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玮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我的判断,基于鲁迅研究在学界已有成果积淀之丰厚,新生代学者若要真正有所突破,恐怕要将鲁迅视为“问题”而非“方法”,才有可能试图找到其思想资源中那些与当代中国思想状况发生关系的部分再做开掘。必须强调,任何所谓的“创新”都最好不以对学术热点的跟进式贴合为目的,至少我的学术展开是在对鲁迅研究既有范式的重新审视、当代社会思想状况与基于个体经验生成的困惑等复杂因素促成的。
上世纪80年代以来启蒙作为一种巨大的文化势能在鲁研界带来的后果之一即是“立人”思想的证成,人立而后凡事举成为最能呼应其时思想状况的阐释范式之一。饶有意味的是,这之后伴随中国经济迅速崛起而形成的对制度自信的觉悟开始将前此被视为鲁迅式的发展命题置于重新考量的地位:究竟是人立而后凡事举?还是制度成而人立?这一议题伴随着学院领域人文科学的渐次边缘化与社会科学的渐次主流化。制度经济学及政治学展开自身的前提即是假定理性人会基于利益最大化而做出理性选择,不依赖于具体情境进而是稳定的人性使其坚信基于合理政治道德基础的制度设计会激发人性中积极的一面,人的可能性乃是被好的制度设计激发出来的。如此,作为鲁迅思想内核的“立人”,其有效性不再是不言自明的。这一矛盾在文学研究内部展开为胡适(好政府)与鲁迅(好的人)之争,在鲁迅研究内部则展开为文学鲁迅与政治鲁迅之辩。关于制度与人这一问题,我在几年前博士论文写作过程中就有详加讨论的兴趣,当时的觉悟大概是——“立人”自然必须,但“人”能否在不变革于其有害的坏制度的基础上自然而然地“立”起?当然,还有更为棘手的问题:谁来立人?立什么样的人?人类在20世纪走过的历程警示我们:建基于技术进步和物质大发展之上的人的精神维度的改变是一种立人的方案;建基于自上而下的社会动员式立人是另一种方案,后者一旦走向极端,的确可以改造人的精神,但立起的还是否是有批判能力、明辨是非的真的人则是成问题的。遗憾的是,我只是将困惑摆在这里,并未能在之后展开更为系统的讨论。这一问题在钟诚极卓富见的《进化、革命与复仇——“政治鲁迅”的诞生》中得到了一次全面的讨论。很难说钟诚在对鲁迅政治观的概括中提出了什么新见——“人的改造和政治的改进的合一,非线性且充满矛盾,对底层视角的重视,强调实践和意志的作用”——重点在于钟诚并没有从这些历来被鲁迅研究界视为可以给单一而机械的政治注入新的内涵的概括中发现什么富于生机的东西,恰恰相反,他认为“在目的论崩溃的时代,正义的实现高度依赖于普遍的、抽象的规则,而鲁迅基于对规则的敌视,在追寻正义的过程中走向了独具特色的‘复仇’,即与敌人同归于尽。这并不能促成矛盾的解决,也无助于现实正义即政治道德基础的构建。……忽视普遍、抽象规则的鲁迅曾试图以‘公意’作为权力的正当性基础,但其追求‘公意’的努力因为试图改造人性,且无法找到能协调现实中各个不同的主体意志的有效机制,而难以真正落实”(《进化、革命与复仇:“政治鲁迅”的诞生》,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3页)。在告别革命,崇尚日拱一卒的发展模式的今天,钟诚基于休谟人性论与现代政治学理论对鲁迅式政治实践模式提出的质询有其特别的意义。尤其当他反对鲁迅试图以“公意”作为权利正当性基础的时候,我相信他自觉或不自觉意识到却没有说出的东西——“公意”的实现需要协调现实中各个不同主体的意志因而难以落实,但却可以通过某种对人性的强力改造而使其放弃主体意志,最终使“公意”成为可操纵甚至被利用的东西,而这既可被视为鲁迅政治思想的特点,亦可被视为这种政治思想潜藏着的某种危险。这样说,并非完全认可钟诚的结论,毫无疑问,当钟诚心心念念他的以普遍而抽象规则构建政治道德基础之时,他也在某种意义上低估了鲁迅的可能性。在他那里,“同归于尽”是一种负向价值,但对于真正谙熟文学鲁迅是怎么一回事的人来说,“同归于尽”意味着“无”,而“无”意味着“有”无限多种可能性。正因为鲁迅对人性的理解高度依赖具体情境进而缺乏一种稳定性,才有可能使其将所谓普遍、抽象的规则时时对象化,以反讽主义者的态度不断质疑这些被认为是终极判准的东西。对于任何良性发展的社会来说,普遍抽象的规则与好的制度设计自然是必须的,但制度本身会硬化,它恰恰需要一种内生性的激情与自身发生对抗以促成其不断的自觉的变化。粗略地说,政治家及其政治实践决定其必须是理查德·罗蒂意义上的形而上学家,而文学家及其文学实践(竹内好意义上的)决定其必须是反讽主义者。(“形而上学家”相信“常识”的力量,并相信“只要以适当的方式叩问,‘实在’就会帮助我们决定什么才是我们的终极本质”。他们假定“传统所提出的问题,无一不能解决,而柏拉图/康德哲学传统的词汇,乃是使我们能够达到某种普遍性的东西的工具”。他们的典型策略则是在“两项俗见或两个直觉上有道理的命题之间,发掘一个表面上的矛盾,然后提出一项区分来解决矛盾。接着,形而上学家再把这项区分安置在一个由种种区分交错联系起来的网络——一个哲学理论——之中,消除原初那样区分所具有的一些张力”。相反,反讽主义者认为“任何东西都没有内在的本性或真实的本质……像‘公正的’,或‘科学的’,或‘理性的’等词语在当前的终极语汇中出现,并不保证对正义、科学或理论进行苏格拉底式的探讨,会极大地超越当今的语言游戏。”反讽主义者“不认为寻求终极语汇的目的(即使只是局部地),是在对这语汇外的某个东西有正确的把握。他们不认为推理思维的主旨,是诸如‘实在’、‘真实本质’、‘客观观点’、‘语言对实在的符合’等概念解释下的认知……他们不认为反思受到判准的支配……主张我们没有能力走出我们的语言,以便把它和其他东西加以比较;也同意海德格尔,相信我们语言的偶然性和历史性。”见理查德·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05—136页)。几年前流行“再解读”方法的时候,王钦曾写过一篇重读《狂人日记》的文章。不谈结论,只谈其借助文本所要撑开的思想空间:仍然食人的民族,彼此会吃完,孩子无法获救;就算不相食,也会被“真的人”消灭。这样一来,“救救孩子”的呐喊就显得脆弱不堪,而“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这一句后面大大的问号也可被视为一种反讽:“‘救救孩子’的呐喊并不指向某个具体的政治或文化目的(例如共和宪政),也不传递某个理念(例如现代西方的自由主义式民主),其意义反倒是在于它任何意义框架和话语体系内都是‘无意义’的”(《翻译的诱惑:重读〈狂人日记〉》,《现代中文学刊》,2012年第6期)。正是这种跳出任何意义框架的无意义才敞开了一种新的可能性:它绝不仅仅是主体证成自我的过程,更是现存秩序及其解决方案自身的镜像,一种重启自我的预约,一种不断革命的冲动。同样地,当这种不断革命的激情与重启自我的冲动落在政治浪漫主义者而非政治家手中的时候,亦可能带来灾难性后果。这是过去倚重竹内鲁迅“回心”或干脆称之为赋无以无限可能之时容易被遮蔽掉的。在此意义上,政治本质主义论者(形而上学家)们对责任伦理的坚持与对普遍而抽象的正义规则的推动恰恰可以使一切回到“无”进而使蕴蓄了无限可能的鲁迅式激情或冲动能够作为一种积极的力量给予前者刺激,避免制度硬化。
我之所以激赏并让自己也积极投入到这样的研究中去,乃是基于对鲁迅研究中某种倾向的深深怀疑,这种倾向简单的说可被以“经学化”及“朴学化”概括:前者将鲁迅思想无限拔高以至以鲁迅的是非为是非。将自身在鲁迅的思想与文学中“烧完”,鲁迅研究变成了研究者自身从形象到语言的“鲁迅化”,与学术对象应有的距离和反思性的思想方法都被放弃了。在我看来,任何试图将鲁迅思想本质化的研究进路都只能离鲁迅越来越远。后者则是学界项目化生存现状的一个症候,大量纪念史、研究史的编纂是其最终的产物,鲁迅在其中扮演的则是注解现当代历史的标记物角色。我无意否定这些或“填补空白”或产出厚重的研究成果,只想补充:如果像鲁迅这样的研究对象,其价值不在以更有力的方式介入到当代思想状况之中并给出其具有独创性与想象力的思想方案,其思想成色就要大打折扣。就中国当代的思想状况而言,新自由主义者也好,新儒家也好,新左派也好,其思想展开的过程都无法绕开鲁迅这一巨大存在,无论或褒或贬,如何理解鲁迅是其建构自身体系无可回避的一环。
比如在新儒家内部,众多反鲁的声音之外,最近我见到一种很有意思的思考:张祥龙将李贽、鲁迅这样的人物安置在儒家思想内部,将其视为儒家思想自我反身的结果并认为这种儒家思想的自我对象化恰恰可以证明儒家文化的活力。我以为,鲁迅研究界是不应该不给予一些回应的。
再比如,如果放弃经学化的研究范式,将鲁迅视为“问题”,那就要承认已然通过代际传承而成为社会记忆的那些经典文学形象(阿Q等)一方面起到了国民性批判的效用,但其副作用则是使现代中国国民身份认同建立在一种强烈的耻感记忆之上。麻木、愚昧、自轻自贱、自私自利云云,在世俗经验中,并非用以自省,反成摘除自身而对他者羞辱的利器。在当代中国的大街小巷,你总可见到义愤填膺者挥舞着正义与道德的大棒大声训斥:“中国人就是这样。”这一将自身摘除“中国人”之外而对“中国人”进行的批判正是鲁迅遗产世俗化变形之后的结果。问题的根源不在鲁迅思想本身,而在这一思想世俗化进行中可能遇到的问题,而这个关键的过程却很少被认真对待过,虽然它可能被不屑一顾地视为“恶声”。在我看来,对鲁迅研究来说,“恶声”发得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尤其是理性的“恶声”,就更显其难能可贵,撕开鲁迅研究的一道裂缝,无非是希望鲁迅精神资源能在与当代思想命题的呼应中被激发出更多的可能。
在接下来一段时期内,我的学术兴趣正在于对鲁迅思想在其身后的被引申、变形、经由机构化社会记忆的代际传承等问题。笼统地说,我将之命名曰“百年中国鲁迅的公共传播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