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宏,于智敏
(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所,北京 100700)
精的藏、泄、泻涉及精在人体中的实际状态,然而精在人体中是藏还是泻耶?前贤诸论中,究竟应作“泻”精还是“泄”精?藏、泄、泻的关系又如何?
试观《素问·五脏别论》:“所谓五脏者,藏精气而不泻也。[1]40”似言其藏,而《素问·上古天真论》:“肾者主水,受五脏六腑之精而藏之,故五脏盛乃能泻”[1]3,似又指精之可泻。理清上述问题,不仅是认识精存在状态的关键,也是进一步研究精的运行规律和诊治相关疾病的前提。
藏,《说文解字》:“藏,匿也。[2]”王逸云:“士曰隐,宝曰藏。[3]”可见“藏”即隐匿而不显于外之义。由此引申用于进一步描述隐匿的程度,如《广雅》:“藏,深也。[4]”《素问·长刺节论》:“在头头疾痛,为藏针之”。王冰注:“藏犹深也。[5]”
“泄”,郑玄云:“犹出也,发也。[6]”引申为泄露、漏出。《韩非子·说难》:“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所匿之事。[7]”可见,“泄”有使隐匿者显露于外之义。而“泻”,俗作写,段玉裁云:“俗作泻者,写之俗字。[8]”《战国策·赵策二》:“忠可以写意。”鲍彪注:“写,犹宣”[9],表明“泻”字亦有发越于外之义。
“泄”“泻”义近,故常有互训。如《集韵·禡韵》:“泻,泄也。[10]”二字混用,在古籍中也时时可见。如《本经疏证》:“饮气……至肺,而后布其精,泻其粗,惟不言至于肾。盖肾固藏精泄浊之总汇也。[11]”
然而细玩二字,“泄”与“泻”虽同有发越、显露之义,但在程度上似有缓急之别。《玉篇》释“泄”为“漏”[12]89,而释“写”为“尽”[12]54。《广雅疏义》亦云:“写者,倾之尽也。[13]”医著中亦有体现,如《医镜》:“泄者如水之泄也,势犹纾徐;泻者如水之泻也,势已直下[14]”可为例证。
综上,藏、泄、泻在字义上具有由里达外、由隐匿到显露的发越趋势,而在泄与泻之间又有发越缓急的区别。
一般认为,在精的藏、泄、泻3种状态之中,“藏”指储藏,而“泄”和“泻”指排泄、输泻,这种认识易使人误解为精具有运动与静止两种截然状态。如高士宗认为:“所谓五脏者,藏精气之凝结,而不输泻也。[15]”然而人体生化一刻不止,升降出入须臾不停。在精的生化运行中,并不存在独立于运动之外的“静藏”,所谓“出入废则神机化灭,升降息则气立孤危”。《素问·六微旨大论》:“不生不化,静之期也”[1]228,意蕴诸此。
由此,精的藏、泄、泻应当分别指人身诸精匿行于体内、缓泄于体表和急泻于体外的3种运行形式。精自深而浅、由里达表的发越和布散过程,推动了人体的生化。《素问·生气通天论》:“阴者藏精而起亟也”。张志聪注:“亟起以外应”[16],即指阴精自里达外的运行状态。这种向外的耗散状态是人与天地沟通的基础,而呼吸精气、饮食排泄、情志变化等都是这种状态的外在表现。
精的藏、泄、泻虽同时存在于人体,但三者并非平行关系。其中,泄与藏分别属于人体之精耗散的不同阶段,前者走泄于体表,而后者匿行于体内。泻则类似精在耗散过程中的应激状态,多表现为精短时间内大量耗散,或是局部功能的暂时增强。
人的生机不止,精之外散不绝。作为人生常态,精泄表现在结构和功能两方面。
就结构而言,五脏位居一身之里,其精由此泄越于经脉,所谓“五脏之道,皆出于经隧,以行血气”[1]190“一日一夜五十营,以营五脏之精”[17]33。诸脏之中又以肾之位最下最深,如《素问·水热穴论》:“肾者至阴也。[1]185”《素问·解精微论》亦云:“至阴者肾之精也。[1]332”一身之精由肾发泄,经冲、任、督一源而三歧,与“少阳属肾”之三焦,外散精气于肌表头面,故《灵枢·五癃津液别》:“肾为之主外。[17]148”
四肢、官窍功能的实现亦赖精的外散。五脏之精化为津、血、液、髓、汗诸“精”,荣养百骸官窍。“肺主身之皮毛,心主身之血脉,肝主身之筋膜,脾主身之肌肉,肾主身之骨髓”[1]143,五体运用动作皆赖五脏之精泄泽濡养。而五脏之精达于体表诸窍者,称五脏化液,“心为汗,肺为涕,肝为泪,脾为涎,肾为唾”[1]82,最终耗泄于外。
张景岳云:“精气之生息有限,而耗损无穷。[18]900”精在体内的藏匿运行,促进着脏腑内部精气的生化;精的外泄产生了生机,同时也损耗了自身。
由于精的走向总是以向外耗散为最终结局,可以认为精的匿行仅是其外泄前的暂时状态。这个阶段虽然短暂,却起着气血津液等诸“精”承制互化的关键作用。其中,“五脏主藏精者也”,五脏之精,如《灵枢·本神》云:“肝藏血……脾藏营……心藏脉……肺藏气……肾藏精。[17]47”五脏诸精流转而互化,则“神转不回”。生克制化是常见的精气运行次序,如张景岳云:“造化之机,不可无生,亦不可无制。无生则发育无由,无制则亢而为害。[18]625”除了各脏之间的互通,一部分精伏行更深,或“变化而赤为血”以养心窍,或“内渗入于骨空,补益脑髓”而充脑窍,二窍得养则神明得奉。
泻作为精行的一种特殊状态,不仅是正常的也是必要的。首先,通过泻精人体得以抵抗外邪,所谓“邪气交争于骨肉而得汗者,是邪却而精胜也”[1]108。其次,男子“精气溢泻”,女子“月事以时下”,又是生殖之用的体现。此外,人能临事立决、气力倍增亦由精主,所谓“并精而出入之者谓之魄……魄之为用,能动能作,痛痒由之而觉也”[18]45。
《素问·上古天真论》:“五脏盛乃能泻。[1]3”精的施泻以精的充盈为前提。这种短暂的泻精状态,在愉悦身心、增强机能的同时,也大量消耗着精气。“汗者,精气也”“邪气交争于骨肉而得汗”,精气必虚,所谓“邪之所凑,其气必虚”[1]110。男女欲事过度,则如《养生三要》所称:“不知节啬,则百脉枯槁。交接无度,必损肾元。[19]”至于“饮食饱甚,汗出于胃。惊而夺精,汗出于心。持重远行,汗出于肾。疾走恐惧,汗出于肝。摇体劳苦,汗出于脾”[1]75,皆是“生病起于过用”,持续反复泻精而致。《周易·节·象》云:“说以行险,当位以节。[20]”即暗示了泻精带来利好的同时,更应注意使精在其位、泻不失节,所谓“物无美恶,过则为灾”。
综上,藏、泄、泻对精在位置、趋势和功能方面的描述各有侧重,但三者都是精在运行过程中的不同状态。这一认识意味着既往中医“精”的研究可能存在尚未探及的新方向。就生理而言,精的藏、泄、泻仅是对精运行过程的白描,而其具体运行规律还有待进一步的探讨。就病机而论,与藏、泄、泻失常相关的精病病机还有待补充。由此,在填精、固精、涩精等治法之外,精病的治法也可进一步拓展,这些问题当撰文另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