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史视域下的桓谭乐论研究
——以桓谭《新论》为例

2019-01-10 08:25
星海音乐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新论中华书局君子

王 维

一、序 言

桓谭(前23—56),字君山,是两汉之际著名的思想家。东汉思想家王充将其尊为汉代的“周公”。[注]① “近世刘子政、扬子云、桓君山,其尤文、武、周公并出一时也”,参见黄晖撰:《论衡校释·超奇篇》,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606页。桓谭曾在西汉成帝时任乐府令,王莽时任掌乐大夫,光武帝时任议郎给事中等职。因反对图谶,被光武帝斥为“非圣无法”,后受贬黜,在赴任途中郁郁而终。[注]② 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77页。桓谭的代表作《新论》在南宋时即已亡佚,[注]③ 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78页。本文所用《新论》引文出自朱谦之校辑的《新辑本桓谭新论》,该书是目前学界公认的最为完备的《新论》辑本。对于桓谭《新论》中的哲学思想、政治思想、文学思想,已有学者做过专门的研究,但是有关桓谭的乐论思想则较少有人关注。

蔡仲德先生在其代表著作《中国音乐美学史》[注]蔡仲德:《中国音乐美学史》(修订版),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3年,第401页。中专门介绍了《新论·琴道》的音乐美学思想。蔡先生认为《琴道》是“中国历史上第一篇完整的琴论。它关于琴德、琴曲以及琴形制的论述虽带有不少附会成分,却为后世琴论所沿用,成为定论。《琴道》的历史地位不可忽视”[注]蔡仲德:《中国音乐美学史》(修订版),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3年,第403页。。蔡先生肯定了桓谭《琴道》的历史地位,但认为其中有关琴的论述“带有不少附会的成分”。笔者通过《琴道》上下文的分析,并比较桓谭《新论》中的其他篇章之后,认为《琴道》一文中所有关于琴德、琴曲、琴制的论述都建立在桓谭深刻的思想背景之下,并非简单附会。

孟凡玉《桓谭乐事考略》[注]孟凡玉:《桓谭乐事考略》,《音乐艺术》2007年第2期,第73页。一文对桓谭的家庭背景、音乐管理、音乐表演和创作、音乐理论著述等几个方面的史实进行了初步探索。

钟肇鹏、周桂钿所著的《桓谭 王充评传》[注]钟肇鹏、周桂钿:《桓谭 王充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一书,对桓谭的美学思想做了专门的论述,其中提到桓谭《琴道》中的音乐思想:“关于音乐与道德、政治、思想的关系都是儒家的传统观点……并无多少创造和发展”。[注]钟肇鹏、周桂钿:《桓谭 王充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57页。但是笔者经过分析发现,桓谭的乐论思想上溯形而上学根柢,下迄当世政治的践行事功,其乐论思想的背后蕴含着桓谭深刻的政治关怀。东汉著名学者王充认为桓谭的思想深度远远大于董仲舒:“仲舒之言道德政治,可嘉美也;质定世事,论说世疑,桓君山莫上也。故仲舒之文可及,而君山之论难追也”[注]黄晖:《论衡校释·案书篇》,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172页。。可见桓谭的思想并非后人想象那般“无多少创造和发展”。

本文通过桓谭《新论》中的乐论思想分析,试图探究桓谭的音乐思想与政治思想之间的关联,并对桓谭乐论思想的内在复杂性与人的精神根基之间的关系进行解读,进而理解作为两汉之际的儒学思想家桓谭是如何面对凡圣之间的巨大焦虑,以及他对于这一矛盾问题的解决。最后还将对桓谭乐论的思想史内涵作出价值判断。

二、“控揭不如流郑之乐”

桓谭在《新论·启寤篇》开门见山地提出“控揭不如流郑之乐”的观点,即雅乐不如郑卫之音好听。“控”与“揭”指演奏雅乐的木质乐器,此处代指雅乐。全句如下:

夫不翦之屋,不如阿房之宫;不琢之椽,不如磨礱之桷;玄酒不如苍梧之醇;控揭不如流郑之乐。[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启寤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6页。

大意是说:不经过修剪的房屋不如阿房宫美丽;不经过雕琢的木椽不如磨礱(礱指去稻壳的农具,形状像磨)的椽子好看;祭祀的玄酒不如苍梧酒的醇香;而雅乐演奏不如郑卫之音动听。有学者认为桓谭的这一美学观点说明“‘美’不是自然生成的,自然之美,当然很好,但并不可贵”[注]钟肇鹏、周桂钿:《桓谭 王充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56页。。还有学者认为桓谭的这一观点体现了他对俗乐的认可。[注]陈莉:《桓谭〈新论〉文艺美学思想论析》,《北方论丛》2013年第3期,第5页。但是,通观全篇,我们发现桓谭并未对人为之美或者世俗之乐的问题作展开性叙述,这不禁令人生疑,桓谭在开篇提出的“控揭不如流郑之乐”目的何在?此篇的题目为“启寤”,寤通“悟”,也就是说,桓谭想要通过本篇的论述启发我们的思想,那么他想要启发我们的什么思想呢?要回答这些问题,还得回到桓谭的上下文中去寻找。

桓谭在《启寤篇》的开篇提出“控揭不如流郑之乐”观点之后,紧接着举出周公和孔子两位圣人的例子,一个“泽被四表”,一个“卓然名著”。桓谭认为两位圣人都属于“天然之姿”,所以“绝人远者也”。圣人属于“天然之姿”,是天生的智者,“绝人远者也”是说一般人无法达到他们的高度。通过对周孔两位圣人的描述,可以看出桓谭在用一种对比的手法来引导我们对问题进行深入理解。开篇提到的“控揭不如流郑之乐”展现了一种世俗之人的眼界——“阿房之宫”“磨礱之桷”“苍梧之醇”“流郑之乐”,这些满足人的口腹耳目之欲的事物是最能吸引世人的。言外之意,世人与圣人之间在生命本质上存在着天然的差异。那么凡圣之间的距离是否可以缩短或者抹平呢?对于“俗人”来说怎样活着才是有意义的呢?

桓谭首先认为人应该不断地学习,并且引用了孔门四科的方法“以四科教士,随其所喜”[注]四科指德行、言语、政事、文学。选自《论语·先进篇》,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参见何晏注、邢昺疏:《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42—143页。,即根据各人的能力,各取所需,各学所用。但同时,桓谭还认为学习也要量力而行,他举孔子的两位极具天赋的学生子贡和颜渊的例子,这两个人尽管才智高妙,但依然无法达到圣人的高度。通过这两个例子桓谭再一次说明世人与圣人之间存在着生命品质的不同,这种不同来自天然的秩序,就像马牛之类的动物,它们同样存在着天然的差异。[注]“夫畜生贱也,然有尤善者,皆见记识”,参见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启寤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7页。因此,如果一味地追求成圣,人最终就会像颜渊那样“慕孔子所以殇其年也”[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启寤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7页。。桓谭通过凡圣之间的比较,首先确立了凡圣之间的差异性来自自然的选择。而圣人的境界是常人难以达到的,换句话说在成圣之路上,人无法抹去天生的差异性,那么面对凡圣之间的巨大焦虑,人将如何自处?人之为人的标准又该来自哪里呢?

惟人心之所独晓,父不能以禅子,兄不能以教弟也。[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启寤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8页。

桓谭认为每个人的内心标准都是独特而不同的,就连父子兄弟之间都难以做到言传身教,因此从人心的角度很难为世人提供统一的人生指南。桓谭由此将视角从地下之人转向天上之理,通过与扬雄有关天体规律的论证,桓谭确立了人之为人的依据。扬雄本欲通过盖天说为世人立法,“乃图画形体行度,参以四时历数昏明书夜,欲为世人立纪律,以垂法后嗣”[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启寤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9页。。而桓谭反驳说盖天说依然是从人的角度来为事物定标准,并不具有客观性与恒定性。

今以天下之占视之;此乃人之卯酉,非天卯酉。天之卯酉,当北斗极,北斗极天枢,枢天轴也,犹盖有保斗矣。盖虽转而保斗不移,天亦转周匝,斗极常在,知为天之中也。[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启寤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9页。

桓谭指出“北斗星”是常在而不移的天之枢纽,其他星体都围绕着北斗星而旋转,因此只有北斗星才是天之中心,由于它所具有的客观性与稳定性,因此也可作为人生秩序的准绳。可以看出“天”在桓谭的思想中并不具有神灵般的信仰意义,而是代指客观的自然之理。在桓谭的观念中自然之理(“天”)是一切事物、王政人事的法度依据,桓谭曾在评论扬雄的《太玄》一书时说到天道的问题,也就是自然之理的问题:

扬雄作玄书,以为玄者,天也,道也,言圣贤制法作事,皆引天道以为本统,而因附续万类、王政人事、法度。故宓羲氏谓之易,老子谓之道,孔子谓之元,而扬雄谓之玄。[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正经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0页。

桓谭之所以将具有客观稳定性的自然之理(“天”)作为王政人事的依托,就是因为无论是圣人还是凡人在自然之理面前,每个人都有着上天所赋予的责任和天然所处的位置,凡圣之间只有职分功能的不同而无需进行价值优劣的比较。在《祛蔽篇》中桓谭通过人与禽兽昆虫的例子说明了这一问题:

犹人之与禽兽昆虫,皆以雄雌交接相生,生之有长,长之有老,老之有死,若四时之代谢矣。而欲变易其性,求为异道,惑之不解者也。[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祛蔽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4页。

在以自然生命为本体的前提下,人与禽兽昆虫没有什么不同,都要遵循着生老病死的生命规律运行。因此无论凡人还是圣人在自然规律面前也是如此,只要沿着上天所赋予的生命轨迹去生活,就是在成就着自我生命的价值。桓谭认为那些想要“变易其性,求为异道”之人,终究无法领悟生命的意义(“惑之不解者也”)。桓谭通过“天”(即天道、自然之理、生命规律)之终极标准的确立,使得凡圣之间的矛盾焦虑被一种差序平衡(即各守其性,各司其职)的客观原则所疏解和取代,这样也就避免了凡圣之间的人性攀比。

因此,桓谭在《启寤篇》开篇提到的“控揭不如流郑之乐”,既不是在赞美人为之美,也不是在提倡世俗之乐,而是借助世人所能普遍认同的欲望方式,引导人们认识到自身与圣贤之间在生命品质上存在着巨大差异,而这种差异来自天然秩序使然,每个人不必为此而刻意成圣,只要各尽其责,各取所需,遵从自然的秩序,依然可以成就自我。桓谭认为音乐的存在价值即是如此,正如他在《新论·离事篇》中所言:

五声各从其方,春角,夏徵,秋商,冬羽,宫居中央而兼四季,以五音须宫而成,可以殿上五色锦屏风谕而示之。望视则青赤白黄黑,各各异类,就视则皆以其色为地,五色文饰之。欲其为四时五行之乐,亦当各以其声为地,而用声文饰之,犹彼五色屏风矣。[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离事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5页。

“五声各从其方”也就意味着每个音声都有着各自的独立价值,但五声之间又存在着主次之分,“五音须宫而成”,每个音声之间既相互配合又相互成就才能构成一幅美丽的图景。而这种相互配合与相互成就的音乐关系,正是遵行着自然规律的运行,即以四时五行、春夏秋冬、东西南北的时间与空间规律为准绳。自然之理既是桓谭乐论思想的理论依据,也是他为世人所立的行为准则。这一思想也体现在桓谭的《新论·琴道篇》之中。

三、“琴七弦,足以通 万物而考治乱也”

据《后汉书桓谭传》所载:“琴道一篇未成,肃宗使班固续成之”[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附录〈后汉书桓谭传〉》,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77页。。可见《新论·琴道篇》是由班固续写而成的。但是通观全文,其内容流畅完整、主旨思想贯穿始终,因此尽管桓谭没有完成《琴道篇》的写作,但该文所阐释的乐论观点依然值得我们深究和思索。[注]蔡仲德先生认为:“今存《新论·琴道》文字与桓谭思想不合,而与《白虎通》观点接近”,见蔡仲德:《中国音乐美学史》(修订版),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3年,第402页。本文认为《新论·琴道篇》与桓谭《新论》中的其他篇章在主旨思想上具有一定的关联性,不能一概否认《琴道篇》与桓谭的联系。有关此问题笔者将另撰文论述。

《琴道篇》首先指出“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也”[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琴道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64页。,琴是君子“守以自禁”、修身养性的必备工具。琴声中所展现出的“大声不震譁而流漫,细声不湮灭而不闻”[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琴道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64页。的审美旨趣,如同《老子》所言大音希声一般,是君子们所向往的至高境界。在阐明了古琴所具有的导养性情的功用之后。桓谭又将《周易·系辞下》中的思想羼入文中。[注]“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见韩康伯注:《周易·系辞下》,转引自王弼注、楼宇烈校释:《王弼集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558页。

昔神农氏继宓羲而王天下,上观法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削桐为琴,练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琴道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64页。

梧桐作琴,三尺六寸有六分,象期之数;厚寸有八,象三六数;广六分,象六律。上圆而敛,法天;下方而平,法地。上广下狭,法尊卑之体。[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琴道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65页。

桓谭为何在篇首位置从“琴乐”的角度对《易传》思想进行了重新阐释?据当代儒学家熊十力考证《易》并不只是占卜之书,更是古时的数理之书、哲学之书。[注]“《易经》为囊括大宇、包罗万象之哲学大典,虽完成于孔子,而实由羲皇本之数理以造其端,其不神哉!”,参见熊十力:《论六经·中国历史讲话》,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11页。结合前文,我们知道桓谭乐论的理论前提是以四时五行为基础的自然之理。那么从“琴乐”的角度解释《易传》,实际上也是为他的琴论思想确立形而上的自然本体论证明。不过,桓谭并未就琴论的形而上学理据展开讨论,而是立即提出了“琴七弦,足以通万物而考治乱也”[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琴道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65页。的观点。清代孙冯翼在《桓子新论序》中说过桓谭“著书当世行事,号曰新论”[注]朱谦之校辑:《孙冯翼桓子新论序》,参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附录》,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78页。,显然桓谭所关注的是“琴论”中所体现出的当世所行的政治功用,而形而上学并不是桓谭琴论的主旨。在其后的论述中,桓谭列举了三类人以及他们与琴乐的关系。

第一类人是古者圣贤,如尧舜禹等圣贤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境遇都能够做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琴道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65页。,因此他们所演奏的琴曲也与他们的为人一样表里如一、内外通透。

微子操,微子伤殷之将亡,终不可奈何,见鸿鹄高飞,援琴作操,操似鸿雁詠之声。[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琴道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66页。

第二类人是沉迷于新声的俗人,所用的例子是《韩非子·十过》中的寓言故事。故事大意是说卫灵公在会见晋平公的途中,夜宿濮水之上听到新声一曲,命师涓记下。后与晋平公享宴的时候,卫灵公命师涓演奏该曲,但曲子还未奏完就被师旷制止,师旷说此曲乃“亡国之声”。桓谭在论述琴道的时候再一次举出两类完全相反的例子,结合前文桓谭有关凡圣差异性的论述,可以看出琴乐中所体现出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境况,同样反映出人的生命品质的不同。桓谭通过这两类极端的反例让我们意识到,琴乐中联结着深不可测的人心之象,它不仅可以“守以自禁”修养身心,也同样蕴含着令人沉沦堕落的“亡国之声”。在列举完圣人与俗人的琴乐观之后,桓谭又举出了介于圣凡之间的一类人——君子与乐的关系。

对于第三类人,桓谭举了孟尝君的例子。[注]有关雍门周与孟尝君的例子在刘向编撰的《说苑·善说》中也有收录,参见蔡仲德:《中国音乐美学史》(修订版),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3年,第394页。孟尝君问琴师雍门周可否弹一首令自己感动的曲子。雍门周认为孟尝君不属于身处绝境之人,很难体会到那种“困于朝夕,无所假贷”[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琴道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67页。的心境,即便善于弹琴之人在其面前也很难感动他。但是雍门周并未就此罢休,话锋一转直指孟尝君此时面临着岌岌可危的战略情势,况且百年之后所有功名都将化为坟墓上的尘土,如此铺垫之后雍门周引琴鼓之,终令孟尝君喟然叹息、唏嘘不已。

在这个例子中,雍门周既没有将孟尝君引到古之圣贤的玄远高度,也没有让其低到“幼无父母,壮无妻儿”[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琴道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67页。的窘境之中,而是为其安排了一个天地之间的中间状态,即政治性的人世之道——君子之道。在这一恰切的在世位置上,孟尝君真切地体验到了自身的窘境与无助,他也因此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了雍门周琴乐中的悲伤之情。君子之道不同于圣人与俗人,君子只有审慎地关切属于人事的政治,才会深切地懂得苦难人世自有其存在的道理,而有了如此身心功夫的转变,君子自然会对音乐感同身受、涕泪而下。有学者认为桓谭的这个例子“说明‘美’的感受、艺术的感染力,是在主客观交融,内外结合的条件下实现的”[注]钟肇鹏 周桂钿著:《桓谭 王充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58页。。但是通观《琴道篇》全文,桓谭的论述都是围绕着琴乐来谈世人(圣人、俗人、君子)的生存处境问题,至于艺术感染力的问题并不是桓谭的论述重点。

由上所知,在《琴道篇》中桓谭首先通过“琴乐”的角度重新对《易传》进行了解释,为其“琴道”思想确立了形而上学的理据。之后,桓谭将论述重心从形而上转到形而下,即以“琴七弦,足以通万物而考治乱也”作为对琴论践行事功的论述。“琴道”思想在桓谭的论述中如同制道之法,其目的就在于上可“通万物”下可“考治乱”。

在“考治乱”的论述中,桓谭先是举出圣人与琴乐之间存在着心象相通的例子。之后,又以濮上之音、亡国之声作为反例。两种极其相反的例证反映出琴乐内涵的复杂性,在琴乐当中既蕴含着高深玄远的圣心之象,也暗藏着亡国之声的政治异象。在举出两个反例之后,桓谭重点谈到了第三类人。这类人居于圣人与俗人之间,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君子一类人,而桓谭在《琴道篇》中所要引导的恰恰是这类人群,桓谭在《求辅篇》曾言“夫圣人乃千载一出,贤人君子所想思而不可得见者也”[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求辅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6页。。凡圣之间无法取代,但处于中间状态的君子则是可以引导的。[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求辅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6页。因此通过琴师雍门周之口,桓谭让孟尝君找到了自己所处的政治性的人世之道,在这一中间位置上孟尝君体验到自身的“卑微”与“无助”,而琴乐中流淌出的动人之处也因此被他感同身受。桓谭通过《琴道篇》所欲关注的正是君子如何自处的问题。孟尝君所处的凡圣中间的状态,也就是一种属于君子应该审慎面对的人世之道。

结 论

桓谭的一生经历了西汉、王莽、东汉三代世变,在这样的历史境遇中,桓谭将其深切的政治关怀书写在了他的《新论》之中(“余为新论,术辨古今,亦欲兴治也。何异春秋褒贬耶?”[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本造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页。)。在这一独特的历史际遇中,桓谭将立国之本放到了对于人世的深切理解之上,桓谭认为“人性难极也,难知也”[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求辅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6页。,只有学会理解人世并能够在人的身心上作功夫,才能做到“振裘持领,万毛自整”[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言体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5页。。《新论》中的乐论思想即为桓谭的政治思想提供了精神基础。

“控揭不如流郑之乐”并不是桓谭所赞赏的审美体验,举出这一世人皆认同的俗乐形式,恰恰为了揭示凡圣之间的审美理想存在着无法跨越的鸿沟,但桓谭认为作为世俗之人无需因此而焦虑不安,因为“五声各从其方……宫居中央而兼四季,以五音须宫而成”,凡人与圣人都有着自然之理所赋予的责任和位置,凡圣之间只有职责的不同而无需进行价值的比较。世俗之人只要各守其性,各得其所,依然可以成就自身的理想。桓谭乐论中的差序平衡性所依据的即是四时五行的自然法则。桓谭在《琴道篇》中从琴乐的角度对《周易》重新进行解释,再一次为其乐论思想确立了这一形而上学理据(天道)。

桓谭在《琴道篇》中不仅对琴乐进行了形上描写,还在琴乐的身心功夫和践行事功两方面进行了形下阐述。首先从“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角度,指出琴乐具有导养性情的修身功用。其次认为“琴七弦,足以通万物而考治乱也”,是说琴乐具有联结沟通各种心象政象的功用。比如圣人操琴可以内外贯通,俗人听琴能够堕落亡国,而君子与琴乐的关系则建立在不上不下的中间位置——君子之道。桓谭通过君子与琴之关系的论述,让君子能够关注属于人事的政治,以此达成对于君子成德方向的指引。

综上所述,桓谭《新论》中的乐论思想为其治国理想提供了一种精神支撑,桓谭认为:“国之兴废,在于政事,政事得失,由于辅佐”[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求辅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5页。。而作为辅佐君王的贤人君子们的言行则成为国之兴废、政事得失的关键,正如桓谭引用的《周易·系辞上》的话所言:“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所以动天地者也”[注]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言体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4页。。君子在身心上的功夫不仅是为了审慎德性,更是为了学会理解世人并关切人事政治,而所有这些身心功夫都在桓谭的乐论思想中得以充分的展现。同时,桓谭乐论中所描述的深不可测的心象与难以预测的政象,也让我们看到了其乐论背后所蕴含的形上理据与思想深意。

猜你喜欢
新论中华书局君子
东汉郊祀新论
玉、水、兰:君子的三种譬喻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s Function in Daily Life
君子无所争
潜心磨砺 精益求精
陆费逵的出版生活史述论
浅谈中华书局企业文化对中国近代化的影响
有君子之道四焉
新论速览
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