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事诗:秋天的六个片段(上)

2019-01-08 07:18王俊义
北方文学 2019年31期
关键词:老鸹枫杨白露

王俊义

立秋:风吹响一树叶子

南风沿着河流刮过来,把河岸上的枫杨树叶子吹响了。树梢上的几片,在风笛一样的响声里,摇落下来。迎着太阳光线的一面,深深的紫红;背对太阳的一面,暗暗地绿着。一片树叶,一边是枫树的颜色,一边是杨树的颜色,所以这棵树就叫枫杨树。

风吹响一树叶子的傍晚,祖父总是站在枫杨树下,伸开巴掌试试风的方向和温度说:立秋了,南風凉了。

村庄里的祖父,就是一本发黄的农家历,记载着和农历有关的节令和节日;就是一个乡间的沙漏,记忆着村庄时间河流里的每一条支流和细节;也相当于今天中央气象局的首席预报员,节令到了就免费告诉每一个人关于节令的往事和故事。

在这个傍晚,风不但吹响了一树叶子,也吹来了一群鹳鸟。它们从天空与河流交集的地方飞过来,透亮的羽毛镀上了一层紫红。它们伸长了脖子,一只挨着一只,组成了自己季节的编队,在村庄的河流上翩翩舞动。领头的三只鹳鸟,嘎嘎嘎地叫着,不时回过头检阅着自己洁白的队伍。它们顺着河流飞翔,影子落在河流里,与浪花为伍的瞬间,谁也分不清哪一朵是浪花,哪一只是鹳鸟。

鹳鸟们看到了枫杨树的枝丫,领头的三只落在树梢上,接着六七十只鹳鸟一只挨着一只落到枫杨树上。远远看去,一棵枫杨树在立秋的傍晚,竟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白伞。村庄的河流、村庄的枫杨树,忽然就成了鹳鸟们欢乐的伊甸园。

在夏日,鹳鸟们是踽踽而飞的,最多是两只三只在一起,零零落落地显得孤独与寡欢。一旦遇到立秋这天,鹳鸟们似乎是接到了通知似的,从河流的芦苇丛里,从河洲上的鸭娃草里,一只一只集结起来。三只领头的鹳鸟飞过河流的上空,经过的河段就不断有鹳鸟加入进来,组成一个飞翔的部落。然后,在夕阳西下时分,集体落到枫杨树上。

祖父说:读私塾的时候说一叶知秋,其实最知道秋天到来的是鹳鸟。

是的,树叶知秋,是太阳气候的变化让它们其中的一片落下来,告诉人们秋天来了。鹳鸟知道秋天,完全是自己对季节的经验和体悟。鹳鸟们知道一只鸟是很卑微的,也是很孤单的,甚至是很冷寂的。在夏天它们任何一只都能在炎热的河流里对付自己的日子,到了秋天气候转凉,就要聚集在一起讨日子了。很多鹳鸟立秋后聚集一起,才会让每一只都有温暖的感觉,这就是鹳鸟们的经验。

一树鹳鸟一树洁白,是我对秋天印象最深的画卷之一。记得2011年秋天去四川遂宁,迷蒙着小雨的下午,一个人沿着涪江瘦长的河岸行走,河滩上是水草,鹳鸟们零零星星地低飞,青色底板上,随意勾勒出几点洁白。水草中间是同一个巨大的枫杨树,枝丫上落满了鹳鸟,大概有一百多只,青葱之间的一树洁白,很震撼。一周之后,离开遂宁,很快就忘记了这座很静也很优雅的城市,开的是什么会议也不记得了,留在脑中的,只有那一树鹳鸟。或许那个瞬间被点燃的思绪,就是乡村的秋天情感。

老家儿说:白天立了秋,夜里凉飕飕。看似大白话,却是个乡村的真理。立秋的傍晚,风不但吹响了枫杨树的一树叶子,也吹响了关于秋凉的故事。村庄院落外边,凉风淡淡地吹着井台上的辘轳,吹动着祖母们粗糙的棉布裤子,吹动着葡萄架上几串紫色的葡萄。井台边缠着葡萄藤的老槐树,叶子在初来的秋风里■。此刻,有一滴露水凝结在槐树叶子上,勾来一只半鸟半虫的秋凉,它把秋天的第一滴露水喝干,润透了嗓子,就“秋凉、秋凉、秋凉”不间断地叫着。它告诉人们,秋天是真的来了,秋风是真的凉了。

祖母是乡村最不显眼的一个群体,在立秋的凉风里,祖母却带着古老的乡村智慧露面了。她坐在槐树下的井台上,听秋凉不紧不慢地叫着,对孩子们说:秋凉为什么要叫呢?因为它感到冷了。然后祖母就给孩子们唱了一首老掉牙的民谣:

秋凉,秋凉,

外婆不给衣裳。

掐个麻叶披上,

麻叶掉了,

外婆笑了。

村庄的祖母,也都是外婆。她们既要给孙子做秋天的衣裳,也要给外孙们做秋天的衣裳。孙子们的秋衣,做好后就给孙子们穿上,外孙们的秋衣,做好了外婆就会穿过秋风里的小路和田埂,走到另外的村子,送给外孙穿上。立秋之后,祖母的乡村民谣,都是唱给孙子听的。民谣里的秋凉,在立秋的夜里叫了,也是给村庄的外婆们一个提醒,该给外孙做套秋天的衣服了。村庄的孩子们,因为一套秋天的衣裳,记住了外婆。假若谁的外婆立秋了还没有给外孙做秋衣,孩子们就要掐个麻叶当作秋衣了。麻叶是很小的,轻轻一抖就掉了,送秋衣的外婆恰恰看见,就悄然地笑了。

这则民谣没有具体的意义,却流传很久很久。直到今天,人们听见秋凉叫了,还会唱起这则很动听的民谣。一则民谣,等同于一条小径,顺着这条小径行走,长大的孩子们能看见在小径的尽头,站着两个乡村老太太,一个是祖母,一个是外婆。

秋凉叫起来的时候,知了老了,知了缠绕在树梢上的声音也老了。上世纪80年代台湾校园歌曲《童年》,第一句就是“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立秋之后,知了就把叫声让给秋凉,让秋凉接力自己的叫声把秋天的夜晚唱响。

立秋之后,秋凉的歌谣从枫杨树枝丫上流进村子的夜晚,知了们把夏天的衣裳脱掉了,一个白色的壳子粘在树皮上树枝上和树叶上。而知了的另一个生命——蛹,也脱离了白色的壳子,粘在树根上或是树干上。这些蝉蛹能度过秋天、冬天和春天的,到了来年的夏天就幻化为知了,为村庄鸣唱夏天。

立秋那天,祖父跑几里路到乡村的商店买三节一号电池,装进手电筒里。轻轻一摁开关,灯头就亮了。夜色笼罩四野之后,祖父让我从织布机上取下装线穗的穗妇篮子,带着我到河岸边的枫杨树林里去找知了的蛹。他把手电筒打开,光亮照亮了树干,附在树干上的蛹也被照亮了。祖父把蝉蛹捏下来,丢在穗妇篮子里。时间不长,穗妇篮子就满了。我们回家的时候,那些知了的蛹静静地挤在篮子里,不叫也不闹。

把从枫杨树上摘下来的蝉蛹放在锅里炒,不时地翻动着,不时地加入一点盐水,香味就从厨房里流出来,散落在院子里。蝉蛹们炒至半干,放在一个大盆子里晾凉,祖父就说:吃秋了,吃秋了。

每个人都抓一把蝉蛹,随意嚼着,满嘴的秋香,顺着口腔流进腹部。至今我也不知道,蝉蛹是夏天的嫡系,为什么吃它们,被叫做吃秋。我问祖父,祖父说:没有夏天,哪有秋天。夏天就是被知了叫没有的,秋天就是被知了叫出来的。

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竟然都和知了的叫声有关,看来做大自然的一个虫子,也是跟时间和岁月相关联的。后来读书知道了英国诗人雪莱,他说: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其实和祖父说的没有夏天,哪有秋天,道理都是差不多的。再后来,读哈里尔·纪伯伦的《沙与沫》,里边有一句话:不经过黑夜的路,谁也不会走进黎明。仔细想想,和祖父的经典名言也差不了多少。一个乡村的祖父,只要读过几天私塾,不是一个雪莱那样的诗人,也会是一个纪伯伦那样的哲学家。

吃过蝉蛹,就等于把秋天的开始吃进了肚子里,乡村的人都成了秋天的儿子。他们不像知了那样无边无际地聒噪,只有蝉蛹那样无言无语的沉默。今天,在酒馆里,遇到立秋这样的日子,细心的人还会点一盘蝉蛹,让弟兄们吃吃秋天。虽然一盘蝉蛹卖到几十块钱,有乡村经验的人还是觉得值当。他们嚼着蝉蛹的时候,等于回到了村庄,忽然自己就变回到了一个吃秋的乡村少年。

蝉蛹吃完了,村庄的孩子们就枕着秋凉的叫声睡了。天一亮,他们跳下床,揉揉眼睛,拿着一个穗妇篮子,到河岸边的枫杨树林里摘粘在树皮上的知了壳子。手脚麻利的孩子,眼尖的孩子,一个早上能摘一穗妇篮子,大概有五六十个。村庄的河流向南流,河岸上有很多枫杨树,每棵树上都有知了壳子,孩子们摘着摘着,就顺着河流的走向到了一个很小的镇子,找到了一家收购药材的门店。十个知了壳子二分钱,五六十个也就只能卖到一毛钱到一毛二分钱。我们的童年时代,一毛钱就是很大的一笔钱,拿出来五分钱到公社所在地的牛肉馆喝一碗牛血汤,是一个很大的奢侈。

我们卖出去的知了壳子,被收购药材的人倒进了一个麻袋里,上边贴了一张纸,写了两个字:蝉蜕。回家问祖父,知了壳子为啥叫蝉蜕。祖父说:知了叫蝉,夏末秋初,就把壳子蜕在树皮上,所以就叫蝉蜕。村庄有小孩子的人家,把摘回来的知了壳子拿一根线穿起来,挂在窗户上。小孩子夜哭不止,就拿知了壳子熬水让小孩子喝下去,慢慢地就不再夜哭了。

我问祖父:知了壳子咋能止住孩子夜哭?

祖父说:知了活着,一辈子就是叫,就是聒吵得大树小树都不得安宁。知了把一辈子叫完了,就死了,把壳子蜕下来,再也不会叫了。从此,知了就安生了,就安静了。蝉蜕能治孩子们夜哭,就是取自一个知了空壳之后安静地安宁的意思吧。

我们的大门口对着河岸,隔着河岸与村庄之间的稻田望过去,阳光把稻田照得发亮,把河岸边的枫杨树照得发亮。秋风把田野上所有的树叶都吹响的瞬间,秋天就漫无边际地从稻田里走过来,从玉米林里走过来。一半是谷禾的清香,一半是谷粒的芬芳。祖父看着晴朗透明的天空,抻了一个懒腰感叹起来:立秋打雷,稻谷就被秋雷封住了,谷穗就短了,谷粒就瘪了。立秋白雾蒙蒙,簸出二成秕谷。立秋雷立秋雾,叫天收人不收。立秋晴立秋亮,叫人收天不收。今年立秋晴朗无云,人收啊。稻谷穗能长一■多长,玉米穗能长得像棒槌。

祖父是个彻头彻尾的天公作美主义者,把立秋的晴朗看得很是珍贵。过去我们贴对联,有一联就是“天地人一体同春”,其实,又何尝不是天地人一体同秋呢?

对立秋的致敬,大概就是穿过枫杨树林,听听风吹响一树叶子吧。

处暑:枣树上的云彩

乡村的哲学都是习俗的哲学和自然的哲学,比如大风来临的季节,祖父会说:关门风,开门住,开门不住刮倒树。祖父说出的民间歌谣很是简单,但和李耳的哲学思想“飙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是异曲同工的。一切事物,到了该停止的时候,都会停止的,谁也阻挡不了。三伏是最热的时候,但是三伏头一天是立秋,民谣就说三伏加一秋,夜里凉飕飕。夜里凉飕飕之后,就是处暑,暑热也就停止了。

处暑早上开门,凉气顺着门缝钻进来,带着几丝秋雨的潮湿和清涼,农人们知道,酷热让处暑的雨滴带走了。躲在树叶背后的秋凉,湿漉漉的雨令它不得不闭上嘴巴,等到叶子上的雨滴被凉风吹干,秋凉才能继续唱着秋天的歌谣。

祖父醒来,村庄就醒来了。很多日子,祖父比村庄醒得早。祖父两只手在屋檐的瓦沟下接满一捧秋水,洗去残留在脸上的夜色和眼眶里的朦胧,院落忽然清晰起来了,村庄忽然亮堂起来了。处暑的雨尽管有一份凉意,祖父感觉到夏天的体温还在温暖着秋天的雨滴。祖父甩甩粘在手掌上的雨滴说:处暑的雨,碗里的米。今早雨滴落下来,碗里的米就满了,秋天就饱了。在祖父的眼里,处暑的雨,就是秋庄稼的奶水;天上的云朵,就是流淌着奶水的乳房。村庄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叼着云朵的乳房吃着雨滴的奶水长大的。

和处暑的雨滴一起随着夜色潜入田野的,还有凉丝丝的秋风。我们村庄的河流流向朝南,和另一条东西流向交汇的地方,就是我们村庄的风口。东风到了交汇处,拐了个弯儿进入我们的村子,就成了南风。西风拐了个弯儿进入我们的村子,也成了南风。处暑的南风带着另一条河流两岸稻谷的芬芳,让我们村子的稻谷地里,也飘散着谷子的芬芳。好像成熟是一首季节的摇滚,沿河而上的风,把它们的声音带回村庄的每一块土地里,所有的庄稼都跟着秋风摇滚起来。

风也是会拐弯儿的,这些南风到了我们村庄北边的一座山寨被挡回来,就成了北风,在我们村庄的任何一块田塍上游荡。玉米林在风中摇滚起来,稻谷也跟着摇滚起来,芝麻也跟着摇滚起来。田野的摇滚是万物的摇滚,那个样子和前些年崔健唱的摇滚《南泥湾》差不多。山岗上的酒谷子,沉甸甸的穗子开始发黄,细长的叶子被北风吹响的时候,如同一只云雀尖叫着飞向天空。

雨停了,把天空擦得静蓝。细碎的风吹过,草叶上的水珠落入田埂。山岗那边,一片云彩飘过来,浓重的白色开放在纯粹的蓝底板上:一会儿像只鹳鸟飞翔,一会儿像只狗漫无边际地奔跑,一会儿像只老牛低头吃草,一会儿像一棵大树摇摆着枝丫。我和祖父顺着田埂走向山岗,假若不小心就会走到那块云彩里去。田埂上长满了汪汪狗,穗子已经淡黄。它们一个接一个摇晃着,如同乡村木偶戏里的小狗,一条咬着另一条的尾巴。祖父停下来,掐了一大把汪汪狗穗子,坐在田埂上编了一条草狗。两只耳朵是两条汪汪狗的穗子,一条尾巴也是汪汪狗的穗子,四条腿是汪汪狗的白色的杆子。祖父摘了两颗草籽,做了草狗的眼睛。祖父问:像一条狗吗?

我说:像。

祖父问:像天上云彩变的那条狗吗?

我说:像。

祖父说:李耳说的以天地为刍狗,就是这样的草狗啊。天上的云彩,是空空的,天空的狗也是空空的。地上的汪汪狗是实实在在的,编出来的草狗也是实实在在的。空的白云苍狗和草狗加在一起,才是李耳的刍狗啊。我读私塾的时候,老先生告诉我,天和地在李耳的视野里,都是一只云和草编出来的小狗,那么人在李耳的视野里,大概如同一粒微尘吧?

处暑了,天空的云彩就被擦亮了,云彩幻化的狗也被擦亮了。后来,祖父编的草狗也被擦亮了。一条云狗在天上,行走于秋天的边缘;一条草狗在地上走,飞奔于秋日的田塍。祖父此刻属于秋天,我也属于秋天。我们偶尔轻如云狗,偶尔又重如草狗,我们无论如何奔驰与行走,最后只能是一朵变狗的云,一棵编狗的草。祖父说:处暑了,天上的云就变巧了,好似一把剪刀,轻巧地一剪,地上的万物皆为剪影,挂在天上。

这样的剪影叫做巧云,在农历七月和八月,很静很唯美地在天空中举办季节的展览。抬头注视一朵处暑的云无休止的变化,相当于你在看一个油画家一个水彩画家和一个国画家同时在作画。

祖父把草狗丢弃在田塍上,和我一起走上山岗,在前边带路的是高飞的老鹰。处暑之后,老鹰的翅膀忽然敏捷了,身体忽然矫健了,它们乘风而上,沿着山岗的走向盘旋飞翔。老鹰们越飞越高,几乎离开了我们视野所达到的范围。猛然间从天空跌落下来,速度快得让人根本没有注意就挨着了地面,抓起一只麻色的山鸡或是一只红色的锦鸡,昂着头颅飞翔于山岗之上。山鸡和锦鸡哀怨地叫着、挣扎着,却无论如何逃不出老鹰的利爪。飞到山岗最高处,老鹰落在一块岩石上,撕裂山鸡或是锦鸡大快朵颐。祖父说:老鹰们和人一样,是知道季节的。处暑了,天开始转凉了,老鹰们就疯狂地猎捕山岗上和田野上的鸟们,自己把自己喂肥,等着度过冬天。老鹰们也知道,经过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鸟们也肥了,自己捕猎的好日子来了。平时老鹰们是很喜欢捕猎野兔和田鼠的,处暑之后它们就不再捕猎野兔和田鼠,专门捕猎鸟类。老鹰们懂得,它们必须把野兔和田鼠留下来,等到冬天候鸟们到南方过冬了,本地的鸟们也藏身了,野兔和田鼠就是它们过冬的食物。

傍晚,北风刮起来,锦鸡的羽毛随风起舞,从山尖上刮到原野里和村庄的石板小路上。跟锦鸡羽毛一起随风起舞的,还有山荆早黄的叶子和五角枫早红的叶子。村头的老黄楝树老榆树和枫杨树的叶子,也有一些黄的随风摇落,随之就加入了起舞的行列。祖父说:处暑了,大地上田野上的万物都開始掉落了。先是一片一片不显眼地掉落,随后是一群一群地掉落,秋天就是跟着这些掉落的叶子来的。秋日的庄稼,从处暑这天开始,根部渐渐变老或是慢慢死掉。村庄说庄稼熟了,其实是庄稼的根一天一天地老了,当根都老了,庄稼就全部成熟了。人老了是从头发变白开始的,庄稼老了是从叶子变黄开始的;人老了是腿脚开始笨笨磕磕了,庄稼老了是根部慢慢老化和彻底枯朽了。人,就是一棵庄稼;一棵庄稼,就是一个人。世上万物看着千差万别,仔细想想是没有差别的。

祖父坐到了红薯垄子上,摸摸炸开口子的土地,竟然摸到了一个很大的红薯。祖父说:处暑都在七月中,能骟红薯了。祖父说的骟红薯,就是一棵红薯秧子能结出来几个红薯,到了处暑这天,那个大红薯可以扒出来吃掉了。虽然说处暑之后到挖掘红薯这个阶段一个红薯长半斤,但是在七月十五还是个节日的时代,都要骟几个红薯,兑在麦面中炸油馍。七月十五祭奠鬼神,盘子里摆着的油馍,散发着红薯的香味。在村庄里,神也罢,鬼也罢,祖先也罢,死去的祖父祖母也罢,他们享受的祭品,都是人享受的食品。神们鬼们祖先们先辈们,都不能超越村庄人们的现实生活,也不能有一点非分之想。因为过不了多少年,一个村庄的人,都有可能成为一个村庄的鬼神,在鬼节的时候,享受一点村庄多余的供飨。

红薯地边长着几棵山楂,有的已经半红,摘下来捏开,能闻到酸涩里的一丝绵甜。缠绕在山楂树上的八月炸,果子很像是芒果,底部也略微泛黄,等着在八月炸开一个口子,香甜就会弥漫开来。不远处,几棵蓊郁的柿树,树梢上那几个柿子一半黄了,老鸹们就忙忙碌碌地在树上掏熟了一半的柿子吃。一群麻野雀赶过来,撵走了老鸹,它们以胜利者自居,占领了树梢,那些半黄的柿子就成了它们的战利品。村庄的柿子,老鸹和麻野雀先吃,柿子熟了,才是人的。

祖父说:树梢上的老鸹掏,是很甜的。

老鸹掏,就是老鸹掏了一半的柿子,过了几天,另一半就变成了红色,早早地熟了。祖父说:村庄的孩子,顶多就是个老鸹,或者是个麻野雀,它们吃了柿子的一半,另一半就留给了村庄的孩子。在柿子还没有熟透的时候,村庄的孩子们就爬到树梢上吃柿子了。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也是一只老鸹,更是一只麻野雀,穿过红薯地,钻过山楂丛,松鼠那样敏捷地爬到了老柿树的树梢上。六七个被老鸹和麻野雀掏了一半的柿子,红得透亮。找一个稳当的树枝坐下来,就近摘下一个老鸹掏,饕餮起来。祖父曾经说过,老鸹的唾沫是糖精做的,只要沾到柿子上,柿子就甜透了。吃老鸹掏的时候,验证了祖父的话有的时候就是乡村的真理。

我吃下去三个老鸹掏,祖父才走到柿树下边,昂起头仰视着树梢,寻找红透了的老鸹掏。祖父毕竟老了,再也不能爬到树梢上摘老鸹掏了。我把摘下来的老鸹掏装进口袋里,从柿树上出溜下来,把两个老鸹掏递给祖父。祖父此时俨然是个孩子,把老鸹掏吮吸得干干净净,留在他手里的是两张干瘪的柿子皮。祖父说:再也爬不到柿树梢上了,再也摘不下来一个老鸹掏了。

我说:我能爬上去摘老鸹掏。

祖父嘿嘿笑了两声说:几十年之后,你也爬不到树梢上摘老鸹掏了。人像一棵稻谷,一晃就老了。

我不相信自己会老,不相信自己会有爬不到树梢上摘老鸹掏的那一天。殊不知,岁月的梭子总是飞快地穿越于时间的经纬之间,当我在敲着键盘描写我和祖父遥远的处暑,呼啦一下我就老得爬不到柿树梢上摘老鸹掏了。好在村庄没有给我留下一个遗憾的机会,那些巨大的柿树早就消失于板斧之下,连一个老树疙瘩也找不到了。假若我不去回顾我的村庄,那些摘老鸹掏的日子也找不到了。很多东西都是用来丢失的,不是用来收藏的,更不是用来珍藏的。谁也不会有一个巨大的箱子,把自己的少年时代锁紧,到了某一天打开之后,一个少年就会站到你的面前,与你诉说少年的落英是如何的缤纷。

祖父是个读了很多书的乡村老头儿,他吃了我摘下来的老鸹掏有点很不好意思。他拉住我的手走到刚刚坐过的红薯地里说:红薯地里结西瓜,你信不信?

我说:你信的我也信,你不信的我也不信。

祖父说:都说老奸巨猾,如今是少奸巨猾了。

祖父走到红薯地中间,在红薯秧子里,找出了一根西瓜秧子。祖父一只手掂着西瓜秧子,一只手在红薯垄子上摸索着。他蹲下身子有些狡黠地说:红薯垄子里结了一个西瓜呢。

祖父双手扒开沙土,一个西瓜露了出来。祖父说:锄红薯地的时候,看到一根西瓜秧子结了一个西瓜,就把它埋在红薯垄子里,二十几天过去,西瓜就熟了。那个时候还是夏天,如今就是秋天了。别看一个西瓜,跳过两个季节熟了。

我问祖父:咋把西瓜埋到红薯垄子里?

祖父说:不埋起来,这个西瓜能长到今天吗?村庄的孩子都是地上窜的猴子,红薯垄子上有一百个西瓜娃子,也长不成一个西瓜,早被你们摘掉了。

打开西瓜,祖父把一半给我,一半留给自己。埋在沙土里的西瓜,沙淋淋地甜。处暑之日坐在红薯垄子上吃西瓜,能看见群山在云团下边蠕动,不知道是云团如象群,还是群山如象群,很有气势地朝我们奔驰而来。我们假若不加入这些象群的队伍,就对不住秋天的一个日子。我吃完半个西瓜,在山岗上奔跑起来,我的影子如同一块云彩幻化出来的野象,从山岗这边拓印到山岗那边。青年时代读到海明威短篇小说集,里边有一篇《白象似的远山》,那个场景与我少年时代处暑的那天场景完全相似。写到此处,到书柜里抽出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集,那本书已经老了。看到它就像看到了死去几十年的祖父,还有少年时代处暑吃西瓜的那个日子。其实祖父比那本书还老,还要白发苍苍。有时候忽然想起他,如同想起处暑那天白象似的云团。

走回村庄,云团跟着我们走回村庄。走回自己的院落,云团跟着我们走回院落。院落外边的枣树上,也落下来几片云彩,让枣树成了云彩的背景。枣树后边,是长长的石板路,消失在村庄的尽头。枣树上的云彩,成了石板路的背景。村庄尽头,是田野和天空,湛蓝湛蓝的天空,成了枣树的背景。大地上的事物,没有一个是孤立的,它们在一起,互相成为背景。

有风刮过,叶子里的枣子露出了脸膛。枣子一半花红,一半微白。祖父说:七月十五花红枣。处暑来了,七月十五也来了,枣子就花红了。祖父一边说着,一边在屋檐下找到一根陈年的麻绳和一个陈年的棒槌。那根麻绳比枣树稍稍长一点,拴到树根上之后,麻绳就和枣树最高的树枝一样高。祖父把绳子一端拴到枣树上,又把棒槌牢牢拴到绳子的另一端。祖父拿起棒槌朝着枣树撂了起来,棒槌从枣树枝头穿过去,敲落下来四五个花红的枣子。捡起来在手里搓了搓,把一个塞进嘴里嚼嚼,把枣核吐出来说:花红的枣子,很甜了。

他把四个枣子递给我说:秋天就是个背着鼓囊囊的包袱又一点也不吝啬的老人,他随意掏出来一把,都是熟透了的果子。

是的,枣树不远,有棵木疙瘩梨树,木疙瘩梨黄牛蹄子一样大,把树枝压弯了。梨树不远,有棵柿子树,磨盘柿子沉甸甸地坠在树枝上,有的已经半黄。磨盘柿子树不远,有棵唐梨树,树梢压得歪在树杈上,秋风也吹不动稠密的唐梨。村庄里的果树,生长在谁的院落外边,就是谁的。但是不论是谁家的果树,都有一些果子是属于大家的,经过果树的人都有一份。

我们院落外边的枣树,枣树的所有权是我们的,树上的枣子却必须有过路者一份。村庄有村庄的圭臬,枣子花红的时候恰逢处暑,主人必须在枣树上拴一个棒槌,过路的人拿过棒槌扔向枣树,砸下来多少枣子都是属于过路人的。但是过路者扔棒槌的权利只有一次,砸不下来一个枣子是你的手气背,绝对不许扔第二次。过路的都是村庄的人,都是在这样的圭臬熏陶下的人,自然都会遵守这个铁打的圭臬。

枣子花红到枣子全部成熟的时间,是处暑到秋分这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我们的枣树下的棒槌经常砸下来枣子,那是季节给予过路人的馈赠,与我们无关。就是谢谢,也不是谢我们,而是感谢秋天和民间的习俗。我们经过别人家的棗树,也会扔一棒槌,砸下来的枣子也是我们的,我们也不会感谢任何一个人,感谢的只有季节和规矩。

处暑了,枣树上飘来了几块云彩,微微地红着。藏在树叶里的枣子,处暑之时也花红了。祖父说:那些花红,都是处暑的云彩给的。

这就是季节的力量,这就是节令的魅力。

白露:石榴留住的岁月

一个不能归乡的台湾诗人,在农历八月初,站在台湾的海岸线上遥望大陆。他想起了中原乡村的八月之初,该是白露了。一条漫长的能连接整个中原大地的田埂,白草叶子忽然在一个早上挂满露珠;一片能绿了整个中原大地的芦苇,白色露珠从叶尖滑落到叶子和芦苇秆子交接的地方,似乎整个中原大地都能听见露珠的声音。他有些苍茫和苍凉地说:露是八月白。

秋草白露夜,一夜凉一夜。来自中原的诗人,二十四个节令的记忆比老酒还浓,浸泡着他敏感的神经。他不用怀想就知道,农历八月是带着白色的露珠来的。那份透明的静和甘怡的凉,在少年时代,已经根植于他的骨头里和血液里,岁月就是拿着一把凿子,也不能剔除一个人镌刻在骨子里的事物。

这个诗人,是我的南阳老乡,姓王。他记忆的八月是南阳平原上的八月,是中原大地典型的八月。

是的,农历八月,大地上的阴凉渐渐浓重了,夜里潮湿的水汽凝结为露珠,粘在草叶上。每一滴都是白色的,从一个村庄白到另一个村庄,从一片原野白到另一片原野。中原大地的高山和平原,河岸和峡谷,稻谷地和玉米林,枫杨树和老榆树,都被八月的白露占领了。

我的村庄,搁在中原隆起的脊背上,零零星星的院落,是中原脊背上的几个棋子。农历八月之初的某个早上,祖父起来挑水,井绳上沾着白色的露珠。搅了几下辘轳把,辘轳上的白露转落在井台上。辘轳架子是柏树做的,经年的裂纹上,也沾着稠密的白露。村庄有村庄的讲究,井台边是要栽两棵香椿树的,蜷缩在井底的树根,散发出来香椿的醇香,让井水带着树木的芬芳。在八月的这个早上,香椿树的老叶子上,沾满白露,香椿树红色的枝杈上,也沾满了白露。祖父从井台上■望原野,从心底发出了和南阳那个诗人站在海岸线上一样的感叹:露是八月白。尽管诗人的感叹叫诗句,祖父的感叹叫偶然。祖父读的是私塾,南阳那个诗人读的是学堂,假若他们交换一下读书的方式,或许祖父就是一个诗人,而那个诗人就是一个困居于村庄的农人。

露是八月白,诗人直觉的八月是露珠的颜色;在天空中飞翔的大雁,直接的感觉就是丝丝寒意。大雁要飞走了,它们十几个一群,几十个一群,在辽远湛蓝的天空飞翔着、徘徊着。它们朝着南方飞翔一段时间,头雁折回身子,领着一群大雁朝北回飞一会儿。大雁在北方生活了几个月时间,在哪条田埂上捉过蚂蚱,在哪块草地上逮过青虫,它们都记得清清楚楚,回望北方的土地,是它们对于过去几个月生活的眷恋。候鸟无所谓故乡,春天来了秋天走了,是它们生活的常态。祖父说:一群大雁没有忘记一个村庄的田埂和芦苇丛,说明大雁们知道这个村庄的生命力还是很旺盛的。一个村庄要是被大雁们忘却了很多年,这个村庄就彻底败落了。白露前三天,大雁在村庄的上空飞来飞去,它们是在跟村庄告别,也是在跟村庄的人们签订合同,告诉田野和人们:明年春天它们还要飞回来的。

从白露开始大雁南飞,过了一个月还有大雁在村庄徘徊。屋檐下的燕子们,却是悄无声息的。人们根本没有注意它们是什么时候走的,当一个村庄的孩子问另一个孩子:燕窝空了,燕子呢?

另一个孩子说:不知道。

此时,人们才知道燕子飞走了。祖父说:燕子们是从白露第四天飞走的。不是它们没有告诉村庄,是村庄没有注意到它们而已。人们活得太忙碌了,自己连自己都不太在意,谁还会去在意那些燕子呢?其实在燕子要告别屋檐的前半个月,几十只甚至是上百只燕子聚集在村庄一个人家的屋顶或是一家人晾晒旱烟的绳子上,或是一根电线上,这是燕子们在开会呢,它们叽叽喳喳商定了飞走的日子,到了那一天不用通知,它们就飞走了。人不懂得鸟语,怎么会知道燕子没有和人们告别呢?

前些年蒙古族歌手腾格尔唱了一首《鸿雁》,那是草原上的大雁朝南飞,据说大雁飞翔的目的地是衡阳,到了衡阳就不再向南了。从蒙古草原飞到衡阳距离遥远,对于大雁是个生命的考量。从中原起飞的大雁到衡阳,距离就近多了。据说大雁是祖祖辈辈都飞向一个地方的,在腾格尔草原上的大雁,来年还回草原。中原大地上的大雁,来年还回到中原。草原上的大雁绝对不会为了缩短飞翔的时间,而停留在中原大地。中原大地上的大雁,也不会跟着草原上的大雁飞到内蒙古的草原上。看来,候鸟虽然飞来飞去,还是很有故乡感的。

村庄也有些鸟,跟村庄是铁哥们儿。它们的祖先巢穴垒在村庄附近的枫杨树上,它们的家就祖祖辈辈在枫杨树上。比如风老鸹,它们的巢穴在村头的那棵巨大的枫杨树上,祖先垒出的第一个巢穴不够用的时候,挨着就再垒出来一个。最大的时候十几个巢穴连接在一起,构成了一个风老鸹的村庄。祖父说:这群风老鸹有三百多只,和我们王家营的人口差不多。

风老鸹的活动半径也就是十几公里,春天和夏天风老鸹们并不显眼,村庄也听不到它们的叫声。过了白露,风老鸹们迎来了自己的季节。它们在巢穴里听到了秋天的风声,如同听见了飞翔的号角,展开翅膀在村庄的田野上飞着叫着。风老鸹在白露之日飞了一天,傍晚归来的时候,落满了枫杨树,它们粗俗的歌唱很像村庄没有女人的单身汉唱的歌谣,在村庄的小路上荡漾。

村庄的河流拐弯处,一大片芦苇丛铺在沙滩上,蔓延二三百米远。水流在芦苇丛里钻来钻去,浅滩上四季都有白漂和红花翅在目中无人地游来游去。白露之后,尖嘴鸥和鹳鸟顺着大河飞到村庄河流的芦苇丛里,一群一群聚集起来,在浅滩上觅食小鱼。早上和傍晚,它们忽然从芦苇丛里编队飞出来,翅膀上满是早霞落霞。夏季,尖嘴鸥和鹳鸟是没有声音的,白露一过,它们在编队里一只只伸长了脖子尖叫起来。村庄的孩子们,披着傍晚的落霞,钻进芦苇丛,就是蹑手蹑脚,也会惊飞一滩鸥鹭。孩子们在芦苇丛掩藏的沙滩上,寻找尖嘴鸥和鹳鸟脱落的羽毛。在少年时代一个傍晚,找来几十根白色的羽毛,也是很得意的。把羽毛摆在院子里的石板上,一根一根数着,是少年们莫名其妙的骄傲。

白露是鸟们生活的转折点,之前它们无忧无虑,每天都有季节的馈赠可以果腹。白露之后,鸟们就要贮藏冬天的食物了。风老鸹们每天都要在田野里飞翔多次,把能够贮藏的草果之类带回鸟窝里。在白雪皑皑的日子,风老鸹们在雪地里找不到食物的时候,就靠贮藏的食物度过冬天。在农民收割的日子,成群的风老鸹从谷子地飞过,叼起一个谷穗飞到枫杨树上,放在窝里,稍稍在枝头上歇息歇息,再次飞往谷子地叼谷穗。农民从来不会撵走一只叼谷穗的风老鸹,农民的生命里早就注入了千粒谷子有鸟一粒的古训。祖父说:人吃千粒饱,也得让鸟们吃一粒吧。

村庄有一个朴素的真理,人有一个村庄,就包括枫杨树上的风老鸹。它们吃饱了,为村庄叫着,村庄就不寂寞了。一个村庄没有大树,是荒凉寂寞的村庄;一棵大树没有鸟在枝头垒窝,是荒凉寂寞的大树。人树鸟,都是构成村庄的基本元素和硬件设施,缺少一樣,就是村庄的遗憾。村庄有了自己朴素的真理,村庄就有了几百年不被砍伐的枫杨,上百年不被捣毁的鸟巢,几百年依然住着人家的老宅院和走着猪马牛羊的石板路。

鹳鸟是村庄构图上洁白的风景,但是鹳鸟也是最懒的鸟。它们从不垒窝,也从不贮藏过冬的食物。夏天河流浅滩就是它们的饭碗,到了秋冬,它们依然把河流和浅滩作为饭碗。夏天的傍晚,它们栖息在河岸边的竹园里或是芦苇丛里,到了冬天它们依然如故。繁殖的季节,鹳鸟们没有鸟窝存放自己的蛋,就在草丛里找个地方下蛋繁殖。到了冬天鹳鸟们领着小鹳鸟们一边飞翔一边寻找食物,过去了冬天,它们继续繁殖和飞翔,过不去冬天,鹳鸟们就结束了一生。不过在白露过后,鹳鸟们吃得更努力一些,只要肚子能装下去小鱼,它们就忘我地吃,甚至嗓子里已经有咽不下去的小鱼,鹳鸟们依然在白露的河滩上寻找鱼虾。我到芦苇丛里惊飞一滩鸥鹭的时候,祖父总要说:惊飞它们干啥哩?让它们多吃一点鱼虾在肚子里,好过冬的。

村庄的人是带着怜悯情怀的人,在这样的情怀里度过少年时代,无论装扮得如何强大,骨子里总有很多卑微的东西在制约着,让你在强大面前轰然倒塌。

露是八月白,还带着村庄很多年来沉淀下来的经验。不知从哪个年代起,村庄就以为四时和五行相匹配,秋是属金的,金色是白的。当秋露变白,大地上的万物就开始在凉风里和露珠里成熟了。少年读《革命烈士诗抄》,有瞿秋白的诗歌。我对祖父说:瞿秋白,这个名字很好听。

祖父说:秋白,就是秋熟。大地如金的是稻谷,如白的是棉花。这个名字好听啊,在晴朗的秋日,一片白云飘过蓝天,就是秋白啊。

大地如金,大地秋白,一切播种的,都将在白露之后成熟。白露这天在田野里行走,能闻到万物成熟的气息,弥漫在无边无际的田野里。我们村庄最先成熟的是山岗上的小谷子。小谷子分两种,一种是熬稀饭的,叫饭谷;一种是做黄酒的,叫酒谷。小谷子丰收的年份,一个谷穗能结出三千个谷粒,一个谷穗就是一条狼尾巴。风吹动谷穗,就像一群狼在山岗上奔突而行。

成群的麻雀最喜欢啄小谷子,它们吃足了,就在小谷子的谷穗上弹跳,把籽粒不紧密的谷粒弹落于地。在小谷子地里,就竖起来很多个稻草人,戴着烂草帽,穿着不能穿的烂衣裳,吓唬并不胆小的麻雀。起初麻雀见到稻草人有些恐惧,过去两天,它们就在稻草人的草帽上拉屎,本来黑黄色的烂草帽,被麻雀的屎巴染成了白色条纹帽子。

麻雀在小谷子地里弹跳最厉害的日子,收割就要开始了。村庄里每户人家,都有一堆镰刀,挂在界墙上。白露之后,祖父就把月牙镰取下来,摆在屋檐下的磨石旁,一把一把磨亮它们,磨利它们。祖父磨好一把镰刀,就用右手的大拇指试试刀刃的锋利程度。他把大拇指在镰刃上剐蹭几下,镰刀刃发出嗡嗡的声音,镰刀就十分锋利了。

收割小谷子那天,小孩子也有一把镰刀,夹在大人中间挥动着镰刀,收割小谷子。孩子们捡起稻草人戴过的烂草帽戴在头上,直起腰注视蓝天的时候,风吹过来,把烂草帽吹起来,然后顺着山坡滚向山谷。总有锦鸡被草帽惊飞,摇着红色的尾巴,很动人地飞到树林里,留下的只是叫声。

不能拿镰刀割小谷子的孩子,都拎着一个篮子捡掉落在地上的谷穗。没有收割可能就不叫秋天,没有捡拾也可能不叫秋天。村庄的每一个人,根据自己不同的角色,收获着同一个秋天。我曾是捡拾谷穗的孩子,也曾是拿着镰刀收割的少年,对于季节和收割有着很深的情感。

青年时代曾经很喜欢南京的一本文学月刊《青春》,就把八节短章组成的一篇散文邮寄过去,三个月之后发了出来。20世纪80年代是相当美好的,你写一篇小说和散文或是一首诗歌,装进信封里不要邮票杂志社就会收到,你根本不认识任何一个编辑,过两三个月就会收到刊登着你作品的杂志。现在年轻人诟病的熟人文学,我青年时代从来没有这种感觉。那期《青春》刊登了江苏青年诗人叶辉的一首诗歌《拾麦穗的儿童》,至今还能背诵下来。或者是叶辉那首诗歌写得很好,或许是叶辉的诗歌触动了我捡拾谷穗捡拾麦穗的生活片段:

拾麦穗的儿童

在地球上站直了

他顶着草帽

草帽顶着蓝天

地球顶着他

他捡起了从父辈肩上

不慎滑落的丰收

一朵笑

在草帽下开了

捡拾过小谷子的人,读到这首诗歌,大概都不会忘记。特别是叶辉这个印象主义油画一样的诗歌,更是难以让读过的人忘记。或许叶辉自己忘记了,我还没有忘记。在冬天端起一碗黄酒的时候,我还曾经想起过叶辉的这首诗歌,因为真正的黄酒,是用小谷子做的。

白露种高山,寒露种平川。距离我们村庄十几里远,就是一个高山村庄。伏天,他们砍伐出一片山地。到了白露,就点火烧砍伐过的柴草,成为火烧坡的肥料。然后他们在火烧坡上撒下小麦和豌豆,有时还会夹杂一些蚕豆,这样三掺搅的播种,都是从白露那天开始的。火烧坡的原始播种,不用施肥一块地能有三年好收成。到了春天,经过火烧坡,小麦中间豌豆花开了,蚕豆花开了,蓝色的花朵精灵一样舞动着。其实,它们的娇艳,是从白露那天,随着露珠播种下去的。

上世纪80年代,我在高山地区的一所初中教过学,学生岁数和我差别不大,过了星期天回到学校,他们的裤腿上沾满了草木灰,问他们:咋整的?他们说:在火烧坡上种小麦。还有个学生给我拿来一个野猪腿,我问:哪来的?他说,白露了,野猪喜欢吃晚玉米,我用我爹的锛桩打死的。这个学生的名字我至今还记得,让人悲伤的是,上世纪80年代末,他到东北下煤窑,再也没有上来。

白露种火烧坡,这种耕作方式很是古老,距离我们不远有个村庄就叫火烧坡。上世纪90年代初期,这种耕作方式才真正结束。所以我们可以说,古老距离我们并不远,真正的当代文明距离我们并不近。

白露之夜,我们院子里的石榴已经半红。祖父摘下来几个石榴,对我说:白露吃石榴,岁留人也留。

我坐在石榴树下的捶摆石上吃石榴,对于岁月和人的关系,不甚了了。后来读川端康成的一篇文章,里边说:试问何物堪留天地间,唯有春花秋月山杜鹃。终于明白祖父说的岁月之留与人之留之间的关系,和川端康成的有点相似。

很多年之后,我们村庄的院子空落落的。石榴树没有了,石榴树下的捶摆石也没有了。偶尔回到那个院落,还能听见祖父说:白露吃石榴,岁留人也留。我想,岁月留人和人留人,谁都解釋不清楚个中原委。不过村庄的院落里讲究种石榴,大概就是想让石榴留住我们的岁月和我们的人。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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