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瑶
(南京工业大学图书馆,江苏 南京 211816)
南京大学徐雁教授在其《中国旧书业百年》(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中,记述了近现代六大“书厄”痛史,其中“太平军”战火之厄、帝国列强侵华之厄和清末民初战乱之厄都相继发生在清代末期和民国初年。在一般人的想象中,动荡年代,书籍不易保存,难出大藏书家。但在晚清到民国初年,我国出现了许多优秀的藏书家,他们为保存典籍、保护我国古代文化、传播知识、开启民智做出了卓越的贡献。近日笔者所读毛静著《近代江西藏书三十家》(学苑出版社2017年版)便是这样一部介绍、研究江西地区的,活跃阶段在清代中后期到新中国成立初年的三十位藏书家的著作。全书近二十三万字,毛边本,红色纹面书脊,封面为米白色,间或显现纸的纤维。除右上角的书名、作者名和左下角的出版社名称外,靠近左下的地方有一小幅画,是三摞装在函套中的古籍用绸布束住。翻开书,扉页之前有单独一页,附赠给读者一枚小小的藏书票,图案与封面的古籍图案一致,古雅、清淡的气息扑面而来。
江西自古以来就具有良好的文化传统,据范凤书《中国私家藏书史》(大象出版社2001年版)的统计,宋代时全国私人藏书达万卷者,江西以54名位居首位,而浙江当时屈居第二。到了清代,虽然藏书中心业已转移至江浙一带,但江西的私家藏书风气仍绵延不绝。袁红艳统计“清代江西有明确记录藏书达万卷以上的有81人,其中达十万卷以上者10人。加上文献中部分只收录了家多藏书,好藏书,或者藏书甚富等记录,而没有具体数目的,总人数可达百人。”[1]近代以来,虽然江西地区藏书家数量不如江浙地区,但质量普遍较高、影响深远,如李盛铎及其“木犀轩”、胡思敬及其“问影楼”、蔡敬襄及其“蔚挺图书馆”、陈寅恪及其“金明馆”“寒柳堂”等。对于私家藏书的研究,历来不乏文献,但对于江西一地私家藏书史的研究,除有范凤书所辑录《江西历代藏书资料汇辑》,袁红艳的硕士论文《清代江西私家藏书研究》外,则多为清代以前的断代研究。而毛静的这本《近代江西藏书三十家》则选择清代中后期及以后的时间段,和前人研究又有所不同,为江西地区的藏书研究增添了新鲜的血液。
本书的序言由国内著名藏书家韦力执笔,较好地总结了本书的特点,共有九条,分别是:注重书史和碑帖史料;从故人日记中钩沉相关文献;考遍堂号出处;实地考察藏书楼;围绕中心人物展开论述;列出每位藏书家重要的印书印蜕;由古及近,联系市场;附录表格,清晰明了以及每篇文章中都分为若干小单元,每个小单元都以一句诗予以概括,“使得一部严肃的著作增添了几分耐读性”。在赞扬作者的严谨与努力之外,也提出了一些建议,如为书中出现的印鉴作释文等。好在韦力当时读的只是本书的第一次校样,如今拿在读者手中的成品,每一幅印鉴或古书的图片,都做了释文和说明,大大增加了书籍的可读性。除序言中所总结的特点外,我认为本书的可贵之处还在于其随处可见的人文关怀,具体表现在独特的观察视角、创新的阐述结构和客观审慎的评价态度三个方面。
研究私家藏书的著作,常见者以地区为界或以朝代为限,而这本《近代江西藏书三十家》则从时间和空间上进行了双重限制,看似缩小了范围,但却为寻找共同时代背景下,书籍的流转以及藏书家彼此之间的交游提供了便利。
清代中后期以来,时局渐趋动荡,随之而来的是书籍的流转速度加快。虽然战乱带来的是民众的不断迁徙,但也为不同地区的书籍汇聚在一起提供了可能。以长恩书室的主人庄肇麟为例,其一方面与名臣林则徐和曾国藩有着深厚的友谊,另一方面也出于自己书贾的身份,为林、曾二人搜罗和寻找书籍,更是成为“曾国藩在江西地区购书的代理人,为其悉心搜访人间典籍”[2]。同时,本书并非以藏书家本人为中心进行介绍阐述,而是以地区、姓名和藏书楼(处)的名称三个维度来共同划定藏书家的生平和经纬,这在目录中体现得最为直观。江庆柏在《近代江苏藏书研究》中总结近代江苏藏书的一般特点时,曾提出“藏书家之间的多重联系”,认为“近代苏南的藏书家不再是孤立的个人行动,在他们的藏书过程中,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支持,藏书家之间以亲属、主宾、师生、朋友为纽带,建立起非常亲密的联系”[3]。跳脱出来看,近代江西的藏书家也具备与这个特点相似的地方,进而将这种关系扩展至同僚、同侪甚至同乡。作者甚至将这种关系视觉化,在全书的最后有两则附录,附录一是“近代江西藏书家分布图”,统计了三十家中的地区分布;附录二则是“近代江西藏书家”关系图,三十家之间彼此的关系一目了然,或为父执,或为书友,或为同乡,或为乡试同年,或同为幕僚,勾勒出一幅志同道合的藏书图景。
许多介绍藏书家的文章和著作,倾向于按照探求所研究、介绍的藏书家们之间共性的脉络来行走,如搜聚渠道的类似、收藏偏好的分类以及藏书和随之而来的刻书、捐书等一系列行动带来的对现今保藏文献、利用文献等方面的助益。这本《近代江西藏书三十家》也有这样的特点,但是在此之上,与以往的研究者们偏重于爬梳文献不同,毛静采取了史料和实地考察相互印证的方式,这种方式被韦力称作“两重证据法”。体现在文字中,呈现给读者的,即并非采取从高处俯望材料和历史,总结出特点来,而是融入其中,以藏书家的生平为线,逐步条缕其藏书的步调,同时还注重将藏书楼(处)的堂号、印鉴引入其中,更重视碑帖、古人日记的文献价值,为读者描画出一个藏书家和他的藏书是如何相互影响、相互成就的。
在每一篇的介绍中,作者都列出了一个以上的堂号,并且根据堂号的名称、印鉴的名称去推求当事人的所思所想,再结合当时的社会环境,力求还原一个有血有肉的藏书家,与读者探讨,某人之所以成为藏书家。如是由于什么样的社会背景、家庭教育、交游谈论;又因为什么样的原因,形成了风格各异的藏书理念以及对藏书的藏用想法。对藏书楼的考察,以及对拍卖行等商业环境的关注,又将藏书一事从似乎遥远的过往与现代联系起来。
在本书中所记载的三十家藏书中,由于社会背景的复杂与动荡,每个人的人生经历和处事眼界都有所不同:有的人积极将藏书用于教育,开启了藏用并重的新尝试;有的人为前清遗老,固守过往而不愿与新时代、新世界有所交集;有的人单就藏书数量而言并不突出,但对刻书的贡献以及对知识的传播也纳入了作者的考量范畴。
作者对待研究对象只以贡献、影响为基准,也奇妙地与藏书家们对刻印图书的内容选择考量相照应。如道光、咸丰年间的黄秩模(1808-1868),他的蕉印小榥以印书质量众多而著名,《迅敏堂丛书》影响很大,并且经作者考证,他还是江西籍藏书家中“大规模使用活字印刷第一人”[2]14。在读书、印书的内容方面,黄秩模相信读者自有评判和分辨的能力,而不应以自己的喜好来替读者选择:每有所见,附识首尾,不轻肆讥评,不擅易章次,不僭改字句,深得古人仍旧阙疑之意,以待天下善读者之自择,慎之至也[2]19。正是出于保藏文献和传播优秀文化的考虑,黄秩模才能破除身份偏见为名伶徐春刻印《四书私谈》,《国朝闺秀诗柳絮集》也才得以面世。但也有持相异藏书理念的藏书家,如开智书局的欧阳辅,就认为“凡漫漶难读者、片石数字者、书法不佳者,虽真不录;至伪托而为世误真者,则录而辟之”[2]119,就体现了要为读者甄选佳作、有益处的内容的想法。从庄肇麟到张劼,三十位藏书家以及他们的亲族大致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彼此之间有丰富的交集。对于我们后人来说,他们对于藏书、刻书、传播的贡献令人敬佩,但对于当时他们彼此来说,难免有因为藏书理念甚至政治理想不合而不赞同、不交流的往事,作者对这些过往也尽力客观记述,不作过多评价,为阅读增添了许多趣味,也保护了历史的客观性。
《近代江西藏书三十家》语言风格舒展,读来让人意犹未尽。其中的插图和说明数量丰富,质量较高,不仅仅可以作为对江西私家藏书事业研究的参考书,普通读者读来也不会觉得吃力,反而会感叹于古书之美,能够理解藏书家们的初衷与努力。这样的写作风格和内容结构,也为文献学的大众普及教育、为图书馆文献资源建设以及地方文化的挖掘、保护提供了一些方向。
私人藏书事业的发展,不仅与印刷技术的进步相关,还与健康发展的古旧书业相关。但经历了新中国成立前的动荡以及新中国成立后的数次运动,普通民众对于古旧书价值的认识愈发稀薄。昔日发达的古旧书业也在一次次的“书厄”中日益萎缩。在2018年3月刚刚举办的南京书展上,不少在孔夫子网上活跃的古旧书店聚集在现场,让大家回忆起过往淘旧书的时光。书展上的特色项目“古旧书展”吸引了众多民众参观,文献修复的展台也让民众近距离接触了这项精细的技艺。版本目录学家沈燮元、被誉为“中国藏书第一人”的韦力、中国书店拍卖公司经理彭震尧、嘉德国际拍卖公司总经理拓晓堂、中国阅读学研究会会长徐雁等嘉宾还共同发布了《中国古旧书业可持续发展南京宣言》,为未来南京的古旧书业可持续发展指明了方向。
从南京书展的尝试可以看出,普通民众对于古籍以及古旧书业是充满兴趣和好奇的,而要如何让他们切身体会到古旧书行业的价值和益处,除了支持旧书店的发展外,更需要普及有关古籍、古旧书业的知识。2013年初版的《古书之美》凭借着庆山(安妮宝贝)的大批拥趸收获了许多读者,书中记录了她与韦力的对谈,让读者直观地看到古书的美丽,有机会了解藏书家群体的所思、所想以及所在意的事物、努力的方向。毛静的《近代江西藏书三十家》虽是一本学术著作,但文字风格明快,普通读者读来也可收获良多。介绍藏书楼、藏书家的著作并不少,未来图书馆和出版社可结合地方的文化资源,越来越多地推荐类似主题的书籍,引导普通民众欣赏藏书及其上、下游的文化知识。
由于不同的原因,过往大藏书家们的藏书,或出于自愿捐赠,或出于出资购买,或出于集中抢救,许多都成了图书馆的公藏。图书馆可以根据需要,分主题,按人物、时间等要素,结合年谱、交游记录、碑帖、印鉴、日记等多种文献资料设立专题书室或举办主题展览,活化馆藏资源,让更多的读者能够了解、接触到这些宝贵的文献资源,方不负藏书家们保藏、护持、传播的努力。
在毛静寻访的藏书楼(处)中,有若干已经毁于战火或是历次政治运动,不复存焉,他只能通过结合文献资料和实地寻访的方式尽力为读者还原当时的藏书景象,而这也从另一个方面显示出保护藏书楼(处)的迫切性。而得到保护的藏书楼(处)具有图书馆、博物馆所不具备的环境和人文优势,能更好地发挥对于书文化的承继、传导的重要作用,正如韦泱所言:“借助藏书楼这一重要载体,多管齐下,可以有很多措施来加强书文化的传播。在服务读者方面,形成与图书馆、博物馆等错位、互补的格局。比如,可以利用藏书楼的建筑特色,举办书院式的读书分享会”[4]。
《近代江西藏书三十家》一书全景式地将江西地区的藏书家们的生平、经历、藏书楼(处)、印鉴、书信等一系列因素纳入其中,在已有的江西私家藏书研究的基础上,创新性地将碑帖、印鉴、日记等史料纳入考察和研究视野,并结合实地考察,形成“两重证据法”,使研究更具客观性和可靠性。同时,作者对于各种材料的交互使用和印证,对于藏书家们的贡献和成果,体现了一种超越尊重的,更加亲切的人文关怀,结构的创新也为当代家庭藏书以及藏书家的形成、图书馆服务以及地方书文化的保护与发展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