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洁
“大中国”①关于金人的“大中国”意识,赵永春曾指出,金人进入中原以后,逐步萌生了多统意识,即比较宽泛的“中国”意识,或称“大中国”意识。作为分立对峙政权,金人认为辽、宋、金都是“中国”,这是我们常说的“中国多元一体”意识,或称“中华多元一体”意识。参见赵永春.试论金人的“中国观”.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9(4):1,12.程妮娜亦指出,金人当时“已经萌生出一种不论华夷种族、不论南北民族地域,皆可为‘中国’的相对宽泛的‘大中国’意识,具有一种消弭夷夏种族界线的超越性”。参见熊鸣琴.金人“中国”观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程妮娜所作《序》第3页.虽然是当今的词汇,但是“大中国”的文化和政治理念却是从古至今萌生且根植于中国各民族心灵深处的思想意识,得到包括少数民族在内的所有炎黄子孙的一致认同,最终形成中华民族强大的向心力。思想和文化上的“大中国”意识始终存在于历史上各种类型的王朝之中,中原王朝如此,北方王朝亦不例外,这是中华文明之所以数千年绵延不断的重要原因之一。“大中国”意识是我国古代各族人民认同的主要目标,具体包括“中国”文化一统、思想一统观念之下的天下观、政治观、民族观等。在我国封建王朝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无论是统一时期,还是分治时期,王朝的统治者往往把这种“大中国”的思想意识外化为王朝的制度建设和实践。宋辽金夏时期,在地理上处于分裂状态,但在思想和文化上不断融合,辽金北方王朝都存在着“中国”认同意识,这是超越种族和地域的比较宽泛的“大中国”意识。金朝崛起于北方,金代帝王接受中原文化,建设国家礼制,在此过程中,这种“大中国”意识表现得非常突出。近年来,王朝礼制史越来越受到学界的重视,金人华夷观、正统观、中国观、大一统观等方面的成果也比较多见[1],这些论著在金人的“中国观”及金朝的中国性等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虽然不是以国家礼制为视角,但是为本文打下一定的研究基础。笔者旨在从礼制视域来考察金代帝王的“大中国”意识,以求正于史界方家。
当今仍有学者否认中国古代少数民族及其政权的“中国性”[2]12,其中当然包括女真及其建立的金王朝。忽略金统治者“大中国”意识形成,及其对中华民族发展过程中“多元一统”格局的积极作用,这是不正确的。就金代礼制而言,张博泉先生认为,金与南宋对峙,沿着唐朝礼制向“中华一体”的礼制发展,这是研究金代礼制的历史依据和出发点。金代礼制是我国“中华一体”的统一多民族国家礼制发展史中一份颇值得珍视的遗产。[3]从这份宝贵的文化遗产中,我们能够追寻到金代帝王“大中国”意识从萌生到成熟的历史轨迹。
太祖建国前后,忙于开疆拓土,此时的“中国”意识尚比较模糊。待王朝初建,追求政权的合法性成为必然,此时太祖心里仍视辽为大国,故求其封册。大臣杨朴提出:“自古英雄开国或受禅,必先求大国封册。”[4]336这里所说的自古以来英雄开基的这些惯例,是指求“大国”承认合法性存在的“小国”;而“大国”既包括中原王朝,也包括少数民族建立的强大政权。“大国”“小国”都没有自外于中国,共同构成了古代和谐共存的“大中国”。太祖听从杨朴建议,派遣使者出使辽国,以求册封。但是,杨朴认为辽天祚帝所赐仪物不符合天子之制,阿骨打因此大怒[5]22。这则史料反映出当时阿骨打虽以辽为大国,但是内心希望取得与辽朝平等的政治地位,并与宋并立存在。此时的太祖在思想中有一种争取与其他政权平等的比较朦胧的“大中国”意识,在北宋联合其灭辽之前,他并没有打算取代辽而独霸北方。后在北宋的约定之下,太祖同意灭辽,“欲中外一统。”[6]36此时太祖心中的“中外”概念是女真内地和辽朝国境,尚不包括北宋统治的地区[7]51。随着金朝疆土不断扩大,太祖心中的“大中国”意识与国家地位相结合,他认为金应该与辽、宋平等,是多元一体格局下的成员之一。
太祖当时还不太明确天子需要通过祭天来昭示王朝的正统性,而是在杨朴的建议之下,举行了并不符合中原礼制规范的祭天礼。天辅五年(1121年)五月,太祖“用杨朴议,始合祭天地于南北郊。”[8]24次年三月,“郊,合祭天地,依天辅年间例施行。车骑填咽,诸大臣骨舍之属踯躅其前,仗卫不肃,无复中朝仪制矣。”[8]29很明显,这只是名义上的郊礼,实际却是本族礼俗的变体,不是标准的汉制郊天之礼。当时太祖的“中国”意识只是停留在比较朦胧阶段,对中原礼制中“天为百神之君,天子为百姓之主,故惟天子岁一祭天”[9]的政治意图不甚清楚。
太宗朝君臣意欲继承中原王朝的礼仪制度,欲实现殊域同俗,与汉人共同构成“中华一体”[3]。太宗即位,“乃告祀天地,”[11]693继续宣示政权合法性。随后,南下入汴,平荡北宋,将统治地区扩大到淮河以北的中原一带。金人向慕华风,取北宋图籍、车辂、法物、仪仗,回到北方的金廷。虽“时方事军旅,未遑讲也,”[11]691但是,这些史实表明太宗欲将北方王朝的文明发展纳入到中原汉制的轨道,这是太宗对心中萌生的“大中国”意识的直接表达。
熙宗即位之后,在“大中国”意识之下,开始了大规模的汉制改革,制礼作乐,如先贤所言,夷狄用“中国”之礼则中国之。皇统年间,“熙宗巡幸析津,始乘金辂,导仪卫,陈鼓吹,其观听赫然一新,而宗社朝会之礼亦次第举行矣。”[11]691在此期间,熙宗效仿中原帝王,以天子的威仪,强化王权的神圣性。在国家举行重大典礼时,使用雅乐,“凡大祀、中祀、天子受册宝、御楼肆赦、受外国使贺则用之。初,太宗取汴,得宋之仪章钟磬乐簴,挈之以归。皇统元年,熙宗加尊号,始就用宋乐,有司以钟磬刻“晟”字者犯太宗讳,皆以黄纸封之[12]882。这一时期,金人已经懂得对尊者、亲者避讳。避讳制度从先秦时期开始,一直在中原王朝严格执行,金朝对此加以继承。
熙宗推行中原礼仪制度,推动了北方文明化的进程,这个变夷从夏的过程是北方少数民族的“中国”认同意识逐渐增强的过程。
金中期一般指海陵、世宗、章宗统治期间,这个阶段主要集中于金王朝以中都为统治中心的时期。
海陵王即位后,致力于通过战争统一南北,海陵曰:“自古帝王混一天下,然后可为正统。”[13]1883海陵王对王朝正统性的追求较之此前的太祖、太宗和熙宗更为强烈。他的“混一天下”思想中包含着天下一统的“大一统”观念,是“大中国”意识的具体体现。
海陵王在“大中国”意识的支配下,推进了金代礼制建设。虽然《金史·礼志》中记载“海陵狼顾,志欲并吞江南,乃命官修汴故宫,缮宗庙社稷,悉载宋故礼器以还。外行黩武,内而纵欲,其猷既失,奚敢议礼乐哉!”[11]691这里强调海陵王把主要注意力用在南伐,无暇顾及制礼作乐。但是不能否认,正史史料中还有许多关于海陵王对金代礼制建设贡献的记载,这说明他对金代礼制建设的推动作用还是比较大的。比如,海陵王在迁都燕京前后,不论是修建新都的皇城,还是兴修大房山祖陵,都严格遵照中原王朝礼制原则进行。具体而言,对皇城的营造遵循了《周礼·考工记》中“左祖右社”的规制,在皇城右侧建造了象征“承统之地”的皇家宗庙,在皇城左侧兴修了昭示国家根基的社稷坛。海陵王对皇家帝陵也是完全按照中原王朝的制度加以营建,完工之后,下诏迁上京诸位祖先陵寝,并按照古代礼制中的昭穆次序进行重新安葬。这些史实表明了海陵王在极力推进金朝的礼制建设,以使金国在思想文化上更趋同于中原,实现与中原同风同俗,同时通过战争实现南北统一。海陵王“混一天下”的政治抱负与他的“大中国”意识是分不开的。
金朝在世宗统治时期,偃武修文,与其他并立王朝和平相处。在传统礼制中,郊天之礼是正统王朝的象征。世宗“据天下之正”的“大中国”意识在礼制方面的直接表现是大定十一年(1171年)举行的郊天大礼。
世宗在郊天之前的十年统治期间,不断加强礼制建设,收宋故礼器,乃命官参校唐、宋故典沿革,开“详定所”以议礼,设“详校所”以审乐,统以宰相通学术者,于一事之宜适、一物之节文,既上闻而始汇次[11]691-692。通过“一轨度、正民俗、合人神、和上下,”[12]881使金朝礼制渐趋完备。大定十一年,世宗谓宰臣曰;“我国家绌辽、宋主,据天下之正,郊祀之礼岂可不行。”[11]694世宗自认为是“中国”正统帝王,郊天大礼势在必行。世宗的这种“大中国”意识还表现在外交决策方面,大定十年,有人欲分裂西夏,且向世宗上表求封。尚书令李石等曰:“事系彼国,我何预焉,不如因而许之。”世宗以自己是四海之主的身份加以阻止:“有国之主岂肯无故分国与人,此必权臣逼夺,非夏王本意。况夏国称藩岁久,一旦迫于贼臣,朕为四海主,宁容此邪?若彼不能自正,则当以兵诛之,不可许也。”[14]2869世宗这里所说的四海之主,从地域上看,包括东西南北各个分立政权,世宗这种自认“中国”,又不排他的意识,无疑是一种宽泛的“大中国”意识。
章宗即位之后,加大礼制建设的力度,进一步与中原实现文化趋同。明昌初年编成《金纂修杂录》,凡四百余卷。凡事物名数,支分派引,珠贯棋布,井然有序,炳然如丹。又图吉、凶二仪:卤簿十三节以备大葬,小卤簿九节以备郊庙。而命尚书左右司、春官、兵曹、太常寺各掌一本,其意至深远也[11]692。此时的金朝,在文物典章制度方面,已经发展到极盛时期,这与国初时期的原始落后局面已大不相同。
金人自认为炎黄子孙,“本朝绍高辛,黄帝之后也。”[15]2366章宗朝,继续效仿中原王朝,正式开始对历代帝王进行统一祭祀。泰和四年(1204年),章宗诏定前代帝王合致祭者。尚书省奏:“三皇、五帝、四王,已行三年一祭之礼。若夏太康,殷太甲、太戊、武丁,周成王、康王、宣王,汉高祖、文、景、武、宣、光武、明帝、章帝,唐高祖、文皇一十七君致祭为宜。”从之[16]267-268。这项祭祀制度的确立,是章宗将金代帝王正式纳入华夏帝王统绪之举,是其“大中国”意识的具体体现。
宣宗再议德运,延续了“大中国”意识。金朝末年,卫绍王缺乏治国理政、应付战争的能力,礼制建设方面更无建树。宣宗遭逢金朝末运,但即位之初即有复议德运之举,金人在这次讨论中表现出反叛传统的“五德终始”说的“多统思想”[2]173,这是一种比较宽泛的“大中国”意识。史云:宣宗“虽乏拨乱反正之材,而有励精图治之志。”[17]370纵观宣宗在位期间政治、军事、外交方面无甚作为,史家所评的“励精图治之志”也许是指其复议德运。
继章宗定金朝继宋为土德之后,贞祐二年(1214年)正月,宣宗“命有司复议本朝德运。”[18]303有学者认为,宣宗此次再议德运的出发点是要以此表明自己效仿祖父世宗之政,昭示继承皇位的正当性,但是最后不了了之[7]223。更有学者指出,宣宗再次大规模讨论德运,是金人对此前章宗德运之议中突破传统“五德终始”之说限制意识的提升,如田庭芳提出应“以德之衰旺见其运”,认为金朝“奕世载德,遂成大统。”即因为金朝“有德”,就应该称“正统”,这种思想为元明清统治者所承袭[2]162-163。宣宗虽未予采纳,但他再议德运是在延续此前金代帝王“大中国”意识之下展开的,此次讨论强化了金人的多统思想,这种不区分种族和地域的“大中国”意识对元朝“大一统”观念的确立起到了积极作用。
同年,宣宗于内忧外患之下迁都汴京[19]2061,在礼制上没有新的建树,但在衰乱之世,竭力延续熙宗以来的礼制传统。宣宗迁汴以后,金朝的皇家宗庙和帝王陵寝都遗留在中都,祭祀一度中断。宣宗接受大臣的建议,修缮汴京太庙,将祖先神主从中都迁来,供奉在逃亡之都。在宗庙室次方面,熙宗最初创建宗庙制度时,定下始祖、景祖、世祖、太祖和太宗为永不祧迁之庙[20]。宣宗固守了熙宗曾定下的祖制,未祧迁“世室”。这说明在其心中,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守祖宗所付”[21]327,保全江山社稷,使金继续并立于其他政权之中。
哀宗于元光二年(1223年)即位,此时金国疆土“陷没几尽”[22]360,哀宗为挽救国家危亡,主动与西夏、南宋议和。表现在外交礼仪方面,金朝不再以宗主国的姿态高高在上,而是与西夏以“兄弟之国”的身份签订了停战协议。在处理与南宋关系时,多次主动争取与之修好,但均告失败。在宋蒙联合灭金前夕,哀宗哀叹祖宗传祚百余年的国家将绝于己,这位末世之君深谙传统礼制对亡国之君的最高要求,在社稷将倾覆之际,以死报国。《金史》有云:在《礼》“国君死社稷”,哀宗无愧焉[23]403。
综上所述,金代礼制从制定到实行的整个过程都体现出金代帝王的“大中国”意识。金朝国祚百余年,国初时期帝王的这种认识比较模糊,太祖举行了不够规范的郊天礼,太宗以即位告祀天地,熙宗开始系统用“中国”之礼,试图使金国在思想文化方面成为不受地域限制的“大中国”中的一员。金朝中期海陵王力图通过战争“混一天下”,完成地域统一,同时在礼乐文化方面加大推行力度,世宗依据金朝“绌辽、宋主,据天下至正”,而举行隆重的郊天大礼,在承认其他政权亦是“中国”的前提下,昭示自身在各个分立政权中的正统地位,继承春秋以来的“君子大居正,王者大一统”思想,以“有德之君”为政治追求。章宗在“大中国”意识支配下,使礼制的建设达到金朝最高水平,使金朝的礼乐文明尽可能接近于汉族统治的中原王朝,力图达到南北文化一统、思想一统的大一统局面;而且章宗改定金朝德运,其影响辐射到礼制建设领域,在北方王朝统治区继承并发展着中原传统礼制。至金朝末期,宣宗处于乱世,虽无力挽回危局,但仍重议德运,此时金人强化了以“有德”为正统的观念;至于哀宗,以死践行了自古以来“礼”对亡国之君的最高要求,与社稷共存亡。纵观金代诸位帝王在礼制建设中表现出的“大中国”意识,其实质往往是统一于他们比较局限的、抑或是比较宽泛的“中国”概念之上的。宋辽金夏时期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形成的一个阶段,金代帝王的“大中国”意识建立在文化认同与民族平等的观念之上,对元朝大一统局面的形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种意识经过近千年的实践,积淀为中华民族崇尚“国家统一”与民族团结的政治价值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