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南唐后主李煜被誉为“词中之帝”,其词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清代是李煜词接受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云间词派是明末清初重要的词学派别。一方面,云间词人历经了改朝换代的重大变革,和李煜有着相似的时代际遇;另一方面,云间词人在明中叶以来词学宗风倾坠的情况下力推李煜词,以廓清词坛风气,故而在词论及创作上都接受了李煜词“情真”的特点。
关键词:云间词派;李煜;词学;创作;接受
作者简介:林宇佳(1995.1-),女,内蒙古大学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学专业。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17-0-02
一、词格:时代悲音,高浑之格
李煜的悲剧人生,使他的词作蕴含着人生的深刻醒悟和亡国的深恸巨痛。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1]这段话意在说明李煜词以个人的感受写尽了人世间所有的苦痛,用一人之笔,一人之力承载了巨大的悲哀。李煜在词中寄寓了时代的悲音,更蕴蓄了“高浑”的词格。“词格”乃词之品格,是词作的灵魂,李煜词的现实体验和真切感受,使他的词作高超浑厚,故而成为千古绝响。如《子夜歌》[2]: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人生的伤痛悲苦无法免除,生而为人,便无法逃脱命运的羁绊,然而词人说世间谁都未曾体会过他的痛苦,极端的痛苦竟到“销魂”即精神恍惚的地步。“何限”就是延绵不绝,世间的痛苦千千万,但似这般,肩上满载着国仇家恨的却只李煜一人。即使在睡梦中,故国的图景也不断浮现,醒来不觉泪已千行。下片转而纤细巧妙,谁能和我一起登楼呢?往日“醉拍栏杆情味切”的场景难以重现,只得感叹往事已成空,恍如一梦中!现实与梦境都是一般的痛苦,生命的慰藉又在何处?唐圭璋评道:“此首思故园,不假采饰,纯用白描。但句句重大,一往情深。”[3]词人道出了人生苦痛的规律,引起天地间伤心人的共鸣,内涵宏阔,词格高浑。
云间词派,即明末至清初顺治年间由松江词人组成基本队伍的词派,代表人物是陈子龙、李雯、夏完淳、宋征璧和宋征舆兄弟等。明末清初,词坛淫哇俚俗之风并起,为廓清环宇,寻觅词统,云间词人极力推举李煜词。《幽兰草词序》是云间词派的词学纲领,其中写到:“晚唐语多俊巧而意鲜深至,比之于诗,犹齐梁对偶之开律也……然皆境由情生,辞随意启,天机偶发,元音自成,繁促之中,尚存高浑,斯为最盛也。”[4]推崇李煜追求纯情自然的高浑之格。认为李煜是“最盛”之典范。云间词派对李煜“词格”的接受体现在创作中,如陈子龙《二郎神·清明感旧》[5]:
韶光有几?催遍莺歌燕舞。酝酿一番春,秾李夭桃娇妒。东君无主。多少红颜天上落,总添了数抔黄土。最恨是年年芳草,不管江山如许。
何处?当年此日,柳堤花墅。内家妆、搴帷生一笑,驰宝马、汉家陵墓。玉雁金鱼谁借问,定令我伤今吊古。叹绣岭宫前,野老吞声,漫天风雨。
首句便说“韶光”即美好的春光,能有几时呢?似有反说“愁恨何能免”之意。春光易逝,催促着莺燕,“东君无主”字字泣泪。红颜凋落,清明时节,更添墓地的悲凉。最恨的是年年芳草这般茂盛,不管江山是否满目疮痍,似有李煜“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悲哀。进而转入回忆,宫女乘坐宝马香车祭扫皇陵,偶然掀起轿帘莞尔一笑,如今词人只能“伤今吊古”。绣岭宫指明王朝建于江南的行宫,“野老吞声”引自杜甫《哀江头》:“少领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6]以野老自称,感叹迟暮之年,境地悲苦。一句“漫天飞雨”表现出往事恍如隔世,正如李煜所吟“还如一梦中”。
二、词境:境由情生,辞随意启
词境是由内心情感而发,创造出的一种意境。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7]李煜打破伶工之词的传统,转而抒发真情,感慨至深,用白描的手法以书已志,将词与现实的政治生活联系起来,反映出士大夫的志向和精神。李煜对词境的开创源于真情的表达,其词自然率真,词境和词句随着情感的起伏变化而创造,不加偽饰,直击心灵,“不失其赤子之心也”[8]。如《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林花谢了”是说一整片林子的花都凋零了,“林花”二字表现出凋谢面积的广阔。“谢”的是什么?是“春红”。春日的红艳就这样逝去了,往日里春天的美景,那火一般红艳的色彩,如今化为灰烬,春日不再,红花不再。用了日常化、口语化的“谢了”二字,将花朵一瞬间凋落的悲凉展现得淋漓尽致。“太匆匆”是词人内心真情的流露,感叹时光易逝,生命短暂。花朵经受的是从朝至暮暴雨寒风的侵袭。这不仅是花朵的命运,更是人生的“无奈”,借风雨的摧残比喻人生遭遇的困难,因为这种苦难每个人都要经历,词人那种无力反抗、无可奈何之感跃然纸上。下片由花过渡到人,“胭脂泪”是说红花上的雨滴仿佛美人脸颊胭脂染红的泪珠。“相留醉”我要为它沉醉。“几时重”你何时能再见到这样的花朵呢,比喻人生变化无常。一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将人生漫漫愁绪比作源源不断的流水,神韵尽现。
云间词派对李煜词最为看重的一点就是“真情”,陈子龙在《三子诗余序》中说:“风骚之旨,皆本言情”[9]深刻揭示了词与情的关系。“云间三子”之一的夏完淳,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位罕见的天才。他是陈子龙的弟子,甲申之后,夏完淳和陈子龙歃血为盟,誓死抗清。后失败被逮,死于南京,年仅十七岁。今存词41首,国仇家恨,悲愤填膺之作颇有李煜词境的风范。如《一剪梅·咏柳》[10]:
无限伤心夕照中。故国凄凉,剩粉余红。金沟御水自西东。昨岁陈宫。今岁隋宫。往事思量一晌空。飞絮无情,依旧烟笼。长条短叶翠濠潆。才过西风,又过东风。
开篇便说“无限伤心”在夕阳的照射中升腾,李煜《望江南》开篇写“多少恨,昨日梦魂中”有异曲同工之妙,“夕阳”和“昨日”都是对过去的缅怀。故国凄凉的命运犹如风雨过后的残花,寥落剩下几抹残红。只有金沟御池中的水缓缓东流。接着以亡国陈后主为例,“陈宫”被隋炀帝的隋宫替代,比喻国家易主。“往事思量一晌空”表達的感情与李煜“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相近,都在说千古江山建立的艰难,而思量往事的时间不过“一瞬”“一梦”而已,道出了家国毁于一旦的悲哀。“飞絮无情”柳枝依旧茂盛青翠,没有因亡国而改变,春去秋来,抽枝发芽,繁茂如初。这句在说草木无情,也是在用“无情人”衬“有情人”,感叹有情人的无助和悲凉,与李煜“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词境相仿,对生命的体验有所契合。最后,“才过西风,又过东风”是指年年岁岁风吹雨过,没有变化,将风的永恒和人生的无常作比,李煜有“小楼昨夜又东风”也用到“又”字,都是说宇宙的永恒规律。
三、词风:妍丽婉委,寄托遥深
词风的形成与词人的个性特征,人生体验关系密切。李煜早期的词风妍丽婉委,描写宫廷奢华享乐的场景,极尽艳丽之能事。被俘入宋之后,词风转而悲壮哀凄,融入了对故国的思念之情,寄托遥深。如其代表作《虞美人》[11]: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春日的花朵与秋天的月亮何时停止过?我们所看到的月亮是永存的,这是宇宙的规律,是万物的常态,但也衬托出人生的短暂无常。所以人和宇宙相比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一次苦难的经历便足以压倒众生。“不堪”是不能,因为回忆是痛苦的,这种回忆又包蕴在明月中。“雕栏玉砌”应该还在吧!毕竟建筑也是长存的,又一处对比,“应”字表明词人难以回到故国,无可奈何之感油然而生。只是容颜早已老去,不再是从前享乐人生的皇子了。最后,词人将愁绪比作“一江春水”悲戚至极。李煜在词中寄托了他对人生的感悟,对命运的无奈,对故国的哀思,词风悲壮,寄托遥深。
“云间三子”之一的李雯,字舒章,江南华亭人。李雯前期词作大多写美女与爱情,但不久之后明朝灭亡,词风由此发生转变。如《风流子·送春》[12]:
谁教春去也?人间恨、何处问斜阳?见花褪残红,莺捎浓绿,思量往事,尘海茫茫。芳心谢,锦梭停旧织,麝月懒新妆。杜宇数声,觉馀惊梦,碧栏三尺。空倚愁肠。
东君抛人易,回头处、犹是昔日池塘。留下长杨紫陌,付与谁行?想折柳声中。吹来不尽,落花影里。舞去还香。难把一樽轻送,多少暄凉。
李煜有词句“流水落花春去也”,这里李雯连用两个疑问句开篇“谁教春去也”“何处问斜阳”可他在问谁呢?可能是对苍天发问吧,问句加重了词人哀愁悲愤的心绪。接下来一气呵成,花朵褪去往日的红艳,黄莺飞过了碧绿的树梢,往事在茫茫尘海中隐没。想当年,云间三才子,风流倜傥,如今生死殊途。因为内心的悲苦,词人将自己比作芳心凋谢的女子,华贵的锦缎织不动了,也无心梳妆打扮。杜鹃的啼叫喻旨故国灭亡。李煜说“雕栏玉砌应犹在”,李雯说“碧栏三尺,空倚愁肠”,都是借栏杆寄托愁绪。东君就是春天的神,“抛人易”是说春天无情的逝去,李煜写“别时容易见时难”,都是说故国难以相见。最后说,一杯酒,我怎么能送走它呢?其中饱含了多少冷热、辛酸、恩怨、羞耻……整首词情感复杂,这种亡国之思有太多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内容,因而寄托遥深。无论是前期的妍丽婉委的词风,还是后期寄托遥深的亡国之作,云间词人都深受李煜词的影响。
注释:
[1]彭玉平主编、王国维著《人间词话》,中华书局2010版,第27页。
[2]王兆鹏主编《李煜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页。
[3]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1页。
[4]陈立校点《云间三子新诗合稿·幽兰草》,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页。
[5]艾治平《清词论说》,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184页。
[6]徐育民、李守青《古典文学作品选》,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4页。
[7]彭玉平主编、王国维著《人间词话》,中华书局2010版,第23页。
[8]彭玉平主编、王国维著《人间词话》,中华书局2010版,第24页。
[9]陈子龙《安雅堂稿》,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7页。
[10]严迪昌《清词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7页。
[11]王兆鹏主编《李煜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
[12]龙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词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