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永在的,和正在到来的——鲁迅研究及其他

2019-01-14 20:13彭小燕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3期
关键词:鲁迅研究层面鲁迅

彭小燕

(汕头大学 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21)

2018年,已至岁末。前不久,读到钱理群老师的一段话:

在我的《心灵的探寻》扉页上有这样的献词:“谨献给正在致力中国人及中国社会改造的青年朋友”。这句简单朴实的话包含了三层意思。首先是对鲁迅的一个基本理解:鲁迅思想就是“改造中国人和中国社会”的思想,这一判断是王得后先生在1980年代首先作出的,在我和我们这些朋友中引起强烈共鸣,就自然成为大家的一个共识。其次,这同时表明,改造中国人和中国社会的思想,也是我们这一学派(指钱老师命名的“生命学派”的鲁迅研究——笔者)研究者自己的人生与学术追求。这就意味着,我们的学术研究从一开始就有极强的社会责任感,历史的参与感,心中始终有一个“中国问题”,有一种用学术的方式参与正在进行的中国社会变革的自觉意识。这样的研究,就自然不是为学术而学术,而具有某种实践性的品格,并且把自己的人生选择和学术选择、做人与治学融合为一体。其三,献词还表明,我和我们这一群朋友,从一开始就确定了自己的学术研究的主要接受对象,是“正在致力于中国人和中国社会的改造的青年朋友”,也就是鲁迅所说的“醒着的青年”。这就使得我们的鲁迅研究始终与当代同样在探讨中国问题的青年保持密切的精神联系,这也是这一学派的魅力与力量所在。

这是钱老师在2018年11月18—20日写的《在首届新国学高峰论坛上的发言》(因年龄和身体原因,钱老师并未能亲临发言,所以这是一个发言稿。)里的一段话。然后,我想到的问题是,如斯这般的鲁迅研究究竟与我们关系若何?《心灵的探寻》在1988年初版,王得后老师《改造中国人及其社会的伟大思想家》发表于1981年,王富仁先生的《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初版在1983年,三十多年,眼看就四十年了,这样的鲁迅研究真的离你我的世界远了吗?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如何设立你我运思的基点?我如今坚信,一切有意义的思想源起于生命里爱的情感,爱自己,爱人如己,只因为人人皆是神圣的生命。从这里出发,我们大抵能够找到思维的起点和意向,中国人及其社会需不需要改变——朝着怎样的方向改变?然后乃知“改造中国人及其社会的伟大思想家”这类的鲁迅研究成果、鲁迅精神资源需不需要再读、再思?似乎,那看似远去的还需要返回,还需要你我擎起历史、时代中的明光,辨认出风雨雷电,将爱与自由的精神之树一棵棵种植在学术史的化石层土之间。

是的,创新,鲁迅研究的创新,这是一个问题。那么,先问一下,我们为什么需要新?因为,新,能够确证你我的自由创造意志?新,能够证明你的和我的自己?新,能够带给你我精神荣誉——乃至物质利益?还是,因为,我们需要新的时代、新的社会、新的文化、新的学术,因为,它们是足够美好的,因为它们能够给每一个生命(不独独是你我她/他的自己)带来更多的幸福、尊严和自由——我想,这才是人文科学,乃至自然科学之求创新的核心意义所在,是归属于人类的科学伦理。随着人类历史的发展,科学伦理的建构问题也日渐显出复杂的形貌。就鲁迅研究而言,多年之前,我已经认为,大凡鲁迅世界里存在的,而至今为时代、为社会、为中国人所未及意识,乃至实现的,依旧是你我她/他在作鲁迅研究时不能遗忘,反而要多多返顾的学术元素——在这个意义上,鲁迅研究要创新,我似乎特别愿意铭记钱理群老师的上一段话,特别愿意视之为学术警钟——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一个多世纪过去以后,在我的视野里,鲁迅的意义世界大抵呈现为这样一个金字塔式的结构体:人性意义上的鲁迅,这是金字塔意义结构体上的最基本的基座(A),学术上呈现为鲁迅那里的国民性议题,对应的是意欲改变“中国人”的鲁迅;社会历史层面上的鲁迅——对应的则是,改变“中国人及其社会”的鲁迅,中国人,同时是构成中国社会的关键元素吧,这是金字塔结构体的中坚(间)层(B);往上,是金字塔的尖端、顶部(C),是情绪体验上不断“反抗绝望”,哲学意义上勇毅“超越生存虚无”、创造生存价值的鲁迅。研究者的整体意识要求人意识到,这个金字塔的每一层意义结构体(A、B、C)都可以独立成一个整体性的鲁迅形象。每两层的结合更可以组成一个更丰富的、更富整体性、更深刻的鲁迅形象(AB、AC、BC)。全部三层的结合(ABC)最能够组成一个意义最为丰富、完整,并且足够深刻的鲁迅形象。合计起来,鲁迅的整体性形象就共有七种可能供我们去领会。那么,敬爱的读者诸君,您的鲁迅形象属于哪一种呢?您有没有一种属于您自己的鲁迅形象?你需要不需要形成一种属于您自己的鲁迅形象呢?

我在想,基于上述鲁迅世界的三层面金字塔式的意义结构体,对其中的任何一个层面的知识谱系,亦即学术史变迁脉络的梳理,是不是仍然是迄今为止的鲁迅研究领域内的创新性研究呢?更不用说,当其中的两个层面的知识谱系结合起来的时候,三个层面的知识谱系结合起来的时候了。所以,在我看来,基于一定的观察视野和学术识见,鲁迅研究的新与旧其实是没有办法分离的——甚至,我更愿意说,获得某种高屋建瓴地穿透过往鲁迅研究中诸多史料、文献的繁杂而秉有某种知识谱系的定位、构建能力,人文价值的判断能力,乃是诸多创新研究之中的重中之重。但是,现实中的情形似乎是相反的,我们越来越失去这种能力了,我们越来越失去对眼前信息、史料的知识定位能力和价值判断能力,于是,在话语而非学术的浩瀚海洋里,我们其实是失去了方向的鸟!不知道如何去肯定,不知道应该否定什么?又或者,我们真的仅仅是不知道而已么?

找回方向,并且永远真诚地牵挂着我们的方向,是起点,又是至上,而今天的方向是什么?还是,今天已经不需要方向了?

谈到鲁迅研究的具体创新,上述金字塔式的意义结构体A、B、C三层面,它的哪一部分可以或缺呢?它的哪一部分是今天的中国人可以忽视的呢?良知犹在的人们自会心中有答案——诚挚有爱的一份答案啊。在鲁迅研究路上的创新,是否意味着你我她/他,既需要观察今日何夕,今天的中国人、中国社会怎样了?在何处正处觉悟,在何处依然蒙昧?又或者,装作蒙昧?在何处坦然进发,又在何处令人黯然神伤啊!又需要观察鲁迅世界之种种种意义结构体与今日之国人、之时代、之社会、之生命的精神联系呢?这种研究鲁迅的法子,我记得高远东在1994年写的《鲁迅研究的历史传统与当代发展》(参见《现代如何拿来——鲁迅的思想与文学论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231-235页;又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5年第2期)中说,这是属于鲁迅研究中的“意识形态性”的法子,他称鲁迅研究中的另一种“品格”是“科学性”的法子:“突出判断尺度的客观性和普遍性而非主观的、党派或学派需要的意识形态价值”(同前书,231页),高远东并且表示“把一部分鲁迅研究工作说成建立某种意识形态,并不像人们通常所认为的含有贬义。”他的核心意思是“包括新时期鲁迅研究在内的近70年研究史正是在完成意识形态使命和满足科学性要求的张力场中形成其相互渗透、相互对话、相互竞争、相互适应的格局的。这是一份有得有失、有喜有忧的遗产。”(同前书,232页)如此说来,大抵,我更倾向于意识形态性的鲁迅研究的路子,钱理群老师所说“生命学派”(关于这个命名,我另有思路,已另作讨论)的鲁迅研究也属这种路子了。对此,我的观点是,人文科学的科学性,恐怕说到底也还是意识形态的科学性,亦即精神意识意义上的科学性,我很怀疑,人文科学研究的“客观性”是否真的存在和应该存在(当然史料、文献的真实性不在此列)?人文科学必有的领悟能力、价值判断连接着人的自由意志、人的主体性,也许有各个“精神意识共同体”的存在以及相互之间的博弈,却难以言其“客观性”,我更倾向于人文学者对“人”与“社会”的阐释的日渐自由、广阔,日渐归乎人道,日渐究明关键的议题是什么,核心的问题是什么,而不是漫无关键,不知此身于何处言说,言说的方向又在哪里。而恰恰,鲁迅虽则文体多样,其杂文世界更状如百科全书,但是,鲁迅的精神机体却是有机的,鲁迅世界的基本意义结构恐难以越出前文所言的三个层面的金字塔结构体,且一直是有其核心意向的——在这个意义上,要谈鲁迅研究的创新,似乎首先要明白的一点是,这是在鲁迅世界的何种意义层面上的创新?这是在一个相对明晰的鲁迅整体形象上的新发现,还是这仅仅是一个新,这不需要考虑任何意义上的既有鲁迅形象的问题。换句话说,在这个创新出场时,鲁迅整体形象的混沌不构成任何问题?又或者,这个新其本身,就意味着一个新的、整体性的鲁迅形象的诞生?退一万步,对于自身的研究情形,无论是怎样的一种状态,研究者是需要一种自觉的?

最后,我还想强调的关键一句是——在种种新的背后,“新”是否需要一个方向?一个于生命有所助益的方向?一个令生命更加自由、更具尊严、更其幸福,更有人间之爱的精神意向?诸般元素间,我如今最不能忘记的是——鲁迅世界与人类生活中的人人之爱,生命之爱究竟有什么联系?就我本人而言,我非常感谢鲁迅世界以最深刻、最诚挚的路径启示过我:人,如何至上地爱自己;又如何至上地爱她/他人——这其实是鲁迅本人所言“个性主义”与“人道主义”“消长起伏”但终究相依并置的精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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