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园志,王凤云,马祥雪,尹晓岚,石啸双,唐旭东
(中国中医科学院西苑医院脾胃病科,北京 100091)
唐旭东教授为中国中医科学院首席研究员,其医术精湛,师从董建华院士,从事中医临床、科研工作30余年,对脾胃系统疾病的治疗有独特的观点,尤其擅长运用辛开苦降法治疗临床常见的脾胃病症,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创立了疗效更加显著的治疗体系。
脾胃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其功能发挥的基础来源于水谷,故饮食调摄对于脾胃功能的正常发挥有重要影响。唐旭东在临床擅长运用辛开苦降法治疗脾胃疾病,既针对寒热错杂证,又能治疗中焦气机失调所引起的诸症。辛开苦降法最早源于《黄帝内经》(以下简称《内经》),《素问·至真要大论》曰:“阳明之复,治以辛温,佐以苦甘,以苦泄之,以苦下之”,首次提出调理阳明脾胃要辛温、苦泄药物合用。张仲景抓住两类药物在气机升降方面的作用,将此法运用到临床,不仅治疗寒热错杂,进而推广到调畅脾胃升降之气机。
辛开苦降法追根溯源,原法用于表证误下之后损伤脾胃,脾气虚寒且其邪热内陷阳明,寒热互结于中焦阻滞气机,而成心下之痞证。心下为阴阳气机交汇之处,现代医家对其进行临证发挥,不仅用于中焦或寒或热之痞证,在消化系统疾病,如胃肠道炎症、癌前病变甚至消化道肿瘤方面在该原则基础上辨证处方均取得良效。
唐旭东认为,消化系统疾病尤应重视患者症状之细节描述,细查其情,斟酌辨证,慎方笃行。中焦病证当首辨其寒热,根据患者的寒热病性,着重运用辛开苦降法对其进行辨证用药。
1.1.1 寒热并存 临床中最常见此证,患者多因平素饮食不节而内生实邪,自行服用或遵照医嘱服用攻下、祛邪药物,或因他病服药等药物因素损伤脾胃。脾伤以气虚为主,“脾气虚则生寒”。《素问·刺志论》亦云:“气虚者,寒也。”脾病多损及阳气,阳气不足则阴气有余,故表现为寒证。胃气多实,《素问·刺志论》又言:“气实者,热也。”此即为热化的病理基础,胃伤则受纳腐熟水谷功能失常,食滞胃脘,气机不通而生内热,由此脾气虚寒与胃腑实热互相搏结,故成寒热错杂证[1]。患者临床症状多具有典型性,如自述胃脘嘈杂、灼热感,伴有口干口苦又畏食生冷食物,胃脘怕冷,可有疲倦、乏力等兼见症状,舌体可见齿痕或有胖大舌,舌苔多见或黄或腻苔。
1.1.2 中焦湿热 湿热证最常见于中焦,脾之生理特性为喜燥恶湿,与胃之喜润恶燥的生理特性相反相成,湿邪易伤脾脏,燥邪易犯胃腑伤阴生热,湿热互结中焦影响脾胃气机升降之枢的功能。患者表现为典型湿热内蕴症状,胃脘痞满伴有口中黏腻,大便黏滞不爽,舌质偏红,舌苔黄腻或厚,可有齿痕舌。
1.1.3 非寒非热 临床常见既无热象又非明显寒象之证,只是单纯表现为胃脘痞塞不舒,亦可运用此治则。辛以散之,苦以泻之,辛开痞结以消气机不通之痞满,苦降浊气以畅胃气于和,“苦与辛合,能降能通”(《温病条辨》),可体会到其并不唯治寒热之证,本质原理在于调理中焦气机升降。临床应谨守 “邪阻中焦、胃失和降、痞满吐利”之病机,而不陷于寒药治热、热药治寒的定性思维中[2]。
中焦病证所在病位不外乎脾胃、肝胆、大小肠等脏腑,然用药同于烹饪,不可不辨清脏腑即药味全下。唐旭东在临证运用辛开苦降法时必先辨其寒热病性、脏腑病位方可用药。唐旭东强调辛开苦降主调脾胃气机升降,适用病机在于脏腑寒热错杂或气机失于调畅,此脏腑不惟脾胃,食道、肠腑、肝胆病证用之得当仍能取得良效。
1.2.1 本质脏腑必起于脾胃 唐旭东运用辛开苦降之法基于两个临床指征,一是脾胃升降失司。脾气虚而不升,患者典型临床表现即为食后发胀,常有精神倦怠、乏力或伴头晕;胃气不降而见呃逆或嗳气,纳谷不馨或纳少,食糜郁积中焦见胃脘痞闷不舒; 二是脾寒胃热互结。中焦脾胃在阴、阳、气、血、水、火诸血证的病机中有着驾驭平衡、间运上下的作用[3]。 唐旭东认为治疗脾胃疾病,首先要懂得如何处理寒热错杂证。临床多数病人既有胃脘怕冷恶寒,不敢进食冷凉食物,偶见全身畏寒,所穿衣服明显多于他人等脾寒之征,又见口干口苦、胃脘灼热甚至烧灼痛、舌苔薄黄或黄腻等胃热之象。《灵枢·大惑论》言:“精气并于脾,热气留于胃,胃热则消谷,谷消故善饥。胃气逆上,则胃脘寒,故不嗜食也。”此即脾寒胃热证准确描述。初起之病可不涉及腹部胀痛、下利、便秘等肠道症状,主要病位可认为仍在脾胃。
1.2.2 脾胃不和必调于肝胆 唐旭东对于“脾主运化”之功能创新性提出其可一分为二,归纳为“脾主运”及“脾主化”。脾主运一则指脾之运送水谷精微、下输食糜,二则指食物在胃肠的机械消化过程,即胃肠的蠕动。这一功能主要依赖于脾胃气机的条达。肝主疏泄调畅气机,协调脾胃升降之气。脾主化指对饮食物的化学消化,这一过程依赖于胃液及胆汁的分泌,肝主舒利胆汁,促进胆汁分泌输于肠道。因此,肝胆的生理功能正常与否直接影响中焦脾胃的升降功能。黄元御认为痞证可因胃气不舒、甲木上逆而成,即胃气不舒而胆气上逆,胆胃之邪互结从而形成痞证,盖与胃镜下所见胆汁反流相关。
1.2.3 中焦病症常现于肠腑 辛开苦降法最初应用于胃痞证,然苦降之法不惟降胃气,肠腑之气的通降与否对本治法的疗效有增益作用。肠腑功能的体现主要在二便。《灵枢·口问》有云: “中气不足,溲便为之变,肠为之苦鸣。”脾胃气机升降失调,导致脾之清阳不升而下行之泄泻,胃之浊阴不降则可引起饮食物滞塞中焦、枢机不利、传导迟缓而出现便秘。
唐旭东治疗中焦病变总以辛开苦降为主旨,或以脾胃分治、脾胃合治,或以木土同调为主线,重点在于调理气机,并强调胃肠疾病辨证遵循新八纲原则,即气血、脏腑、寒热、虚实。
2.1.1 脾胃合治 寒热并用以调脾胃是治疗该系统疾病的基本原则。唐旭东认为无脾寒则无寒热错杂,脾寒则脾气虚,胃气有余则气实,气实则热故成此证,常用半夏泻心汤为基础方进行加减。脾气虚则餐后饱胀、堵闷不舒、畏寒、便溏,用党参、黄芪、白术等药。湿滞较重者加苍术、佩兰、茯苓以健脾化湿,或加滑石、车前子以利湿渗水;胃热则口干口苦、恶心、反酸、饥嘈、烧灼隐痛,在原方并用芩连的基础上酌加赤芍、丹皮、栀子等清热药,以期寒热互用和其阴阳,苦辛并进调其升降,补泻兼施顾其虚实。
针对寒热并用一要考虑寒热孰轻孰重,确定苦寒药与辛热药之比例,如患者有典型饭后饱胀感,则当以芪、参、术类健脾药做君药;二要细察胃阴之盈亏,巧用半夏、生姜、干姜等辛温之品。《临证指南医案》指出:“用辛苦开泄,而必资酸味以助之。”唐旭东喜用当归、白芍等,明显阴伤则加沙参、麦冬、五味子、山萸肉等;三是明辨有否延及相关脏腑,肝气郁结者取逍遥散之方义,加柴胡、当归、芍药,气结明显者佐以川芎、川楝子,胆热明显夜间反酸胃痛者取黄连温胆汤之方义,加丹皮、栀子、竹茹等。
2.1.2 脾胃分治 实则阳明,虚则太阴。一般虚多夹实,脾虚常兼有胃气实,治疗当以补脾之剂配伍辛开之品,通降之方佐以升清之味。然胃之实证亦可单独出现,脾虚征象并不明显,此时唐旭东主张脾胃分治,主治胃腑。临床胃实多表现热证,他强调要区分胃热、肝胃郁热、痰热或湿热,均可基于辛开苦降之法,辛能通阳,苦则清降,苦与辛合用则能通能降,且苦能清热祛湿,辛能开气宣浊,方剂依然首选泻心汤类,在此基础方上辨证或加疏肝清胃热药,或加祛痰利湿之品,诸症皆可改善,从而扩大了辛开苦降法的应用范围[5]。
《素问·六微旨大论》论气机升降出入“四者之有,而贵常守,反常则灾害至矣”。《医述》中言:“清气不升,浊气不降,上下不通,而郁成矣。”《临证指南医案》言:“脾胃之病,虚实寒热,宜燥宜润,固当详辨,其于升降二字,尤为紧要。”胃以降为和,气机升降逆乱,升降反作则或上虚下利,或郁结中焦成痞证。唐旭东认为,其病机为气机升降失常,其根本往往又在于脾胃之气不足。《医学纲要》指出:“升降之枢纽,全在脾土之运用。”因此在治疗痞证时常基于辛开苦降法的运用,在半夏泻心汤或黄连汤的基础上健脾药、理气药并用。临床有但见痞证即一味理气者,终则气仍难畅。盖唯有辛开苦降兼补益脾气,脾胃升降调和,气则自畅。唐旭东在具体用药上做了调整,改温补峻烈的人参为平补和缓之党参,并将董建华教授的经验方香苏散灵活运用其中,以达到中气和、上下通、清阳升、浊阴降之效。若气机壅滞较重、胀痛窜痛明显,则于方中加入厚朴、木香以治标;反酸者配以黄连、吴茱萸,大便稀溏者根据轻重程度反佐干姜、炮姜或姜炭。
余某,男,73岁,2016年3月29日初诊:症见食后胃脘部堵胀不适,食欲可,大便每日2行,略溏软,晨起即解,黏滞不畅,寐尚可,余无不适。舌质暗红,苔薄白腻,脉细弦略沉。2016年10月26日在协和医院做胃镜检查,结果示食管中下段黏膜病变、慢性萎缩性胃炎伴糜烂结节,病理结果(食管下)局灶性鳞状上皮增生(幽门前区小弯侧)、胃黏膜慢性炎、伴中度肠化(胃窦大弯)、胃黏膜慢性炎。西医诊断胃食管返流、慢性萎缩性胃炎,中医诊断胃痞病 ,脾虚湿滞证,治宜健脾利湿、行气除痞。处方如下:党参、苍术、枳壳、佩兰各15 g,茯苓、神曲各20 g,法半夏9 g,陈皮、苏叶、荷叶、黄芩、黄连各12 g,砂仁、干姜、姜炭、三七粉、炙甘草各6 g,海螵蛸30 g,14剂水煎服,每日1剂,午晚饭后1~1.5 h各服1次。
2016年5月31日复诊:食后无明显胀感,大便易溏,黏滞不畅,每日2~3行不成形。治疗在前方基础上根据渗湿健脾理气原则稍作调整:生黄芪、炒白术各20 g,茯苓30 g,苏叶、荷叶、陈皮、木香、元胡、枳壳各12 g,砂仁、黄连、干姜、豆蔻、三七粉各6 g,海螵蛸30 g,车前子10 g,14剂煎服法同前。1个月后门诊复诊胃脘无不适,纳可,大便每日一行,成形,无其他不适,唐旭东建议晚饭后稍作运动,中药可以停服。
按:此患者无明显寒热征象,初诊时患者胃脘堵胀,故诊断胃痞病。食后胃脘不适,消化功能下降,是典型的脾气虚失于健运表现,大便略溏软且黏滞不畅是湿滞肠腑的表现,可由脾气虚引起,故辨证脾虚湿滞证,当据病变脏腑在脾肠以健脾益气,化湿行气为要。处方在半夏泻心汤基础上加健脾药黄芪、白术,化湿药苍术、茯苓、佩兰,同时理气药为调理中焦脾胃的必用药物,常用香苏散加砂仁、枳壳等。唐旭东认为在辛开苦降法寒热并用时反佐药的选择和剂量也很重要。此例患者大便溏软,在反佐黄芩、黄连等寒性药物时宜运用温燥的干姜6 g,临证时可根据大便溏软程度依次选择干姜、炮姜、姜炭温性逐渐减弱的药物。三七粉有抗炎症、抗肿瘤作用,现在临床常用于慢性胃炎伴肠化的疾病。第二次复诊时患者便溏明显,故将寒凉药物黄芩、黄连减量,并加入车前子以利湿渗水,加健脾祛湿药白术,余法同前治疗。
唐旭东认为中医药治疗脾胃病,重要的是以患者自觉症状为主,在辨证用药时尤其注意患者细节的描述,在常用的辛开苦降方基础上根据变证加减,常用的方剂有黄连汤、半夏泻心汤、乌梅丸。认为乌梅丸在临床多用于某些“怪病”,如溃疡性结肠炎表现为腹部畏寒者、功能性腹痛者,亦可用于蛔厥,一般比较少用。而黄连汤和半夏泻心汤则最常用,用作基础方进行加减,如胃脘痞满嘈杂、大便稀者以干姜或炮姜等反佐寒性黄连,行气药适当减少;大便不稀溏则去黄芩加吴茱萸反佐,并以海螵蛸、浙贝母等制酸;痞满与饮食无关者健脾药可少用;若有明显食后痞满加重则以健脾为君药,兼湿滞者以滑石、车前子利湿;饥嘈在夜间或早上明显者加丹栀等清热药。且不论患者服药后病理是否有所改善,症状改善是确切的,唐旭东认为此即中西医学的思维碰撞点,可能随着研究的深入,能为中医在临床的疗效提供更多的客观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