与秦汉时期相比最大的不同便是泰山不再只是封禅的场所,而是被统治者神格化,赐予各种封号,并设神祠神像以供祭祀。他还认为这明显是受前朝佛教造像运动的影响。[11]在《建设中的新支那大观》中的摄影集中登载有马场当时拍摄的岱顶古封禅台的照片,为泰山封禅研究之史料。
泰山信仰中最重要的两位神便是东岳大帝和碧霞元君。马场春吉认为东岳大帝信仰最初并非出自泰山,而是出自淄博。据史料记载,秦始皇封禅泰山后,自阴面而下又祭祀了齐国固有的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时主),在天齐渊祭祀了天主。而据《史记》记载“一曰天主,祠天齐。天齐渊水,居临淄南郊山下者。”另据元人于钦《齐乘》中相关介绍得知天齐渊又名“龙池”。马场说他之前访问齐国故城址时曾到过此龙池,池畔确有座天齐殿,其楹联上刻着“海市蜃楼古龙池,威镇东岳天齐庙。”也就是说天齐、天主均应出自淄博,但唐玄宗封泰山神为“天齐王”,祭祀于天齐庙,说明此时天齐已由临淄移往泰山。[12]颇为巧合的是唐玄宗李隆基即皇帝位前就曾被册封为“临淄王”,且就是在他身为临淄王这一时期发动宫廷政变,拥其父李旦复皇帝位,并被立为皇太子。不知天齐由临淄移往泰山这一转变是否与曾为临淄王的李隆基有关。
关于碧霞元君的来历,马场查到有泰山神之女、西王母孙女、观音化身、石守道之女等诸多说法。其最早史料记载是宋真宗于泰山玉女池中得一玉女石像,遂为其建祠祭祀。最初碧霞元君为求子、祈求五谷丰登之神,因明神宗之母祈愿眼疾痊愈并灵验后,便又多出治疗眼疾一用。因此碧霞元君又被叫做“泰山奶奶”、“泰山娘娘”、“送子娘娘”、“眼光娘娘”等。马场认为正是碧霞元君这种可以称作儒佛道三教神的神格,使其成为中国众神中最被民众所信仰的一位,甚至在当时的满洲地区都可以看到成千上万信众对其烧香祈愿。[13]
除此之外,六道轮回里有阿修罗道、天人道、人道“三善道”和畜牲道、地狱道、饿鬼道“三恶道”。“三恶道”中有秦广王、初江王、宋帝王、五官王、阎罗王、卞成王、泰山王、平正王、都市王和五道转轮王“十王”,泰山王便是其中的第七王。十王根据死者生前善恶来判断该进入六道中的哪道,然后在八月三十日由地藏菩萨率领十王奏达上天。马场介绍说在泰山脚下的,曾是古代帝王禅祭举行地的蒿里山和社首山之间的地方,便是阎罗殿的所在地,阎罗王就在那里审判被抓来的死人精魂。据颜师古在《汉书注》“汉武五子传”里写到蒿里是死人归宿,是各类鬼魂前往地狱冥府的必经之地。在蒿里山左边有一座奈河桥,这座桥后来也被世俗化为“奈何桥”,以后更是衍生出“孟婆汤”以遗忘生前记忆,好转世投胎。马场认为泰山主管人生死和人死魂归泰山的思想是从天地封禅思想变化而来,这一思想与佛教的轮回转生及冥界思想相结合形成了十王阎罗说,并使泰山崇拜更进一层民众化。[14]
首先,马场春吉到了在泰山地区建的汉代明堂和周代明堂,并对史料中记载的汉武帝封禅时所坐的是哪座明堂展开了论证。“我(马场)参考《汉书·地理志》后得知汉代明堂为武帝元封二年(前109)于奉高西南四里所建。汉代的奉高县在现在(1940前后)的泰安县城东北十七里的地方,而县志中记载其在‘县东十里许',也就是说从泰安县城的东关出来沿路往东北走,经过付马庄(可能是今傅家庄)、水牛堡(可能是今水牛埠)等村,再走一里半左右就到了一片丘陵,这里就是汉代明堂遗址。丘陵高三丈有余,面积大概有五六百平方,现在已经全部变成了耕地,除耕地外还有一些散落的瓦片,瓦片上有一些看不懂的纹样,大概是汉代的砖瓦吧。从这里向西可以看到大观诸峰,旁边有一十里河(河已无水,因距泰安县城十里而得名),可以看得出是个风水宝地。明堂遗址以西有几户人家,旁边有一口泉(也可以说是一个小的存水池),泉边的石碑上刻着‘明堂泉',据《水经注》记载这口泉曾是十里河的源头。但是如上所述,这座明堂是元封二年所建,那么史料所记汉武帝于元封元年封禅时所坐之明堂肯定不是这里。我(马场)又查看了颜师古的《汉书注》,里面说‘天子(汉武帝)初次封禅泰山的时候,在泰山的东北部有一座古时明堂,天子当时就是坐在这里的。'这里所说的泰山东北麓的明堂就是周代的明堂遗址,对它的位置县志也有记载说是在‘县东北五十里',另据《水经注》所载‘靠近周代明堂废基的地方有一个明堂村,俗称明家滩。'我(马场春吉)顺着地图找了下,这个所谓明家滩的地方在岱顶玉皇顶的阴面、顺后石坞的溪谷往东北方向下去,在一条叫做大津河的小河上流的靠近济南历城县的地方。汉武帝当时就是在这里的明堂接受群臣祝辞,并下诏泰山附近的博、奉高、蛇丘、历城四县免除当年赋税,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赐布帛,每百户人家赠牛一头、酒十石来作为巡狩大礼。”[15]另据马场所著《孔孟圣迹图鉴》之《泰山附近之圣迹》一节中,共收录有泰山名胜文物图片十幅,其中四幅为明堂附近图、明堂遗址图、明堂泉图和明堂之古瓦图,为研究泰山旧貌的重要资料。[16]
此外,马场还将泰山下之周代明堂与周公旦联系在了一起。《孟子》中有一节是讲孟子劝齐宣王勿毁明堂的故事,文中所说之明堂即泰山明堂。马场引赵注《孟子》里泰山明堂之疏说:“周公辅佐武王伐纣,武王中途崩卒,且成王年幼,故周公代理朝政七载,期间都是在明堂朝见诸侯。后周公还政于成王,成王将周公封于鲁地,并世代以天子礼乐祀之。”认定此一明堂应为周公旦当政时朝会诸侯之地。[17]
其次,马场春吉对岱顶的《纪泰山铭》也进行了着重描述。他先是表达了对历经一千二百余年仍熠熠生辉的石刻的赞叹,也就书法角度对碑铭的亲笔书写者是否为唐玄宗提出了质疑。他认为碑铭的典雅书风颇像燕公张说手书,而且张说也善于书写碑铭,很多朝廷的大述作也都出自他之手。关于此碑铭的历史,马场援引王世贞所说碑铭下部一尺左右为拓碑者冬日取火时所蚀,小字部分是明人叶彬所补书的一百零八字,清乾隆初年泰安人士赵国麟则根据旧拓对其进行了更详尽的修补。另据元代长清人杜仁杰当时所见,随着时间侵蚀,虽碑铭所刻字上的金泥已脱落,仍有多处有残留金泥。纪铭西侧数段为跟随前来封禅的诸王、从臣的题名。但令他感到可惜的是后人在其上妄加雕刻,以致所刻部分的唐字几乎全部丢失。经金石家考证,可以识别出的只有睿宗的四子隆范、五子隆业、玄宗十八子寿王清、二十子延王洄、二十一子盛王沐以及十六子永王泽等。不仅如此,《泰山纪铭》旁边的丞相苏颋所书《东封颂》之上更是被明代福建人林刻上“忠孝廉节”四个大字。马场春吉认为其书法造诣暂且不说,林此举不仅完全破坏了《东封颂》如此神品,其所作所为更是会被后人千古笑骂。[18]由此可以看出,马场虽是以征服者姿态来到泰山,但其内心却是对中国古人创造的优秀文化充满了敬畏。
泰山有东岳庙、碧霞祠等诸多庙堂。而在民国历次战争中,这些庙宇毁坏严重。马场春吉在书中引民国学者赵新儒言的记录:“岳庙围墙为宋代扩修,正面门三,东西北各一门,皆钢钉浮沤,上皆有楼,四角皆有转楼,与北平禁城同一构造,为古代建筑术不多见者。明清皆重修,十七年(1928)省政在泰时,将角楼拆去,门楼唯存,正面左右二楼围墙里四周,维古砖皆作别用。今年春同县长周百锽请准省政府修复岱庙古迹,估册甫上,驻军拆取四面古砖铺修床灶,北面几全拆,东面南面稍好,西面较甚,屡请于马总指挥(鸿逵),不能禁止,军去后乃以石疊筑,多费工款至三千余元,尚了草苟完,不足壮观破坏之易而建设之难如此。”“岳庙创始无可考,大殿重檐八角,宋时为天贶殿,明时为峻极殿。内祀东岳泰山之神,唐时为白石造像,毁于元季,宋时扩充,殿陛周置回廊八百余间,壁皆彩绘,元后唯殿独存,明清皆重修,中置神像,为铜胎泥塑,左右列侍者像,为明时作品。四殿壁绘画,东为出狩图,西为回銮图,为宋代遗物。……十七年省政府在泰时,孙良诚就西壁修戏台,毁去一小段,节次驻军粘标语,安铁钉,毁多处,十九年(1930)战役,大炮弹由西间射入数个,炸毁更多。”[19]马场春吉在征引后,又补充了所见岱庙景象,说岱庙八门中的正阳门只有举行大典的时候才会开,配天门前有一对青铜狮子,门内曾经有两尊武神像现已不知去向。民国十八年(1929)冯玉祥部下孙良诚就任山东省主席后,作为打倒迷信的急先锋,把许多庙祠破坏殆尽,还对岱庙进行了大改造。峻极殿被改造为人民大会场,峻极殿匾额被涂青并用白字写下“人民大会场(民国十八年三月孙良诚)”十几个字。里面供奉的神像悉数被撤去,其他建筑物亦被改造成了大众旅馆、澡堂、理发馆、戏园、阅报室等。由于军队一直在此驻扎,庙宇也逐渐颓废,直至孙良诚部撤离后,那些神像才又被摆回殿内保存。据马场当时所见,殿内诸神像分东西两列陈列,东岳大帝神像手执玉圭而座,身着只有帝王才用的黄袍,前面站着四位侍者,再前面摆着细长的香案,案上点着泽山巨型蜡烛,飘着缕缕香烟,仿佛能看到善男信女诵经祈祷的样子。殿内壁画下方虽多少有些损伤,但大体还保持着以前的模样。峻极殿前是用石栏围绕的露台,台东西各有一座碑亭。殿前还有一对高三尺九寸有余、周长一丈八尺六寸左右的巨大香炉,上面刻着“万历元年菊月吉日造”,据说是由众多香客出钱寄献的。其间曾经还有一间神器库,里面存放有汉代的古乐器和神车木偶等,但许久以前便与库房一同消失了。峻极殿后面是寝宫,里面正中央曾经安置着一尊凤冠霞帔、容貌极其端庄美丽的女神像,现已被撤去,独留一间阴郁的空房子。寝宫两侧是东宫和西宫,里面也曾分别摆放有女神塑像,现在亦是空空如也。据马场所写,岱庙内其他庙祠,如鲁班殿内所祀公输子像和延禧殿内所祀三茅真人像等也均已迷失。当然也有一些遗迹是当时书中记载有,之后又消失的,如仙人洞中所祀孙真清之木乃伊、天书观及其中的十三层铁塔等等。其记录的亲历景状,对了解泰山古迹变迁颇有重要意义。
关于泰山,马场春吉还特别提到一个人:孙明复。孙复(992—1057),字明复,号富春,世称泰山先生,晋州平阳(今山西临汾)人,北宋理学家、教育家。之所以说孙明复跟泰山有联系,除了因为他号泰山外,最主要是因为其在泰山地区创建泰山书院讲学,并培养出了石介、孔道辅等贤良之士,苏辙、欧阳修、范仲淹等都对其有较高评价。孙明复敢于踏破藩篱批判西昆体诗文,主张文道合一,以孔孟之道兴正学。之后的欧、苏、曾、王继承其学说并进一步完善,最终形成濂、洛、关、闽四大理学派系。马场认为正是因为孙明复摆脱官学创办书院,才得以培养出清新自由的讨究之风。也因为孙、石(介)二人大胆排斥老庄佛教、提倡古文复兴而成功促进了宋代古文的隆盛。[20]更为重要的是马场指出孙、石二人之学一改往日的训诂学风,特别是孙明复所著《春秋尊王发微》一书所宣扬的尊王名分说通过“孙明复-朱长文-胡安国-胡宪(胡安国从父兄之子)-朱熹”这样连续性的传承传到了朱子这里。之后由朱子撰著的《通鉴纲目》在吉野朝时代传入日本,据史料记载日本僧侣玄慧和《太平记》作者小岛法师等都看过此书,特别是北畠親房深解书中思想意蕴,著出《神皇正统记》。这本书即是用《春秋尊王发微》的笔法论述了日本皇统及其名分的历史。及至德川幕府时代,朱子纲目流史观盛行,在其影响之下形成日本史和日本外史史观,并最终掀起了维新风云。而朱子之理学思想追根溯源盖出自孙明复,故不禁感叹赵宋时代在泰山脚下兴起的孙明复之思想,竟能传至日本并成为日本王政维新思想的源泉之一。[21]
马场春吉在对泰山的研究上可以说是博览群书,分析的也是相当透彻。从《舜典》、《史记》、《汉书》、《水经注》到《岱览》、各种府志、县志等,其涉猎面非常之广。关于泰山封禅,马场将其分为秦汉和唐宋两个阶段。马场结合先秦时期泰山祭祀指出前一阶段的泰山封禅仍具有帝王巡狩的性质。之后通过始皇帝派遣徐福寻取仙药等一系列活动阐述了泰山封禅与皇帝求仙问道的个人私欲的紧密联系,并向上追溯其根源为邹衍的五行学说、五德始终说和大九州说。关于唐宋时期泰山封禅,马场春吉指出最大的变化为泰山由一个封禅场所开始转化为神,唐玄宗封泰山神为“天齐王”,宋真宗封泰山神为“仁圣天齐王”。而且他认为这一时期的泰山封禅与当时的政治亦有紧密联系,唐高宗封禅受武后专权影响,唐玄宗封禅则为“安史之乱”的爆发埋下了祸根,宋真宗封禅是为向强大的邻邦辽国展示国力。虽唐宋之后便无封禅,这是因为泰山被统治者封神而人格化,并最终在元、明、清时期泰山神信仰由统治者基层扩展到整个民间的缘故。关于泰山神和泰山信仰,马场分佛教和道教两方面对其进行了论述。通过资料引证,马场指出天齐王,即泰山神信仰是从先齐八神信仰的天主而来,其诞生于淄博地区的天齐渊,后移至泰山。关于碧霞元君信仰,马场引其许多传说后指出正是其三教神神格使其成为最被民众信仰的一位。他还指出佛教的十王阎罗说与泰山主管人生死和人死魂归泰山的思想亦有密切关系。
关于泰山的各处遗迹,先是通过史料对比发现汉武帝元封元年封禅泰山时所坐明堂为周代明堂,并参考各种资料循据而行并最终找到了汉明堂和周明堂的位置。对于《纪泰山铭》,先是引王世贞说碑铭何以被蚀,接着讲到明人叶彬、清人赵国麟等对碑铭的修补,甚至从书法鉴赏的角度对碑铭是否出自唐玄宗之手提出了质疑。关于泰山的宗教遗迹,例如岱庙,更是通过其所见所闻进行了详细说明。虽然马场在华活动有复杂的政治背景,但是通过他对林等泰山石刻破坏者的指斥,和对以孙良诚为代表的庙祠破坏者的谴责中,可以感受到他对泰山深深的热爱,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对赵新儒等人保护泰山古迹之举的赞扬。此外,除在书中表达对孙明复、石介等泰山名士的敬仰外,马场亦亲自前往他们兴办太学之处感慕先人遗风。《王政维新思想的源泉之一:泰山的孙明复》一书最前面附有马场当时所摄泰山上书院木匾额及五贤祠等珍贵照片。马场春吉之外,另一位日本学者泽田瑞穗也在昭和十六年(1941)登临过泰山,他当时除为泰山的雄伟气势所震慑外,也表达了对泰山诸多文物古迹或遭破坏或已散佚的惋惜之情。尤其是他所见当时岱顶的东岳庙,庙的屋顶已经没有了,墙壁也都已脱落,梁木垂下,东岳大帝像更是被裹上草席斜立在庙址深处的崖壁上,境况相当凄惨。[22]
如上所述,即使在日本占领泰山的情况下,马场春吉、泽田瑞穗等日本学者同样表示出对泰山古迹惨遭破坏的惋惜,用马场的话来讲“作为对这一国民众信仰对象的灵山的理解和敬意,对泰山文化遗迹的保护是最基本的”。[23]但也正是由于日本发动的侵华战争,使泰山胜迹饱受摧残。泰山学者王亨豫在《茹荠秘记》中记称:“岱下经此(日军)浩劫,损失不知凡几,……学校、公寓、庙宇、名胜悉为贼军暴民掠夺拆毁。”如侵华日军为在施家结庄河北建飞机场,不惜将唐高宗封禅时之舞鹤台铲平,便是一例。而这些在马场春吉笔下都讳莫如深,从这些方面足见其认知的严重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