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永国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2011年我开始系统阅读并研究鲁迅,算来有7年了。这个不算长的过程让我对鲁迅的认识逐渐深入,也对鲁研界的现状有一些了解。我信奉鲁迅说不完道不尽,厚着脸皮写了一些文章,出版了两本著作,这样就堂而皇之成为了吃鲁迅饭的人,并且将来很长时间可能还要依傍鲁迅谋生。可是,当我试图把自己放在鲁迅研究的历史过程中,来看自己与鲁迅及现实的关系时,有三个问题很醒目地出现在我面前。
第一、研究鲁迅还是消费鲁迅?2012年春天,我第一篇关于鲁迅的文章发表在《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自那时到现在,共发表19篇关于鲁迅的论文,出版了2本鲁迅研究专著。在6年的时间内,我产出了这些所谓的“成果”相对那些丰产的研究者而言,似乎还不算多,可从人文科学研究的规律来看,无论如何都算多了。去年11月份在海口参加鲁迅研究年会,赵京华老师在主题发言中讲到,一年能写一篇高质量的论文就很不错了。我非常认同这个看法,以此来检讨自己:已有的论文和专著是否对鲁迅研究有所推进? 这个检视让我感到恐慌,同时又带来另一问题:是什么导致了我在短短的6年时间内做出了这些“成果”?除了对鲁迅有兴趣以外,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在现有的评价体制下为了生存对鲁迅进行消费。鲁迅很大程度上是我谋生的工具,特别是近两年来因为职称压力,迫使我去拿国家课题和撰写更多文章。这已与我6年前进入鲁迅时的初衷发生偏离,应对生存的研究工作在逐渐磨损我对鲁迅的兴趣。
那么,鲁迅学界又如何呢?我的感觉也不是很好。我们国家有一个庞大的鲁迅研究群体,几乎所有高校的中文学科都有研究鲁迅的人,而且以鲁迅为对象写出很多成果的大有人在,凭借此拿到各种人才称号的也不乏其人。这一方面说明鲁迅有魅力,今天还有很大的价值,其香火还在延续,但另一方面也确实让人担忧,大量重复的研究每年都在产出。北京鲁迅博物馆研究员葛涛曾做了一个不完全统计,整个1980年代发表鲁迅研究的论文有7866篇,整个1990年代发表的鲁迅研究文章4485篇,21世纪第一个十年发表的鲁迅研究文章8119篇,从1980年到2010年国内共发表鲁迅研究文章20570篇(《中国鲁迅研究文章发表状况的调查与分析》(1980-2010),微信公众号“鲁迅研究动态”,2018年10月22日)。葛涛的统计不一定准确,这个数目只会多不会少。30年的时间内,对于一个作家出现了如此多的研究论文,这是违背人文科学研究规律的。我更相信大部分论文是重复和变一种说法,目的是应付目前这种评价体制,寻找更多的生存资本。我自己的体会是,在今天这样的语境下,不得不遵守评价的规则,弄出更多的鲁迅研究文章,以应对生存压力,而真正坚守学术底线的鲁迅研究者并没有我们想象得多。
第二、鲁迅去神圣化了吗?“文革”结束后,中国的鲁迅研究面临的核心问题就是把鲁迅从神坛上请下来,回归真实的鲁迅。这个工作已经有四十年了,取得了比较大的进展,可是不是做得好?我对此感觉也不是很好。
首先是还不能理性地面对对鲁迅的批评。进入21世纪之时,曾经出现了王朔、冯骥才对鲁迅的激烈批评,对此鲁研界的人也作了回应 ,这是鲁迅研究的危机与应对危机的机制性体现。从高旭东主编的《世纪末的鲁迅论争》能清楚地看到两个不同阵营的人的各种观点。这场论争,我觉得还是击退了痞子式和“文革”式的批评,让我们看到更真实的鲁迅,可是不是在根本上建构起理性的批评精神?我觉得没有。今天我们还能看到很多用情绪代替批评和研究的现象。我曾经见到一篇研究鲁迅“幻灯事件”的文章,作者在日俄战争的历史语境下,理清了日俄战争时中日合作对抗俄国的历史事实,并以此来说明背离历史的“幻灯事件”是鲁迅通过回忆暗含了现在批评国民劣根性的动机,所以《呐喊·自序》和《藤野先生》是修改的文学文本,而不是历史文本(程巍:《日俄战争与国民性批判——鲁迅“幻灯片”叙事再探》,《山东社会科学》2018年第6期)。我们的一些鲁迅研究者并不能心平气和的面对这样的研究成果,其原因还是不能平视鲁迅。鲁迅的确在“幻灯事件”的描述上不统一,有时用砍头,有时是杀头,还说枪毙。这种矛盾和虚构值得进一步讨论。《藤野先生》里面讲到去仙台经过“日暮里”也不符合史实,因为此车站1905年4月1日才开通,而鲁迅去仙台的时间是1904年。鲁迅为何要如此写?是记忆错误还是有意为之?他还隐瞒了仙台有另一位中国留学生施霖的事实,也和这个问题一样。如果我们从学术的角度做出理性的研究,会看到一个更真实的鲁迅,这只会推进鲁迅的研究,把鲁迅回归到“人”的意义上来。
其次是鲁迅的创新问题。鲁迅生活于中国社会剧变的历史时期,他的思想和文学创作是新的,我们如何评价这个“新”大有学问。一些研究者(包括我自己)在看待鲁迅的创作和思想时,容易认为鲁迅是前无古人的。如果我们对鲁迅的知识谱系进行详细考察,会发现他的思想和创作有很强的继承性,他对中西文化元素所做的取舍使他具有独特的价值,这其实是遵循了人文学科发展的规律。上个世纪80年代鲁研界发掘出鲁迅的“立人”思想,认为这一思想贯穿鲁迅终身,但绝不是说这个思想是平地高楼。阅读鲁迅早期的五篇文化批评文章,就会清楚地看到鲁迅从西方汲取了“新神思宗”、个人主义、浪漫主义和尼采等众多思想,归纳式地强调了主体的觉醒和自由,以此针对中国传统社会专制对个性的压制,然后他又用孔子的“己欲立而立人”之中的“立人”来言说,于是“立人”就具有了现代意义,而来自西方的这些思想就实现了中国式的转化。日本人北冈正子写了《〈摩罗诗力说〉材源考》,看到了鲁迅观点的各种源头,以至于伊藤虎丸说把该作说成是“剪刀加糨糊的工作未尝不可”。人类历史演进到今天,创造了这么多优秀的文化成果,很少没有谈及的地方,后继者面对这些遗产的时候,就是王汎森所说:“对于每个时代的人而言,某些经典是不是还有活力,端视它能否有效地关联呼应当代的境况”(《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第113页)。鲁迅面对经典,也是“呼应当代的境况”,他的创新就是关联呼应式的重新发掘,而不是凭空创造。研究鲁迅《野草》中的《复仇(其二)》,有人就认为 “人之子”是鲁迅的创造,其实这是没有仔细阅读福音书导致的结果。四大福音书内蕴了“神之子”和“人之子”的结构,宗教性的解读偏重于“神之子”,自然就把“人之子”给淹没了,但鲁迅通过改编《马可福音》凸显了“人之子”,这只是鲁迅对经典的重新发掘。于是,我就尝试写了一篇《关联对读和经典发掘》,把官话和合本的《圣经》及其底本詹姆斯国王版与《复仇(其二)》放在一起对读,然后辨析鲁迅做了哪些取舍和扩充,最后梳理了鲁迅是关涉当下境况的呼应,不是全新的创造。这说明了人文科学发展和演化的规律。既然如此,怎么能说鲁迅是前无古人的创造?在我看来,鲁迅做出的重大贡献就是对中西文化进行了现代化、中国化和文学化的处理,他借用经典呼应了他生存的时代境况。
第三、政治化和学院化之间有无通道?1949年到1976年的鲁迅研究总体上是文化高度整合的结果。经过各派鲁迅研究的斗争后,鲁迅逐渐丧失了独立性而成为图解和证明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工具。这就是我们常说的鲁迅研究的政治化,它把鲁迅与意识形态捆绑在一起,然后通过对鲁迅的神圣化来强化领袖的至高无上。“文革”结束后,鲁迅研究开始去政治化和神圣化,在回归鲁迅本身的过程中,以反思中国社会和人面临的实际问题。鲁迅研究在改革开放的历史过程中也“拨乱反正”,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
可是到了21世纪后,鲁迅研究因为研究的充分和外部环境的变化,又出现了龟缩到学院内部的倾向,而且越来越严重。重要表现就是研究的学理化、碎片化、考据化,缺乏整体性的宏观考量和历史性的纵深思考,为史料而史料,对鲁迅关心的政治、民族、国家和个人命运这些现实问题隐晦而谈或避而不谈。前文提到的葛涛在他的文章统计,1980年代鲁迅生平史料的研究文章为935,鲁迅思想研究文章为2495,鲁迅作品研究文章为3406,其他类研究文章为1030;1990年代各自为549、1050、1979、907;21世纪前十年则分别为873、1463、4710、1613。这个统计整体上说明鲁迅的思想和作品研究始终占据优势,其生平史料的实证研究也一直被重视,近年来看到很多思想、作品及其他类考据化的研究文章也在增多,而且越来越琐细。这种学院化的倾向固然说明了鲁迅研究逐渐走向专业化和科学求实,但会使鲁迅研究越来越封闭,最后走进死胡同。鲁迅研究的这种走向和社会大环境、知识群体的分化及具体研究者的个人爱好和选择都有极大的关系,但关键原因还是社会大环境的变化导致知识群体的分化。在特定的社会背景下,鲁迅研究者会寻求安全的研究空间,时间长了自然就躲在学院这个象牙塔里进行学理化、碎片化、考据化和文字游戏式研究。此种研究境况和晚清朴学的兴盛有很多可比之处。
自1949年以来,我们看到中国鲁迅研究曾经走向了政治化,今天又走向了学院化,孙郁先生在去年海口的年会上也说到这个问题。那么,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有无通道?回答是肯定的,而且在鲁迅研究史上也有这样的先例,那就是上个世纪80年代所开创的鲁迅研究局面。如果我们回到这段历史,就知道鲁迅研究之所以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有两个重要的原因:一是社会大环境;二是知识分子本身。研究主体无法选择社会大环境,但可以做出自我选择,比如即使在1949年到1976年这个文化高度整合的时代,也有严肃的学术意义上的鲁迅研究者。不过,这对研究主体是严峻的挑战,因为各种压力很容易使我们放弃坚守。今天我们更需要王富仁、钱理群这样的鲁迅研究者,来应对时下出现的学院化,把鲁迅还给社会、国家、民族和人民大众,最关键的是要让鲁迅变革人和社会的优秀文化资源持续发生作用。
以上谈论的三个问题是我的浅见,当然也是自己阅读鲁迅和研究鲁迅的一些心得。我作为一个鲁迅研究的新人,没有资格否定今天鲁迅研究所取得的成绩,更不是贬低学界前辈的筚路蓝缕。在求学和生活的过程中,我感到鲁迅讲的很多问题都还没有解决,而这些问题正好是阻碍我们个人、国家、民族和社会进步发展的重大障碍。鲁迅讲过文学是无力的,也绝不主张去做“空头文学家”(《死》)和“三魂缈渺、七魂茫茫,‘死无对证’”(《朝花夕拾·后记》)的学问。鲁迅研究者要秉承求真务实的精神,多用“心”而不是多用“脑”去面对鲁迅,这样才能真切的体会鲁迅所说的“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这也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