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润(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自《四库全书总目》问世后,有关其订补著作便如雨后春笋,然若论考察之全面、辨证之精审,当首推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一书。余嘉锡先生善考据之学,《四库提要辨证》乃其殚精竭虑之作,故此著为微观视野的四库学考订立下了难以逾越的典范。不过,限于历史条件,该书仍存疏漏,谨以所见,订补五则于下。
《四库全书总目·经部·易类一·周易集解》云:
《周易集解》十七卷,唐李鼎祚撰。鼎祚,《唐书》无传,始末未详。据序末结衔,知其为秘书省著作郎。……朱睦序,称为秘阁学士,不知何据也。
余嘉锡先引刘毓崧说以补鼎祚生平,后又云:
《四库全书总目·史部·正史类一·隋书》云:
唐魏徵等奉敕撰。贞观三年,召徵等修《隋史》。十年,成纪、传五十五卷。十五年,又诏修梁、陈、齐、周、隋五代史志。显庆元年,长孙无忌上进。……《五行志》体例与《律历》《天文》三志颇殊,不类淳风手作。疑宋时旧本题褚遂良撰者,未必无所受之。
余嘉锡云:
嘉锡案:邵晋涵有《隋书提要》稿,《总目》此篇多所改竄,惟自篇首至“已不能画一”止见后。为邵氏原文。其注中驳正《集古录》之语,则馆臣所增加,阁本提要与今本又不同,亦无此注。欲以突过前人,而不知其说之非也。……《律历》《天文志》才两篇耳,而提要谓之三志,所未解也。邵晋涵稿但云:“《五行志》体例与《律历》《天文志》异,无‘三’字。[1]195
按:此篇《提要》实际全依循邵晋涵《<隋书>提要》稿,观点皆同,惟字句有异,并非如余嘉锡所说:“惟自篇首至‘已不能画一’止为邵氏原文。”邵晋涵所撰提要稿今犹存,可以覆按[4]。《提要》后文云:“《五行志》体例与《律历》《天文》三志颇殊,不类淳风手作。”《律历》《天文》本为二志,而《提要》讹“二”为“三”,遂为余嘉锡所疑,查殿本《提要》,此处正作“二志”[5]28,文渊阁本《提要》亦不误[6],余嘉锡未能考察其他版本,遂不能解。
《四库全书总目·史部·职官类·钦定历代职官表》云:
其兼官无正员,而所掌綦重,如军机处之类,亦列为专表,崇职守也。
余嘉锡云:
嘉锡案:上海姚文栋《军机故事》云:“《四库提要·历代职官表》云:‘其兼官无正员,而所掌綦重,如军机处之类,亦列为专表,崇职守也。’谨案今武英殿本《历代职官表》,无军机一门,谨附识于此,以备再考。”[1]476-477
按:余嘉锡引姚文栋语,以为《历代职官表》中无“军机处”一门,而《提要》中却提及,两相矛盾,启人疑窦。其实余嘉锡与姚文栋都只局限于浙本《提要》,所以不解。在殿本《提要》中,并无“如军机处之类”一句[5]660,姚文栋虽见武英殿本《历代职官表》,却未查考武英殿本《提要》。
其实若再检阁本《提要》,这个问题当更明白,写于乾隆五十四年正月的文渊阁本《历代职官表》所附提要此处为:“其兼官无正员,而所掌綦重,如军机处之类,亦列为专表,崇职守也。”[7]22写于乾隆五十四年二月的文津阁本《历代职官表》提要,作:“其兼官无正员,而所掌綦重,如军机处之类,亦别有专表,崇职守也。”[9]415皆与浙本《提要》相同,可见此误由来已久。再考写于乾隆五十四年四月的文溯阁本《提要》,此处作:“其兼官无正员而所掌綦重,如户部三库之类,亦别有专表,崇职守也。”[10]1400
检文渊阁本《历代职官表》卷七,正有“户部三库”一门,其中云:“国朝官制。管理三库大臣无定员,于大臣内简用,掌综理三库之政令,稽其财用出入之数,月有要,岁有会,皆核实以闻。”[7]138正符合“兼官无正员”之义,可见文溯阁本《提要》才是正确的。大概起初撰写文渊阁本《提要》时,误将“户部三库”讹为“军机处”,而文津阁本沿之,文溯阁本《提要》发现矛盾,故改为“户部三库”,然而浙本《提要》未改,仍作“军机处”①浙本《提要》所据底本为文澜阁藏四库馆缮写本,而非武英殿刻本,武英殿刻本刊成颁发,在浙本《提要》刊成之后。关于《四库总目》版本,可参看崔富章《〈四库全书总目〉版本考辨》《关于〈四库全书总目〉的定名及其最早的刻本》《〈四库全书总目〉殿本刊竣年月考实》等文章,皆见其《版本目录论丛》。,殿本《提要》在修订时,发现了文渊阁本的这个矛盾,但又不明白原文为“户部三库”,遂径删除。姚文栋与余嘉锡仅览浙本《提要》,虽知其为讹误,却不能知其为何致误。
《四库全书总目·杂史类存目一·襄阳守城录》云:
宋赵万年撰。万年里籍未详,开禧二年元兵二十万围襄阳,赵淳新知府事,以万余人御之。自十一月至次年二月,大战者十二,水陆攻劫者三十有四,措置多方,出奇制胜,元兵竟解去。
余嘉锡云:
嘉锡案:……黄国谨《训真书屋遗稿》《〈裨幄集〉跋》云:“《裨幄集》一卷,宋赵万年撰。万年有《守城录》,《提要》入存目中。据此书魏了翁序称《守城》《裨幄》二录,则两书本并行,《提要》但有《守城录》而无此编,盖散失也”……《续宋编年资治通鉴》卷十三云:“开禧二年十一月乙未,金人游骑渡汉,辛丑围襄阳府。先是金将至,赵淳焚樊城而忧悸成疾,赖诸将协力守御,城得以完。”可见赵淳直一恇怯无谋之人,强兵压境,而使如此之人为帅,若无人焉为之运筹帷幄,虽诸将协力,必无救于败亡。万年之功,于斯大矣。《守城录》盖以淳为主将,不能不归功于淳耳。了翁序不见于《鹤山大全集》,盖偶失收。今《守城录》已刻入《粤雅堂丛书》,而《裨幄集》则绝未之见,不知犹有传本否也[1]297-298。
按:此段主要考证赵万年之生平籍贯与其守襄阳之功绩,然而《提要》将围襄阳之“金兵”,误写成了“元兵”(殿本《提要》此处亦误[5]171),余嘉锡对此不置一词。另检胡玉缙、王欣夫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补正》、魏小虎《四库全书总目汇订》,均未标明“元”当改为“金”。
又,《裨幄集》今尚有钞本传世,《中国古籍总目·集部》著录有两部[11]。国家图书馆所藏《裨幄集》抄本一卷②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裨幄集》,前有万历四十六年吴仕训为刊刻此书所作的序,然刻本今不存,仅能看到抄本。此本前所钤“江枫雨菊”“一官常愳处非才”“雪苑宋氏兰挥藏书记”皆为清初藏书家宋筠藏书章,则此书至晚亦为清初抄本,具体流传情况俟考。魏了翁序题为《守城裨幄集序》,见此书卷首吴仕训序后。,后附《诛吕始末》,无跋,半叶十行,行二十字。卷首有吴仕训及魏了翁序,兹迻录魏了翁序于下,以见此书始末:
泰禧开边之议,公卿和若一口,其在外则郭倪、吴曦、李太、弈、皇甫斌实从臾之。皇甫既败,赵侯淳代之,则边阙然而虏氛已迫矣,盖自唐、邓之溃,军气顿索。魏友谅勇而寡谋,吕渭孙贪而多忮,而宣招司属官如某某,大抵皆有去志。况于三月围城,危机屡发,微制干大夫赵君周旋其间,赵侯必不能以独济。今会同县尉应台,则大夫之子也,以《守城》《裨幄》二录相示嘱序。呜呼!非予谁实知之?予时以首沮边议,由馆职补郡,道江陵,吴公德夫虚宣司参议官相招,迨吴曦授首,襄吴解围,乃得辞去,故自始祸迄于丧师,皆身履目击,而于襄事尤悉。《诗》曰“我眎谋犹,伊于胡底”,来者尚知儆戒哉!邵定三年冬临邛魏了翁书。①此序又见明万历《福宁州志》卷十四及光绪《福安县志》卷三十五,字句颇有差异,今以相校,则“李太”当为“李爽”,“边阙然”当为“边备阙然”,“从臾”当为“怂惥”。
考《舆地纪胜》卷七十二《荆湖北路》“靖州”条下有会同县,魏了翁于宝庆元年(1225)因得罪显要而被贬谪靖州居住,绍定四年(1231)方得离开,他与赵应台接触并为之作序当在此期间。魏氏既亲历战事,此序所云,如魏友谅勇而寡谋、吕渭孙贪而多忮、宣招司属官大抵皆有去志等等情事,又大致与书中内容相应,故此书记载当亦切实。
此本正文首题“裨幄集”,次行题“宋长溪赵万年著”,三行题“明潮海吴仕训校”。分文类、诗类两部分,文类收文十一篇,诗类收诗十三篇,皆守襄阳期间所作,其文多激劝奋发之语,事迹多可与《襄阳守城录》相参。不过,如《反间虏元帅书》《拟复虏都统书》中皆自称“万年”,而所叙事迹,在《襄阳守城录》里都写作赵淳,可知余嘉锡所云“《守城录》盖以淳为主将,不能不归功于淳耳”一语,不为无因。但是余嘉锡仅据《续宋编年资治通鉴》所说“赵淳焚樊城而忧悸成疾,赖诸将协力守御,城得以完”,就认定赵淳乃恇怯无谋之人,则嫌武断,《裨幄集》中文如《勉诸司上幕协力与赵招抚守城书》《告城隍保汉公纪信文》《雷震说》《诛吕始末》,诗如《却敌凯歌》等,皆提及赵淳在守城中的作用,又如《乞将分拨队伍各还元军将》《乞据大旺山》《襄阳条具便宜》等,亦是向赵淳所献的计策,从中固然可见赵万年之功绩,但也不可因此就认为赵淳一无是处。另,项安世有《凯歌》一首,正言开禧用兵事:“德安有高悦,匹马穿重围。入城助守胆如斗,出城决战身如飞。城中扶出王与季,城外逐出信与随。襄阳有赵淳,默坐谁得窥。一日熏尽西山狐,二日网尽东津鲵。三日开门看江北,一人一骑无残遗。兴安有安丙,谈笑戮吴曦。伪王乱领出深谷,长史捷布登前墀。”[12]其中提及赵淳,将其与高悦、安丙并称,颇致赞扬,项安世于开禧二年起知鄂州,正逢用兵之际,故其所述当为实录,赵淳若属怯懦无能,项安世身履目击,安能无所责备?
赵万年生平,今人多有考订,可参杨倩描主编之《宋代人物辞典》[13]及曾枣庄主编之《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宋代卷》[14],兹不赘述。
《四库全书总目·子部·类书类一·帝王经世图谱》云:
仲友立身,自有本末,其与朱子相轧,盖以陈亮之诬构。观周密《齐东野语》所载《唐朱交奏始末》一条、《台妓严蕊》一条,其事迹甚明,未可以是病仲友也。
余嘉锡云:
仲友之为人,除为宋濂、朱右所称外,无其他煊赫之事迹,其撰述自《经世图谱》外,亦无名世之著作,即令朱子之劾治,纯出陈亮之诬构,而其人亦断断非刘安世、苏轼之比。纪晓岚之作《提要》务与朱子为难,遂致扬之太过,仲友亦何幸而得此[1]988-989。
按:写于乾隆五十一年二月的文渊阁《提要》与《总目》大致相同[8]384-385,而写于乾隆四十九年十月的文津阁《提要》、写于乾隆四十九年十一月的文溯阁《提要》,与《总目》颇有参差,其中皆无“其与朱子相轧,盖以陈亮之诬构。观周密《齐东野语》所载《唐朱交奏始末》一条、《台妓严蕊》一条,其事迹甚明,未可以是病仲友也”一句[9]611,[10]595,则可知此句为文渊阁《提要》加入,《总目》承之,特加此一句,大有扬唐抑朱意味,余嘉锡所谓《提要》撰者务与宋儒为难,不无道理。
不过《提要》揄扬仲友,一方面是因学派之争,另一方面也因此书乃钦定之书,余嘉锡引《提要》不全,未录后半部分,此篇《提要》结尾云:
仲友此编……自宋以来,儒者拘门户之私,罕相称引,沉埋蠧简,垂数百年,一旦自发其光,仰邀宸翰,且特命剞劂,以广其传,岂非真是真非,待圣人而后定哉!臣等编次之余,既仰钦睿鉴高深,且以庆是书之遭遇也[15]。
文渊阁本《帝王经世图谱》前,列有乾隆皇帝《御制题帝王经世图谱有序》一首,云:“唐仲友乃撮举诸经要旨,列为图谱,旁采传注,附以总说,分门别类,条理秩然,读之而其辞易通,玩之而其义易见,允为政治圭臬。若夫择之精,语之详,提要钩深,用力不纷而见功甚巨,宜周必大题词比诸水之流东,而车之指南也。”[8]383对此书大加称赏,皇帝既已表态,撰《提要》者岂敢贬抑仲友?纪昀在《钦定四库全书告成恭进表》对乾隆之宸断大加吹捧,其中就说“婺郡名贤,不废吕唐之学”,吕指吕祖谦,唐即是唐仲友。可见扬唐抑朱,亦有政治原因在,余嘉锡全归因于学术争端,不免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