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星
冬季昼短,下午6点刚过,衡南的山村就被灰暗迅速笼罩。
手抓一把铁锤,从工地摇晃出来时,罗积春感到体力难支。饥肠辘辘的他,骑上电动车,冒着冷风,朝三塘镇西南方向驶去。
这天,恰逢圣诞节。途经三塘闹市时,各门店都在释放劲爆的揽客音乐:2019年就要到来了。
在街边一家门店,罗积春停下来,买了副对联。对联就放在电动车的后备箱里,和在工地作业的铁锤一块。之后,一路颠簸回家。
第二天,路过他家门口的村民发现,门上多了副对联:开福门心想事成,居宝地吉祥如意。横批:迎春接福。
罗积春和他的妻子没有等来新年的幸福,等来了一场杀身之祸。
2018年12月31日傍晚,他们13岁的儿子,抡起铁锤,砸向了自己的父母。
罗积春生于1967年,是湖南省衡南县三塘镇学塘村湾塘组的村民。
湾塘组位于三塘镇西南方向的一个小山丘上,离镇上15公里。2019年的头几天,这个小村落迎来了北京、重庆、上海和广州等地的记者,这是建村以来从未有过的场景。大家直奔罗积春的家,探究“锤杀父母”的惨案如何发生。
罗积春的家在村道边上,是一栋2层小楼,朝路边的墙面都贴上了瓷砖,但进入屋内,这栋6年前就建好的楼房,至今依旧是毛坯,没有任何装饰。
屋内的电线,借助一些钉子缠绕和裸挂在墙上。除一台电冰箱和一部废弃了的厚厚的电视机外,屋内不再有其他家电。
几乎空无一物,但这个男人依旧努力保持家庭该有的温暖。里屋靠墙的位置,堆满了给妻儿过冬烤火的煤球。
如今,煤球还在,烤火的人却没有了。煤球周边,是一滩滩凝固了的黑褐色血迹,地上还有长条的拖行血迹。
靠窗的位置还有一滩更大的血迹,血迹沿着墙面洒了下来,于地面形成了一汪汪的血迹。
这是惨案现场留下的。2018年12月31日下午6时40分,13岁的罗飞先用铁锤锤杀母亲,尔后将母亲拖到里屋。
父亲发现异常的动静后,披着睡衣从隔壁房间走过来,突然也被躲在门后的罗飞给锤杀了。“他父亲死的时候,连睡衣的扣子都没扣好。”村民罗家华说。
锤杀父母后,罗飞搜走了父亲的1万多元,骑着电动车溜了。在村口300米处,他将电动车扔下斜坡,赶到10公里开外三塘镇上一家叫黄金岭的网吧上网。
有媒体说罗飞锤杀父母后,在黄金岭网吧待2个多小时玩游戏。但学塘村党支部书记费益生说,只待19分钟,主要告诉同学,“我犯事了,需要出一趟远门。”
之后,他用父亲的身份证,买了前往云南的火车票。40多小时后的1月2日下午,罗飞在云南大理落网。
获此消息,罗积春的大哥罗积生向亲友宣布:“落网了!”
说着,放声大哭。诸多亲友和罗积生一样,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锤杀我弟弟和弟媳的,毕竟也是我侄子!”罗积生说,他身上毕竟流淌着罗家的血脉。
“对他恨又无奈!”罗积生的大儿媳贺姐一声长叹,泪水在眼眶不停打转,几度欲言又止。
案发后,罗积春的大女儿跑去向大伯通报,有先天性智力障碍的她不能清晰说起事发的经过,只在大伯面前不断举起拳头,砸向自己脑袋。
“对他恨又无奈!”罗积生的大儿媳贺姐一声长叹,泪水在眼眶不停打转,几度欲言又止。
罗积生跟侄女跑到她家发现:弟弟罗积春靠窗斜倒在墙上,脑袋耷拉,鲜血汩汩外流。进入里屋,弟媳双腿跪地,脑袋垂倒在一堆黑色煤球上。
罗积生向侄女询问案发经过,得到的始终是一句:“钱,游戏。”
村民猜测,罗飞是要钱玩游戏未果,这才锤杀了父母。因为,2018年12月28日学校放假时,罗飞没有回家,而是待在网吧玩游戏。
12月29日,他在微信朋友群说,“我在黄金岭(网吧)包夜”,他还说“我逃学3天在网吧熬夜,谁有我这么牛逼?谁有我这么厉害吗?”
“只要给他吃,给他饮料,他可以一直玩下去,玩不腻的。”同学小陈这样描述罗飞对枪战游戏的迷恋程度。
罗飞八年级的语文课本封面上,歪扭写着“时(使)命召唤”四字,这是一款枪战游戏的名字。
12月30日晚,罗积春和班主任将罗飞从镇上找回,但他并不甘心。
一個星期前,罗积春让罗飞预交下学期的1000元学费,他没交,且花掉了800元。乱花钱玩游戏,家庭矛盾由此诱发。
从网络世界强行被抽离,带回到现实世界,罗飞也积抑着一肚子的不满。
罗飞率先将不满的情绪发泄到母亲身上。父亲察觉到异常动静后,从其他房间走过来时,就被躲在门后的罗飞,举起2斤重的铁锤,挥向了父亲脆弱的脑壳。
13岁的罗飞为何突然变坏,变狠?亲人、邻居、老师和同学,一遍遍向记者回忆他们曾熟悉,但此刻非常陌生的罗飞的点点滴滴。
记者从这屋到那屋,从一楼到二楼,一遍遍翻找罗飞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比如察看他课本,察看他作文,盯住墙壁上的一些画画,希望从中获得罗飞的杀人密码,但终无所获。
因为无论是偶尔的抽烟耍酷、逃课上网、为朋友打架,或大方请同学吃饭,这都是青春期孩子的常见行为,很难把他和一个杀人犯—特别是和一个杀害自己父母的人联系在一起。
“平时没看出什么坏苗头,否则,我们肯定会帮我叔教育他,甚至我叔也从没和我们提起孩子难教的话题。”贺姐说。
罗家华和罗积春是小学同桌。平时路过罗积春家门口,印象中,他看到的罗飞比较内向,平时就拿个手机玩。此外,没看出异常。
在老师布置的作文中,罗飞对父母的描述也都很好。描述母亲时,他用“很亲切,很贤惠”来形容妈妈。
描述父亲时,罗飞也不吝赞美:“很朴实,说话和蔼,总先问我吃得好不好,其次才问我的成绩。别人对他很尊重,每次我和爸爸去买菜,认识的人都会亲切地和他打招呼,我为此感到骄傲。”
作文中对父母的好印象,更让人们对罗飞的突然出狠手,感到吃惊。当然,作文不代表罗飞的真实想法,毕竟有虚构的成分。比如,他就曾虚构母亲的家在云南,还说外婆的身体很矫健。
其实,他母亲是湖南省郴州市安仁县人,外婆也过世多年。
不过,作文中介绍邻居对母亲的态度时,罗飞强调的“邻居”是“小区邻居”。事实上,截至案发,他一直居住在湾塘这村落,没所谓“小区”。
罗飞的母亲谭金花属先天性智力障碍,表达能力弱,不懂和别人交流。
出事后,有记者问家属一个问题:罗积春当初为何娶选择这样一个妻子?毕竟,他健康、老实、勤快。
其实,20世纪90年代以后,老实和勤快的农民已不再是女性择偶的重要参考标准。随着改革春风刮起,能言善辩的小伙子更易讨姑娘欢心。何况,依靠农耕改变命运的时代已远去,老实勤恳的男人在择偶市场上并不吃香。罗积春这样老实巴交的农民,除了一身的力气和1.65米的身材,他一无所有。
时光来到1997年时,罗积春已是30岁的大龄青年。此时,昔日同桌罗家华已是一个7岁孩子的父亲。
罗积春急了。这年,刚好有人给他介绍谭金花,他没拒绝,并火速完成传宗接代任务。
1998年,罗积春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他很开心,但这种开心没持续多久。
随着女儿长大,罗积春发现,女儿遗传了妻子的先天性智力障碍。和妻子一样,女儿的智识能力非常低,也缺乏清晰的表达能力,无法和别人正常交流。
罗积春是家中顶梁柱,一旦垮了,妻女怎么办?他需要再生一个,但也担心:万一再生还遗传妻子的智识能力,非但无法救助这个家庭,还因此雪上加霜。犹豫很久,他不敢再生。
一晃就过了8年,当日子于他在工地的不断挥锤和劳作中,终于有了改善后,他有了“再赌一把”的勇气。
2005年6月,罗积春的第二个孩子—罗飞出生。这回,生了个男孩,而且看起来正常。罗家沉浸在欢声笑语中。
彼时,衡阳城镇化加快,环衡阳市区的衡南县也迎来难得的机遇。
罗家华和罗积春是小学同桌。平时路过罗积春家门口,印象中,他看到的罗飞比较内向,平时就拿个手机玩。此外,没看出异常。
衡南县下辖的三塘镇距离衡阳市政府,不过10公里。三塘的板块迅速崛起。目前,三塘镇已是个聚集超10万人口的大镇,商业繁华,拥有三塘工业园,更拥有大批地产商进驻和开发。
房地产商的大举进驻和开发,提供大量工作机会。没文化,但有力气、扎实肯干的罗积春,终于迎来“不出远门也有改变人生的机会”。
这些机会的抓取,只需他拥有一把铁锤。
由于为人老实,干活卖力,做事勤恳,罗积春在工地很受欢迎。从泥水工做到装模工,即便在三塘,他一天收入也有300元左右。
他那把花20元买来的铁锤,终成了改变他人生的希望之锤。
随着罗飞一天天长大,看着他日渐聪颖,积抑在罗积春内心的不安,逐渐烟消云散。这意味着,依靠他的努力和罗飞的正常,家庭将一天天向好。想到这些,罗积春的干劲更大了。
“每天凌晨四五点他就起床操持家务了,之后去三塘或衡阳市的工地打工,晚上八九点才回到家,”罗家华说,“春节前,罗积春经常干到腊月二十七八才停工。”
因老婆和女儿都患有智力障碍,指望不上,所以除了操持家务外,他还操心儿子的教育问题。在罗家华眼中,罗积春也不是只顾挣钱的那种,“他一有空,就会带儿子去逛街,也给他买好多好吃的东西。”
罗积春的二侄媳谢姐也向《南风窗》记者证实:“我叔对罗飞很好,平时冰箱里都给他存放排骨等好吃的东西。”
但家庭重压都压在罗积春一个人身上,他不可能挤出更多时间陪孩子。待在家的罗飞,尽管常年都有妈妈和姐姐陪伴,但由于她们的先天性智力障碍,他找不到可以倾诉和交流的对象。
但靠一把铁锤,每天早出晚归,罗积春家的日子还是渐渐向好。6年前,他将房子建到两层,并将朝路面的墙壁都贴上瓷砖。
2017年7月,罗飞从学塘小学毕业。同年9月,他进入大山学校就读初一。在大山学校,48人的班级里,他的成绩可以排到25-26名。
在大山学校,罗飞没有异常的表现,“唯一被媒体放大的,就是说他为帮朋友争女友,花30元钱请高年级学生帮朋友打架。”该校一名教师告诉《南风窗》记者,其他都算正常。
大山学校是所公办学校,收费较低,教育质量还可以,但罗积春望子成龙心切,希望给儿子最好的。
2017年9月,三塘镇来了所“据说最好的学校”—华星学校。这所学校由衡南县一中和广东鹏诚教育集团合作办学,宣称是所“高端民办学校”。
因办学时间短,是否高端目前还没到接受成果检验的时刻,但校舍无疑高端大气上档次。当然,学费也贵,这所学校一年收费1.5万元,是大山学校的10倍。为孩子的未来,一向节俭的罗积春舍得。
罗积春曾花几千元给罗飞买学习机,后来发现,他拿去打游戏了。
为了罗飞的教育,老实的罗积春也有过“出格”行为。入住新房后,他曾给家里添一台液晶电视,后来发现罗飞放学后天天守着电视看,“我叔一气之下,抡起铁锤砸烂了液晶电视。”谢姐说,他太焦心了。
一晃就过了8年,当日子于他在工地的不断挥锤和劳作中,终于有了改善后,他有了“再赌一把”的勇气。
焦心的还有他女儿。3年前,罗积春的女儿曾有一次外嫁的机会,但没成功,女儿嫁出一个多月后,被她的娘家人退了回来。
罗积春很烦恼,这意味着:和同龄人相比,罗飞今后将承担更多的赡养责任和压力。罗积春心疼儿子,心疼他生在这样的家庭里,他希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再拉儿子一把。
2018年,罗积春到镇上给儿子买了套商品房。“这套在建的商品房,总价40多万元,我叔付了27万元,还剩10多万元。”贺姐说,这个家的开支,都是叔叔一锤子一锤子“抠”出来的。
一切渐渐向好,但距离2019年不到6个小时,罗飞,这个13岁的少年,抡起了父亲谋生的锤子,砸向自己的双亲。罗飞毁掉了自己父母的生命,也毁掉了这个家,毁掉了自己的希望和未来。
2019年1月1日,贺岁的对联,最终换成了白底黑字:天崩地裂血溅残阳云无光,风寒鹤泪断送双亲凤楼暗。
1月4日上午8时50分,湾塘组上空,细雨纷飞。一阵阵哀怨的唢呐声中,16人一组,共32个老年人,他们抬着两部黑色的棺材,一前一后,摇晃上山,出殡了。
不一會儿,亲友出殡归来,他们将罗积春家门口那副白底黑字的对联撕下,重新贴上那副金灿灿的“迎接春福”对联。屋前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似乎伤悲未曾来过。
葬礼结束后,罗积春的女儿被政府接到当地福利院安置。
亲友散去,唢呐声止,堂前屋后都恢复了宁静。屋内,只有那把铁锤见证了罗积春曾有的失望、绝望和希望,是如何燃起,又是如何幻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