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唐卡艺术膜拜心理动因的思辨

2019-01-10 03:32韩玉轩
齐鲁艺苑 2019年5期
关键词:信众藏传佛教唐卡

韩玉轩

(甘肃民族师范学院美术系,甘肃 合作 747000)

任何民族心理结构的形成,绝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唐卡艺术的膜拜心理论其本质是藏传佛教文化的体现,能映射出整个民族的文化内涵和民族审美趋向,是一种以民族文化底蕴为基础的宗教审美心理,与民族的文化背景、审美理念、生理基因等动因息息相关,是宗教文化积淀的自然显现。

一、民族性文化动因

“人的各种行为背后都蕴含着一定的文化意义,它支配或决定着人的行为。”[1](P126)唐卡艺术的审美意识受藏传佛教文化影响,必然会带有社会性、民族性、时代性的烙印,其经历吐蕃、后弘、萨加、帕竹巴、甘丹颇章等各个时期不断的完善和发展,形成了集宗教内涵、民族哲理、艺术审美等为一体的民族性宗教文化艺术。这种独特的民族艺术有意识把宗教仪理、教义、思想、情感等与艺术表现形式高度融合,让信徒在感受精神愉悦的同时获得视觉审美享受,是一套与藏传佛教文化相匹配的心理膜拜体系。这种体系的形成是由藏传佛教所尊崇的世界观对其进行有意识自动调控所产生的结果。它奉行的是诸法实相本是空,以退为进、以苦为乐的空苦观,认为今生只是轮回中暂时的栖息地,只有修身礼佛、慈悲行善,来世才能升入“谷稼滋茂,一种七获”,“七宝严饰, 五彩彰施”[2](P52-57)的神佛世界。这与藏传佛教的生死轮回、因果报应、修行成佛等佛理教义有关,其相信只要虔诚敬奉供养、悟道修禅,就可摆脱轮回之苦,涅槃成佛,其本质属性就是“宗教都各以不同方式许诺把灵魂引渡到更高的境地”。[3](P53)但受条件因素制约藏区大部分信众并不具备诠释佛理的能力,而唐卡却能以绘画表现形式直观地说经布道、图释佛理,利用视觉形式使艰深晦涩的教理仪轨变得通俗易懂,这种以画劝善的形式更容易让信徒从心理容纳接受。这是因为在藏传佛教中认为佛像是佛的自现,通过凝神观想以诱发主观性冥想体验,以便达到超然世外、与佛同一的境界。因此唐卡直观的解说功用能让见佛即生信仰的信众通过禅定、观思、冥想、内省、感悟等形式进入内心皈依状态,使唐卡与信众之间心意相通,成为修真炼性的桥梁。由于其携带方便、可收卷、易悬挂、不受建筑限制等特性使其不但可以出现在庙堂之上,也可供奉在家里以方便观想和膜拜,让信众随时随地在直观感知中参禅悟道、感悟佛法,以净化心性。为了使宗仰膜拜心理自然融入生活并成为常态化,要求“在家中设经堂、安置佛像、悬挂唐卡,点灯供佛是他们天天都须进行的常例。”[4](P12)在藏族人的内心唐卡不仅是具有形式美感的民族绘画,也是一种宗教崇拜的象征物,并以悬挂精美唐卡为殊荣,认为通过膜拜可获得善业功德,也可禳灾驱邪给自己带来无边的福祉。这种心理其实是由藏传佛教文化动因所决定的,因为藏族艺术审美思维本身就源于佛理教义,其本质就是弘佛法、传佛理、教化众生,为宗教服务。这既符合了当时的社会需要,也符合广大藏族人民的精神需求,是藏族人民独特的宗教情结和审美情趣完美体现,能有效增强民族膜拜心理的主观体验。

藏传佛教的独特性在于传播佛教文化的同时保留了一些原始苯教内容,是“佛苯之争”相互妥协的结果。这是因为人为了生存会对意识产物进行有选择的反复思量和甄别,并以经验的方式形成同一类型的意识同构,指导着共同的思维趋向性。苯教是藏区土生土长的原始宗教,尚巫术、善诅咒,但其后来为了更好的生存和发展,大量吸收借鉴佛教文化。与此同时佛教也为了不断壮大和稳固其统治地位,保留了苯教祈祷吉祥、禳灾、火葬、煨桑、焚魔等宗教行为,而正是这种兼容并包的融合,孕育了藏传佛教文化的与众不同和博大精深。这就使唐卡在各种神佛的描绘上既有佛教又有苯教和汉传佛教的诸多元素,如密宗绘画中的六臂怙主、吉祥天女、财宝大黑天等诸神大多面目狰狞,形象诡怪,让人望而生畏。这是因为按照藏传佛教教义,这些原始本教中的神都被佛法慑服并转化为护法神。其造型运用夸张手法,体现出彪悍、粗犷、阳刚之美,让人观时心存敬畏之感以达到止恶行善的效果。这种精巧的构思极大渲染佛法的威慑力量,表现了对邪恶的仇视。因此既出现了以慈悲为怀造像端庄、亲切、温和的佛像、菩萨像等形象,如释迦摩尼佛、弥勒佛、四臂观音等, 充分体现“妙庄严相”的美学思想,在心理上起到抚慰心灵、存心养性的作用,又有表现威武、狰狞、恐怖的怒相本尊和护法神,如马头明王、大威德金刚、胜乐金刚像等,在气势、动感、造型上极具视觉冲击力,以夸张变形的艺术手法极大限度展现以恶制恶、因果循环的理念,是力量的象征。这种神秘凶悍的形象通过直观性思维在信徒心理上会起到强大的震慑作用,让其从内心深处产生极大的畏惧感,以达到驱逐恶念、以善为本的效果,这与佛教慈悲为怀和五蕴皆空的本质是一致的。据《佛教美术从考》描述:“对于虔诚信奉佛祖、潜心修习佛法之人,佛、菩萨以温润和美相来教化众生;而对于执迷不悟、身陷魔障之人,佛、菩萨则以明王这种忿怒威猛相来警醒众生、摧伏魔障,使众生能迷途知返、皈依佛法,最终修道成佛。”[5](P134)这种恩威并施的宗教心理有利于信众一心向佛、积德行善,又可在净化心灵的同时驱除魔障、躲灾避难。由此可见佛苯文化的互融具有历史必然性,更容易让藏族人民从心理上接受和认可,这是一个渐进式的心理转化过程。当然这个过程是集宗教文化、社会背景、地域特征等多元化因素高度融合的结果,需经过艰难、复杂、冗长的心理积淀,才被逐步认识、接纳到自然而然的膜拜。

二、宗教性审美动因

保罗·韦斯在《宗教与艺术》一书中说:“宗教始终是艺术的泉源,而崇拜艺术则是一切艺术之母。”[6](P87)唐卡艺术是藏传佛教文化衍生出来的民族绘画,可随时祈愿、观修、礼佛,其宗教性和审美性成为藏传佛教文化最忠实的载体,并成为藏族人民可随时膜拜的精神指引,是其心理结构的自然体现。存形莫善于画,唐卡通过画面内容可直观的图解佛理、演示教义,让藏族人民在精神膜拜的同时获得视觉上和心理上的愉悦,是宗教美学和文化内涵的显现,有利于提升信徒的宗教境界。为了更有效的表达其宗教功用,唐卡在构图、线条、色彩的运用上都有其显著的特点。在构图上以满构图为主,摒弃光影、透视、空间的限制,通过对主次、疏密、简繁、大小、动静等有意味的穿插组合,使画面饱满、匀称、繁缛华丽,具有较强的装饰性和趣味性,这种对画面形式美感有意识的追求使唐卡达到了较高的审美层次和境界。并且为了追求画面的视觉冲击力,多采用中心构图并呈放射性有秩序排列,讲究主次分明,形成众星拱月之势,以体现大圆满法的佛教宗旨。在线条的运用上,注重线条的力度、速度、顿挫、简繁、疏密、顾盼等产生的韵律感和节奏感,并把绘制唐卡看作是一种虔诚的宗教修行手段,表现“线房即禅房”的宗教含义,使宗教内容与美学理念达到高度的辩证统一。在色彩使用上,为了符合藏传佛教五彩世界和大乐之境的宗教思想,其大量使用矿物质、植物、金银等名贵颜料,使画面色彩艳丽、对比强烈,达到梵天雨花效果。特别是以金、银代色的技法,金银属中性色彩,具有减弱对比,调和视觉的作用,能使画面更加协调统一,如敦煌壁画中就曾使用金银穿插减弱其对比的技法。还有其本身光芒四射的审美特性能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形成富贵、华丽、奢侈、炫耀的装饰效果,有效增强了唐卡艺术的圣神感,这是人生理机能受刺激后产生的本能心理反应。唐卡对金的运用不但有其自然属性还暗含宗教内涵和信仰崇拜,认为“藏民族对金色的热爱源自于对佛教宇宙三界学说中天界太阳神的崇拜,是对大自然光明的追求,象征着藏民族对世间万物生命之源的向往,金色也代表着珍宝、财富和价值。”[7]这些审美元素既体现了藏传佛教思想,又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藏民族的心理趋向,是视觉审美与民族文化心理以客观物象为基础的自觉契合,与民族美学和民族心理高度吻合。

乌格里诺维奇在《艺术与宗教》一书中认为:“在膜拜体系中,艺术也仍然是一种审美创作,并没有失去其审美的方面。艺术不单是它的创造者,而且使它的‘享受者’即膜拜仪式的参加者继续获得审美感受。”[8](P102)唐卡艺术不但有传播信仰的宗教功用,而且具有精妙绝伦的审美表现形式,为了加强信众的宗教信仰和审美感受,对唐卡的绘制要求必须严格以《造像度量经》为准,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给众生带来无限的福祉。所以在画师选择、造像标准、宗教仪式等方面非常严格,要求画师不但拥有较高的修养,而且必须是虔敬的佛教徒,并深受藏传佛教文化的熏陶和感悟,通过修习拥有一颗脱离轮回苦难的菩提心,以虔诚的宗教情怀为宗教崇拜和思想进行绘画创作。画师在绘制唐卡前,需先煨桑净身,沐浴斋戒,通过静观冥想与所绘佛像身、语、意三密想通,在不嗔、不贪、心境平和的状态下作画,认为只有这样绘制出的唐卡才能消除前世今生所犯的罪孽并带来无限福德。这种庄严的仪式感能造成画师和信徒双向心理的神秘感、敬畏感和神圣感,有效的提升了宗教的膜拜功能。藏传佛教认为只有个人修为、绘制技法越高的唐卡才越具有功德法力,可趋吉避凶,消灾免罪。这种功德观要求每个画师在绘制水平上都必须精益求精,如有些技艺高超的艺人可在小型唐卡佛眼中绘制出《宗喀巴师徒三人》的图像。安多藏区有一位叫确丹的画师能在佛像指甲上绘制七位骑士捧鸽子的情景,其精细程度让人叹为观止。在造像上法度森严,必须严格按造像的金科玉律“三经一疏”绘制,不能随意修改度量经的标准,认为“法相的量度比例却绝对不准随心所欲、自创一格,必须受造像量度法则规范,装裱也不例外。”[9](P16)觉得只有妙相俱全的唐卡才能给信徒带来无边的福祉,这也是一个庄严和神圣的观思修行过程。反之,不管画师是民间艺人还是高僧大德,造型不标准都将会受到严厉的惩治,并赋予明确惩罚标准,如耳、臂、手达不到度量经标准,将会折福寿。小腿、双脚、颧骨不达标,便会时刻遭厄运。大腿、小腹、胸椎骨上部过于枯瘦,会遭劫匪而亡。嘉雍群培在《藏族文化艺术》一书中说:“如果你的作品粗糙或比例不当,你将失去已获得的善业功德,失去人们的信任。”[10](P182)造像的禁忌和宗教寓意紧密结合,这是唐卡艺术的又一大特色。所以在造型、线条、色彩等艺术手段上都达到了较高的审美标准,并以肃穆、森严、深刻的宗教寓意规范着藏传佛教信徒的膜拜心理。

三、种族性生理动因

当佛教文化传入藏区后经过与本土文化的交融、衍变、掇菁撷华的提炼而形成了独树一帜的藏传佛教文化。特别是格鲁派占统治地位后,将绝大部分的藏族群众纳入了自己的宗教膜拜体系,形成了具有鲜明地域性和族际性的文化特点,并能行之有效的激发民族性心理崇拜。其心理历程以民族文化潜意识原始意象的方式呈繁衍式遗传,其隐蔽的特性不为意识所感知,却能决定整个民族心理框架的基因构成。因为人的神经中枢是一个有机的整体,能与大脑皮层上的某些记忆性神经通路发生连锁反应,引发人的潜意识活动,并以基因为媒介有效的进行生理遗传。但是这种膜拜体系的形成需经若干代纷繁复杂的基因进化,才能形成一定的秩序性并积淀于潜意识心理底层,以遗传的方式激发潜意识生理反应,是一种不需深思熟虑就能感受到的潜意识原始意象的自然体现。这类现象的形成与人类生理基因结构有密不可分的关系,现代生理心理学通过研究对人类遗传生理内因做出了较为科学的解释,认为人体中“脱氧核糖核酸分子具有一种独特的性质,它能复制出与自己完全一样的分子,因而能复制出分子并传给其他机体;只要复制过程中没有出什么差错,那么新的机体包含的遗传物质就会完全与祖型机体一样。”[11](P59)正因为人体中的脱氧核糖核酸具有储藏、复制、传递信息的功效,才有利于使积淀形式产生的心理结构以相对稳定的方式世代传承,而人体中的核糖核酸具有对熟知的事物产生共鸣的能力,当这种基因反复刺激潜意识贮存库时,人的大脑神经系统的神经敏感区域便会被激活,释放出与本民族文化相匹配的信息源,形成同形同构的种族心理、审美意识、思维定式和世界观。由于这种生理遗传的独特性在很大程度上能决定着心理定势的形成,并能指引整个种族以一定的趋向性进行意象积淀,形成同一种族相对稳定的心理构架。

在藏传佛教中唐卡艺术是集文化和审美为一体的膜拜圣物,在弘扬宗教思想的同时会带来精神和视觉上的愉悦,能在信众心理、情感、精神等方面进行嵌入式的加强,并以稳固的态势世代承袭,造成种族心理结构的极度相似性。这种相似性会自动搭建起以藏传佛教文化为主题的基本框架,并有效规范藏民族独有的思维模式和行为准则,是藏族人民在深邃而崇高的信念指导下精神和情感的释怀。唐卡作为宗教艺术品能以长期稳固的态势净化教众的内心世界,是一个耳濡目染和潜移默化的过程,其不但是民族文化的体现者,而且能唤醒信众浓烈的宗教情绪,使生理和精神达成默契,有利于宗教情感和境界的提升。论其动因,是信众心理宗教情绪的波动不断刺激大脑皮层的神经系统时,会激活种族性潜意识神经脉络中与之有关的兴奋点,能有效调动旧时封存的潜意识记忆快速活跃起来并打通一些先天的神经通路,经种族生理基因中脱氧核糖核酸的复制功能达成记忆共识。就像杰克·斯佩克特所说:“我们每个人都是背负着整个种族的经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种经验以某种方式在遗传物质中传导,不需要教育或体验。”[12](P108)说明了人在出生时,就已经被复制了大量纷繁复杂的信息模块,而这些生理共性只是暂时被搁置起来,在种族遗传框架之内通过记忆表象取得联系并被激活、规范和进一步加强。因为这种基因遗传共性需以庞大的种族群为媒介,并以类型化和凝固化心理动势构成具有一定的稳定性和指向性的种族心理。奥地利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认为:“倘若心理过程不是连续地代代相传,而是每一代人都不得不去重新习得其对待生活的态度,那么在此领域里就不会有任何的进步,继而也不会有任何程度的发展。”[13](P188)生理遗传与心理遗传是通过种族性基因结构自动携带并具有共享性和继承性,不会因个体的消亡而中断,是种族集体共有并不断吸收融合的过程。当这种心理和生理构架经渐进式演变逐步稳固时,就会以坚不可摧的信念主动牵引信众的心理变化活动,形成一种由生理原因所引发精神领域的自我陶醉状态,而催生这种状态的根本就是一脉相承的种族性原始意象积淀。这种心理的形成是人大脑信息高效搜索和筛选的结果,会自动抑制无关紧要的,有效激活、提炼与之有关的原始储存信息模块,并通过一定的途径释放出来。而唐卡作为宣扬佛理、规范仪轨的载体,会自觉承载其膜拜心理,是藏传佛教文化经种族遗传形成潜意识意象积淀的成果。

唐卡的膜拜心理其实是一个双重扬弃的互动过程,信众和唐卡互融、互返,形成自我意识的二维一体化,使信众的主观意识与客观意识达到高度统一性,是宗教精神境界在其心理的具体表现。虔诚的信念在潜意识深处是大脑神经系统的神经元被激活,以意识表面化的形式体现信众的各种心理行为,与潜意识原始积累、社会文化积淀和审美意识理念等多种动因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是膜拜心理的外在表现形式和内心世界的自我满足。所以,唐卡艺术的膜拜心理是一个渐进曲折不断历练的过程,是通过文化的碰撞使精神统一化的必要手段,也是不断教化信众的有效途径之一,并如影随形附着在藏传佛教文化之中,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宗教艺术。

猜你喜欢
信众藏传佛教唐卡
服务信众与坚持藏传佛教中国化方向探微
再论推进藏传佛教中国化的三个维度①
试论藏传佛教中国化历史进程
正确认识和把握藏传佛教中国化的几个问题
故宫藏弘历佛装像唐卡研究
清代宫廷唐卡研究综述
浅谈唐卡文物的保护修复——以馆藏清代活佛像唐卡为例
清人绘六世班禅唐卡
不该举手时别举手
论德里罗小说的藏传佛教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