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晖
摘要:汤用彤提出汉魏哲学存在从宇宙论向本体论的转型,张岱年则指出老子是中国古代本体论的创始者。长期以来,学界都认为作为《老子》重要汉注的河上公《老子章句》糅合汉代元气论和宇宙生成论形成了气化宇宙论。如果系统梳理河上公《章句》文本,就会发现这一看法纯属误解。河上公《老子章句》实质上是将天地由万物之生者转化为万物自生的场所,从而取消了天地作为道生万物的中介地位,确立了道直接生万物的学说,由此开启了王弼以无为本的玄学之路。
关键词:河上公《老子章句》;宇宙生成论;本体论;气化宇宙论;王弼;玄学
中图分类号:B23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19)06-0111-005
一
汤用彤尝言,玄远之学当上溯至汉代。然谈玄者,东汉之与魏晋,固有根本之不同。汉人由物象之盛衰,明人事之隆污;稽察自然之理,符之于政事法度;其所游心,未超于象数;其所研求,常在乎吉凶。魏晋之玄学则不然,已不复拘拘于宇宙运行之外用,进而论天地万物之本体。汉代寓天道于物理,魏晋黜天道而究本体,以寡御众,而归于玄极。于是脱离汉代宇宙之论而流连于存存本本之真。汉代偏重天地运行之物理,魏晋贵谈有无之玄致。二者虽均尝托始于老子,然前者常不免依物象数理之消息盈虚,言天道,合人事;后者建言大道之玄远无朕,而不执著于实物,凡阴阳五行以及象数之谈,遂均废置不用,因乃进于纯玄学之讨论。汉代思想与魏晋清言之别,要在斯矣。[1]38-39
在这思想转型的大潮之中,老学无疑起了重要作用。张岱年认为:“在中国哲学史上,第一个提出本体论学说的是老子。老子提出道的学说,这里要正确理解老子所谓道与天地万物的关系。老子所谓道与天地万物的关系有两个方面:第一,道是先天地生的,是万物之始;第二,道又是万物存在的普遍根据,是万物之宗。道生成天地,在天地生成之后,道并不消亡,而是继续作为天地万物存在的依据。”并强调:“老子是中国古代本体论的创始者。”张先生还指出,中国古代本体论有三个特点,第二为“中国古代的自然哲学表现了宇宙生成论与宇宙本体论的统一”,其代表即老庄。[2]作为这一哲学大潮在汉代老学的发展转换过程中的显现,河上公《老子章句》无疑是其中重要一环。
河上公《老子章句》不可以寻常注释视之,其书实质上也是一部重要的独立哲学著作。正如胡兴荣《老子四家注研究》所说:“注疏体例作为古籍整理的形式,其观念向来在中国的经典研究中居于重要地位。《老子》一书,后代注疏卷帙浩繁,历来各家各派无不阐发老子之义理,用于概括老子的学说。四家注作者也对老子的思想作出各自的诠释,但由于各注本的创作观点总要与老子的原文相符应,于是在注文解读的过程中,便不断出现注作者的创作性观念与诠释老子哲学原意的思维交织网错的现象。所以我们必须分清哪些老子文句的注释之文是有创造性的部分,哪些仅仅是作者解注老子的文义。”[3]129张岱年也说:“汉魏以来,学者为先秦古典著作做注,常常借题发挥了自己的思想观点,如王弼作《老子注》《周易注》,向秀、郭象作《庄子注》,其中都包含了他们自己的哲学见解。”[4]河上公《老子章句》无疑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王清祥认为:“在原本(《老子》)经文里,并没有谈论太多的宇宙生成问题,只不过留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短短几句话作交代,并没有详细说明‘一‘二‘三代表何物及其演化的过程。《老子河上公注》用气来建构比较完整的生成宇宙论,就这点而论,是有其贡献与功劳的。”[5]47此说影响颇大,如张运华《先秦两汉道家思想研究》就认为河上公以元气解道的理论,建立了一个比较系统的元气学说,为道家思想的发展做出了应有的贡献。[6]但恰恰是在这一点上,学界实质上曲解甚至误解了河上公思想。
本文即从中国哲学史从宇宙论向本体论的转型角度,重新审查河上公《老子章句》的哲学思想,尤其着重探讨其对《老子》本体论的发展,以及这一发展对汉魏哲学转型与玄学兴起的作用。
二
學界论及河上公宇宙生成论者,一般都归之为“元气论”。如王清祥《<老子河上公注>之研究》即言,河上公“气化宇宙的生成次序,可试就逻辑上列出其先后:道→气→阴、阳、和三气→天、地、人→万物。所以注文指出‘一是气,‘二是阴气、阳气,‘三是阴气、阳气、和气,也就是天、地、人,最后天地人共生万物。‘气是整个生成变化的原动力与万物的基本元素……明显地《老子河上公注》也受两汉以来气化思想的影响,以‘气来架构宇宙万物,更进一步发挥‘气的概念,来解释人体的结构”[5]47-48。此后这几乎成为学界关于河上公宇宙生成论的标准陈述,如胡兴荣《老子四家注研究》说:“河上公宇宙论的生成说中并不缺乏对‘气结构的分析,而且这个结构是贯通天地人的共同结构。这才使得一个‘元气化生的宇宙论体系成为人炼气养神的基地,当然这还是道家养生学的建构工程。河上公在论述《老子》宇宙生成过程时持守着黄老养生思想……我们可看出河上公是以‘元气论来解说《老子》,既符合《老子》本义,也符合‘元气论的观点。”[3]7陈丽桂《汉代道家思想》说河上公之宇宙生成论:“由‘太和之精气的‘一,先分生阴阳二气,再由阴阳二气转生成清、浊、和三气,这三气再分别形成天、地、人,再由天、地、人共同化育万物,天施地化而人长育之,这是《河上公章句》的宇宙创生轨则。”[7]郑国瑞《两汉黄老思想研究》也说:“‘虚极‘恍惚‘无形的道——元气产生一,而‘一者,道始所生,太和之精气也,‘德,一也。一主布气而蓄养之。‘一是精气,主‘经营生化,透过一的作用,产生阴阳二气,变出清、浊、和三气,分为天地人三才。”[8]诸家所据皆为《老子》第四十二章河上公注:
道生一,
河上公注:道始所生者一也。
一生二,
河上公注:一生阴与阳也。
二生三,
河上公注:阴阳生和、清、浊三气,分为天地人也。
三生万物。
河上公注:天地人共生万物也。天施地化,人长养之。[9]168-169
第四十二章注之外,河上公亦屡言之。如第一章:
无名,天地之始,
河上公注:无名者谓道,道无形,故不可名也。始者道本也,吐气布化,出于虚无,为天地本始也。
有名,万物之母。
河上公注:有名谓天地。天地有形位、有阴阳、有柔刚,是其有名也。万物母者,天施含气生万物,长大成熟,如母之养子也。[9]1-2
第五章:
天地不仁,
河上公注:天施地化,不以仁恩,任自然也。
以万物为刍狗。
河上公注:天地生万物,人最为贵,天地视之如刍草狗畜,不责望其报也。[9]18
但是正如王清祥所说,这一道以天地为中介而生万物的模式,仅见于河上公注而不见于《老子》正文。《老子》正文所展示的,是万物直接从道而生。如遇此等正文,河上公也依之作解,并无天地中介说。如第十章:
生之、蓄之。
河上公注:道生万物而畜养之。
生而不有,
河上公注:道生万物,无所取有。
为而不恃,
河上公注:道所施为,不恃望其报也。
长而不宰,
河上公注:道长养万物,不宰割以为器用。[9]36
第二十一章:
吾何以知众甫之然哉?
河上公注:吾何以知万物从道受气?
以此。
河上公注:此,今也。以今万物皆得道之精气而生,动作起居,非道不然。[9]87
第二十五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河上公注:谓道无形,混沌而成万物,乃在天地之前。
可以为天下母。
河上公注:道养育万物精气,如母之养子。
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
河上公注:我不见道之形容,不知当何以名之,见万物皆从道所生,故字之曰道。[9]101-102
第三十四章:
万物恃之而生,
河上公注:恃,待也。万物皆待道而生。
爱养万物而不为主。
河上公注:道虽爱养万物,不如人主有所收取。
万物归焉而不为主,
河上公注:万物皆归道受气,道非如人主有所禁止也。[9]136-137
第五十一章:
道生之,
河上公注:道生万物。
德畜之,
河上公注:德,一也。一主布气而畜养之。
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成之孰之,养之覆之。
河上公注:道之于万物,非但生之而已,乃复长养、成孰、覆育,全其性命。
生而不有,
河上公注:道生万物,不有所取以为利也。
长而不宰,
河上公注:道长养万物,不宰割以为利也。[9]196-197
第五十二章: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
河上公注:始,道也。道为天下万物之母。[9]199
由此可见,河上公作注以随文释义为主,《老子》正文出现“天地”,即以天地为道生万物之中介;正文未出现“天地”,则依《老子》径以万物为道所生。以天地为道生万物之中介的模式在《老子》文本中最为重要的根据当属第四十章注:
反者道之动,
河上公注:反,本也。本者,道之所以动,动生万物,背之则亡。
天下万物生于有,
河上公注:天下万物皆从天地生,天地有形位,故言生于有也。
有生于无。
河上公注:天地神明,蜎飞蠕动,皆从道生,道无形,故言生于无也。[9]161-162
“万物生于有”之“有”,河上公以“天地”释之。如以《老子》文本为据,“有”并不必须有“形位”。因此,即便依《老子》—河上公一系的思路取一作为中介之“有”的对应物,也更应该是气而非天地,即此前诸学者所归纳的“气化宇宙论”。第二章“生而不有”河上公注即说:“元气生万物而不有。”[9]7其他如王充《论衡·订鬼》:“凡天地之间,气皆统于天,天文垂象于上,其气降而生物。”(1)王弼四十二章注亦说:“故万物之生,吾知其主,虽有萬形,冲气一焉。”[10]117
显然,以天地而非气作为道生万物之中介,并非出自《老子》,而是另有所本。揆诸典籍,河上公此论盖出于《易》。《周易·系辞传》下:“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又云:“天地设位,圣人成能。”韩康伯注:“圣人乘天地之正,万物各成其能。”[11]171、176此即河上公所谓“天施地化,人长养之”,而“天地设位”即河上公所谓“天地有形位”。是河上公实以《易》之“三才”释《老》之“三气”。《列子·天瑞篇》:“一者,形变之始也,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12]也是以《易》之“三才”化用《老》之“三气”。学界一般认为此语实出自《易纬乾凿度》,张湛即于“浊重者下为地”下注云:“此一章全是《周易乾凿度》也。”(2)
河上公似乎还意识到其《章句》之中《易》《老》不一致,而试图调和之。第五章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下注“天地生万物”,复于下句“天地之间”注:“天地之间空虚,和气流行,故万物自生。”[9]18此仍当本于《易》。《周易·系辞传》上:“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孔颖达《正义》:“若以实象言之:天在上,地在下,是天地设位。天地之间,万物变化,是易行乎天地之中也。”[11]150论既以万物之生有赖天地,但万物又非天地所生,于是天地并非道生万物之中介,而是道生万物之场所。《广雅·释天》:“太初,气之始也,生于酉仲,清浊未分也。太始,形之始也,生于戌仲,清者为精,浊者为形也。太素,质之始也,生于亥仲,已有素朴而未散也。三气相接至于子仲,剖判分离,轻清者上为天,重浊者下为地,中和为万物。”[13]即是整合《易》《老》,万物化生于天地之间。由此以观第二十五章河上公注“道遍行天地,无所不入,在阳不焦,托阴不腐,无不贯穿,而不危殆也”[9]101,当理解为道遍行天地之间,于万物无不贯穿。第二十一章“道之为物,唯恍唯忽”,河上公注“道之于万物,独恍忽往来,而无所定也”[9]86,即直言道遍行于万物,而不定于一物,是更不必言天地。甚而,此义也见于第二十五章注中,“大曰逝”下河上公注曰:“其为大,非若天常在上,非若地常在下,乃复逝去,无常处所也。”[9]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