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类词调与唐宋词体之演进*

2019-01-06 13:02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6期
关键词:句式意境特色

王 卫 星

唐宋是词体形成与发展的关键时期。唐宋词体生成与演进可分为几个主要阶段?词体定型于何时?定型的关键特色是什么?名家名篇在词体演进史上发挥了哪些重要作用?都是学界关注与论争的热点。笔者在系统考察唐宋词体观与流行词作后(1)以唐五代前30名、宋代前50名的流行词调为考察中心,本文关于唐五代、宋代流行词调排名的统计数据均参照刘尊明、王兆鹏:《唐宋词的定量分析》,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52—54、118—119页。,发现流行性与影响力大的词调在体势上颇有相通处,主要可分为三类,各有其循体成势的意境与风格特色。这三类词调应时而生(2)词调要形成一类,须具备一定规模与影响力,故本文所说的词调类型形成时间,并非初步具备此类特征词调产生的时间,而是其最早流行的时间。,互有渊源,时有分合,能从不同角度彰显时代需要、诗词体关系与词体特色。系统研究这三类词,对把握促成词体意境、风格特色的体势原理及演变规律,解决上述热点问题颇有帮助。

一、彰显诗词体渊源的词调

此种词调类型形成时间最早,在中唐已形成,大都是小令,少数是中调,主要特征是基本律句占主导——全部或大体沿用近体诗的五、七言基本律句(简称基本律句),其余句式也以律句为主。它们在唐宋流行词调中所占比例最大,传世词调流行的时间最早,跨度最大,体势稳定性最高,堪称唐宋词调的主力军,能彰显诗词体的传承关系与词体的特色。

考察唐五代前30名、宋代前50名的流行词调,属此类的分别有20、22调。盛唐时已出现具有此类特征的传世名篇——李白《菩萨蛮》。中唐传世文人词与名家词用调以此类为主,绝大多数都由基本律句与三言句构成,张志和、刘禹锡、白居易等名篇多为此类组词,常用调有《渔父》《竹枝》《杨柳枝》《忆江南》《浪淘沙》等。

在唐末五代引领时尚的《花间集》中,因第二类词调的兴起,此类词调所占比例下降,但仍占多数。存词数量排名前15的词调中,有8调属此类,包括排名前三的《浣溪沙》《菩萨蛮》《临江仙》。在此后引领词坛的南唐君臣词与宋初台阁词中,此类词调所占比例显著上升:南唐词宗冯延巳用调共35调,属此类的有21调,占60%,包括最著名的《鹊踏枝》十四阕与《采桑子》十三阕;李煜词用调共21调,竟有19调属此类,占90%。台阁词领袖晏殊、欧阳修与后劲晏几道的名篇用调多承自南唐君臣,集中在《鹊踏枝(蝶恋花)》《采桑子》《踏莎行》《渔家傲》《生查子》《浣溪沙》《临江仙》《鹧鸪天》等此类词调上。与中唐词相比,流行词调中奇字句式仍占主导,但四、六言偶字句式也显著增加。

第三类词调兴起后,此类词调在引领时尚的名家名篇中,所占比例下降,但始终占有一席之地。相比之下,在词风刚柔相济的“诗人之词”中占比例更大。如苏轼词用调共76调,属此类的有32调,占42%;辛弃疾词用调共103调,属此类的有35调,占34%。在精通音律的“词人之词”中比例较小,如柳永词用调共143调,属此类的有11调,占8%;周邦彦词用调共115调,属此类的有23调,占20%;姜夔词用调共57调,属此类的有11调,占19%;吴文英词用调共143调,属此类的有21调,占15%。且时见别于作者主流词风的意境与风格(3)如温庭筠《南歌子》(手里金鹦鹉)、《梦江南》(梳洗罢),柳永《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吴文英《唐多令》(何处合成愁)等。。

此类词调除极少数完全沿用近体诗格律外,绝大部分与近体诗体势大同小异,而能凭借微妙变化展现特色。革新体势方式主要有:

1.变换基本律句组合方式,能令韵律更丰富,并能带动句式骈散、押韵频率与韵脚平仄的变换,凸显意境与风格的转换,故为各词调普遍采用。

2.分片,绝大多数词调分上下片(4)不分片的只有《抛毬乐》与《南歌子》《江城子》《望江南》《长相思》初始体。。各片既相对独立,能展现短篇的紧凑精炼;又互有关联,能拓展为宽松舒展的长篇。前结、过片也因此成为意脉转换枢纽。

3.变换押韵频率,押韵越频繁,节奏感越强,越趋向精密、圆转、顿挫;反之,则趋向朴实、疏放、流畅。各流行词调押韵频率比起近体诗有增无减,正顺应了表达柔情的时尚。

4.转换韵脚,在流行词调中较常用,属平仄转换格的有《菩萨蛮》《虞美人》《减字木兰花》《南乡子》《添声杨柳枝》,属平仄错叶格的有《定风波》。韵脚声调不同,故换韵能增强节奏变化,形成跌宕、回环之体势。

5.缩短或延长句式。流行词调较常用截取、拆分的方式缩短基本律句,《南乡子》《采桑子》《蝶恋花》《鹧鸪天》《定风波》《阮郎归》《长相思》等都采用此法,却很少用延长基本律句的方式,只有《南歌子》《虞美人》采用此法。只因句式与篇幅一样,越短越显得紧凑、精炼,越适合表达细美柔情。

如唐宋第二大流行词调《菩萨蛮》,全由五、七言基本律句构成,与律诗体式相仿,都是共八句,两句一节。但该调兼用上述1—4种革新方式:分上下片,杂用五、七言律句,更富变化;句句入韵,节奏更繁促,同韵两句字数相同,环环相扣,故能增强各句意境间的对比、衬托效果;最关键的变革是两句一换韵,韵脚在平仄间转换,所以每换一韵部,便应顺势换一意境。因此,与律诗相比,独具繁音促节、跌宕陡转、灵活宽对的体势特色。试看李白词云: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回程。长亭接短亭。(5)曾昭岷等编撰:《全唐五代词》,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后文引用唐五代词均用此本,不再出注。加下划线处为韵脚:平韵标横线、仄韵标波浪线、换平韵标双横线、换仄韵标双波浪线,下同。

笔者试将此词改成七律体:

平林漠漠烟如织,凝碧寒山一带愁。中有离人思故旧,哪堪瞑色入高楼。

玉阶伫立空望远,宿鸟归飞急啸俦。试问归程何处是,短长亭接两悠悠。

两相对比,可更直观地了解此调别于诗歌的特色:如第一韵两句在全词中最长,在此后短句衬托下,体势舒展,恰能表现山林的辽远、苍茫;两个急促的入声韵脚能增强沉郁顿挫之感,突出“寒”与“伤心”,使得情景、气象、风神兼备。若放入律诗中,则句式整齐,独特气象难显;平韵舒缓,抑郁风神难出。又如第三韵二句顺应整齐韵句,且有反衬、呼应效果的意境:“空伫立”的人与“归飞急”的鸟形成对比,以鸟能归反衬人不能归,换用急促的入声韵脚,尽显急切盼归的心情。反之,若放入律诗中,隔句押平声韵,急切之感顿减。

综观全词,韵脚转换如同镜头变换,能凸显时空、情景、表达方式等的转变;而随韵脚转换的各意境,则是自然圆转的顺承关系,这也是唐宋名篇最常用的意境转接方式。而温庭筠《菩萨蛮》组词却创用了意境陡转法,将时空各异、对比鲜明的意境剪接在一起。如第二阕第一韵将坚冷、明净的“水精帘里颇黎枕”与温软、绚烂的“暖香惹梦鸳鸯锦”拼接起来,视觉、触觉与嗅觉相继被触动,配合悠扬的上声韵脚,情思也顺势摇荡入梦乡。第二韵“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转为平远的平声韵,镜头顺势切换为户外远景,置于前后精美的近景特写中(6)此词第三韵为“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犹如奇峰突起,相应的意境也由温馨、精美转为清冷、淡远,极具凄美梦幻色彩。两韵间意境的时空关系更是耐人寻味。此种意境转接法影响甚广,对第二类词调的兴起颇有帮助,故在此先行申说。

又如唐宋流行词调《虞美人》(7)《虞美人》在唐五代、宋代流行词调中分别排名14、19。,现存最早的毛文锡体与流行甚广的李煜体都属平仄韵转换格,重头曲;除上下片结句外,都是基本律句,革新体势的方式也与《菩萨蛮》词调略同;而结句分别采用了截短、延长基本律句的方式,两相对比,有助于了解变换句式的作用。毛文锡体结句是截取前句“中平中仄仄平平”末三字后形成的,在前后七言句衬托下,短、频、快特点越发彰显,令词调重心后移,顺势而成的意境须有迅速绾结全篇之力,堪称词眼。词上片云:“宝檀金缕鸳鸯枕。绶带盘宫锦。夕阳低映小窗明。南园绿树语莺莺。梦难成。”前四句都以景语铺陈,若无前结以精辟断语点明题旨,则深闺怀远的意蕴难明;如改为基本律句“西窗惆怅梦难成”,则论断力度大减,难成词眼。下片云:“玉炉香暖频添炷。满地飘轻絮。珠帘不卷度沉烟。庭前闲立画秋千。艳阳天。”后结三字与此前渲染的一派凄迷暗淡意境形成鲜明对比,以艳景反衬愁情,收束斩截有力,令人耳目一新。

而李煜体的结句延长成九言律句“中仄中平中仄仄平平”,顿时由原调的精炼急促,变为疏放酣畅,长句“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九字平仄交错,情、象、声融为一体,似春江波翻浪涌,悲情力度震撼人心。即如田玉琪所论:“李煜对此调的新变对后来创作产生重要影响,两宋及后世创作,体式上绝大部分沿用李煜词体。”(8)田玉琪:《词调史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52页。若改为“恰如春水向东流”的基本律句,则点金成铁,软弱乏力,境界全无。

再如在宋代流行词调中排名第三、风靡古今的《鹧鸪天》词调。除换头外,格律与七律无异,格律对称的第三韵句也例用对仗。最具特色的换头“平仄仄,仄平平”有两种方式:一是拆分基本律句,将“中平中仄仄平平”末六字中分为二,成折腰句;二是截取基本律句,分别截取对句“中仄中平平仄仄”“中平中仄仄平平”末三字后合成。故分句语义可断可连,可对可不对。加上节奏短促、顿挫,呈骤阖即开、似断犹连之势,故比律诗颈联更能彰显意境的转折。如晏几道名作“彩袖殷勤捧玉钟”词(9)本文引用宋词均见唐圭璋编纂:《全宋词》,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换头流水对“从别后,忆相逢”,突出“别后”与“相逢”的情感悲欢对比,用“忆”绾合,成就全词时空的重叠、交错之妙。又如辛弃疾的“壮岁旌旗拥万夫”词,换头用“追往事,叹今吾”,显示历史盛衰对比,点明题旨,转换意境——上片“追往事”,下片转为“叹今吾”。若连成基本律句“自从别后忆相逢”“追思往事叹今吾”,就显得平淡无奇;或补足成对句“春水又生追往事,白须难染叹今吾”,则变为一首七律,而此句作为颈联,在意境转换上的力度大减,枢纽作用也难彰显。

总之,此类词调大都通过分片、变换句式与押韵方式来革新以区别于近体诗,而这些方式大都是从古体诗中借鉴而来的。革新后的句式往往以其新颖鲜明的特色,成为全词的词眼或意境转换的枢纽。革新后词体的主流特色也更为灵变、精致,富有韵律感,更适合表现细美婉约、顿挫跌宕的意境。此类词调能在唐宋盛行,一方面因其格律类似诗,在当时耳熟能详,能兼容诗所能表达的大部分意境与风格,所以更容易为不同音乐造诣与性格好尚的作者、论者所接受;另一方面,词体具有灵活、精致、韵律感强的特色,在表达柔情曼声上比此前流行的诗体更具优势。然而,词体要独立,光靠耳熟能详还不行,必须要有惊世骇俗的大变革,这在接下来阐释的第二类词调中就可以领略。

二、奠定词体本色的词调

此种词调类型形成于唐末五代,全是小令,典型特征是篇幅短小,句式短而多变,押韵、换韵频繁,拗句数量增多,将第一类词调灵变、精致、韵律感丰富等合时宜的主流特色发挥得更充分。因此,能与诗体形成显著区别,更适合表达柔情曼声、繁音促节,传承灵活性最强。在唐末五代是仅次于第一类的流行词调(10)唐五代前30名的流行词调中,属第一类的有21调,属第二类的有《酒泉子》《更漏子》《清平乐》《女冠子》《河传》《荷叶杯》《江城子》《诉衷情》8调。,能顺应、彰显流行燕乐的特色——“词调音乐与传统音乐最主要的区别是音节繁复,节奏旋律变化多样”(11)田玉琪:《词调史研究》,第29页。,堪称促成词体定型、奠定词体本色的关键词调。唐宋词论公认词体别于诗的本色特征是柔婉(12)参见拙文《古典词论中的本色概念辨析》,《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5期。,由唐末五代第一部文人词总集《花间集》奠定。前代各体诗及词调中本就有许多柔婉之作,晚唐诗受时势影响同样趋向纤柔,为何词调仍能凭借柔婉特色兴起,取代诗成为最富生命力的时代文体呢?只因此类词调与流行燕乐相得益彰,能彰显词体有别于诗体的柔婉之妙。而要了解这种妙处,最好的范本便是第二类词调。

在盛中唐文人词中,具备此类特征的词调只是偶尔出现,包括:《忆秦娥》《清平乐》,名篇始见也仅见于李白词;《调笑》,中唐戴叔伦、韦应物、王建均有名篇传世,而后世作者不多;《宴桃源》,始见也仅见于白居易词。故影响有限,尚不足以形成一类。

唐末《花间》鼻祖温庭筠堪称促成此类词调流行的祖师。温氏精通音律,擅长创调,现存词用调颇繁,共18调。温词沿用旧调的有4调,属此类的有《清平乐》,此前名篇惟有李白词,此后则成为唐宋间名篇颇多的流行词调(13)《清平乐》在唐五代、宋代流行词调中分别排名13、14。;率先采用的有14调(14)“率先采用”指此调传世词以温庭筠词为最早,很可能是温庭筠自创或依《教坊记》所载旧名新制的。,属此类的有《酒泉子》《更漏子》《女冠子》《河传》《荷叶杯》《诉衷情》《蕃女怨》《遐方怨》《归国谣》《思帝乡》《定西番》11调,前6调为唐五代排名前30的流行词调。词宗韦庄秉承温庭筠风尚,传世词用调共21调,属第一类的有7调,属此类的则有14调,占了2/3。在温、韦引领下,《花间集》存词数量排名前20的词调中,有10调都属此类,《酒泉子》《女冠子》《河传》《更漏子》《荷叶杯》《诉衷情》《清平乐》《渔歌子》《江城子》9调都成为唐五代流行词调。此类词调的流行程度可谓空前绝后,与第一类词调呈分庭抗礼之势,将其置于第一类词调占绝对主导的中唐、南唐词中,特色尤为鲜明。因此,历代公认花间词有繁促的特色,有别于中唐、南唐词的疏朗。

宋代此类词调流行程度降低,大有与第一、三类词调合流的趋向——此时流行的这类词调如《减字木兰花》《点绛唇》《清平乐》《江城子》《青玉案》等,都兼有第一类特征;其对第三类词调的影响详见下文。

综合来看,温庭筠新制的此类词调颇能把握时需,引领词坛,在继承发挥既有革新体势的基础上,又有所创新:

1.妙用拗句。相比之下,律句精巧、和谐,拗句则质朴、顿挫。古体诗对声调平仄本无规定,但在近体诗格律定型后,作者会有意识地使用违反格律规定的拗句,以求保留古风。此法为温庭筠所借鉴,有意在以律句为主的词调中穿插拗句,使之在与律句的对比中,呈现质朴、顿挫的异常之美。将拗句放入短句密韵中,尤能令巧拙相参,婉中有骨。如《蕃女怨》,大体为律句,惟起二句用拗句“仄平平仄平仄仄。中仄平仄”来表现“碛南沙上惊雁起。飞雪千里”,为苍劲、悲凉的边塞风光传神,真是“有力如虎”(15)陈廷焯选编:《词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548页。。

2.擅用融情入景、时空陡转的意境转接。如上所述,温庭筠将此法用于既有词调《菩萨蛮》中,令此调别于近体诗的特色越发彰显,而将此法用于其自创词调中时,独到特色就更突出,足以促成词体意识。

如《荷叶杯》词调,温庭筠新制体及词云:

仄仄仄平平仄。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仄。仄平平。

一点露珠凝冷。波影。满池塘。绿茎红艳两相乱。肠断。水风凉。

此调为平仄韵错叶格,篇极短,韵极密,句式与韵脚变化极多,兼有拗怒的韵律美。全词仅23字,共7句,句句入韵;平仄韵转换两次,杂用近体诗所无的二、三、六言句,唯一的七言句也使用拗句,用韵与词境配合无间。开篇以两个抑扬跳跃的上声韵表现露滴与影动,然后换用平韵,描写满池波影的开朗之景;再换去声韵,主景出,七字句拗折处正是“乱”字所在,加强了纷乱拗怒之感,红光绿影交织,搅动人心;接下来的“肠断”,末字入韵,“肠断”是“乱”之果,“水风凉”是“乱”之因——此前的种种景象都因水风凉兴起,催生出肠断感后,就更觉水风凉无休无尽,刻骨铭心。这种倒叙绾合的手法极妙,若换用五绝体,不仅意象陈熟,亦觉杂乱无章。

又如《诉衷情》词调:

平仄。平仄。平仄仄。仄平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莺语。花舞。春昼午。雨霏微。金带枕。宫锦。凤皇帷。

中仄仄平平。平平。中平平仄平。仄平平。

柳弱燕交飞。依依。辽阳音信稀。梦中归。

此调为平仄韵错叶格,以平韵为界,1—4句为一节,5—7句为一节,前两节短短18字,竟然连押7次韵,换韵3次。如此变化奇妙,精巧灵动,前所未有,正可与词境配合无间:先连用三个抑扬跳跃的上声韵来表现鲜活明快的声、色、光,再转用柔和平韵来表现朦胧纤柔的雨;接下来由室外动景陡转为室内静景,使用上声韵以示转换,继而换回原平韵,显示室中人在户外春光的生机与重帷深掩的静谧反衬下的春心萌动。通常乐曲在经过这样令人耳不暇接的高峰后,便转入轻缓低回,以免审美疲劳,即如《琵琶行》(16)琵琶是隋唐传播燕乐的主要胡部乐器,也是唐宋词调常用伴奏乐器,颇能代表燕乐节奏特色。在“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后,便转入“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此调从“凤皇帷”至尾声,也全用平韵,不再换韵,句式相对加长,缓和悠扬,与渐入梦乡的意境相合。长短交替的句式又能凸显意境变化:此前经过重重景语铺垫,至“辽阳音信稀”才点明题旨,似已与爱人相会无望了,紧接着的结句“梦中归”却突然翻转,相会的惊喜与梦幻的失落交织,堪称点睛之笔。若换用七绝体“凤帷宫锦金丝枕,莺语花翩春雨微。弱柳依依双燕舞,辽阳无信梦中归”,便嫌陈熟,也难点睛。

温庭筠此类词调变化之奇、之多为前所未有,其词体特色也为世所瞩目。在传承中有相反相成的两种境遇:一是曲高和寡,势奇多变;二是风靡一时,影响深远。所谓“曲高”,指其造诣高,非有良好音乐素养与独到转接技法难以驾驭,故少有能全面继承者;所谓“势奇”,指体势与时人熟悉的诗体差别较大,给人以特异非常之感,故既能凭借新奇适时的优势引人效仿,而在传承中又不拘原规,灵活多变(17)中晚唐近体诗格律趋向精严成熟,时人守律已成习惯,故与近体诗差别不大的第一类词调在传承中稳定性最高;而此类词调与近体诗差别显著,时人尚不习惯,而且本身变化繁多,也难以严格遵守,故传承方式大都自由灵活,变化较多。。具体的变化规律主要有:

1.大体保持原调的典型特色。以《河传》词调为例,即如蔡嵩云道:“《河传》调创自飞卿,其后变体甚繁……句法长短参差相间……换叶极难自然,温体平仄互叶,凡四转韵,无一毫牵强之病……韵密多短句,填时须一韵一境,一句一境。换叶必须换意,转一韵,即增一境。”(18)蔡嵩云:《柯亭词论》,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4915—4916页。此调为平仄韵转换格,唐宋间变体极多,唐五代就多达十三体;但都保留了原调句短、韵密、句式与韵脚多变的特色,六言句也多用拗句。佳句如温庭筠“江畔。相唤。晓妆鲜”;顾夐“棹举。舟去”;阎选“秋雨。秋雨。无昼无夜,滴滴霏霏”;孙光宪“锦帆风。烟际红。烧空。魂迷大业中”等,均能因情立体,还加入对仗、叠字等技巧,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各尽其变,极其妙。

2.将体势太过特异的句式趋向“正常化”,即部分格律向世所熟知的近体诗靠拢,主要表现为增长篇、句,降低押、换韵频率,拗句改律句,参差句改整齐句。韦庄、顾夐对《荷叶杯》词调的传承方式颇具代表性。与温庭筠原调相比,韦体变单调为重头双调,上下片各5句,2仄、3平韵,格律大有向近体诗格律靠拢的趋向。第3句将原三言律句延长为五言基本律句,第4句将原七言拗句改回律句,第5句将原五、六句“平仄。仄平平”合并成五言基本律句。词中运用时空互补的意境转接方法,使各句语义连贯,浑然一体;与温词时空陡转、单句语义自足的方式恰恰相反。相比之下,温词的方式突出了韵脚、句式的变换,而韦词的方式则令这种变换难以察觉。如其中名句:“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即用此法,令繁促的体势表现出明快清丽的意境,别具相反相成之妙。这也是温、韦词风公认有浓密、疏淡之别的重要原因。而顾体为单调26字,共6句,前4句格律与韦体相同,末2句别出心裁地改为叠韵句“平仄平。平仄平”。既维持了原调句短韵密的体势,又变律句为拗句,故独具质朴、轻快特色,颇类古乐府,堪称词眼。而这新体势又是为八阕组词共有的“□么□。□么□”内容量身定制的,如“泥人无语不抬头。羞么羞。羞么羞”;“手捻裙带独徘徊。来么来。来么来”等,酷肖小儿女娇痴口吻,质朴活泼,故在明清同调词中从者甚众。又如《河传》,温庭筠原调中七言句都为拗句,此后各变体则改回基本律句。

3.原调时空陡转的意境转接方式也因太过特异,在唐五代能继承者不多,但在后世第三类词调中却有隔代知音,对维护词体特色颇有贡献。

后世论及唐五代词,或云“《花间》犹伤促碎”(19)王世贞:《艺苑卮言·论词》,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一册,第387页。;或云“促碎正是唐余本色,所谓词之境界,有非诗之所能至者……五代之词促数,北宋盛时啴缓,皆缘燕乐音节蜕变而然”(20)沈曾植:《菌阁琐谈》,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606—3607页。;或云“绮琢处于诗为靡,而于词则如古锦纹理,自有黯然异色”(21)邹祇谟:《远志斋词衷》,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一册,第651页。。虽褒贬不一,所指特色却相同。这种词体的共通特点正是由此类词调奠定的,即有选择地继承诗体与燕乐,专擅柔情,形成精致、绵密、灵变的体势。此时,诗歌受体势与发展阶段限制,已不能满足表达柔婉情志的迫切需求,故此类词调成为时人抒情的绝佳选择,而其流行又让时人越发关注它有别于诗之处与诗所不及之妙,由此词体意识逐渐形成。

此类词调对词取代诗成为最具活力的抒情文体,固然是顺应时需,居功至伟,但到了宋代,词体逐渐发展为应当在内容、风格上兼容并包的“一代之文学”,故当务之急不再是立体,而是求变,唯有变化才能拓展词体兼容性。而要求变,靠专擅柔婉的第二类词调显然不行,靠第一类词调也还不够。这两类词调大都篇幅短小,还是更适合表现精炼的意境,若用以表达豪情、壮志、阔景,就难以与诗体抗衡,于是,第三类词调便应运而生了。

三、发挥词体兼容性的词调

此种词调类型形成于北宋,大都是长调,少数是中调。与第二类词调相比,共同之处是以律句、短句为主,擅用短韵,少用基本律句,故迥别于诗;与第一类词调相比,则更能展现词体特色。与前两者相比,这类词调篇幅增长,押韵、换韵频率降低,以平韵格、仄韵格为主;更擅用领字、偶字句式与折腰句法,相应的句式、句法、对法也更灵变,故能拓展词体兼容性与表现力,使词的意境与风格更加丰富。其在宋代是足以与第一类抗衡的流行词调(22)宋代前20名流行词调中,属第一类的有《浣溪沙》《鹧鸪天》《菩萨蛮》《蝶恋花》《临江仙》《玉楼春》《渔家傲》《虞美人》8调;属第三类的有《水调歌头》《念奴娇》《满江红》《沁园春》《贺新郎》《满庭芳》《水龙吟》7调。,也是促成词体意识自觉的关键词调,兼具词体变体奠基者与词体特色守护者的双重身份。

因宋代流行长调与前代流行令词相比,一大特色是大量采用四、六言偶字句式与折腰句,相比之下,未使用折腰句法的四、六言偶字句式更接近骈文,文气相对圆转流丽,更适合铺叙;未使用折腰句法的五、七言奇字句式,更接近汉唐流行的古近体诗,文气相对开朗跌宕;而四字以下超短句、七字以上超长句与各式折腰句,文气相对奇丽跌宕,在词调中颇醒目,能发挥调节节奏、强调内容、振起文气的重要作用。因此,此类词调可细分为两小类:

1.四六主导类,以未使用折腰句法的四、六言句式为主。宋代排名前50的流行词调中,长调有13调,其中有9调都属此类,占69%。因四六主导而尤擅婉转铺陈,其中由非四六句促成的奇变体势,特立杰出,往往能成为名句荟萃或意脉转换的关键。

2.四六非主导类。宋代最流行的13长调中,仅《水调歌头》《满江红》《贺新郎》《木兰花慢》4调属此类,但前3调排名分别为第一、三、五,占据了塔尖位置。因杂用各种句式,变化更多,容量更大,文气相对跌宕热烈,能增强情感力度,更适合赋奇景、抒热情、发宏论。

早期文人词大都为小令,但唐末仅存的两首慢词杜牧《八六子》与钟辐《卜算子慢》,已出现第三类词调的基本特征,都属四六主导类。北宋初柳永率先大量改制、创制此类词调,用调以长调为主,长调名篇以四六主导类为主(如《雨霖铃》《望海潮》《戚氏》《木兰花慢》《醉蓬莱》《破阵乐》《玉蝴蝶》等),以四六非主导类为辅(如《定风波》《八声甘州》《满江红》等)。学界公认柳永、周邦彦等名家词具有以赋为词的特色,这其实与他们都擅写四六主导类长调颇有关系。

试看柳永创调的《望海潮》,双调107字,共22句,非四、六言句仅7句,下片第二句虽为五言,但“仄中平仄仄”的格律专为领字而设,用领字后就变为“一、四”句法,等同于四言句,故四、六言所占比例高达73%,基本律句只有5句,这样的体势当然能“铺叙展衍,备足无余”。在其引领下,当时的名家同调词都以形容名城盛况为主题,章法、技法也多有传承。

再看其创用的《八声甘州》词调,应是由唐教坊大曲《甘州》截取改制而成的。双调97字,上下片各9句、4平韵,四六言句非主导,但仍多于基本律句。其主要特色是篇、句增长,押韵频率降低,句式、句法与对法灵变,擅用领字与折腰句法。如第一韵句格律为“仄中平中仄仄平平,中中仄平平”,是全词最具特色、易出彩之处。词起句:“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在“对”字引领下构成8字长句,13字一韵,从而形成一种破空而出、流贯直下的气势,可谓“运洋洋八字启新篇,气吞十三言”,酣畅程度更胜近体诗。配合旷远酣畅的词境,顿觉江天间秋风暮雨扑面而来,清冷沁入肺腑。第二韵句格律为“仄中平中仄,中平中仄,中仄平平”,同是13字一韵,但句式变化了,韵律感便不同。词云:“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由“渐”字领起,将三个悲壮景象放在整齐的四字短律句中,形成铿锵的音响效果;妙在用整齐句式来表现对称意境,并列中有递进之势,与开篇“对”字呼应,形成霜风、关河与残照纷涌入楼之感。此前诸外景仿佛专为楼中人而设,令读者如临其境,在听觉、视觉、触觉上都感受到无尽的苍凉。又如第七韵句:“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由七、八字折腰句组成,语义在“想”字引领下自由盘旋,将15字义连成一体。文气不逊于诗文,韵律奇美则为词体所独有。

在柳永引领下,元祐词坛名家名篇虽仍以小令为主,但此类词调也得到长足发展。对四六主导类词调发展贡献最大的是秦观词,长调名篇几乎都属此类,如《望海潮》《水龙吟》《八六子》《梦扬州》《满庭芳》《沁园春》《风流子》等,使词婉约的正体特色在此类新兴词调中焕发活力。而苏轼则率先利用此类词调兴起阳刚变体(23)参见拙文《元祐词坛的词体特征论新探》,《长江学术》2015年第1期。。如上述《八声甘州》词调,柳永所制调长短徐急相济,词虽写柔情,却已有悲壮、直截的成分,应是受《甘州》边塞曲风韵的影响。此调到了苏轼手中便成为变体的利器。其名篇开篇二句云:“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首句入韵,正适合配以参差对的意境,而“气吞十三言”声势未改:两句间语义连贯,只觉万里风潮来去盘旋,气象雄杰,气势磅礴,遂令此调成为宋代能兼容合体与变体词的流行词调之一。

再如《念奴娇》词调。据《开元天宝遗事》记载,念奴的歌态固然妙在娇媚,歌声则妙在高亮,所谓“声出于朝霞之上”,与那些只宜抒写柔情的软媚曲调不同,能兼容雄健激昂之情。以现存最早的沈唐柔情词为正格,而苏轼“大江东去”一词创用变格,在苏轼变体词与同调词中最为著名,故堪为兼容变体词调的典范。此调为双调100字,苏轼创体上下片各10句,4仄韵,用韵极疏朗,以四六言句为主,故疏畅擅铺叙。与正体相比,苏体显著特色是全词三处改用奇变的“四,三、六”(24)将正体起句的“四,五,四”句式,第二韵、第六韵的“七,六”句式,都改为“四,三、六”句式。句式。以四字短句引领九字折腰长句,语义连贯,宛如“大声镗鞳,断崖间、倾作翻飞云瀑”,正适合表达壮景、豪情、快论。试看开篇两韵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连用此种句式,配合词境形成扇面宽对、流水对,从而将盘旋倾泻、笼罩东西古今的气势发挥得淋漓尽致。下片第二韵句:“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又将此种句式用于叙论,同样畅达有力,也令此种新节奏在调中更醒目,形成一唱三叹的效果。如朱敦儒“插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轮明月”;辛弃疾“倘来轩冕,问还是、今古人间何物”等,都能利用此种新体势,成就壮景、豪情、快论。

可见苏轼对词调体势有较强的驾驭能力与革新精神,其能成为变体词大宗,只因顺应时需,善因善创:其声律造诣尚不足以大量创调,若仅依前代流行的第一类词调填词,固然能如诗,但难以胜于诗,只有利用新兴的此类词调,才能展现有胜于诗的阳刚意境。宋代流行程度最高的五大长调《水调歌头》《念奴娇》《满江红》《沁园春》《贺新郎》都是在其名篇引领下流行的,因此,堪称促成此类词调,尤其是四六非主导类词调流行的第二大功臣。

此后渐成主流的清雅派名家都擅写此类词调,三大词宗周邦彦、姜夔、吴文英都与柳永一样,用调以长调为主,名篇以四六主导类为主,四六非主导类为辅。与此前同类词调相比,主要特色有:

1.声律奇变,句尾常用“仄仄仄”“仄平仄”“仄平仄仄”作结。这种仄结拗句,顿挫、急促、拗怒的程度更甚,能增强气韵,促成奇崛矫健、潜气内转的意境。温庭筠《荷叶杯》《河传》《蕃女怨》等调率先采用,至清雅派名家始大量引入长调中。

2.韵法奇变,同调词中极密韵与极疏韵交替,尤擅用入声韵、短韵。入声韵是四声中最急促拗怒的。而短韵,指位于起句或连接在韵句后的一至四言韵句,因比近体诗中最短的五言韵句更短,故称。引入此类词调后,置于前后长句疏韵中,起到聚焦作用。唐末五代词调中颇多短韵,大都是单句语义自足的,不仅在句短韵密的小令中极常用,在慢词中也有使用,如杜牧《八六子》起句。柳永率先在长调中大量采用短韵,通常位于各片起首,创意在二言短韵语义可自足,也可与下韵连贯互补。如《雪梅香》,调名取自温庭筠《河传》,过片短韵“临风”语义可自足,又可与下韵的“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连贯成句。此种短韵在元祐名家名篇中虽有传承,但用量不多,至清雅派名家词中才盛行开来,周邦彦、姜夔、吴文英名篇用调大半都用了短韵,如《渡江云》《浪淘沙慢》《兰陵王》《瑞龙吟》《西河》《瑞鹤仙》《齐天乐》《解语花》《眉妩》《惜红衣》《翠楼吟》《疏影》《暗香》《塞翁吟》等。

3.意境奇变。此类词调灵变体势与上述奇变声律、韵法相配合,能将温庭筠开创的时空陡转意境发扬光大。以公认能展现奇妙转境的名篇《兰陵王·柳》为例,此调此体当为周邦彦所创,共130字,属四六非主导类,兼有各种奇变体势:(1)全调三换头。(2)押入声韵,至密处“凄恻。恨堆积”5字连押2韵;至疏处“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16字才押1韵。(3)兼有二至七言句式,而以短句为主,频繁使用短韵:29句中包括6个三言句、4个四言散句、4组8句加领字的四言工对,分别位于起句、片中与换头的5个二至四言短韵,五至七言句大都单句入韵且语义自足,故节奏多紧凑。(4)全词以拗折韵律“仄仄仄”“仄平仄”结尾的有13句之多,篇末连用两个全仄句,更可谓百上加斤,尽急拗之能事,将此前郁积已久的顿挫感推向极致。这种结法是周邦彦独创的,更确切地说,是为“沈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的意境量身定制的,梦里暗滴的泪珠本极轻微,但在此千回百折体势的支撑下,在种种可思“前事”的铺陈后,便显得极抑郁、极沉痛,如有千钧力,滴可穿石。据毛幵《樵隐笔录》载周邦彦此调:“绍兴初都下盛行……至末段声尤激越,唯教坊老笛师能倚之以节歌者。”(25)转引自田玉琪:《词调史研究》,第447页。可见其体势特立杰出,成一时之盛。

总之,《兰陵王·柳》全调疏缓处少,繁促处多,句的长短与韵的疏密转折变化快,语义有断有连,故意境往往随换头与韵、句的疏密长短转换而变换,有速有缓,有融情入景,也有直抒胸臆,转接腾挪,游刃有余。虽属第三类,却神似第二类,正宜配合词意的奇妙转境。如词的中片,前句还在离席,后句陡转上行舟,又陡转为行已远,期间只有一领字“愁”相连,令人难以捉摸其究竟处在何种时空中,故众说纷纭,一如温词,可谓时空偷换浑难觉,似蒙太奇,更似意识流。

周邦彦词以沉郁顿挫著称,与擅用此类词调,以奇变体势表现奇妙转境颇有关系。姜夔的不少自度名曲,如《暗香》《疏影》《惜红衣》《霓裳中序第一》等,都用了类似体势与转接之法。吴文英不仅擅承此体,“每于空际转身”(26)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二册,第1633页。,且密丽词风颇类温庭筠,故历来评论或谓其“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27)张炎:《词源》,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一册,第259页。,或谓其“密处能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28)况周颐著,孙克强辑考:《蕙风词话·广蕙风词话》,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33页。,褒贬不一,所指则同。这与对温庭筠与唐末五代词特色的评论何其相似!总之,清雅派诸词宗可谓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将主要源自温庭筠、柳永的各种奇变体势囊括入词中,为表现独特意境服务,颇有出蓝之妙,堪称隔代知音。

综上所述,此类词调得以流行,乃因其独具长篇宏量的优势,弥补了前两类词调的不足(29)前两类词调共同的不足是篇幅短,容量小:第一类是受体势所限难延长,以小令为主,因基本律句精严少变化,太长则后续乏力,繁琐伤气,故历来律诗例用八句,排律甚少;第二类则是为彰显婉约的体势特色而不延长。。一方面,第三类词调继承并发扬第二类词调篇幅、句式、句法、韵律灵变的优势,又以偶字句为主,擅用短韵,所以能有别于近体诗,特别擅长写柔婉意境;而以律句为主,拗句为辅,又能有别于古体诗。另一方面,从第三类词调革新发展的过程看,早期流行词调颇有反其道而行之的趋向,主要表现为:降低换韵、押韵频率,更注重使用领字与折腰句法,从而令体势趋向疏朗多变,能顺应燕乐“啴缓”的趋向,有效拓展词体兼容性。而南宋至元初,词体染指既多,变化既繁,面临被变体掩盖与被曲体取代的危机,词体发展的当务之急,由拓展兼容性,变为维护独立性,故后期流行的清雅派词调则有重新归附本色的趋向。因此,这类词调能彰显词体本色的体势与意境,犹如定海神针,有助于保障词别于诗、曲,自守一体。

余 论

这三类词调继承并发展了近体诗讲求格律与古体诗灵活多变的特点,在篇幅、句式、声调、韵法、对法上形成了宽严相济的风貌。诗体自先秦以来就是中原流行的抒情文体,至唐代更成为“一代之文学”,近体诗格律日益成熟,深入人心,故新兴词体所配合的乐器、乐调系统虽源自胡乐,但为了实现在中原流行、配合中原词歌唱的目的,自然要入乡随俗,迎合中原诗歌韵律,做出调整(30)即如《菩萨蛮》词调的音乐与调名虽源自南诏,但改制成流行词调后,却沿用了中原诗歌的基本律句,可见依中原韵律规则或流行诗作来调整乐律与后来的倚声、倚调填词并不矛盾。。

相比之下,第一类词调体势与诗最近,具有耳熟能详,精严有矩的优势,故最稳定,最流行;但特色不够鲜明、篇幅难以延长,故不足以与诗体抗衡,成就词体本色与变体。第二类词调体势与诗体差别显著,尤擅柔婉意境,故能奠定词体本色;但太过奇特,曲高和寡,兼容性弱,适用率低,故典型的此类词调仅在唐末五代流行;幸而其体势本不循常规,传承灵活性强,故在宋代能通过融合第一类与融入第三类的方式继续流行。第三类词调体势与诗体差别同样显著,兼采前两类词调革新体势的方式而能推陈出新。可增长篇幅,成就变体,兼容诸格,便于推广。以此创作的变体词,被唐宋词论视为“如诗”“以诗为词”,只因时人对词体特征的认识停留在定型阶段,而未留意其演进后展现的阳刚,实为诗所难到,词所独有。

综观三类词调发展史,唐宋词体演进可分为三个主要阶段:

(一)孕育阶段。中唐前诗体活力旺盛,恰合时需,词体尚无独立地位。中唐诗体活力衰减,渐难胜任趋向柔曼的新时尚,故第一类词调开始流行;但时需尚不迫切,特色尚不显著,故仍为诗体附庸,在时论中也仅被视为诗之一体。此时词调具有的配合燕乐、倚调填词、格律化等形式特征,有助于词体定型特征的孕育与推广,但尚不足以脱胎自立;其在后世被视为词,只因与定型后词调的特征或渊源相近。其中,作者越著名,与定型词调特征越近者,影响越大。如李白本是诗坛泰斗,名下《菩萨蛮》《忆秦娥》为第一、二类词调先驱,故能成为后世认可度最高且统摄刚柔二派的象征性词祖。

(二)脱胎阶段。唐末五代诗体已无法满足表达柔婉情志的迫切时需,故第二类词调开始流行,凭借其合时宜的鲜明体势特色,脱胎为新文体。即如时装设计,在发布会展示时,需将各设计元素放大,彰显引领时尚的新概念,才能得到社会关注和认可,但上市时仍需将新元素适当简化、淡化,趋向正常,才能为大众所接受。许多惊世骇俗的新元素是从既有时尚中提炼、改良而成的;而具有前瞻性、普适性的新元素也可能获得跨时代的继承与发展。温庭筠堪称词体设计大师,他能在既有词调中提炼出合时宜的特色,极柔婉、精艳之能事,促使第二类词调的兴起,成为实至名归的词祖;而唐末五代后继名家在传承词调的新特色的同时,令其趋向正常,并创作大量佳作,最终促成了第二类词调的流行与词体定型。

(三)演进阶段。历时最长,跨越两宋,主要发展趋向有:1.第一类词调持续流行,在南唐宋初士大夫词人群中达到极盛,因其比第二类更能顺应雅化词体格调与拓展词体容量的时需;2.第二类词调与第一类融合,进一步趋向正常后流行;3.第三类词调日渐流行,传承了最能彰显词体优势的灵变特色。促成此类词调兴起与分合流变的关键人物分别是:宋初别树一帜的柳永,元祐词坛兴起变体的苏轼和南宋盛行的清雅词派各词宗。

由此可见,词体特征是作者根据时需从各词源中选择借鉴的特征,其生成是一个以词体本色为基础、与时俱进、不断丰富的动态过程。即如《文心雕龙·定势》云:

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虽复契会相参,节文互杂,譬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矣。(31)刘勰著,黄叔琳注:《增订文心雕龙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407页。

“本采”即是文体本色,如锦缎的底色,在文体发展中起到至关重要的奠基作用。词体本色是词体定型时确立并在发展中被证明为最适宜表现的特色,其典型特征是柔婉,而温庭筠奠定的句短、韵密、灵变的体势以及与此相得益彰的自足句义与陡转意境,就是成就词体本色的关键。词的体势与意境的发展,即如织锦,须增绣五彩丝线,部分改变本色才能拓展兼容性与艺术性,令其绚烂多姿。但变化是有原则的:其一,新增色须与本色相匹配,有助于发挥本色之长。唐宋词体最富活力的特色是灵变,篇幅、句式、声调、押韵、对仗、语义衔接方式等的灵活和变化程度都胜过诗体。这种灵变体势是由本色词奠定的,不仅能兼容阳刚变体,也适合表现柔婉本色。时人称词为“长短句”,并非不知古诗句也有长短,词调也有齐言的常识;而是在强调词句式长短变化比诗体更灵活。其二,新增色不能喧宾夺主,掩盖大部分本色。唐宋词体变化虽繁,但句式普遍偏短、韵律趋向精严,中后期为遏制越演越烈的新变,短韵、陡转意境等也日益流行,都有助于维系本色。因此,宋代流行词调兼容性虽强,但始终以柔婉为主流,彰显了词体本色的魅力与约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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