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杂剧中长安叙事的意蕴*

2019-01-14 17:37伏漫戈于展东杨晓慧
文化艺术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韩信长安

伏漫戈 于展东 杨晓慧

(西安文理学院 文学院,西安 710065)

随着都城文学、文学地理学研究的繁荣,长安在汉、唐文学研究中的价值日益受到重视,学者们着重探讨了唐代诗歌与小说中的长安意象、汉赋中的长安风物、长安与汉唐文学演变发展的关系、长安对作家及创作的影响、长安在外国文学中的形象等。其中的代表性论著有夏承焘的《据〈白氏长庆集〉考唐代长安曲江池》、武复兴的《唐代长安诗坛种种》、李志慧的《杜甫与长安》、霍松林的《唐诗与长安》、康震的《隋唐长安城若干布局特点与初盛唐诗歌美学特征》、阎琦的《唐诗与长安》、魏景波的《唐代长安与文学》、张同利的《长安与唐小说》、吴宏岐的《〈西京杂记〉所见长安的服饰风俗》、韩高年的《汉代长安地区自然环境与生态变迁对汉赋创作的影响》、徐迈的《汉唐长安空间与文学关系演变研究》、泉佑二的《日本文学中的“长安”意象》、刘志峰的《比较文学形象学视野中的“长安形象”——以韩国汉诗为中心》等,这些重要成果对相关研究带来启迪。然而,在现有研究中,少有人把长安与戏曲联系起来进行考察。若从对汉、唐文学的接受层面来探讨元杂剧中的长安叙事元素,无疑有助于拓展都城文学、元代戏曲的研究视野。

作为汉、唐的首都,在当时的文学作品中,长安成为重要的意象,如《西京赋》《西都赋》《长安有狭邪行》《长安少年行》等。宋代以后,长安开始衰落,但长安深厚的文化底蕴却魅力不减。元代,建都大都,长安为奉元路治所。此时,长安远离都城,成为偏远地区,经济、文化的发展逐渐落后,失去了往日的辉煌。随着政治地位的改变,在文学作品中长安的身影日渐减少,然而,从白朴、马致远、郑光祖、金仁杰、石君宝、乔吉等人的杂剧中,我们可以再睹长安的风采,重温发生在长安的历史事件,了解生活在长安的历史人物。白朴、马致远等人以长安为叙事元素的11本杂剧,取材于周代的有1本、取材于汉代的有3本、取材于唐代的有6本、取材于宋代的有1本,足见长安对中国古代文学的深远影响。

这11本元杂剧为何把长安作为人物活动的场所、故事发生的地点、情节展开的背景呢?其表层原因是它们取材于史书、唐诗、小说中与长安有关的重大事件、历史人物、逸事佳话。《辅成王周公摄政》取自真实的历史事件周公辅政,《霍光鬼谏》改编自《汉书·霍光金日䃅传》,《萧何月下追韩信》见于《史记·淮阴侯列传》,《敬德不伏老》改编自《旧唐书·尉迟敬德列传》,《汉宫秋》的本事见于《汉书·匈奴传》和《后汉书·南匈奴传》,《墙头马上》的素材源于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梧桐雨》源自《长恨歌》,《青衫泪》源自《琵琶行》,《曲江池》取材于白行简的《李娃传》,《金钱记》以许尧佐的《柳氏传》为本事。众所周知,戏曲与叙事文学渊源深厚,戏曲的成熟依赖叙事文学的发达,史传、叙事诗、小说对戏曲的影响表现为:一方面为其储备丰富的素材,另一方面为其提供叙事技巧。现存大量戏曲作品是对史传、叙事诗、小说的再写,如《赵氏孤儿》《西厢记》《单刀会》等,遵循这一传统,这11本剧亦改编自史书、唐诗、小说中影响深远的故事。然而,其深层原因则是长安曾经为汉唐盛世的首都,是人文荟萃之处,是士人建功立业的发祥地,因此,长安成为文人的梦想家园。基于此,在以长安为叙事元素的作品中,寄托了元杂剧作家对太平盛世的向往、对经世济民的渴望、对自我价值的关注。

本文选取7位作家的11本杂剧,基于剧本的情节及长安的意象,主要从反思历史、建功立业、自我价值三个方面来探讨这些杂剧中长安叙事的寓意。

一、反思历史兴亡

受史官文化的影响,中国文人具有浓厚的历史情结,史传发达、咏史诗繁荣、以修史为荣、历史小说层出不穷就是这一现象最有力的证据。与历代文人一样,元代剧作家也迷恋历史,他们热衷于反思历史,创作了大量历史剧,傅惜华的《元代杂剧全目》记录了元代杂剧剧目737种,其中历史剧近300种,约占元代杂剧总目的40%。元杂剧中的历史剧或以正史中的人物和事件为蓝本,或以野史中的传说为素材,这些剧作“是剧作家勇敢谋猷国是、积极干预生活的强烈使命感和忧患意识所催生出来的产物”[1]。元代历史剧的兴盛主要有四方面原因:其一,深厚的历史文化传统使剧作家偏爱历史题材,丰富的史料为历史剧的创作提供了取之不竭的素材。其二,剧作家创作历史剧的目的不是再现历史而是反映现实,为了避免因触犯时忌而招致祸患,作者以历史为掩护来批判现实,表达心声。其三,作家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通过对历史的反思,达到借古喻今、讽谏当世的目的。其四,为了满足观众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好奇心理而改编历史故事。

郑光祖的《辅成王周公摄政》、马致远的《汉宫秋》、白朴的《梧桐雨》反映了周公辅政、昭君和番、安史之乱等历史事件,这些事件发生在长安及其周边地区,作者反映这些事件时,或基本忠实于历史,或对史实有所改造。

周武王去世,周成王即位,周公辅助成王治理国家。周公主政期间,平定了“三监”及武庚叛乱,征服了东夷。周公是孔子最崇敬的古代圣人,周公摄政时期的西周被儒家推崇为盛世的典范。郑光祖为元代后期剧作家,钟嗣成《录鬼簿》记载:郑光祖“以儒补杭州路吏。为人方直,不妄与人交,故诸公多鄙之……”[2]由于郑光祖为人正直,不善阿谀逢迎,因此他仕途蹭蹬。在元代,儒家所尊奉的礼制遭到破坏,自幼习儒的郑光祖,面对礼崩乐坏的现状及自身的遭遇,胸中郁积着对现实的不满,由衷地向往孔子所称赞的理想社会。因此,他创作了杂剧《辅成王周公摄政》,抨击黑暗现实,呼唤美好世界。该剧描写武王临终托孤赐剑,令周公辅佐成王。武王病逝后,周公摄政,这引起叔鲜、叔度、叔处对周公的嫉妒。纣王之子武庚为了复仇与叔鲜等人勾结,制造周公阴谋篡位的谣言,并且联合东夷发动叛乱。周公率军东征,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他把一家老小作为人质。得知周公曾求神祈愿代替武王而死,成王深受感动。周公凯旋,成王在郊外举行隆重的仪式迎接周公。武庚、叔鲜、叔度、叔处受到严惩,天下安定。周公还政于成王,并拒绝一切特殊待遇。杂剧《辅成王周公摄政》寄托了郑光祖的政治理想,他希望自己生活的时代,是一个由明君贤臣治理的礼乐完善、尚贤重能、国富民安的太平盛世。正如剧中所写:“万邦入贡,五谷丰登。家无事,国先宁,绝揽扰,得安宁。”[3]元代的皇位继承中“兄死弟继和非长子继承现象较为普遍”,“元末帝位之争,无不与权臣有关”,他们常“拥立幼童为帝,控制实权”。[4]元朝统治者之间的帝位之争极为激烈,由此引发残酷战争,导致社会动荡不定。郑光祖在杂剧《辅成王周公摄政》中以武庚、叔鲜、叔度、叔处的叛乱,影射元朝皇位继承时充满阴谋、倾轧、杀戮的现象,以周公忠心辅佐成王的事迹,鞭挞权臣威逼幼主、把控朝政的欺君行为。他希望皇位继承遵循礼制,臣子对国君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以避免权臣乱政以至于社稷倾危的悲剧。

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备受文人青睐,在评价这两个人物时,或侧重于同情、赞美而不忘讽刺,或旨在否定、批判,却禁不住同情和赞赏。如杜甫的《北征》谴责杨贵妃是红颜祸水,《哀江头》则对杨贵妃表示同情与哀怜。白居易的《长恨歌》虽对唐明皇沉溺声色而误国予以讽刺,但极力描写李、杨爱情的凄美哀艳以及唐明皇对杨贵妃刻骨铭心的思念,对他们的爱情悲剧充满惋惜与同情。陈鸿的《长恨歌传》批判唐明皇骄奢淫逸,荒废朝政,对李、杨爱情基本上持否定态度,但作者通过唐明皇派方士寻找杨玉环之魂,表达了对他们的同情。乐史的《杨太真外传》认为安史之乱的原因在于杨贵妃恃宠惑君,唐明皇纵情声色,但小说把李、杨爱情描写得细腻感人。白朴在《梧桐雨》中揭示了国家兴亡与帝妃爱情的因果关系,通过李、杨爱情悲剧概括了唐王朝的兴衰剧变。剧中的杨贵妃轻浮放荡,与安禄山关系暧昧,唐玄宗爱屋及乌宠幸安禄山,安禄山不思效忠唐朝,却一心想窃据天下,占有杨贵妃,为了获得江山和美人而发动叛乱。白朴生逢乱世,耳闻目睹了宋、金灭亡时血雨腥风的惨痛景象:国都沦陷,国君被俘,嫔妃受辱,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征服者的铁骑所到之处,满目疮痍、哀鸿遍野。有感于此,《梧桐雨》在反思历史兴亡时揭示了民族矛盾及其结果,“白朴正是在特定的历史境况中,突出强调了李、杨故事中胡人对华夏的侵迫欺凌以至造成的家国沦丧与爱情悲剧”[5]。白朴“自幼经丧乱,仓皇失母,便有山川满目之叹,逮亡国,恒郁郁不乐……”[6],自身的不幸与时代的悲剧,使白朴在描写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时,淡化了他们凄美的恋情,而以更贴近历史的笔调展示了导致唐代社会动乱的原因,抒发了身世之悲、故国之思、沧桑之感,表达了对乱世的厌恶、对治世的向往。

汉元帝建昭元年(前38),王昭君被选入宫。《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记载:“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7]由于不满被遗忘的处境,王昭君自请和亲,于是汉元帝把王昭君赐予呼韩邪单于。王昭君先后成为呼韩邪单于及其儿子的阏氏,终老于匈奴。《汉宫秋》中王昭君出塞的原因及悲剧结局与史实不符,剧中描写匈奴大军压境,汉元帝无力保护王昭君,王昭君被迫出塞,行至汉匈交界的黑龙江,投河殉国。马致远的历史剧,不以再现史实为目的,而是借历史事件宣泄胸中的不平。马致远身经离乱,对元初的民族歧视和民族压迫深感不满,为了反映现实,展现民族气节,他在《汉宫秋》中改造了史实。异族的残暴统治,金、宋王朝的灭亡,使信奉儒家思想的马致远深受刺激。民族压迫的惨痛现实,激发了马致远的家国之恨。昭君出塞的事件在演变发展中被赋予不同的文化内涵,有些文人把昭君出塞和亲看作是汉民族的耻辱,如石崇的《王昭君辞》云:“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未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8]作者极力渲染王昭君和亲的屈辱与痛苦,使昭君和亲成为民族压迫的结果,诗中的幽怨情感,激发了遭受异族统治的汉族文人的情感共鸣。马致远的民族感情与昭君出塞中的特定思想内涵相契合,在《汉宫秋》中,他表达了亡国之痛,反思了亡国的原因,张扬了民族气节。马致远借昭君出塞的历史事件,不仅艺术地概括了汉族以往被迫和亲的历史真实,而且深刻地反映了元代的社会现实。看到汉元帝治下汉朝的软弱可欺,人们情不自禁地追怀汉武帝时期国家的强盛。

二、梦想建功立业

与其他历史时期相比,元代,知识分子的地位一落千丈,或为奴,或充吏,或与倡优为伍。悲惨遭遇引发他们对自我价值进行反思,无力改变现实的痛苦与自卑,引起士人对传统的怀疑和否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骄傲,在文化被践踏的现实中,被打击得荡然无存。身处蔑视文化的时代,元代文人深感生不逢时、命运多舛。《荐福碑》《冻苏秦》《王粲登楼》等剧作,真实刻画了当时儒士的现状:“这壁拦住贤路,那壁又挡住仕途。如今这越聪明越受聪明苦,越痴呆越享了痴呆福,越糊突越有了糊突富。则这有银的陶令不休官,无钱的子张学干禄。”[9]功名无望的苦闷,四处碰壁的屈辱,生计维艰的窘迫,逼得读书人走投无路,痛不欲生。

修齐治平的政治理想与历史使命感,深刻影响着中国文人的精神,即使沉抑下僚的元代文人亦不甘雌伏,他们梦想建功立业。元杂剧的作者在韩信、霍光、尉迟敬德等人物形象身上寄托了施展抱负、建立功勋的希望,表达了贤能之士遭受排挤的悲愤,抒发了逃避现实、隐遁山林的苦闷。

韩信投奔刘邦时没有受到重用,失望离去,萧何劝说韩信留下。萧何十分赏识韩信的才干,极力向刘邦举荐韩信,他告诉刘邦:“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10]刘邦接受了萧何的建议,拜韩信为大将。金仁杰的《萧何月下追韩信》描写韩信落魄时,大雪天出外乞食,遭人奚落,受胯下之辱,漂母可怜他的遭遇,赠以饭食。韩信投靠项羽,被大材小用,又到刘邦处寻求机遇。刘邦也不用他,韩信愤然出走。萧何闻知韩信离去,披星戴月追赶韩信,萧何的诚意使韩信回心转意。萧何力荐韩信,刘邦拜韩信为帅。韩信设十面埋伏之计围攻项羽,项羽被困垓下,兵败后自刎乌江。韩信立大功受到封赏。该剧“着力描写韩信困厄的境遇,以及他怀才不遇的苦闷与彷徨”[11]。金仁杰像历代知识分子一样渴望治国平天下,然而现实中知识分子备受歧视而无用武之地,他便以韩信的经历自我安慰。韩信曾受胯下之辱,在项羽处被冷落,在刘邦那里最初也不受重视,但是萧何慧眼识英雄,在萧何的帮助下,韩信终于拜将封侯,出人头地。金仁杰梦想像韩信那样,历经磨难之后,知遇伯乐,获得施展才华、实现理想的机会,进而建立一番功业。

然而萧何那样的伯乐难遇,韩信那样的机遇难求,不肖居上、任人唯亲的现实令人失望。《霍光鬼谏》《敬德不伏老》批判皇帝专横独断,任意妄为,皇亲贪功邀赏,仗势欺人。关于这两部剧的作者,目前有两种看法:一说为杨梓,另一说为无名氏。《录鬼簿》与《录鬼簿续编》没有提及杨梓与《霍光鬼谏》《敬德不伏老》,姚桐寿的《乐郊私语》记载《霍光鬼谏》《敬德不伏老》的作者是杨梓,《太和正音谱》则著录了无名氏的《霍光鬼谏》《敬德不伏老》。

霍光是西汉时期的著名人物,他曾帮助三位皇帝治国理政。霍光赢得汉武帝的信任,在汉武帝驾崩后,受命辅佐汉昭帝。汉昭帝去世后,霍光拥立又废除了昌邑王,再立刘询为皇帝。霍光病卒,汉宣帝亲政,霍氏家族的骄横跋扈激化了君臣矛盾,霍氏子弟企图废帝篡位的阴谋招致灭门的灾难,显赫一时的霍氏家族走向衰亡。《霍光鬼谏》所写与史实多有不符。该剧描写汉昭帝逝世后昌邑王即位,昌邑王登基不到一个月就犯下无数罪恶,对此,朝野怨声载道。杨敞进谏,昌邑王不为所动,于是霍光与杨敞废黜昌邑王,另立新君。霍光之子平庸无能、厚颜无耻,却被加封二品官职,霍光劝谏皇帝选贤任能,但是汉宣帝一意孤行,拒不纳谏。霍光对此极为不满,忧愤致疾,命归黄泉。霍山、霍禹策划谋反,霍光的鬼魂给皇帝托梦,揭发他们的阴谋。汉宣帝将二人处死,并把霍氏家族满门抄斩。有学者批评该剧宣扬愚忠思想,实际上作者旨在彰显选贤授能的政治理想,为了突出这一观念,作者把霍光这个功高震主的权臣,改造成坚持原则、大公无私、忠君爱国的贤臣。

贞观六年(632),唐太宗设宴,尉迟敬德回京赴宴。尉迟敬德不服他人的席位在自己之上,李道宗劝尉迟敬德息怒,尉迟敬德却把李道宗的一只眼睛几乎打瞎。唐太宗极不高兴,规劝尉迟敬德“国之大事,惟赏与罚,横恩不可数得,勉自修饬,悔可及乎”[12]3754,尉迟敬德磕头谢罪。贞观十九年(645),唐太宗亲征高句丽,尉迟敬德上书进言:“乘舆至辽,太子次定州,两京空虚,恐有玄感之变。夷貊小国,不足枉万乘,愿委之将臣,以时摧灭。”[12]3755唐太宗坚持亲征高句丽并让尉迟敬德随行出征。《敬德不伏老》与史实有所出入。史书记载,李道宗善意劝慰尉迟敬德,尉迟敬德却不分青红皂白打伤李道宗,表现得蛮横无理。但剧中的李道宗则被刻画成争功邀宠的无耻之徒,尉迟敬德被塑造成功高盖世却遭受排挤的忠臣。剧中人物形象不同于历史人物的原因,在于作者为了反映功臣见弃、小人得志的现实而有意改变史实。

中国文人时常被兼济与独善的矛盾所困扰,当他们在现实中碰壁、功业无望时,就会无奈地选择隐逸,然而,隐逸并不能使其忘怀世事。

陈抟的经历富有传奇色彩。庞觉的《希夷先生传》记载陈抟的父母去世后,他散尽家财,入山修道。他退回唐僖宗所赠美女,拒绝宋真宗的征召,送药救王睦命,一觉经月不醒。《宋史》记载陈抟熟读经史百家之书,颇有诗名,后来科举落第,遂不求仕进而纵情山水。在武当山隐居时,服气辟谷二十多年,之后又到华山云台观修炼。宋太宗赵光义曾两次召见陈抟,对他礼遇有加,赐予“希夷先生”封号。《宋史》还增饰陈抟得神媪乳而聪慧、一觉百余日不醒、化形于张超谷等神异之事。《陈抟高卧》依据《希夷先生传》《宋史》敷演成剧。该剧描写陈抟隐居华山,发现中原有真命天子出世,遂下山来到汴梁。赵玄朗与郑恩让陈抟算卦,陈抟告知赵玄朗他将在汴梁发迹成为皇帝。后正如陈抟所言,赵玄朗做了宋朝开国皇帝,他请陈抟入京享受荣华富贵。陈抟随使臣前往汴梁,但拒绝为官,并向宋太祖宣扬学道的好处。为了留住陈抟,宋太祖命郑恩以佳肴、美女引诱陈抟。陈抟不为酒色所动,离开汴梁返回华山继续修炼。《陈抟高卧》中的主人公陈抟蔑视荣华富贵,追求自我完善,关心天下大事,渴望明君救世,向往国泰民安。陈抟的所作所为与所思所想,是马致远的经历与理想的艺术再现。马致远青年时期热衷功名,曾任江浙行省务官,他希望青云直上,但宦途险恶,理想破灭。对现实充满失望的马致远,晚年离开官场,隐居田园。归隐之后,马致远的思想游走于世外与现实间,在《任风子》中,他表达了厌倦世俗生活、否定功名利禄、渴望修道成仙的情绪;在《荐福碑》中,他揭露贤愚颠倒的不公,为怀才不遇者鸣不平;在散曲中,他为皇帝歌功颂德。由此可见,不得志的马致远始终深陷于出与入的矛盾中。

三、寻求自我价值

杂剧作家们热衷于通过洞房花烛和金榜题名来体现书生的价值,以此来弥补元代知识分子的人生缺憾。婚恋剧中的书生追求心上人时,不是遭到女方家长的嫌弃,就是被商人蔑视、被老鸨奚落。《西厢记》中出口成章、风流倜傥的张生,与莺莺恋爱时,饱受崔母的歧视。面对崔母蛮横的行径,张生只能唯唯诺诺,这一形象与《莺莺传》中任性、自负的张生迥然不同。两个张生行为的差异,是不同时代书生的不同境遇造成的。元杂剧的大多数作者没有地位,前途黯淡,境遇凄凉,他们幻想与才貌俱佳的女子一见钟情,私订终身,婚姻美满。婚恋剧中的书生饱读经书,擅长诗赋,最终凭借出众的才华赢得功名。以婚恋为题材的元杂剧,基本上以有情人终成眷属结束一段佳话。但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对于元代失意文人来说,是难以实现的白日梦。

《墙头马上》《青衫泪》《曲江池》《金钱记》描写男主人公在未遇时或失意时,爱情受挫,当男主人公功成名就后,有情人喜结连理。作者一方面真实反映了书生婚姻不自由、人生坎坷的现状,另一方面虚构了书生家庭幸福、事业有成的美梦。在作者心目中,衡量书生是否成功的标准就是能否拥有爱情和功名,在处理婚姻与功名的关系时,功名成为婚姻美满的保障,爱情成为争取功名的动力。有些学者批评这些剧庸俗、虚假,其实作者深谙世态人情,对人情浇薄、世态炎凉有深切体会。

白朴的《墙头马上》描写美貌多情、出身显赫的李千金,与裴少俊一见钟情,并勇敢地与他私奔。他们来到长安,在裴家花园同居七年,生育一儿一女。裴少俊的父亲发现此事后,怪罪李千金影响了儿子的前程,败坏门风,逼迫裴少俊赶走李千金。裴少俊为官后,李千金原谅了前来赔罪的公公与丈夫,阖家团圆。裴少俊求取功名的行为,表面上是迫于父亲的压力,实际上是为了争取独立与尊严,挽救婚姻。李千金与裴少俊能否团圆关键取决于裴尚书的态度,裴尚书之所以最终接纳了李千金,有两个原因:一是李千金为李总管之女,出身高贵,裴、李两家门当户对;二是儿子中了进士,李千金不再是他成功之路上的绊脚石。

马致远的《青衫泪》描写长安名妓裴兴奴欣赏白居易的才华,愿以终身相托。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临行时承诺娶裴兴奴为妻。江西茶商刘一郎对裴兴奴垂涎三尺,鸨母与刘一郎谎称白居易已死,裴兴奴被迫嫁给刘一郎。裴兴奴与白居易意外相遇,白居易携裴兴奴回到长安。皇帝重新起用白居易为侍郎,白居易与裴兴奴喜结连理,刘一郎受到应有惩罚。白居易与裴兴奴分离与相聚的重要原因是白居易身份的改变,当他被贬时,之前曲意奉承他的鸨母,立刻挖苦、冷落他,潦倒的白居易无力保护自己的爱人,只能任凭鸨母、商人的摆布。白居易在朋友的帮助下官复原职后,即与裴兴奴奉旨成婚,在权力的护佑下,白居易和裴兴奴如愿以偿。

石君宝的《曲江池》描写郑元和到长安应试,在曲江遇到李亚仙,郑元和迷恋李亚仙,把巨额钱财挥霍一空,身无分文的他被嫌贫爱富的老鸨赶走。郑元和在长安城唱挽歌糊口,郑府尹痛打不务正业、辱没祖宗的逆子。李亚仙收留了沿街乞讨的郑元和,鼓励他用功读书。郑元和不负所望,考取进士,当了县令,李亚仙成为他夫人。在李亚仙的劝说下,郑元和父子相认。郑元和始困终亨,人生如意。他拥有爱情,获得功名,父子和解。郑元和的成功得益于爱情,家人和社会抛弃他时,李亚仙照顾、抚慰和鼓励他,使他看到希望,找到奋斗目标。为了回报李亚仙的恩情,他努力求取功名。与爱情的无私、纯洁相比,建立在血缘基础上的父子亲情显得虚伪、冷酷:儿子落魄时,父亲认为他败坏家声,对其辱骂、毒打、嫌弃,毫无骨肉之情;儿子有出息时,父亲认为他光宗耀祖,立刻找上门来邀功,并利用李亚仙的善良和伦理纲常迫使儿子与他相认。

乔吉的《金钱记》描写洛阳书生韩翃赴长安应举,在九龙池赏花时,遇到王府尹的千金柳眉儿。韩翃与柳眉儿互生爱慕之情,柳眉儿把自己随身所带的御赐金钱作为定情物送给韩翃。韩翃为了接近柳眉儿,便到王府尹家做门馆先生。王府尹发现女儿与韩翃相爱的秘密后极为恼怒,把韩翃吊起来准备拷问。贺知章到王府尹家寻找韩翃时,解救了受难的韩翃。韩翃中状元后,李白与贺知章做媒,皇帝主婚,韩翃与柳眉儿成亲。王府尹对待韩翃前倨后恭,韩翃没有中状元时,王府尹对他极为不屑,尽管韩翃一再表明自己的身份,王府尹仍执意认定他是入室盗窃的贼。他看不起韩翃,极力反对女儿与韩翃恋爱,即使韩翃奉旨去应举,王府尹仍然坚持等他为官后再答应婚事。韩翃中状元后,王府尹主动请贺知章为媒,大张旗鼓操办婚礼。韩翃中状元前后,对婚姻和王府尹的态度也发生变化:未及第时,他把爱情看得比功名重要,对王府尹毕恭毕敬,经历了王府尹的羞辱后,他明白功名比爱情重要,于是决定先去折桂,再来成亲;中状元后,他为了报复王府尹而拒绝娶柳眉儿为妻。韩翃这样做并非负心、矫情,而是不满王府尹趋炎附势,借此对他之前的骄横无理施以惩罚。

这4部剧的时代背景是唐代,地点为长安,如此构思体现了作者对往昔知识分子能够实现自我价值的羡慕以及对现实中书生难以实现自我价值的失望。

这11部杂剧,或赞美忠臣烈士,或描写隐居乐道,或表现风花雪月、悲欢离合,这些题材各异的剧作具有一个共同点,即富有强烈的现实精神与浓厚的理想色彩。周公东征、楚汉争霸、汉匈关系、唐伐高句丽、安史之乱,这些影响中国历史的重要事件折射出元代民族矛盾尖锐的现实,寄托了作者的家国之思、黍离之悲;韩信兴汉封侯、周公辅佐成王、萧何举荐韩信、霍光鬼谏宣帝、尉迟恭为国征战、陈抟心系治乱,在这些定国安邦、举贤授能、开疆拓土的历史人物身上,寄寓了作者经世济人、建功立业的豪情。李千金私奔裴少俊、裴兴奴追随白居易、柳眉儿钟情韩翃、李亚仙关怀郑元和,这些故事中的书生以其出众才华和风雅情怀赢得女性的爱慕,作者试图通过构建理想的婚姻来展现书生的尊严;裴少俊、韩翃、郑元和、白居易攀蟾折桂,春风得意,作者虚构金榜题名的美好前途来体现书生的价值。这些以长安为叙事元素的剧作,其现实性和理想性兼而有之的突出特点,一方面得益于元杂剧的现实精神及浪漫风格,另一方面传承了汉、唐文学写实与诗意兼容并蓄的特质。

综上所述,元杂剧的长安叙事寄寓深刻,作者或感叹历史兴亡,或幻想建功立业,或寻求自我价值,这些作品既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又展现出浓郁的理想色彩,在文学史上产生了重要影响。这些审美价值和文化价值丰厚的杂剧不仅是元代戏曲的瑰宝,而且是研究汉、唐文学和文化传播与接受的重要文献,值得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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