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长
空气里四溢着寒冷的气味,仿佛鼻子紧邻着一块冰——不是一块干净的冰,似乎掉进过煤灰堆里,浸满了烟尘味。有阳光,隔在一层雾霾上头,隐约透下来一些,也难以在街面和楼体上描绘出分明的暖色。
红阳饭店匾额上的黑漆已褪色并裂出些碎纹,描金的字迹早没了光彩,寂然地匐在凿刻的沟壑里。饭店的窗户是几面嵌在墙上的玻璃砖,结满厚厚一层霜,严实地罩住屋子里的一切。随着有人进去,热腾腾的气流便会从门内弥散出来,携着香喷喷的气息融进上空的浑浊里。
红阳饭店已开了近五十年,始终都在这个位置上。只是最初并非在这栋居民楼一层的门市里,而是一幢扣着铁皮屋顶的平房,门楣上方带一个三角形的额墙。饭店的匾额就横在上头,比现在多出“国营”两个字,下头还挂着两个幌。至于“国营”二字和那两个幌究竟是在搬进这栋楼以后的什么时段消失的,已没人记得了。
东边十几米开外是这条街的街口,与南北向的一条叫做工农大街的主街呈十字交叉在一起。工农大街上坐落着一家大型超市和一个家电城,相向立于街口。街上总是车流如织,早晚高峰更是拥堵频生。大小高低的车辆相互混杂,形成条条凌乱的长龙……
街口两侧总聚着一帮人,男女交错,三五成群,大都手里拎着一块牌子,也有挂在胸前的,上头是些杂七杂八的活计,多半是用不干胶规矩地刻的;也有用记号笔随手划拉的。寒冷将他们统统塑成一副缩脖端膀的模样。
这帮人中也有不喜欢在街口聚堆的,或三三两两、或单打独斗地四下散落着。有两个专干水钻风镐活儿的人就守在红阳饭店门前,正一边抽烟,一边用闲嗑应付着寒冷和无聊。烟雾和哈气搅在一起从他们口中一股股涌出来,给积在头顶的雾霾又添了几分成色。
一个清洁工正埋头用铲子铲着饭店门旁一摊尿流结成的残冰,应该是前一夜憋急了的酒客的恶劣之作。
两个交警从工农大街一路过来,一个用手机对着街边随意停靠的一辆辆车拍照,另一个开出罚单逐一夹在那些车的雨刷器上。他們干一会儿就停下片刻,嘴里骂着恶劣的天气,摘下皮手套对冻僵的手呵呵吹上一阵。临近一辆吉普车跟前,负责拍照的警察刚举起手机,发现排气管在突突冒着烟,便走到车窗前当当敲了两下车窗。一个小伙子从缓缓下落的玻璃后面探出头来。
“赶紧开走!”警察冷冷地喝令一句。
小伙子哼哈应着升起了车窗,不过并没即刻离开。两个交警也没再搭理他,自顾向前干自己的。过了好一阵,才见一个裹在裘皮大衣里身形略显臃肿的女人款款而来。小伙子连忙下车,跑到副驾驶一侧谦卑地帮她打开车门。待女人坐进车里,他便砰地关上车门,麻利地返还到车上驶离了出去。
吉普车开走不多时,一辆轿车驶过来,动作迅速地给那个位置填上了空儿。司机是个小个子,下车后瞄到了夹在其他车辆风挡上的罚单,鬼祟地朝四周瞥了瞥,顺手取下一辆车上的罚单来夹在自己的车上,随后一溜小跑地朝红阳饭店方向过去了……
红阳饭店的店门是两扇漆成绛红色的木门,下半部包着雪花铁,铁皮上用泡钉打着套了圆圈的五角星。本是两扇对开门,可平常只开一扇,另一扇用门销插死。开的那扇里侧安了一个老式弹簧弓子,每当客人出入,它就会在咣当一声中复归原位。
店里的服务员都是身形松垮的中年妇女,身着一件白色的罩衫,头上扣一顶白帽子,前端带一个帽遮。那帽遮将她们的眼睛隐在暗影里,仿佛是有意掩饰略显呆滞的木讷神情。此刻,她们都往来穿梭地忙活着给各桌上菜。
邵民依然守在前厅,身穿同样的白罩衫,也经常给客人端菜送酒,不同的只是性别和从不戴帽子;再有,就是手里多出一个小本子。每当客人点菜,他就掐着小本子过去。待他们报出菜名后,便用圆珠笔写在小本子上,然后快速计算一番道出价钱——先行买单是红阳饭店的老规矩。收了钱,他再来到连接灶房的一张老式写字台前。写字台后头坐着一个年近六旬的女人。邵民刺啦一下扯下小票,连同钱一齐交到她的手上。
老女人身后便是灶房,门始终敞开着。一个角钢焊的架子占据着一侧的墙面。架子上排列着一些满是坑瘪却擦拭得很干净的铝盆子,盛着各类食材。另一侧是一张案台和一个架在煤气灶上的平底锅。案台也是角钢焊的,台面包着不锈钢板。靠近里头的一半用做加工凉菜,挨着平底锅的一半用来包馅饼。包好了,直接放进锅里烙。烹炒区是在里边套着的一间屋子里,嗡嗡鸣叫的烟机和丁当作响的翻炒声一串串传出来,和平底锅里的馅饼发出的滋啦啦的声音交相呼应。
没有客人点菜,女服务员们又忙得过来的时候,邵民就寻机坐一会儿。没有固定位置,哪张桌前有空位就坐在哪里。当然不能与客人鱼目混珠,将椅子挪出来一些,从他们当中分离出来。
店里经常有重复光顾的客人。邵民大致都留有印象。当然,无论是否有印象,客人进门时,他都要做欢迎光临的表示,只是程度略有不同:生疏的,他的迎接只是一个欠身相让的动作;熟悉的,则会多出伴着笑意的一声招呼。
也并非所有熟客都是如此态度。对于一些从不拿熟悉神情看他的人,他也不会用热脸去贴冷屁股。再有就是对一些女客人,他总要故作木然,不想让人看到对女人满脸堆笑的样子。
当一个中年女人相伴一个老头儿进屋时,邵民依旧没上前迎接,但眼睛陡然亮了一下。待他们寻了位子落座后,邵民双目低垂地拿过菜单放在女人的桌前。女人并不看,一边褪去身上白色短版羽绒服,一边做着回顾的神情将两道菜报给了他,外加四个馅饼。
邵民将开好的小票和钱交付到老女人那里,把找回的零头转给中年女人,而后又四下踅摸空位子,结果只在女人对面寻到一处。他略微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朝外挪挪椅子坐下来。坐下后,眼睛漫无目的地先朝四周望了望,随之余光便又回落在女人身上。他向来都只是用余光看客人,不想给人留下喜欢偷窥的印象。
女人上次来店里吃饭的时间,邵民已经不确定了,只记得她是随一个年龄相仿的男人来的,坐在比现在远一些的位置上。其间,他自然也是用余光看了她。尽管如此,还是发现女人生得很标致,尽管已不很年轻。也许恰恰因为这一点,使得一种成熟的魅力于她那细润的面庞和曲线分明的腰身间呈现出来。
邵民清楚自己当时被那个女人撩拨出一丝妄想,同时还对她身旁的男人感觉愤愤不平,如果拿自己与其比较的话,那家伙身上全然找不出任何强于他的地方,甚至还有所欠缺。比如说头发,虽然自己的也算不上茂盛,但总不至于像他那么秃了光叽的。
邵民没让自己的妄想和其他情绪持续太久,就强行将它们抖落掉了,一再告诫自己说,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就算感觉不公,也只能俯首屈从。
此刻,店里已人声鼎沸。吃喝也堵不住一些人的嘴,为了使自己的声音从其他人中间挣脱出来,都各自提高了嗓门。
对于一些客人吃饭期间的话题,除非感兴趣的内容,才会落入邵民的耳畔,赶在话题高潮阶段,他兴许还会开怀笑上几声。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充斥耳边的基本是些甚显无聊的内容。所以他多半会强行过滤掉,只剩下一串串或轻或重的声音。他本意其实想连声音也一同排斥在外,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最多只能降低一些分贝罢了。
相对上一次,邵民现在的位置无疑离女人近了许多,近到足以听清她和老头儿之间的谈话。若是其他人,他或许会漠视谈话内容。而对于女人,他不但没有抑制自己的好奇心,还尽量排除周边的嘈杂,以使自己获得的信息更为明了。
两人的谈话多半是女人在对老头儿发问,老头儿的回答则近乎总跟在一声长长的叹息后面。每当他发出那等声音时,女人脸上就会浮出一丝无奈来。后来她不再问了,开始劝起老头儿,言辞中还掺杂着数落。她说:“你总说自己一个人孤单,可我哥想回家住你又不愿意。”
“他回来!”老头儿气哼哼地说,“他回来就得把那个娘儿们带回来。我还不知道他们那点儿心眼儿,不就是惦记我的房子吗!”
女人斜眼看老头儿说:“惦记就惦记呗,房子早晚不都是他们的吗?”
“你妈瘫在床上的时候,他咋不说回来呢?现在想回来我就让他回来呀!”
“他们回来总能照顾你点儿吧?”
“照顾我?还不知道谁照顾谁呢。再说,他跟你嫂子没离婚的时候,已经把这个家闹腾得够呛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可不想他再把外人带回来闹了。”
女人长叹了一声,问老头儿:“那你说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让我回去陪你吧?”
“谁说让你回去陪我啦?”
“我不回去,那除非你到我这边来。”
听女人这么说,老人浑浊的眼睛猛然闪出一丝光亮,可没停留太久便熄灭在女人随后的一句话里了。女人说:“可你也不想想,你自己有儿子,人家(应该是自己老公)也有父母。你到这边来,人家会觉得公平吗?”
……
邵民的余光一时竟凝固在女人无奈的神情间。他没再留意两人接下来的话,因为恍惚地看见了自己的老妈,想到她已经独自一人孤单生活了好多年了,还想起自己当初曾萌生过要把她接到自己家来安享晚年的念头。当时,他是试探地对妻子丽华说出这个想法的。结果,竟被丽华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丽华说这么多年自己已清静惯了,多一个人都感觉别扭。最终还给他出了个主意,说他要是觉得他妈一个人过看不下眼,干脆送到养老院去,说自己宁可出钱。
他没再多说什么,深知他现在过的日子虽看似是自己的,实际上却等于在为丽华打工。
当邵民嗫嚅地跟他妈商量要将其送进养老院时,老太太死活都不干,说自己有家又有儿子的,到那里去得被外人笑话死。
无奈之下,邵民只好给他妈请了一个保姆。是他亲自到家政公司挑的,他要求那个保姆不光能照顾老太太的衣食住行,还要能说会道,经常陪他妈唠唠嗑……
红阳饭店的菜品也没有什么太讲究的,无非是些大众口味。而能将大众口味做得像它那么地道的饭店也不多。所以,光顾于此的不仅仅是周边一带的人,也有尝过味道后念念不忘大老远跑来的。还有一些人来了并不在这儿吃,拣两样喜欢的东西打包带回去享用。
饭口将过的期间,来了一个三十出头脸膛黝黑的男人。他的个头不高,套着一件厚实的迷彩棉袄。他进门时,邵民的神情并无任何变化。他清楚,自己的笑容一向都在这个男人那里换不来丝毫回敬的表情。他每月至少要来两次,每次都是一脸木然地寻上前来,声音低沉道出自己想要的猪皮冻和八张馅饼。次次如此,并且还从不在这里吃,都是打包带走。
邵民本想这家伙仍然按惯例行事,没成想他竟寻到靠近里端的一个空位子上坐了下来。
邵民掐着小本子随着来到跟前,黑脸男人点的东西仍和往常一样,还是猪皮冻和八张馅饼。不过,这次猪皮冻点了两份,说一份上桌,另一份打包。馅饼也先上四张,剩下的四张等他临走之前再烙,然后和猪皮冻一起打包装袋。他还要了两瓶啤酒,待猪皮冻上桌后,便闷声不响地吃喝了起来。一块块猪皮冻相继在他的筷头上颤颤地送进嘴里,贪婪地狂嚼几下,便随一杯杯啤酒滑落进了肠胃里。不多时,四张馅饼也端上来了,焦脆的表皮还残留着吱吱的响声。黑脸男人拿起桌上的装酱油醋的小罐儿分别朝自己的吃碟里倒了一些,再拿过辣椒罐挖了一勺冒在里边用筷子搅了几下。随之,夹起一张馅饼先对着它噗噗吹几口气,在吃碟的调料里蘸了一下,将嘴探上前去咬出一个大大的缺口。馅饼终究太热,烫得他连忙用舌头将其在嘴里翻着个儿,直到终于到了可以接受的温度,才鼓起腮帮子嚼起来。黑脸男人看似始终闷头吃喝,可当听到店门发出开合的声音时,总会紧张地抬起头来朝门前斜瞄一眼。
窗口几块玻璃砖上的霜已在屋内的热浪中化掉了,水滴自上而下地淌出一条条曲折的溪流,最后被窗台上由几条抹布形成的堤坝拦截下来。
邵民就近一张桌上的几个男人才吃喝到了中途,其中一个面色粉白的胖子正饶有兴致地讲着一段关于吃的记忆。说他小时候,他妈曾在市场买回了冷冻的乌鱼,还特意解释了既不是鱿鱼也不是八爪魚。说,那种乌鱼的内部有一个白色的舌头形状的硬壳。他妈当时的做法不是炒,而是像其他鱼那么红焖的。他说真是好吃极了,那味道自己始终都忘不了,还说后来那种乌鱼他再也没见过。
胖子如同抛出砖头一般,引得桌上另外几个同伴都各自说出曾经享用过自己父母做得好吃的菜,其中一个人还指着桌上残剩的半盘蒸肘花说跟他妈比起来差远了。
胖子伸手拦下他的话,用眼睛暗指了一下邵民说:“哎,人家老板在这儿呐,这么说可不好啊。”
邵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朝他们干笑了一下。
店里的客人已开始陆续地撤了,除了邵民旁边桌上的胖子几人,再就只剩下里端那个黑脸男人了。
店里的员工也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了。他们通常都分两张桌围坐起来:一桌是那些女服务员,另外一桌是邵民和收款的老女人以及几个灶房的师傅。邵民他们桌上会相对比女服务员多两个菜。每天,他都要陪灶房师傅们喝上几口。
邵民一帮人刚刚坐定,竟又有几个男人进了店门,四下望了几眼,便朝里端寻过去,在那个黑脸男人旁边一张桌上坐了下来,嚷嚷着叫服务员过去点菜。邵民分明觉得他们来得有些不是时候,起身过去时显得很不情愿。
还没等邵民走到近前,他就惊愕地呆立在了原地。因为,看到那几个人突然一跃而起扑向了黑脸男人,大呼小叫地将他按倒在了地上。等将其薅起来的时候,黑脸男人已经被戴上了锃亮的手铐子。随后,扭按着他朝门外押去。
“等等!”掠过邵民时,黑脸男人声音颤抖地说了一声,并扭过头来泪眼蒙蒙地看着他说,“老板,一会儿帮忙把打包的猪皮冻和馅饼送到我家里去行吗?这是我妈最爱吃的东西。这应该是我——是我最后——最后一次孝敬她了。”末尾一句话,他是抽噎着说出来的。
邵民愣愣地看看他,又看看扭着他的几个人,不知如何作答。
“这时候想起孝顺来了,”抓他的其中一个冷冷地叨咕一句,然后说,“赶紧把地址告诉人家!”
……
黑脸男人被押上门口停着的一辆面包车带走后,邵民他们以及仍在坚守的胖子几个人都重新坐回到桌前来。不过,兴致已然不在酒菜上,开始猜测起黑脸男人究竟因为什么案底被抓的。直到被派去送打包的猪皮冻和四个馅饼的女服务员折回来时,他们的猜测还没结束。而女服务员也并没带回什么帮大家解除谜团的信息,筋着鼻子说:“那个家也太破糟了,就一个老太太,腿脚还不好。”随之,摇着脑袋长叹了一声。
……
每天,应对完中午饭口,邵民总要拉过几把椅子连在一起,倒在上面小睡一会儿。不然,到了晚间的饭口就会打不起精神。眼下,他已躺下半天了,还连连打着哈欠,却始终睡不着,刚才发生的一幕被切割成无数个镜头,不停地在他的眼前浮动着……
红阳饭店每晚都在九点钟准时关门。所以,超过七点半进来的客人就一概恕不接待了。当然,先来的客人那个时段还未必吃喝完,可以再延续个把小时。如果到时候还没完没了的,想要再添加什么是全然不可能的。客人们大都知道店里的规矩,从没人滋生是非。
距关门时间还差二十几分钟时,女服务员们就已然披挂整齐地候着了。随着白罩衫的褪下,她们木讷的眼神也似乎一扫而空,化为一丝归巢的急切,以至邵民经常开恩提前放飞她们。
“老姑,”换过衣服的邵民唤一声老女人说,“咱们也走吧!”
老女人也已换好了她那件棕色的裘皮,只等邵民发话了。那件裘皮是她最钟情的行头,每每穿在身上,顿感容光焕发。
来到外头,邵民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吸进的是口冷气,还是觉得比店里清爽许多。他抬头望望天,依稀看见几颗星星。老女人也朝头顶瞟了瞟,隔着口罩叨咕一句说:“雾霾好像散了。”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楼后头一个车库前,邵民按了一下遥控钥匙,库门缓缓升了上去……
马上,邵民就驾车出来了,临近工农大街时,看见有人正在街口烧纸,火光忽明忽暗地映进车窗里来。
“别忘了过一阵儿也该给你岳父烧了!”老女人对邵民说。
“忘不了。”邵民痛快地应着,心里却有些不悦。
街道在路灯的映照下十分亮堂,两旁一些店面的霓虹灯不时将一抹抹斑斓涂在街面上,可街上的冰冷和空寂却丝毫没被驱逐掉。
途经一个路段时,邵民瞥见了街边的一个加油站。也不知道因为这家加油站的油质量好还是其他缘故,总有很多车宁在这里来排队加油。邵民看了一眼油表,还有几格,但还是凑过去排进队伍里。
等候的期间,他两眼恍惚地落在加油站旁边一幢高层的楼体上,看见了那里几年前曾挂过的一条白色的条幅,上头是黑色的字迹,赫然写着:要生命,要安全,不要加油站!应该是那幢楼里住户们打出来的,是在对此处兴建加油站表示强烈抗议。可现在,加油站不仅建起来了,而且始终生意兴隆。
老女人下车后,邵民一直目送着她进了楼门洞。重新驱车向前的期间,他不禁长出了一口气。从现在开始,才是他一天里感觉最为轻松的时刻,在回到那个虽然宽敞舒适却总觉得不完全属于自己的领地里之前,他无疑可以让自己的心像风筝一样,暂时放飞一阵了。
成为风筝的邵民飘忽地掠过一幢高楼的时候,那幢楼竟倏然缩小了体积,化为一幢欧式风格的楼房。门面是八个上头雕着“白菜花”的柱子,楼顶端扣着一个绛红色的洋葱头。它是一家电影院。当年,在和丽华搞对象之前,他曾和另一个女孩儿光顾过这里。他还记得电影院里两侧设置的一个个包厢;记得自己就在其中一个包厢里平生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儿并肩坐在一起。这么想着,一种温润柔软的感觉不由扩散到他的全身……
某一瞬,成为风筝的邵民不由分说地被风筝线猛然拉扯回来。随之,他的视线便穿透了一幢高楼,落在一栋多层楼房上。那楼已经很旧了,水刷石面层布满了裂纹和明显的瘢痕。他的视线还沿着一扇窗户跃入一间屋子,看见了他妈那已然佝偻的身影,想起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来看过她了,歉疚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他打了一把方向盤,车子缓缓地驶向那条熟悉的胡同……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