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文倩
中国古代歌谣
中国古代早期歌谣很多,因为久远,对后世的影响大都是间接的。但有一首却是个例外。它虽然和早期其他歌谣一样,不知作者,但后人不断引用、化用,歌谣里所表现的观念甚至直接影响着文人的立身原则,进退取舍。这首歌谣就是《沧浪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说起影响来,《沧浪歌》如果是个有感知的活物,可能会有点惭愧的,因为它实在是太短了,通共两句,意思也浅白的很:清澈的沧浪水啊,用来洗我的冠缨;浑浊的沧浪水啊,用来洗我的双脚。这么两句大白话何以能产生影响,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它在先秦文献记载里出现过两次,却分别与两个影响中国文化的大人物有密切的关联,一位是孔子,一位是屈原。
第一次记载,见《孟子·离娄上》:
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
大概是孔子带弟子们出游,走到河边,有个“孺子”(小孩)唱了这首歌。孔子听了,就发表感想,顺带给学生们“上课”:弟子们听着!清水洗冠缨,浊水洗双脚,到底想怎么做,都取决于你们自己。孔子教弟子,方式是随时耳提面命,随物取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有了感受,马上就给学生讲讲道理,这是老师的职业病。
孔子想说什么呢?他告诉学生,人这辈子会遇到各种情况,常常要面对很多选择。选哪个,走哪条路,最终都取决于自己。《论语·子罕》里记载过孔子一段类似的话,他说,譬如堆土成山,就差一筐没成,停下了,这是我自己停止的呀;譬如在平地,仅堆起一筐土,继续堆,这也是我自己在向上堆呀。(“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孔子这里大概是在勉励学生当自强不息,积久终成;若半途而废,则前功尽弃。其止其进,皆在我,不在人。别做不成事情,怪东怪西的。
“孺子”应该是信口而唱,没那么多深意,但孔子却从中提炼了做人做事的道理,这个道理孔子是自我践行的。他一生怀着理想,觉得社会动乱,天下无道,自己有责任四处呼吁,为社会改革而努力,这种忧患意识和历史责任感是非常可贵的。有时他也沮丧,跟学生发牢骚,“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既然主张行不通,那索性也学那些隐者,浪迹天涯吧。可牢骚归牢骚,最终他仍选择入世,知其不可而为之。
孔夫子善观察,爱思考,有智慧,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常常要看出其中的“理”来。比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又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都是砥砺人心的话。他借《沧浪歌》也是要激发学生的自觉。
《沧浪歌》第二次见于东汉王逸《楚辞章句·渔父》,这次出现,意思就有些不同了。
《渔父》中说,屈原既放(被流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您不是三闾大夫么?怎么落得如此境地?”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就劝他不要“凝滞于物”,不妨随和一些,与世推移,时世浑浊,那就搅和泥水扬起浊波?既然众人皆醉,你何不也喝大酒。与世浮沉方能远害全身,假如还是“深思高举”,从思想到行为无不高标独立,就会为自己招来流放之祸。屈原答道:“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玷污)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屈原不愿同流合污,甚至宁愿舍弃生命,来寻求人格上的纯净和提升。
渔父听了,莞尔一笑,打桨而去,一面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屈原是一个很有理想的政治家,也一直在奋斗。他被流放,深陷困厄,是大挫折,在这样的情况下写下了《渔父》。所以,《渔父》实际上表现的是屈原内心的一种矛盾,以及自己最终的抉择。所以渔父可能实有其人,但更可能是虚构的,是作为屈原的一个对面(非对立面)出现的。屈原心里有两个声音,一个说要坚持操守,另一个说,不妨随和一些,世清则濯缨而仕,世浊则濯足而隐。前者是执着,后者是一种超脱。古代文人,但凡有良知,有头脑,都会遇到这种两难的选择。渔父所代表的是一种更通达的人生选择:遇治则仕,遇乱则隐,这后来就成为很多文人自处的原则,这也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另一种说法。
不过,尽管如此,对于屈原的最终选择,我们仍当抱有极大地崇敬,珍爱理想,坚持操守,执着于人格的纯净和提升,无论如何,都很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