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云亭
足球的核心是观众。难以想象足球在脱离了大量观众参与性观看前提下的情境。可以认为,足球是一种间接地为观众缔造出来的运动。足球的场域具有相对固化,且有一定的封闭性与内锁性。足球的情境假设性很强,置身此种场域的观众群体,仿佛步入一种无以逃避的内闭空间,对立的双方都失去了自由,彼此也都在影响着对方,足球的诸多细节也由此找到了扩张点。与其他体育项目的观众不同,足球的观众很少有客观、冷静、理性地观看赛事者。足球有一种将静观的民众引渡到迷信的观众的动能,这便是足球很容易获得超世俗情感的缘由。足球自身的号召力很强,几乎具有最典型的普世意义。在世界杯之类的大型赛事期间,观球人数往往会剧增。每逢此时,足球自身的扩张形态会得以体现,足球开启了一种类似宗教传播的展示模式。世界杯本身就有很强的生长性。具体而言,每一届世界杯总会或多或少催生出一些新的观众,而新的观众还在感染另外的群体,借以促成更大群体的相聚,足球的集群性功能在此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任何一种流行文化都会面临看似充满极端意向的各种评说。即便如世界杯,也要接受人们说三道四的考验,其中的道理很简单,传播世界杯是一回事,而接受世界杯则是另一回事。足球的世界充满了不可知性。当世界杯赛事进入中国人的视野之后,立即召唤并构建出一大群以球迷为核心的世界杯关注者队伍。面对这样时散时聚、浪奔潮涌般的人流,人们众说纷纭,且褒贬不一。有理由认为,世界杯缔造出了一个独特的人间社会,也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一种异样的颜色。已然接受了世界杯文化的那部分中国人感到进入一种生活的新境界。世界杯的能量巨大,球迷每每感到受益很多。世界杯开阔了球迷的视野,启迪了球迷的思想,改变了球迷的信念。每当世界杯赛事期间,球迷会出现反常态的行为,这种反常性兼有生理与心理的双重因素。然而,文化的传播与接受具有多维性。很多中国球迷已然接受了世界杯,却仍要持续地接受一种中国式拷问。不少评球人将世界杯期间球迷的反常行为归结到世界杯自身品格不够完美之上,其实,从理性上彻底认知世界杯及其拥趸的成长过程可能是一件相对艰巨的工作。好在人们已经放弃了一味地赞美、讴歌、膜拜世界杯的小时代,步入了一种有接纳有吸收也有批评的综合主义的大时代。
面对世界杯所缔造出来的特殊足球文化形态,中国人一直有自己的看法,其中不乏优秀说、先进说、圆满说、观剧说之类的较为积极的回应,也不乏病态说、异端说、他者说、惨剧说之类的较为消极的判定。面对如此境遇中的球迷的表现,人们也一度操持两种看似截然相反的论断。球迷有病是一种呼声,球迷爱国则是另一种声音。其实,足球本是一种很简单的人类身体对抗游戏,任何人都有对其评说的自由,但这未必会对足球本体形成伤害,因为足球中原本就蕴含有大量的善与恶两种极端对立的元素。毋庸置疑,世界杯是足球世界中可以最好地体现国家意志的赛事。它以国家为单元,进而体现国家的最高价值观。这里显示出足球和国家主义的具体的连接方式。世界杯之所以在中国传播得如此顺利,其与中国人视爱国主义为至高价值观的传统思想有关。
世界杯在中国的传播速度极为迅速。当年很多观众仅仅在电视屏幕前看了数秒钟世界杯赛事的画面,便立即为其吸引,并成为其忠实的追随者。世界杯的扩张力强大,原因在于这种球赛至为简单,以其至简,伊始迷人。当然,世界杯在中国的扩张还与中国人渴望进入现代国家的宏大愿望有关。现代化国家是一种新近出现的概念,其以现代性为核心。现代性是一种西方化的主题。它以悲剧精神为核心,追求人人平等的生活境界,高度认可竞争的合理性以及公平的绝对性,并将其视作人的终极理念。于是,高度的参与性、平等的竞争场面、胜负的终极性、身体的激励性、神经的刺激性,诸如此类的相加之物,构成了足球的本质,也构建出一种现代性的基本元素。然而,尚需说明,早期接受世界杯及其文化的中国人更喜欢在其终极价值的基础上附上国家意志的符号。
足球的赛制有赛会制和联赛制两大类型。赛会制要求所有参赛球队都集中在某一地区举行,且跨时段较短;联赛制则是一种主客场赛制,通常以一个赛季为时间单位。两种赛事各有所长,联赛制可以体现球队的终极水准,而赛会制则可以制造大量冷门,尤其在进入淘汰赛阶段之后,一场定胜负,充满了刺激性。大体而言,联赛制像电视连续剧,冗长而稳妥;赛会制像电影,短暂而激烈。世界杯属于赛会制。正因如此,每一届世界杯赛事都会充满冲突感与刺激性。两种赛制的差异很明显,但也有相同点,至少两者在追求零和性效应上完全一致。质言之,两种足球语境中都充满了高浓度的零和品质。足球的象征性意义十分明确,零和游戏注定了世界杯足球赛事必然有绝大多数的失败者作为世界杯本身的祭品。那些先后被淘汰出局的球队象征着人类的终极归宿。这一点在世界杯的淘汰赛阶段显得更为突出。徐能对此现象有过精确的解读。“足球运动仅仅是一个重量约为430克、周长约为69厘米的球,是否完整地通过由任意放在一块草坪上的门柱构成的平面。把它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登陆月球或柏林墙的倒塌来比较一下。人们对这些事件激动不已,因为有好的结果。例如,战争结束时,因为人们的健康和生命安全取决于这样的事件,所以它能唤起人们的情感,这并不令人惊讶。并且,这些都是非常罕见的甚至是独特的事件。但是,一个球穿过一个虚构的24英尺宽1.8英尺高的表面?不论怎样看,这件事都没有内在价值,球被踢进球门,每个周末都会发生。”[1]足球无法回避失败、死亡、悲剧之类的主题。它高度强化了足球中的感伤情调,促使足球中的悲剧元素长期发酵,呈现出永无消除、积极扩散、随时弥漫的态势。足球的悲剧性不仅是足球的核心,同时也展示出了足球的本质。
在中国语境中谈论足球及其观众问题会别具风味。王干认为:“现代足球的发源地在英格兰。英国人并没有刻意去传播它,如今却已风靡全球。足球对中国人来说也是‘洋人’的玩意儿,但未经洋人的传播,在中国已经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随着足球职业化的展开,中国球迷人数与日俱增,足球的电视观众全球第一。”[2]蒋原伦曾经解读过中国足球观众的相对过剩现象。“在中国这样一个没有充分运动场地,大多数人基本没有参与足球运动的机会的国度,却又拥有大量的足球迷。他们看足球、读足球、侃足球、写足球,争购足球报刊,持续发烧。如此巨大的反差,倒是能说明作为媒体文化的足球与作为体育竞技的足球并不完全是一回事,起码在中国,媒体足球拥有着更多的大众。”[3]中国足球观众多、踢球者少的现象十分明显,而探讨其中的原委就显得饶有趣味。其实,在很多中国人看来,以世界杯赛事为代表的足球在中国的传播体现的是一种接续近代以来洋务运动、五四运动之后的第三股启蒙力量,因此,世界杯及其附属的文化体系从一开始就包含了一种超越足球乃至体育的动能。正因如此,对很多中国人而言,世界杯几乎在瞬间便成为一种文化启蒙的引擎,而中国的球迷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一种接受到外域的思想、意识、身体理念、价值观之类因素浸润之人。质言之,中国的那些率先接受了世界杯文化的人未必仅仅是足球观众或球迷,还同时是一个对西方文化产生高度心理依赖性的被启蒙者群体。因此,中国足球观众对足球以及世界杯的认知呈现出多维度的特性。
大而言之,包括中国球迷在内的很多国家的足球观众都有一种所谓的世界杯梦想与情怀,其中不乏丰富多彩的想象力成分,世界杯本身就足以构建出一种超然而独立的群落仪式。质言之,世界杯确实是一种简单的群体仪式,但它带有全人类的普遍性意义,且超越了诸多的文化品类,成为全世界球迷的精神图腾。不计其数的球迷迷恋其内涵、形式及其符号体系,如此的群落开始构建一种独具规模的庞大的隐性帝国。生活于世界杯帝国中的民众正在逐渐压制原先的宗教、道德与信仰,世界杯自身的济世性意义正在得到越来越多人士的认可。世界杯的超越性地位也由此日渐凸显。不难看出,极端迷恋世界杯的人只能停留在两种高度对立的状态之中,退出还是参加?这是一种看似简单实则繁复的选择。理由很简单,两种拷问充满了截然的对立性。
世界杯有其独特的身份、价值、审美体系、精神本体以及实体性的艺术成色。对足球略加关注的人一旦涉足世界杯的话题,便很少有人能全身而退。他们会如此简单而强烈地痴迷于足球之道,便等于沾染上一种足球迷恋症。从此以后,这样的人会将观看世界杯当做一种人生的高峰体验。事实也是如此,世界杯足以让任何一位涉足足球者成为一种真球迷。很多年以后,关注足球的中国人开始对世界杯产生一种神圣信赖心理。世界杯的物质性、仪式性、物体性实体是当今的大力神杯。1970年,三获世界杯的巴西队永久占有了雷米特金杯,国际足联为此开始征集新的世界杯冠军杯方案,最终采纳了意大利雕塑艺术家西尔维奥·加扎尼加的作品。新奖杯的造型感很强。金杯的主体由两个大力士托起的地球构成,奖杯的整体线条浑然一体,既有盘旋的上升感,又有现代造型艺术的自然之态。艺术与足球的结合造就了这样的大力神杯。世界杯于是象征着一种神圣的力量。它也的确可以轻易地让世界各国的球迷为止倾倒,人们还在看似无端地惦念、怀想、迷恋世界杯。这里呈现出人类对自我设计出来的物象的高度的自恋行为,其中的合理性与荒诞性共识存在。一些摆脱了足球以及世界杯情结的人士开始思考这种现象。“毫无疑问,这座‘大力神’杯是很多足球运动员和教练员一生的梦想,它甚至不是这项运动的结果而是某种不可言喻的象征。它从来不属于谁,但胜利者可以在它的身体上刻下自己国家的名字。世界杯构成了特殊的时间和历史。它的背面是一代一代球员拼争的身影还有亿万球迷的呼喊和哭泣;或许什么都没有,它只是一座纯金铸成的奖杯,他的全部价值就在于全世界只有一座。只有绿茵场上的最强者才有资格拥有四年中的一个瞬间,然后是轮回的期待和梦想。”[4]即便如此,置身现实世界的人不会将世界杯仅仅与一块金属实体联系在一起,而是要祭起其神圣的要素。类似的等式还会反复呈现。不难看出,那一座金属杯具几乎每隔4年都会成诸多热衷于此道人士的超级梦想。其中的虚幻性、真实性、伪装性、实体性混杂在一起,构筑起一种极为吊诡的超级诱捕工程,并迫使更多人投身其中,进而无以自拔。
现代足球的终极意义体现在群体性、市场性与宗教性层面,世界杯便是如此。从聚众到宣教,从市场到品牌,世界杯的文化成色十分丰富;世界杯还是一种世界各色人种的超级性的群体汇演场域。世界杯总是这样充满了宽容度,一切皆以观众多寡为依托,但是,人们不应该忽略世界杯对中国球迷本然的启蒙意义。如果说1978年至1981年中国开始出现了大批量的世界杯观众群的话,那么,2002年则是中国足球观众思想发生质变的时间节点。从1978年的墨西哥世界杯到2002年的韩日世界杯,这一时间段内已然举办过6届世界杯,其中包括1982年的西班牙世界杯、1986年的墨西哥世界杯、1990年的意大利世界杯、1994年的美国世界杯以及1998年的法国世界杯。在这称得上漫长的24年的时间内,中国足球队无法打进世界杯决赛圈。中国球迷几乎一直浸润于一种悲剧心境之中。王廷弼用诗歌表达了那种哀鸣般的悲怆精神。“多少个‘黑色三分钟’‘黑色九分钟’,多少次‘打平即可出线’,但我们一次次栽倒在进军世界杯的大门外。本届世界杯,中国依然只是看客—隔岸观火,作壁上观,不偏不倚,不喜不怒,喝茶抽烟,谈笑风生,潇洒淡定,宠辱不惊。没有范进中举般的狂喜,没有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没有彻夜难眠的期盼,没有刻骨铭心的厮守,没有可以以身相许的球队,没有可以终生难忘的荣辱。没有倾向性的球迷最悲哀,只有观赏性的球迷最无聊。纵然你的脸颊画上了32国国旗,但偏偏没有我们最神圣的五星红旗。我们是精神的乞丐,我们是荒野的游魂,我们是自作多情的拉拉队,我们是无可慰藉的情感沙漠!”[5]高水准的足球竞技通常富有诗意,而这种诗意已非古典时代的田园牧歌式的景象,而是一种虚拟的现代城市人的精神境界。
由于人所共知的原因,世界杯一度成为20世纪80年代以后很多中国人的梦中之物或梦中之魇。“这次比赛以后迟尚斌他们带着痛苦和遗憾退役了,但1981年的世界杯外围赛激发起了中国人对足球的热情和中国足球走向世界的想象力。1982年的西班牙世界杯,中央电视台转播了全部52场比赛,中国人第一次目睹了那个世界球迷的狂欢节,认识了全世界最伟大的球星和足球特有的魅力。从那个时候开始足球也成为中国人认识世界的一个窗口。”[6]武斌曾经感慨中国人痴迷世界杯所造就的悲剧故事。“人们看足球也并不是完全为了足球。中国足球屡战屡败还有什么看头?其实,球迷看球之意不在看,而在于球场上那种山呼海啸的纵情宣泄。我们都曾经活得太累了,而纵情渲泄纵情吼叫纵情哭笑之后的那种松弛与愉悦,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让人们感受到呢?!”[7]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所谓的世界杯梦想极有可能是一种病态思维。人们有理由质问,一个正常的人为何要执意将自己的命运和一场球赛联系在一起?且要为此付出沉重如山的心思、谋略、心愿、理想?任何一位心智健康之人都会看到类似思维的偏执性。但是,中国的球迷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球迷一样,他们为一种简单而强直的意志所左右,执意要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看到中国足球队站在世界杯决赛圈的场域中展现自己的风采。“‘冲出亚洲,走向世界’,是所有中国球迷对中国足球的最终企盼。近几年,这个口号被提到的次数大为减少。这一方面是因为中国足球冲击世界杯,一次又一次地以失败告终,严重挫伤了中国球迷的心理自尊;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中国的综合国力在近年来大大增强,‘冲出亚洲,走向世界’这一口号的政治化外延已不像80年代那么明晰。但是,稍微熟悉一些中国当代足球史的人都知道,‘冲出亚洲,走向世界’这句口号中,凝结了多少中国人、中国球迷的期待与梦想。在20世纪80年代,足球以及其他一些球类运动,几乎成了中华民族的精神支柱,成了自强不息,跻身世界强国之林的巨大动力。”[8]这里显示出足球自身的原始生命力。一种西方来的体育项目,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获得了为数众多中国人的青睐,其中的一些人还决心将终生的至高敬意奉献给这样的竞技项目。足球在中国的传播本身就充满了精神、文化、价值观的不确定性。
从整体的现代文化生态结构层面来考量,中国人或许不是理性思维、逻辑能量以及机械性创造力最为强大的民族,但是,中国人一直是世界上为数寥寥的充满高度诗性的国家。仅从世界杯赛事文化中就可以看出这样的迹象。几乎每一届世界杯后都会留下一大批如同诗一样的文章。它们是那些虔诚的观众历经精神顿悟后的产物。张大钟在评述1994年的美国世界杯时也使用到了足球神圣的概念。“至于1994年世界杯在美国举行,也引起了全球大部分足球人士的不理解,他们对这届比赛抱着不相信的态度。这些人认为这等于把出色的演员放在一群聋子和瞎子中间,他们只知道乔丹和约翰逊,他们甚至不懂得‘足球语言’,而这神圣的足球大战,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用脚玩球的游戏罢了。”[9]在类似世界杯这样的大型赛事中,人们的情绪彼此感染,这种所谓的世界杯病态极有可能感染到他们身边的每一个人。1998年的法国世界杯期间,一位中国观众就撰文倾诉过类似的意愿。“留神你的儿子,他很可能被丈夫裹挟而去,跳进世界杯的醇酒中,第一次酩酊大醉。从此他不会喜欢牵着你的衣角,而会学着宋世雄的声口,以‘狮子摆头’‘梅开二度’‘单刀赴会’之类的废话,在小作文本中造句。让你恨恨然,而他的父亲则在一旁窃笑。假如,这个地球上每一个地方管理电闸的都是愤怒的女性,到6月10日晚上集体拉闸,让全球陷于一片黑暗……想一想那时候男人们会怎么样?!”[10]其实,足球的场域弥漫着大量的以荷尔蒙为主导的极端性、本能性、扩张性、传染性元素。观看足球比赛在很多情况下就自然地演化为一种对偶像的欣赏、模仿、崇拜乃至迷恋过程。
2002年韩日世界杯对中国球迷而言意义特殊。那一年,中国足球队打进了韩日世界杯决赛圈。很多中国球迷对中国足球队打进世界杯决赛圈十分在意,且对其倾注了超量的心血,产生了看似无穷的想象力。中国足球队打进2002年韩日世界杯之时,很多中国人失去了内心的平静感。那个带有隐喻性的时间节点是2001年的10月7日。那天晚上,中国足球队实现了这样的梦想。毛彦春、孟宪兰曾使用级别很高的词汇来描述当时的情境。“今晚,中国足球队在沈阳五里河体育场对阿曼一役,于根伟一脚破门,以1∶0获胜,进入世界杯决赛圈。这是自1957年以来萦绕在中国人44年的世界杯梦想啊!各地球迷敲锣打鼓欢呼出线。卧薪尝胆卌四年,梦寐以求美梦圆。走向世界球迷愿,亿万国人夜不眠。”[11]很多人将中国队进入2002年韩日世界杯决赛圈的业绩归功于职业足球赛制。“1999年之后,甲A联赛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这个时期的中国足球既有辉煌的一面,又招致了广泛的批判。最辉煌的成就是2002年韩日世界杯中国队终于成功晋级决赛圈。这次胜利其实也是职业化的胜利,因为通过市场运作,中国队聘请了前南斯拉夫著名教练米卢蒂洛维奇。2001年10月7日,中国队1∶0击败阿曼,中国队5胜1平提前2轮晋级韩日世界杯。消息传开,举国欢腾。中国足协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答谢宴会。中国足协副主席阎世铎自豪地说:‘中国男子足球队实现了我们进军世界杯的梦想。现在,我们有资格说,中国男足从此站起来了!’”[12]2001年中国足球队的入世事件还深刻地触动了包括小学生在内的中国足球观众的内心世界。一位小学生不无感慨地写道:“2001年10月7日,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那夜,中国国家男子足球队以1∶0击败阿曼队,闯入世界杯,圆了几代人冲击世界杯的梦想。全中国沸腾了,全世界的华人激动万分,奔走相告。那夜,我失眠了。”[13]中国的教科书也将中国入世事件当做一种重大事件来书写。“2002年韩日世界杯足球赛所产生的效应进一步说明,现代足球不仅是我们时代最富激情的体育运动项目,是世界人民业余文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具有巨大的凝聚力,而且较高的足球竞技水平已成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精神和荣誉的象征。2002年中国足球队历经万般艰苦奋斗,首次打进世界杯决赛,终于圆了几代人的世界杯梦想。这一事件,极大地振奋了中华民族之精神,在国人心中产生了巨大的凝聚力。”[14]中国的教科书通常代表官方的立场,足球在这里成了一种道德教育的楷模。
从精神拯救的角度看,2001年10月7日的世界杯预选赛就此成为中国足球的救赎事件。“2001年10月7日,中国足球终于实现了进军世界杯的梦想……。我们记录下了,我们这个民族对足球的感情。为了期待这个光荣的时刻,我们用了44年,我们曾经6次倒下去,但每次,我们都勇敢地站了起来。几代人不屈不挠的努力,使米卢和他的队员们成为完成中国足球理想的梦之队。我们终于可以真实地体会和享受足球给我们带来的快乐。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一个新的起点,但就在半年前,很多人都不相信、眼前的这支中国国家队会创造奇迹,实现我们的梦想。”[6]一切皆如戏。中国足球也在一种踢球者的游戏中完成自我的救赎。然而,任何一种救赎都有里程碑式意义。中国足球进入世界杯决赛圈也一样,至少在很多中国人的心目中,它构成了一种里程碑式的事件。“2001年10月7日,成为了中国足球史上的里程碑。在这个激情迸发的夜晚,随着新加坡主裁判麦丁的一声哨响,中国队在沈阳以1∶0战胜了阿曼队。终于,在经历了四十四年的风雨历程之后,中国队冲出了亚洲,首次打入了世界杯的决赛圈。”[15]许多人将此次事件描述为一种经典时刻。“10月7日晚上6点左右,被誉为‘球迷大本营’的盛泽镇虹胜宾馆内早已是一片人的海洋,旗的世界。这是吴江市球迷协会主办的圆梦之夜——2002世界杯中国队出线庆典晚会’。”[15]与此同时,类似的经典时刻也再现了如莫利斯所说的部落社会的诸多特征。“数百名来自盛泽、松陵等吴江市各地以及在盛泽工作的来自黑龙江、河南、重庆等地的忠实球迷要共同见证中国队四十四年来首次‘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历史性时刻。在晚会的现场,写有‘今宵世界杯梦圆沈阳,明年相见韩日绿茵场’‘天下球迷一家,绸乡球迷同乐’等字样的十数条横幅将会场气氛烘托得格外热烈。球迷们早就准备好了用于观看比赛的大型投影幕布和电视机。从各处赶来的球迷也全副武装。他们带来了小喇叭、小国旗、大锣鼓,有些人还别出心裁地在头部绑上了写有‘中国队必胜’‘圆梦——爽’等字样的红头巾。19点02分,虽然距离中国与阿曼的出线之战尚有半个小时,但球迷们已经唱起了战歌。从《歌唱祖国》到《球迷之歌》,他们尽情地用歌声表达着自己心中的憧憬之情。”[15]围绕中国足球队入世之事实,人们开始展示足以体现世界性的流行语汇的表述手段,高度狂欢的节奏体系里从来不乏意义性的文字符号,还有视觉感强烈的横幅、国旗、头巾之类的元素。经典世界中从来不乏声音元素,而当年的歌声、喇叭声、锣鼓声则构成了经典性仪式事件的基本要素。
出于书写经典瞬间的需要,中国评球人同样可以感受到高潮与某种瞬间的链接关系。“比赛进行到36分钟时,于根伟为中国队打进了一个漂亮的进球,霎时间电视中的五里河体育场沸腾了,电视外虹胜宾馆也沸腾了。全场球迷起立高呼口号,手摇国旗,为国足的进球而欢欣鼓舞,欢呼声如同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将所有人都推上了快乐的巅峰。会场内,喇叭声和锣鼓声交织成一曲凯旋曲,使周围的气氛达到了一个高潮。”[15]其实,当球迷还陶醉在求胜圆满心理的满足过程之中的时候,一种积极融入全新团体的原始欲望已经潜移默化地植入了很多球迷的内心深处。人们在这样时候会暂时性或永久性地忘记自己的身份,从而在想象的境地里融入了人类社会中更大的空间。一种超大型的心灵乌托邦同时降临于世。
中国足球队进入世界杯,还及时性地引发了其他艺术形态的强势介入。“以我国2002年3月在全国10个省市开始征集世界杯作品为例,在短短的一个多月里,从各个赛区收到的参赛作品多达1.5万幅。经过专业人士严格的评审,最后从中遴选出一幅优秀作品。作者为25岁的河北选手李晓红。她的作品以一条气贯长虹的中国龙带领着中国足球一跃腾飞,成为举世瞩目的新焦点。作品既体现了浓郁的中国特色,又极富创意地将足球主题融入其中,并且表达了中国球迷对国家队征战世界杯的无限支持。”[16]足球在这里成为一种超越种族、时代与地域的新型图腾。足球与世界杯的联姻再度激发了中国人的诗性思维能量。“永远有多远?我想今天出现在光州的所有中国人都是带着这个问题而来。世界杯是中国足球永远的话题,但我们始终都无法想象,世界杯离我们到底有多远?”[17]在强大的民族精神需求与国家意志张扬的台面上看,世界杯很容易成为中国人朝野共同认可的最高价值。“随着世界杯外围赛的到来,突然间又回到老套子中间去了。我们首先有了‘本世纪最后一次冲击世界杯’的悲壮口号,然后顺理成章一切都要为世界杯服务,为世界杯让路。对球迷们来说,多一场联赛少一场联赛都不要紧,早打完晚打完也不要紧,要紧的是打世界杯。对足协来说,只有冲进世界杯才是工作卓有成效,否则什么都是白干。”[4]不难看出,中国足协的工作也一直以世界杯为核心。何慧娴于1997年11月14日曾为亚洲十强赛发表感言:“在这两个月里面,我们中国的体育记者,随着我们中国足球队含辛茹苦、奔波东西,付出了很大的辛劳;在这两个月里面,以大连金州的球迷为首的全国球迷为中国足球队加油、鼓劲,倾注了一腔的热血;在这两个月里面,足球牵动了亿万人的心,万众向往世界杯;在这两个月里面,我们品尝到了足球给我们带来的兴奋、激动和痛苦;这两个月里面,我们付出了很多,但是我们得到的是世界杯的入场券又一次与我们擦肩而过,留下的又一次历史的遗憾。”[18]中国足球因世界杯出线而导致的救赎主题也成为当时中国电视剧的主题。程力栋导演的《中国足球》在当时也有较好的反响。“20集的《中国足球》表达的是另一个侧面的爱国情怀。于毅、杨铮、林健翔等足球运动员,历经国内联赛风雨和冲击世界杯的坎坷,在艰难与失败中不断成长,最终克服心理障碍,挣脱情感及生活上的种种羁绊,在2001年的关键的十强赛中,终于冲击世界杯成功,改写了中国足球的历史,圆了中国人的44年的梦想。虽然,中国队2002年进军韩日世界杯落败归来,国人难以释怀的足球翻身情结依旧,电视剧《中国足球》如此激情洋溢地表述的对于足球复兴、国家腾飞的挚爱,仍然值得我们珍惜和珍重。”[19]多元化的传播媒介都受到了中国打进2002年韩日世界杯决赛圈的巨大刺激,中国的球迷群体似乎从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
然而,美中尚有不足,中国足球队在韩国和日本都缺席预选赛的前提下打进了世界杯决赛圈,如此的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以后很难再现,但是,2001年10月7日的沈阳五里河体育场的确造就了一种奇观。那方由时间和场域构建出来的时空实体的确将中国足球队送进了韩日世界杯决赛圈。它宛如及时雨,给中国球迷略显焦躁的心理带来了巨大的心理拯救与抚慰的力量,但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足球队并未展示出打进世界杯决赛圈的能量,因此,韩日世界杯也成为一种让人感到略显困惑的事件。很多评球人仍旧认为恰是韩国和日本的缺席给中国带来了机会,至少目前仍旧有很多人相信这样的传说。当时以及后来的很多中国评球人都坚信,2002年中国足球队出线之事可能充满了疑惑感,但它是真实的历史,而非杜撰的图景。
在足球的世界里,大型赛事通常具有更大的价值。每逢大型足球赛事期间,球迷的心理往往会产生莫名其妙的波动。这种心理波动状态可以联动式地产生一种社会性能量,并进而推衍出超强的文化能量。大型足球赛事的真正推手是观众。每逢世界杯赛事期间,观众的注意力都高度集中,这便更容易产生一种注意力经济的效应。由于参与国家多、竞赛规模大、球队水平高、球星密度大等原因,那些大型足球赛事已然具有超越一切足球赛事的能量,以世界杯为代表的足球赛事几乎可以成为一种独立的文化实体,且在很大的传播领域中扩散着终极性的有关膜拜偶像、民族精神、国家权力之类的宏大主题。
其实,世界杯的核心是悲剧,因此,世界杯带给中国人的是一种来自西方的纯正的悲剧精神。罗瑜权显然看到了足球的悲剧性。“世界杯赛事牵动着世人的心,吸引了无数人的眼球。绝大部分人都待在家里足不出户,在电视荧屏前享受着四年一次的世界级饕餮大餐。他们在为绿茵场上的健儿们的精彩表演惊叹不已,为一个个进球欢呼雀跃的同时,也看到胜利者忘形欢呼,失意者黯然神伤。但比赛就是比赛,充满了成功和失败,最后只能有一个队登上巅峰,举起大力神奖杯,其他三十一个国家队都必须接受失败。”[20]洪峰高度称颂了世界杯对于全人类的特殊意义。“世界杯的争夺总是激动人心的,从本质上说是悲伤的。1990年世界杯的主题歌《意大利之夏》应该是对足球运动的最好表达。它和我们的《亚洲雄风》的英雄主义截然不同,《意大利之夏》表现了人类发展过程中不可更改的共同命运:人类对自身困苦的不断抗争和不能避免的失败;人类在这种抗争中悲壮地迎接这个结局。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判断,才产生了奥林匹克精神;也才有了不息的努力和没有尽头的失败,也才有了胜利者和失败者都会流下的泪水,也才有了找着暴发户感觉的马拉多纳和罗马里奥,还有激流勇退的普拉蒂尼和贝肯鲍尔……也才有了足球引发的战争和足球带来的短促和平,也才有了足球总理和为了足球的自杀。”[4]贾平凹曾经解读过大型足球赛事的悲剧意味。“昏天黑地几十场球下来,贾平凹觉得球迷是最可爱的一种人。他说,体育是玩耍意义上的一种竞争,自然没有必要把它上升到至高无上的位置。球迷的可爱在于一个迷字,像酒鬼一样,可以糟踏一桌饭菜,却不会泼洒一滴酒。现在足球很时尚,似乎人人都说他迷足球,而且说足球运动是英雄的运动,其实就是要说自己也是个英雄。如果足球像麻将一样遭人轻贱,迷足球的人就不会这么多了。”[21]贾平凹提及麻将和足球的差异,其实已经涉及悲剧和闹剧的分野。贾平凹还将足球和打架作出对比。“贾平凹在他的谈足球与人生、社会的行文中写道:‘对世界足球赛,咱们看来看去,球星都是人家的,这还不打紧。4年一届的世界杯足球赛,咱们还是急得不得了!这就像是在大街上,哪里一打架,呼啦,瞧热闹的人都围上去了……’”[21]足球和打架的对比其实就是法系英雄和草莽英雄的比照。前者有现代性,后者有古典性。
世界杯在中国语境中具有非常独特的意义。质言之,世界杯传输到中国后,在很长的时间内都只能给中国足球观众带来一种集团性的焦虑意识。它让很多中国人体味到了欧洲经典悲剧的持久的精神冲击力、穿透力与毁伤力。然而,世界杯拥有远超外在价值的内涵。首先,世界杯是一种外来文化,它裹挟着镜像时代的所有要素,给中国人的身体与精神都带来了高度开放、自由、自主的意绪,将一种崭新的动作语汇熔铸到中国人的记忆深层;其次,世界杯是一种独立的精神品牌,也必将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成为中国人心目中的一座圣殿;第三,世界杯的价值符号性非常突出,早已超越了单纯的体育赛事的范畴,进入到一种教化、信仰、娱乐、道德完整性之类的意义空间。正因如此,世界杯的悲剧性更多地体现在社会层面,而非想象力的范畴。“足球的世界就是这种形象。我们时而接近它时而远离它。中国足球在这个形象面前始终像一个被毁容的少女一样绝望和悲愤。”[4]中国人一向有求取圆满的想法,而进入世界杯的主赛场,则成为许多中国球迷的强直性主张,但是,中国足球并未带给中国球迷更多的满足感。这便使得中国足球观众的精神长期以来都处于一种高度饥渴、焦虑、躁动状态中,在一味求取的出线、获胜、圆满之类的指标的压力下,世界杯只能给诸多的中国足球迷带来更大的精神压力。
不得不说,足球的悲剧性由其自身的品格所决定,其在任何国家和地区都适用,在中国尤显突出。其实,世界杯及其创造出来的大时代送给中国球迷的仅仅是一种更加动荡感的精神世界。作家洪峰描述了这样的心境。“我更想看看我们的足球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知道自己还有许多想法。我会让自己成为一个平静的旁观者。我只是要让中国足球给中国球迷一个清晰的面孔。做到这些并不很容易。在中国特色中的足球更加不单纯是足球。剥落它的外衣肯定比让一个中国少女在长安街上裸跑还要困难。但中国足球毕竟包容在世界足球里面,因而我们尚有章可循。我不信中国足球只是一些既得利益者表演私欲的舞台,更不相信中国足球丢尽了球迷的脸还老虎屁股不能摸。”[4]如果从中国视界来考量,2002年以后的世界杯属于后世界杯时代。中国球迷对世界杯仍旧难以释怀,人们会暂时遗忘掉中国足球在其中的负面性角色扮演状况。
2006年德国世界杯期间,恰是新媒体在中国发展得极为迅速的阶段,以世界杯为代表的足球文化通过新媒体再度冲击中国观众的精神世界。那一年的夏天,中国观众就公开发表过对于那届世界杯充满迷恋心境的文章。詹怡描述了中国观众看球误事的事情。“连一贯严肃的老师也不忘在课堂气氛沉闷时来一句‘怎么了,昨晚看得太晚了?’来活跃气氛;体育课上最流行的运动由篮球变为了足球,走在校园里,耳畔传入的歌曲不是周杰伦的《星晴》,而是专为中国队的表现所改编的《进一个球好难》,就连数学考卷上也出现了‘2006年世界杯’字样的题目。”[22]张来成、郑瑞曾记述过世界杯期间中国市场上电视机销量激增的事实。“世界杯带动超高清和大尺寸电视销售热潮。据北京华通人商用信息有限公司信息反馈,受世界杯足球赛的拉动,以UHD超高清电视、50英寸以上大尺寸电视等高端产品保持了高速增长,其中50英寸以上大尺寸电视出货量占比高达20.1%,比2013年同期增长两倍以上。”[23]仅从一般的现象就可以看出,几乎每一届世界杯都会成为中国球迷的启蒙时间段。且以2014年的巴西世界杯为例。2014年巴西世界杯也体现出了这样的特质。微博作者在评析巴西世界杯中荷兰和阿根廷的半决赛时也展示出了大量的中国元素。“‘荷阿’之战,如清宫戏,面和心不和。一个个球员面上说着:和啊,和为贵啊!一个个背地里,使足了力气,用尽了才智,耍飙了伎俩,只是足球皇帝却始终不为所惑,既不扣你的门,也不扣他的门,偶尔犹豫一下,也是划门而过。‘荷阿’之战,如武林内家高手盘腿‘座谈’,面如止水,稳如泰山,险在地下走,奇在云中行,杀机暗藏,过招拆招,均化于无形。”[24]一位网络作者曾经表述:“最近这30天时间,如果你是位‘真球迷’,也许会发现许多怪现象:微信的朋友圈里,突然满屏都是有关世界杯的话题;平时连足球都不看一眼,不知胜3平1负0的朋友,竟然买起足彩;一进办公室,打招呼的常用语变成了‘昨晚你看球没?’而且敢当着老板的面问,你还不好意思说没看;你自认为熟悉的同事,竟是某队的N年忠粉,虽然他连当年该队夺冠的主力11人都说不上半个;混迹于各个圈的女神们,不再比着晒三点式、人鱼线,而是纷纷穿上世界杯参赛队的球衣,男款有欲盖弥彰的诱惑,女款更是凸显窈窕的身材;男神个个变身懂球帝,向身边的女神讲解足球规则,战术体系,那炫酷专业的表情,你都不好意思问他‘知道越位是啥不’。”[25]为女人而观球并进而成为球迷的人很少,足球的本然性价值无不体现在性别学的层面,足球自身的普世性元素十分充分,看与被看构成了足球的场域空间,而其内在的参与感也十分强劲。作者以中国式的诗化笔法阐释抽象的技战术原理,捍卫的是诗意化解读的固有价值。
一位网络作者对德国与阿根廷的决赛也有感而发。“阿根廷与德国的双雄会,开得既严肃认真,又生动活泼。一开场就辣味十足。最终德国用团结紧张,小胜阿根廷的严肃活泼。”[26]文章直接引述了当年中国大陆的流行语汇,借以增强解读的亲切感。为了体现“团结紧张”与“严肃活泼”的对称性,文章继续做出阐释:“主导这场比赛的有六个主要因素:整体、节奏、速度、高度、技术与力量。阿根廷在节奏、速度、技术上占优;德国在整体、高度与力量上占优。双方势均力敌、难分伯仲。”[26]文章给了双方颇具均衡感的热情赞美:“这是两支伟大的球队。这是一场伟大的比赛。阿根廷人的探戈舞得盛丽、妖冶、幽洁、悲壮;德国的坦克战法,博采众长、熔铸得法、卷舒自如、疏快空灵、瑰丽奇谲。”[26]作者依然对阿根廷的艺术足球抱以极大的同情。不难看出,中国球迷从讴歌世界杯新王者到悲叹中国队的出局,再到赞美艺术足球的风范。其理一致,都在深度接纳世界杯文化,且将世界杯当作足球的独特圣殿。2014年的世界杯曾经给很多中国球迷带来了一次精神洗礼。当德国大比分战胜巴西后,那些热爱桑巴足球和德国铁血足球的人都感到一种精神的震撼。诗化语言成为人们抒发情感的不二选择。唐舸写道:“日薄西山的克洛泽从罗纳尔多身边一笑而过,如日中天的德国战车却在米内罗竞技场碾压着足球国王的尸体隆隆向前。王朝的更替,权杖的交接,似乎总是如此残忍到无以复加,如此铁血到血流成河。只是可怜了巴西,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战役中,足球王国断壁残垣的废墟成为了耻辱的背景。”[27]曹竞在观看了巴西世界杯之后悟出了人生的真理。“从看70后踢球,到看80后奔跑,再到90后跃然眼前;从看世界杯只是看足球,到看世界杯不再只是看足球,再到看世界杯成为流行符号,前仆后继的人群以各种理由沦陷在足球的世界里,大多是因为爱上足球的感觉。”[28]由此可知,世界杯带给中国的绝不仅仅是足球,而是更为深广的文化能量以及附属的对中国原生态文化的强悍的激励性机能。
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国人的世界杯之梦还一直停留在梦境之中,人们对此几乎无能为力,却心有不甘。中国人和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国家的人一样,因为眷恋世界杯而逐渐步入一种人所共知的世界杯险境。来自中国的为数庞大的球迷以及伪球迷群体组合成一种声势浩大的合唱团,几乎可以构建出一种新型的外在形态。其实,所谓的伪球迷也是球迷中的一种类型。周珣曾经解读过世界杯期间伪球迷的特殊征候。“伪球迷可以对那些大牌教练的技战术完全迷糊,但会为这些大男人之间抵死较真、乐此不疲而实际又孩子气十足的斗气口水战莞尔;伪球迷可能分不清乌拉圭还是巴拉圭,但一定记得住守门员好几次跳起来致敬挡住最后时刻点球的横梁,他也就是够不着,根本就是打算和那根木头拥抱狂吻的架势嘛。”[29]应当承认,没有一种人可以给出一种全视界、普世性、纯理性的球迷定义。
坦率而论,中国足球观众所理解的世界杯之梦仅仅是一种视觉冲击力极强的宏大仪式。面对此境,人们对足球以及世界杯的所有的疑惑几乎可以迎刃而解。如果说足球是一种游戏仪式的话,那么,世界杯就成为足球的最高仪式。世界杯蕴含有大量的有关权力、游戏以及悲剧的内涵值得玩味。世界杯的核心价值体现在权力的游戏化以及游戏的权力化形态,其核心是权力。质言之,权力是任何一种生物与生俱来的留恋之物,人类也一样。每一个个体生命的展示过程其实也是一种对权力的攫取、占有、丧失的过程。在足球的世界里,权力遭遇到游戏解构。人们看到,射门得分可能是一种初级的权力。每场的胜利是一种中级的权力,而获得史诗性的奖项则是一种终极权力。然而,由于竞争本身的非垄断性使然,足球世界中的权力之门始终敞开。它揭示出一种绝对公平的竞争秩序,展示出足球本体的现代性价值。面对近乎无序化的权力转移之境,足球观众只能成为权力转移过程中的被动的接受者。从终极的意义上说,足球观众无法撼动足球权力的转移轨迹。因此,足球在观众的精神世界里只能是一种永恒的悲剧,球迷也只能是一种悲情故事的追慕者。足球就此走向一种决绝之境。质言之,世界各国的足球观众在观看世界杯时会呈现出极为相似的模式。足球观众通常便在一种崇拜与喝彩、赞美与捧场、陶醉与想象的状态下走进了世界杯的领地,但是,他们大多数人收获到的仅仅是一种令人感到悲怆的结局。
世界杯从来就是一种吊诡的力量。它极难为人操纵,且极难遂人所愿。如果说足球构建出了一种伟大部落的话,那么世界杯便是这个部落的核心舞台。每当世界杯赛期降临之时,无以计数的球迷的确宛如流浪于部落内外多年的弃子找到了久违的母体。大量的球迷宛如在精神上嗷嗷待哺的婴儿,围聚在足球母体的周边,不停吸吮着世界杯释放出来丰美的乳汁,几乎无以自拔。世界杯也在这种为人迷恋的境地中走向一条光彩夺目的大道。很多中国球迷面对世界杯会遗忘掉所有的关于足球历史的记忆。人们不愿意相信足球是中国人在数千年前玩弄的一种游戏,现代中国足球只能以另外一番面貌呈现在世人面前。不得不说,从1981年到2002年,中国足球貌似完成了一种自我的救赎。从表象上看,人数众多的中国足球观众可以在足球的世界杯的舞台上暂时找回了属于自己的梦想,但是,世界杯却是全世界球迷的共同梦想。中国球迷与世界上所有国家的球迷一样,他们永远处于足球之外,或者说都只能是足球巨浪中的一片浪花而已。舍此以外,中国的球迷无以解答其看似无解之浪漫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