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慧
上个世纪下半叶,法国思想家在马克思、尼采、弗洛伊德、海德格尔等德国思想家的启发下,批判了知识的客观性、历史的连续性、主体的自主、意义的确定和经典的绝对权威,形成了相对主义的价值观和文化建构论立场。他们深刻反思了从希腊—拉丁传统而来的同一性主体哲学的弊病及其引发的历史困局,把研究的重心从主体转向他者,从同一转向差异,从理性转向欲望,从概念转向感觉,从结构转向事件,从逻辑转向语用和修辞,形成了一道批判西方人文主义传统和反思现代性危机的独特风景。然而这样一场思潮,却在大西洋两岸引发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法国人素来有对边缘文化的好奇和热情,但是对于宣扬一切都是文化建构的多元主义的哲学立场,他们却似乎并不感冒。当这些思想新鲜出炉时,他们不屑地称之为“新智者派”,甚至有将其妖魔化的趋势。反过来,有着强烈自由主义传统和科学主义精神的美国却为这些异端提供了生根发芽的土壤,在本土备受冷遇的思想最终在彼岸找到了知音并大放异彩。60年代中期,法国哲学家的经典作品跨过大西洋,进入北美文学系,相继出现在精英大学的法语系、英语系及比较文学系的阅读清单上,形成了一种特殊的人文话语类型,即“文学理论”(literary theory)。到了70年代,“理论”已被大写,并以导读和入门手册之类的名目出现在人文学科的各个领域,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学术热潮。法国思想被美国化,哲学被文学化,文学被理论化,而理论又被政治化,这一切都改变了人们对于文学乃至人文学科的基本预设、诠释模式以及价值判断的标准。
“法国”与“美国”、“理论”与“现实”、“哲学”与“文学”、“文本”与“政治”的联姻引发了人们跨越边界的无限激情,但是也带来了众多的困惑。我们不由得追问,法国思想缘何在美国人文领域如此瞩目?理论是如何从美国精英大学里传播出去,并被当作思想武器运用于各种弱势群体追求政治身份的文化实践?这种法国思想与美国社会现实的契合是偶然的现象,还是有其内在的必然?究竟是美国人特定的精神气质,选择并接纳了诗化的法国哲学,还是法国理论的输入恰好适应了美国文化左派构建国民意识的政治需要?理论在旅行的过程中发生了哪些改写,美国人忙于创造性“误读”的原因何在?理论究竟只是发生在校园里的一场“茶壶里的风暴”,还是真正对社会实践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何看待文本与实践的关系,理论为何走向衰落,我们又该如何评价文化左派留下的遗产?本文将逐一解答这些疑惑,着力考察理论在美国出现的背景,法国思想与美国现实契合的原因,理论在旅行的过程中发生的“误读”与改写,以及它们对于美国人文研究甚至是精神生活所带来的正负面影响。
首先,我们来看看法国理论输入美国并影响美国文学研究的历史背景,通过两个国家五六十年代在反文化运动、移民问题、高等教育发展状况和文学、文化传统上所表现出来的种种差异,来说明法国理论为何契合了美国人特定的意识形态需要,而在美国人的价值体系及历史语境中,又有哪些因素为多元主义和相对论进入美国精英大学提供了契机。
20世纪60年代在美国正上演着一场如火如荼的文化大抗议活动,它倡导校园民主、女性解放、黑人和同性恋的权利,也与反战和环境保护等主题联系在一起,并伴随着吸毒、性解放、摇滚乐、嬉皮士等为主流文化所不容的叛逆行为。以马尔库塞等人为精神领袖的反文化运动是一次对传统价值观念的彻底清算,呈现出非理性、极端个人主义和价值多元的文化特征。这与强调节俭、禁欲、责任和自律的新教伦理格格不入,和建国以来国父们所倡导的理性和自由主义理念似乎也背道而驰。校园里的文化革命意味着年轻人心中早已种下了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的种子,它们为法国理论的到来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而革命力比多能量的不断扩张,也迫切地需要理论为它们的合理化进一步提供思想上的支撑。
美国的反文化运动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其他欧美国家也相继发生了类似的反抗运动,法国的“五月革命”无疑是这场运动在大西洋彼岸的和声。虽然美国和法国在60年代都经历了文化革命,但是两者在内容和风格上都很不相同。在法国,矛盾的焦点在于社会结构不符合年轻一代的需要,大学生对大学教育和旧的教学法不满,消费社会引发了种种精神危机,而革命的核心问题远没有美国社会那么极端和激烈。从根本上来说,法国的激进主义仍然是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某种话语风格,并没有演变为持续而产生效果的政治行动;极左派也没有团结起来,他们各自为营,针锋相对,没有为改变社会现状而进行任何有建设性的对话(1)Ieme van der Poel, “France and the United States in Contemporary Intellectual History: An Introduction”, in Ieme van der Poel, Sophie Bertho & Ton Hoenselaars, eds. Traveling Theory: France and the United States, London: 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es, 1999, pp.12-13.。一方面,法国知识分子并不是十分热衷于将“他者”作为研究对象,不管这个他者是女性、阿拉伯人、黑人、同性恋还是其他少数族裔。而另一方面,法国的边缘群体也没有像美国人那样,表现出强烈的政治诉求和对文化身份认同的渴望。究其原因,或许有两个。第一,就学术圈而言,大部分法国知识分子倾向于吸收同化而不是保持文化上的多元主义,因为多元文化始终是对普遍哲学的威胁,而后者被看作法国人文社会心理的根基。七八十年代在公众领域发挥着核心作用的知识分子,仍然是一帮立场中立或偏右的人文主义者,他们最终将左派和极端分子扫地出门,代之以普遍主义的道德诉求。法国人特别警惕抹杀真与假之别、善与恶之分的相对主义,因为“任何基于差异之上的政治必然是法西斯主义”(2)Francois Cusset, French Theory: How Foucault, Derrida, Deleuze, & Co. Transformed the Intellectual Life of the United States, trans J. Fort.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2008, p.xviii.。 第二,就弱势群体而言,他们并没有大规模地结团组社,通过获取政治权益来保存自己的文化传统。第一代移民工人从南欧和北非而来,例如波兰人、意大利人、亚美尼亚人,他们已经融入了法国社会,成为共和国文化整合政策的成功范例。就女性主义而言,虽然波伏娃、克里斯蒂娃、西苏、伊利格瑞为女性主义运动提供了强大的理论资源,但是她们的作品更多地展示了理论上的复杂、文本分析的精妙以及与现实语境的疏离。除了要求承认女性的性别差异,法国女性主义始终没有将自身看作一个性别上的弱势群体,也没有试图和其他少数族裔结盟并从中获取动力(3)Ieme van der Poel, “France and the United States in Contemporary Intellectual History: An Introduction”, pp. 17-19.。与之相反,美国女性主义与黑人民权运动、维和运动、其他种族的抵抗运动息息相关,他们在理论上的天真,恰恰和对政治权益的执着追求是互为表里的。
现代大学自创立以来,依次为三种理念所统治:“康德的理性、洪堡特的文化以及争创一流的技术—官僚概念。”(4)Bill Readings, The University in Ruins, p.14,3.随着民族国家的衰落和全球化时代的到来,大学已经不再是“民族文化理念的生产者、保护者和教诲者”,在某种意义上,它越来越像一个“跨国公司”,或者说,一个“跨国官僚政治联合体”(5)Bill Readings, The University in Ruins, p.14,3.。在这种语境下,知识的地位和状况发生了改变,它渐渐与个人的修为和精神的提升脱离了关系,更倾向于某种技术化的、功能性的需要。“知识的供应者和使用者与知识的这种关系,越来越具有商品的生产者和消费者与商品所具有的关系形式,即价值形式。”(6)[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著,车槿山译:《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北京:三联书店,1997年,第3页。此处译文有改动。大学既不是发现和追求真理的场所,也不是让一个人从自然人走向道德人的必要中介,它的价值来自于知识的生产、传播、出售、交换以及从中获利。美国大学“争创一流”的口号代表了现代高等教育不可逆转的发展趋势,揭示了大学愈来愈趋向于制度化、规范化和技术化的残酷现实。在六七十年代所面临的竞争压力下,美国各大高校人文教育的文化功能让位于社会服务和经济功能,即便是人文学科,也丧失了自由精神的理念和独立思考的空间。考虑学科的可操作性,争抢优质生源,招募最顶尖的老师,获得政府或各种项目的资助,让自己的专业在年度排名时名列前茅,这才是现代大学的生存之道(7)Francois Cusset, French Theory: How Foucault, Derrida, Deleuze, & Co. Transformed the Intellectual Life of the United States, pp.44-45,41-42.。
伴随着大学功能转型的,是六七十年代美国大学的扩招以及大学生人数的急剧增长。从1950到1970年,大学生数量增加了一倍,从占人口的15.1%增加至32.5%(此时法国的增幅大约是4%~10%)(8)Francois Cusset, French Theory: How Foucault, Derrida, Deleuze, & Co. Transformed the Intellectual Life of the United States, pp.44-45,41-42.。 20世纪20年代,大学只有50万学生,到了70年代,大学生人数达到了850万。扩招带来增加新课程的迫切需要,各种名目繁多且迥异于传统文学的批评理论(例如精神分析、叙事学、解构、语言学和符号学等)由此有了进入大学课堂的契机。70年代,大量新移民、黑人及女性进入大学,这些新群体对于新观念的传播表现出空前的热情,为此很多大学相继成立了“比较文学系”“性别研究”“非洲研究”中心。而此时如火如荼的反文化运动及遍布校园的学生抗议活动使得新的批评和方法论有了被广泛接受的基础(9)Jonathan Culler, Framing the Sign: Criticism and its Institutions,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88, pp.25-27. 同时参见Eric Hobsbawm, The Age of Extreme: A History of the World, 1914-1991, New York: Vantage Books, 1994, p. 298, pp.310-312。。
大学扩张、学生人数增加必然导致对老师需求的增加以及研究生项目的大幅增长。1920—1924年,文学方向只有188个博士生,到了1970—1974年,增加到6 668个。过度扩招导致了七八十年代的工作危机,其直接后果是进一步刺激了批评论文的生产。相比二十年前,如果要拿到终身教职,就意味着在学术期刊上要发表更多的论文,批评带来了制度化和专业化进程,而现在,专业化的风气日盛,门槛也越来越高了。各大高校为了增加论文发表数量,纷纷减少老师的教学工作量,从平均每年六门或八门课程减至四门,大学老师的主要任务就是科研和发表论文,而这些论文是写给极少数同行和专家看的。18世纪从借助于报纸而发展起来的文学批评现在已经慢慢地远离了大众的日常经验,越来越成为专业化的产物。批评家的雇佣、升迁、出版或是奖励以及职业认可很多时候取决于同行专家的评价(10)Jonathan Culler. Framing the Sign: Criticism and its Institutions, p.27-29.。
19世纪到20世纪,文学对于民族国家建构自身的文化认同感而言是至关重要的,这一点,在英语国家尤其明显(11)Bill Readings. The University in Ruins, Cambridge, MA: Harvard UP, 1996. 参见该书第六章“文学文化”(Literary Culture)。。德国人通过哲学来建构国家传统,法国人通过历史来建构国家传统,而19世纪的英国人将文学而不是哲学建构当作大学的主干学科,显然别有一番深意。在纽曼、阿诺德、利维斯看来,文学作品不仅可以对抗文化蛮荒主义和功利主义,培养民众更为细腻的感性功能,治愈人与自然的裂缝,更重要的是,它是塑造国民意识和民族文化心理的有效途径。换言之,经典不仅代表与“大众文明”进行战斗的“少数人”的文化,更肩负着传承民族文化、提高民族凝聚力的重任。这也是利维斯甄别良莠、刊订文学经典的良苦用心:倘若能够保持对文字的敏感和鉴别力,文化的传承就有希望。这些最精妙的语言,不仅使得我们“从横向上与粗俗的大众文明分隔开来,而且从纵向上建立起了与前工业时代的历史延续性”(12)Bill Readings, The University in Ruins, p.81.。
在美国,大学同样被委以重任,定义并保存某种美国特有的国家意识或文化认同感。20世纪初期,美国大学的文学研究领域面临着选择,即到底是偏向传承人文价值自由的英国传统,还是靠拢在方法上强调风格和主题的比较学究气的德国传统?后者逐渐占了上风,因为在国家认同感这一问题上,它可以使得美国文学将自己和英语语言文学区分开来;在方法上,它可以令美国文学比同时期的法国“文本阐释”更为理论化(13)Francois Cusset, French Theory: How Foucault, Derrida, Deleuze, & Co. Transformed the Intellectual Life of the United States, p.47.。因此,在法国理论进入美国之前,雄踞大学文学系的正是新批评,它在二战后进入极盛期,控制了当时主要的文学评论杂志和大学文学系的讲坛。艾略特、兰瑟姆、布鲁克斯等人秉承康德以来的艺术自律理念,宣称文学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世界,它指向其自身而不是为了达到任何外在目的的工具。由此,文学研究应该聚焦于作品本身的形式结构,而不是关注作者意图、读者感受或社会历史语境等外在问题。在课堂上研习文学经典,将写作课纳入基础课程,这些都成为美国高校的中心任务。
问题是,该读谁的经典呢?20世纪上半叶,这个问题并没有提出来,因为始终是英语研究而不是美国研究在大学里占据着主导地位,人们还没想过要把美国文本放入核心课程。只不过,新批评所推崇的经典毕竟弘扬的是英国社会的主流文化和传统价值,这些是由托利党、圣公会、牛津、剑桥、贵族建立起来的核心概念,与美国移民的社会历史现实其实毫无干碍。1960年代遍及校园的政治运动使得新批评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而新批评之所以激起众怒,还不在于它对社会政治的漠不关心,真正让左翼知识分子耿耿于怀的是他们骨子里的精英主义。左翼知识分子对于盘踞在文学系的对英国历史的盲目推崇日渐不满,当他们在遭遇德里达、福柯等人的思想时,立刻从这些作品中捕捉到了反权威、反传统和批判普遍哲学的气息。不管是不是一种错觉,对多元和差异的强调足以让美国人萌发对于法国哲学一拍即合的兴奋感。关注作品形式、独尊经典而对世事充耳不闻的新批评即使没有被完全抛弃,但此时的它也已像个过了气的贵妇人,慢慢地不再合时宜了。
新批评虽然在60年代渐渐衰落,但是它在美国文学史上的作用不可忽略。它加强了文学的理论性,使得批评成为文学系的核心功能,同时让文学批评专业化了。新批评带来了文学批评角色的改变,使得它从大众批评转向学术批评,让批评成为可以在象牙塔里研究的事业,成为某种学术化和学科化的存在(14)Jonathan Culler, Framing the Sign: Criticism and its Institutions,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88, p.3.。由于它在三四十年代迅速扩展,霸占了美国精英大学的讲坛,由此文学课程被置于学问的最顶端,超越了哲学和历史,成为大学里举足轻重的主干学科,甚至有替代哲学成为学科之母的勃勃野心。
综上所述,反文化运动为标举革命和创新的法国理论进入美国学界提供了心理和思想上的准备,美国高校自六七十年代开始的扩张及其专业化历程为“理论”与“现实”、“文本”与“政治”的联姻提供了历史契机和生根发芽的土壤,而新批评虽然在60年代渐渐衰落,但它带来的文学批评的角色转变为法国理论在大西洋彼岸的接受并顺利进入精英大学的课堂奠定了学科基础。
在法国,德里达、福柯、利奥塔、德鲁兹都是哲学家,但是,当他们的作品跨过大西洋,却被贴上“理论”的标签,首先被文学系接受,并从文学研究的角度来考察。美国学者对于法国哲学的兴趣,准确来讲,是从1966年霍普金斯大学那场大型学术研讨会“批评的语言与人的科学”开始的。在此次会议中,大约一百多欧美著名的人文学者汇聚一堂,将在法国风起云涌的结构主义学说引介到美国。后来为美国人熟知的法国知识分子大多都参与了此次会议。此后,法国理论如洪水决堤一般涌入美国,渗透到人文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而法国哲学对于美国文学研究的巨大影响也是从这里开始的(15)Edward Said, “The Franco-American Dialogue: A Late-Twentieth-Century Reassessment”, in Traveling Theory. pp.135-139.。
1980年初,50%以上的关于巴尔特、拉康、福柯、阿尔都塞的文章发表在文学研究杂志上。“所有上述作家的作品被逐步翻译、评论,被置于文学课程的阅读清单上,首先是法文系,其次是英语系,再次是比较文学系。”(16)Francois Cusset, French Theory: How Foucault, Derrida, Deleuze, & Co. Transformed the Intellectual Life of the United States, pp.76-77.在法国,文学正统几乎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但是,在美国,女性及其他少数族裔的语言及文学给文学系的课程带来了很大的变化。法国理论在进入美国文学系时,最初的翻译和引介往往突出了它们的文学性。批评领域反复提及的是德里达的“原型书写”、利奥塔的“元叙事”/“小叙事”、德鲁兹的“少数文学”、福柯在考古学时期关于“话语与权力”的论述、拉康的“能指游戏”、巴尔特的“文本”和“互文性”。很显然,从流传途径来讲,美国在引入法国理论时,以翻译和介绍文学性较强的作品为主;在阐释这些作品的过程中,特别突出了作品的诗学特征;而在运用时,大量将理论运用于经典文学作品的解读。理论就是用不同的方法来诠释文本的一系列策略和技巧,它们为经典提供了迥异于传统的解读方式。
可法国哲学为什么会被文学系所接受呢?推究原因,或许有如下几点。首先是由于法国当代哲学的诗化性质。正如罗蒂所言,由于对差异、偶然、不确定性的敏感,对那些不可表象的东西的关爱,使得法国思想家在某些时候更像诗人而不是哲学家。从黑格尔、尼采、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以来,在超越偶然、追求普遍性和承认偶然、追求自我创造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紧张的关系。当代法国思想进一步模糊了文学与哲学的边界,使得哲学沿着诗化哲学和反形而上学的道路越走越远。当“发现”的隐喻最终被“创造”的隐喻替代时,人类英雄的称号自然不再属于试图发现真理的科学家,而是属于试图建构真理的强健诗人(17)[美]理查德·罗蒂著,徐文瑞译:《偶然、反讽与团结》,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41页。。其次,如前所言,新批评为法国理论进入文学系打下了形式主义和文学本体论的学科基础,而在解构的文本策略和论证模式中,我们可以找到新批评潜移默化的影响。两者不仅共享了文本细读和分析的精密技巧,而且不约而同地表达了对于“悖论”“反讽”“含混”的特别偏爱。只不过,新批评延续了浪漫主义的有机整体观,诗歌中的含混、矛盾与多义,最终可以通过宗教、道德、美学的主题来化解,达到和谐与统一;而耶鲁解构一派在德里达、巴尔特等人的诱惑下,退回到文本之内,将新批评的有机统一论置换为毫不妥协的意义“深渊”和“不确定性”。再次,美国大学的哲学系始终是分析哲学和语言哲学占据着统治地位,它们与法国理论的分歧,与其说是学术上的,不如说是两个民族在气质和态度上的分庭抗礼。看重含混、多义的法国理论和讲究明晰、逻辑的分析传统,就像两根不会交叉的平行线,老死不相往来是最明智的。法国哲学的文学化以及美国文学的理论化,早已为1966年霍普金斯大学的那场相见恨晚的聚会埋下了伏笔。
当德里达、福柯等人的思想在本土新鲜出炉时,并未得到普遍的认同,法国人不屑地称之为“新智者派”,甚至有将其妖魔化的趋势。直至今天,新康德主义和普遍主义仍然在法国学术界掌控着话语权。但是在跨越大西洋后,声名不佳的法国思想却进入了美国精英大学的学术殿堂,注重感性、差异和独特性的理论被纳入教学体制,迅速教条化和制度化。理论如何从边缘跃至中心,将一个关于“僭越”的故事改写成“规范”的神话呢?
在法国,很多理论家都不是传统精英大学的教授,虽然其中一部分通过自己的努力,最终也进入最高学术机构的殿堂法兰西学院(诸如福柯、巴尔特、布尔迪厄),但很多学者最初都难以得到体制化大学的认可,也很难在传统大学中找到安身立命之地。例如巴尔特、戈德曼等人都是在大学体制外的高等研究实践学院(PEPHE)工作,德里达很长时间就职于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EHESS),福柯、德鲁兹、德里达、利奥塔、阿尔都塞、巴迪欧、西苏等人都曾在比较另类和边缘的巴黎八大樊尚大学任教(拉康虽然本人不在樊尚,但却是这所大学精神分析学的精神领袖)(18)巴黎八大是五月风暴后法国政府为缓和矛盾、加速“高等教育改革”而在巴黎郊区樊尚新建的一所实验大学。学校一成立,就与政治运动紧密联系在一起,注重跨学科研究,与传统精英大学索尔邦的研究气氛显然不同。Francois Dosse. Histoire du Structuralisme. Tome 2, Le Chant du Cygne, 1967 à nos jours. Paris: Découverte, 1992, pp.169-182.。这些学术机构区别于传统的精英大学(尤其是索尔邦),而这些作家的写作范围更广,读者群更多也更为分散。他们热衷于跨学科交流,敢于僭越传统的学科分类,关注正统学术研究所不屑的边缘对象,质疑独立自律、先于话语的主体存在和现存知识的绝对权威。他们的作品由一般的出版商(如Seuil, Gallimard, Galilee, Payot, Minuit)而不是更为专业的学术出版商出版,而文章发表在由这些先锋作家所创办的杂志上,例如《语言学》(LaLinguistique)、《语言》(Langages)、《交流》(Communications)、《如是》(TelQuel)、《精神分析学刊》(LesCahierspourl’analyse)、《诗学》(Poétique)、《文学》(Littérature)(19)关于这些杂志的定位、创办经历以及与法国知识份子的具体关系,参见François Dosse, Histoire du structuralisme. Tome 1, Le champ du signe 1945-1966, Paris: Découverte, 1992, pp.323-333;Francois Dosse, Histoire du Structuralisme. Tome 2, Le Chant du Cygne, 1967 à nos jours, Paris: Découverte, 1992, pp.183-193。。
这些思想家基本上是公共知识分子,有较广泛的读者群,不过很长时间都游离在法国学术界的边缘。但是当他们跨越大西洋后,直接进入了精英大学的学术殿堂。因此,在美国,法国理论家的思想首先是在学术听众中传播的。美国的精英大学和学术杂志为法国理论的引介、传播和改写穿针引线,起到了关键的桥梁作用。各常青藤大学及其他名校都先后引进和接纳了法国理论。与此同时,大约有十几种与文学理论相关的学术期刊在美国创办,1971在康奈尔大学创建的Diacritics《辨音符》,1972年由纽约州立大学宾汉姆顿分校创建的《疆界2》(boundary2),威斯康辛大学1971年发行的《物质》(Substance),1974年由哥伦比亚大学创办的《符号文本》(Semiotext(e)),1974年在芝加哥大学成立的《批评探索》(CriticalInquiry),1976年在霍普金斯成立的《符号》(Glyph),1975年由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创立的女性杂志《符号》(Signs),1976年由MIT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十月》(October),1979年由杜克大学创办的《社会文本》(SocialText)(20)这些杂志的创建过程,参见Francois Cusset, French Theory: How Foucault, Derrida, Deleuze, & Co. Transformed the Intellectual Life of the United States, pp.59-65。……正是通过精英大学和学术期刊的不懈传译和阐释,法国作家的作品从法文系、英语系、比较文学系,慢慢扩展到各个人文学科,包括女性/性别研究、艺术史系、政行系、东亚研究、非洲研究、电影研究、法学研究等领域。
美国现代语言协会(MLA)是文学领域最重要的专业协会,一直都是保守主义的精神堡垒,到了1980年代中后期,对于法国理论,它依然是抵制的态度,反对文学中的跨学科研究。不想几年之后,它就改变了自己的基调,成为了文学革命的先锋。1994年,MLA甚至专门出版了一本《给本科生教授理论》的论文集,探讨各种理论的授课方式,让老师引导学生去阅读和领会理论作品的意思,并有效地理解理论发展的历史脉络、价值倾向和学术症结(21)Dianne F. Sadoff & William E. Cain eds. Teaching Contemporary Theory to Undergraduates, New York: MLA, 1994. pp. 3-27.。
尽管法国人对于边缘文化始终有猎奇的心理,但是如前所述,他们并不十分热衷于将“他者”作为研究对象,而法国最早的移民或边缘人群也没有像美国人那样,大规模结社集会,追求自己的身份政治权利。所以在法国,思想家的工作基本停留在某种抽象的理论研究之上,并没有和现实语境发生强烈的碰撞和融合。但是,当理论进入美国语境,却和本土批评联姻,成为各种弱势群体追求政治身份实践的思想武器。
萨义德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抱怨,法国理论不关心历史的、语境的、当下的问题(22)Edward W. Said, “Roads Taken and not Taken in Contemporary Criticism”, in The World, the Text, and the Critic, London: Vintage, 1991, p.144.:批评将自己与大众的体验割裂了。当代批评与日常经验无关,它通过放弃现实世界而获得了方法论上的独立性。对于某些美国批评家而言,文学的功能不在于描述或解释世界,也不在于将一个“铜”的世界想象成一个“黄金”的世界,文学的力量在于它可以对我们的日常生活产生重大影响,甚至改变我们周遭的一切。“纯文学”只不过是学术神话,文学理论应该与时代政治紧密相连,与意识形态的斗争休戚与共。正是基于这样的理念,文学批评的功能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文学研究开始日渐注重文本所隐含的文化、政治以及各种意识形态因素,女性主义、后殖民研究、酷儿理论、少数族裔研究、大众文化研究也因此风起云涌。他们不仅改写了文学经典的意义,而且使得文学课程成为少数族裔争取身份认同的战场。正典必须代表美国社会的不同组成部分,因此应该包括一定数量的女性作家和少数族裔的作品;不管读什么,都始终不能忽略种族、阶级和性别的存在。
当然,意识形态挂帅的激进主义走过头,也必然遭到众多批评和责难。很多批评家直言,大学里的文学教育已经逐渐政治化了。学院变成了左派政治的根据地,而大学更像一个关注政治正确性的庙堂,无论是对理论或是文学,其影响都是灾难性的。对于文学而言,很多人对文学经典失去兴趣,文学课堂被各种意识形态所浸润的文化、性别和族裔研究所取代,长此以往,必将使得文学自毁长城。对于理论研究而言,为了达到政治斗争的目的,复杂而精妙的理论研究被有意篡改、教条化甚至公式化,这与理论所倡导的多元主义和批判精神恰恰是背道而驰的。例如,注重文本研究的解构被简化为某种极端的颠覆性和革命性力量,福柯只剩下“权力”,“话语”无处不在,利奥塔的“后现代”则被误解为某种精英和大众的狂欢。美国人在对待法国理论时,往往不免有一种“为我所用、急功近利的简单化态度”,而理论的艰深、文本的张力、认知的复杂性在这一过程中失去了它的魅力(23)盛宁:《对“理论热”消退后美国文学研究的思考》,《文艺研究》2002年第6期。。
作为在美国本土生长的一个哲学流派,实用主义渗透到美国人的思维方式、经济制度、政治理念和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最能体现美国文化特征的国民心理结构,甚至是让美国之所以成为美国的独特哲学。
毋庸置疑,实用主义和法国理论在很多方面都有契合点。例如他们都是与传统哲学家相对的教化哲学家或反讽主义者(24)[美]理查德·罗蒂:《哲学和自然之镜》,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342—354页。对反讽主义者的解释参见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第105—112页。,都反对本质主义、形而上学的真理观,认为没有绝对和永恒不变的本质,真理不是事物本来面目的呈现,而不过是特定历史和文化建构的产物;他们都质疑个人优先于话语和历史的特权,质疑主体的先验地位和理性的绝对权威;他们都放弃了普适主义的价值观,信奉相对主义和各个语言游戏之间不可通约;他们基本上将哲学理解为一种实践智慧,而不是追求确定理论的事务,认为哲学家的任务不在于去发现一个真理,而在于追求多样性和新奇性,并创造新的语汇来重新解释对象。
但是,既便它们之间有如此多的相似和耦合,两者之间的区分仍然是非常明显的。法国理论只限于描述社会问题,却并不提出具体的政治目标,为人们解决问题提供切实可行的方案。更重要的是,法国理论仍然保持了某种思辨哲学的精英意识,它们与当下的体制,与已经获得合法性的秩序是不相容的。这种精英主义的心态,某种意义上,就是法国思想与美国文化的距离,因为“传统上,美国人就是逃避文化的人……在美国,避开高雅文化,研究大众文化,与其说是一种政治激进或抵制的姿态,倒不如说是一种大众文化的学术表现”(25)Jonathan Culler, Literary Theory: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p.53.。法国理论家洞悉了现代社会的疾病,深度剖析了惟理主义和科学主义的症结,但同时也对任何形式的媚俗和大众趣味保持着高度警惕。反观美国人,实用主义的气质原本就与精英心态方枘圆凿,因此,他们接受和传播法国理论,其目的不是要还原思想的本来面目,而是在不断的重写和创造性的误读中来重建自己的文学坐标和文化价值观。从法国知识分子的专有财产,到一个以社会群体的公共效用为目标的自由主义文化,美国知识分子将尼采式的个体精英的差异理念转换为群体的社会希望,谋求在现实生活中通过实际行动来争取自身的解放。
因此,文化研究在美国的兴起,以及它对于大众文化、传媒、网络的兴趣,对女性权益、性别研究、少数族裔的热衷并不是某种偶然现象,而是美国人骨子里的反精英意识,使得这些与高雅文化和精英文学背道而驰的文化现象得以进入学术殿堂并成为学术研究的严肃对象。作为一个移民国家,美国文化缺乏历史悠久的统一文化传统。文化传统经过时间的锻造和锤炼,往往深入骨髓,在国民的思维和行为模式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甚至已经内化为某种集体无意识。由于缺乏这种同化的力量,美国移民的身份诉求及其保持群体特征的愿望远比其他国家来得更为强烈。没有具有延续性、稳固性和粘合力的文化传统,美国人不得不依赖从德国及法国转口的欧洲思想(黑格尔、笛卡尔、帕斯卡、蒙田、孟德斯鸠、卢梭、尼采、弗洛伊德、马克思、海德格尔等),并在接受过程中使之庸俗化(26)Alan Bloom, The Closing of the American Mind, 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 1987, Chapter 2.。
以上从宏观的层面讲述了法国理论美国化的基本特征,接下来,本文试图以德里达、福柯、利奥塔和德勒兹的核心概念的接受与改写为例,来进一步说明文本在旅行过程中如何与语境发生碰撞与融合,以及美国人如何立足于本土的政治需要,创造性地运用他者的资源来建构自己的文学理论,定义并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化认同感。
德里达的思想及作品在美国的接受主要有两个时间段,而且呈现出不同的特征:第一次是60年代晚期到80年代中期,以德里达思想的去政治化和形式主义接受为特征;第二次是90年代初期,德里达作品的伦理和政治维度得以凸显,解构被嫁接到女性主义、酷儿理论、后殖民等理论思潮之上,成为弱势群体争取身份认同的思想武器。
德里达非常明白,解构是一场从形而上学内部引发的革命,理性、中心、结构是我们不可逃避、更不可完全摧毁的东西。解构的目的决不是要宣判理性秩序的终结,反而承认它是“无法逾越的、独一无二的、至高无上的”,我们只能“借助理性来反对理性,在理性之中质疑理性”(27)Jacques Derrida, Writing and Difference, Trans. Alan Bass, London: Routledge, 2001, p.42.。从德里达的“替补逻辑”中,我们可以看到,在二元对立中处于尊贵的一方往往离不开被它贬低的对立方。某些时候,归属于对方并借此排斥对方的那些性质,恰恰就内在于其自身,是令它们害怕同时也无力摆脱的。替补一方既内在于秩序,又分裂秩序;既对优势一级的尊贵地位构成威胁,又是后者赖以建构其中心位置的根本。“解构一个二元对立命题,例如在场/缺席,言语/书写,哲学/文学,字面义/隐喻义,中心/边缘,并不是要摧毁它,留下种种只存在着缺席、书写、文学、隐喻或边缘的一元论。解构一个对立命题,就是要去取消并置换这一对立,将它放在不同的背景之中。”(28)Jonathan Culler, On Deconstruction: Theory and Criticism after Structuralism, London: Routledge, 1983, p.150.批判的最终目的不在于倒转对立项,将劣势项置于优势项之上,而在于揭示秩序中存在着中断秩序、不可被缩减为同一的他者。因此,我们始终要注意的是,解构是一种对“不在场”的关照,而不是对某种实际“在场”的强调。倘若将任何一极的优势固定化,那么我们必将走向解构的反面。
以德曼为首的耶鲁批评将解构策略运用到文本诠释之中,虽然他们各自都使用了自己的术语,但是对于德里达的借鉴是显而易见的。例如在《符号学与修辞》中,德曼提出了两种阅读模式:语法的修辞化和修辞的语法化。强调修辞/语法的张力关系既不是强调语法,也不是凸显修辞,而是为了打破文本和现实之间内/外应和的解读模式,因为后者遵从文本与现实之间的一一对应,将文本丰富多变的可能性简化为一种单一的意义模式(29)Paul De Man, “Semiology and Rhetoric”, in Allegories of Reading: Figural Language in Rousseau, Nietzsche, Rilke, and Proust,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9, p.12. 同时参见周颖《阅读之旅:从主体性到修辞性——论保尔·德曼的解构历程》,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2003年博士论文,第92页。。解构就是要去发现文本中自相矛盾的东西,恰恰是在这些自相矛盾的要素中,文本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修辞与逻辑、明显想要说的和你已经说出来的东西之间的差异。
但是,耶鲁批评家并没有将这一策略贯穿始终,他们将德里达的逻各斯中心主义批判从法国60年代晚期的政治语境中剥离出来,同美国本土的文学资源接轨,最终形成文本形式主义的解构思潮,而抛弃了德里达文本中的政治性和历史性(30)Mark Currie, The Invention of Deconstruction, 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pp.61-62.。由于刻意强调语言的修辞性及意义的不确定性,批评自觉不自觉地陷入了文学本体论,确定了文学之于历史和日常语言的优势地位。文学和哲学、修辞和逻辑的二元论在这里被颠倒过来,从而背离了德里达所倡导的解构精神,因为后者的精髓是要反对形而上的整体性和同一性思维,希望矛盾双方共存于一体,而不是倒转这一二元对立。美国的解构主义不仅扩大了文学的范畴,聚焦于符号的自由游戏,也夸大了误读和意义的不可能。这样一种改写为解构在美国的简单化和模式化理解开了先河,也为日后它成为一种颠覆性的消解传统的政治实践埋下了伏笔。
1987年的德曼事件(31)1987年,人们得知德曼在1940年12月至1942年12月期间,曾为一家有纳粹倾向的报纸撰写文章,其中的一些文章表现出明显的反犹倾向。这一事件在西方批评界引起轩然大波,面对德曼的政治污点,许多批评家撰文反思,《批评探索》(Critical Inquiry)和《辨音符》(Diacritics)这两份极具影响力的理论杂志为此推出专刊,探讨这一事件以及引发的问题。这一事件促使人们反思文本形式主义的弊端,文学理论也由关注“审美自主”的形式主义走向关注“世界”的身份政治研究。使得耶鲁批评的文本主义遭遇到了严重的道德危机,它为美国批评界反思形式主义的弊端并最终走向身份政治研究提供了契机。1990年代对于德里达的一系列解读突出了他思想中的政治因素,克瑞奇利、罗伊尔、瑞丁斯以及比尔兹沃思等人的作品都表明了这一德里达研究的政治转向(32)S. Critchley. The Ethics of Deconstruction: Derrida and Levinas. London: Blackwell, 1992; N. Royle. After Derrida. Manchester: Manchester UP., 1995; B. Readings. “The Deconstruction of Politics.’ Reading de Man Reading. Lindsay Walters and Wlad Godzich. eds..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9; R. Beardsworth. Derrida and the Political. London: Routledge, 1996.。在这一波的借鉴与学习中,女性主义、酷儿理论、文化批评和后殖民主义对于解构策略的运用更为娴熟了。借助于解构的“双重文本阅读”策略,他们指出二元等级对立(男性/女性、西方/东方、异性恋/同性恋、内部/外部)的内在悖论。通过运用德里达的“替补逻辑”,他们发现作为中心的优势一极其实是通过对替补方的依赖才得以建构起自身的统治地位。德里达关于意义的“延异”和“不可决定性”为女性主义超越单一而固定的身份,追求多样化的身份认同和生存空间提供了启示。例如,芭芭拉·约翰逊,戴安娜·伊莱将德里达的“不可决定性”运用于女性堕胎问题,藉此说明伦理实践没有判断的先在标准,我们只能在特定的语境中逐例判断,德里达对先验标准的质疑为身份政治伦理学开启了一条通向多元选择的道路。斯皮瓦克借用德里达的文本策略,剖析在殖民语境中印度“萨蒂”寡妇殉葬风俗所带来的种种矛盾和困境,由此质疑自由主义的真实自我的存在,从而让我们意识到身份建构和反抗压迫的复杂性。霍米·巴巴的文化“杂糅”和“模拟”汲取了德里达的“本源”和“重复”关系的精髓,使得殖民与被殖民之间的二元对立转换为两者之间的相互模仿,并使得文化“模拟”“重复”成为挑战主导意识形态的重要途径。
从理论到实践,从文本到政治,美国批评家将解构策略本土化了。只不过,从一种少数人所从事的、极为艰险的智力游戏,到旗帜鲜明、立场坚定的政治行动,理论某些时候不得不付出规范化甚至简单化的代价。“一旦任何革命性的思想变成某种‘主义’,它的开创性力量便消褪了,它的历史名声会恶化,它的信徒会变得愈发简单、教条,最终更为保守;届时,它的力量就不再是分析性的,而是被制度化了。”(33)Barbara Johnson, A World of Difference,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87, p.11.当一种怀疑精神变为有着确切意义的特征化概念,当标举差异、特性和张力的文本策略简化为某种政治斗争的思想武器,“解构就不仅变成了一种行为、活动、实践,而且变成是可实践的、简单、便捷甚至是可出售的商品”(34)Jacque Derrida, “Deconstructions: The Im-possible”, in S. Lotringer, & S. Cohen. eds. French Theory in America, Routledge, 2001, p.20.。随着美国高校的扩张及移民学生的增加,解构在文学系乃至人文学科的快速传播及其被奉为经典的历程加速了它从边缘到中心的华丽转身,同时也为其自身的符码化、庸俗化直至最终失去批判锋芒埋下了危机。
80年代末90年代初,文学批评的功能再一次发生深刻的变化,从“文本批评”走向“文化研究”,日渐注重文本所隐含的身份、认同、属性以及各种意识形态因素。正是在这一转向中,美国学者开始了对福柯作品的持续关注,福柯替代德里达成为引导新一轮批评理论潮流的领军人物。他的关键词“主体”“权力”“身体”“性经验”“自我”被嫁接到女性主义/性别研究的文本中,尤其是为性别研究超越传统的女性主义理论提供了契机。
福柯至少在以下几个方面启发了美国的女性主义及性别研究。
首先,消解了统一的主体/性别身份。传统女性主义认为,存在着一个普遍的、超越于历史之上的“女性”概念,争取男女平等和女性解放是首要政治目标。受福柯思想的启发,90年代初开始的性别研究意识到,女性之间并不具有某种先于压迫的共通性,单就压迫经验本身也不足以使她们结盟。在不同的历史语境里,性别的建构与种族、阶级、年龄、健康状况、地域等范畴交相作用,因此,女性并不是一个稳定的能指,性别身份也不是固定的(35)参见D. Richardson & V. Robinson, Introducing Gender and Women’s Studies, 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 2008, p.36-37。。“它将是一个开放性的集体,允许各种交集和分歧,不需要服从某种在定义上封闭的规范性终极目的。”(36)[美]朱迪斯·巴特勒著,宋素凤译:《性别麻烦》,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第22页。此处译文有改动。
其次,福柯用微观和肯定性的权力观替代了传统的宏观、单一、否定性的权力观,为女性主义超越受害者的被压迫形象、认识到现代社会中更为隐秘和复杂的支配形式提供了可能。权力的支配之所以持久而牢不可破,往往并不仅仅由于暴力和压迫,而是由于主体(女性)自身就已经加入了这样的建构过程。在规训社会中,对于女性的约束远远要比传统权力隐秘、细致、面面俱到。女性在饮食、身材、时装、美容、言谈等各方面都参考男性的要求和想象,并将这些行为和习惯内在化,变成自我形象建构的参照甚至是唯一标准。关键是,这些规范并非以强加的暴力形式而出现,而是通过理想形象的内在化让女性自觉地认同,并且为了达到标准而孜孜以求,不懈努力(37)H. F. Haber, “Foucault Pumped: Body Politics and the Muscled Woman”, in S. Hekman. ed. Feminist Interpretations of Michel Foucault, Pennsylvania UP. 1996, pp.138-141.。
再次,福柯对“性经验”的考察启发了女性主义在90年代向性别研究的转向:系谱学家的工作揭示了那些被指定为终极原因、看似自然的本源,不过是制度、权力和话语实践的结果。由此,性别研究取消了自然性别(sex)和社会性别(gender)之间的区分,不仅将后者,而且也将前者看作一种文化建构的结果。最终,性别成为一个即兴表演的舞台,欲望不再局限于与二元生理性别相对应的异性情欲结构,而身份也在这样的操演中被不断地解构和再建构(38)巴特勒关于扮装、易装、性别戏仿和操演的论述,参见《性别麻烦》第179—185页。。
最后,通过对自由主义和生命权力的分析,福柯试图说明,权力从来不是一个封闭的体制,而是无限开放的策略游戏。“权力仅仅行使于自由的主体,当且仅当他们是自由的时候才有效。”(39)H. L. Dreyfus & P. Rabinow, Michel Foucault: Beyond Structuralism and Hermeneutics, Chicago: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 1983, p.221.一方面,福柯揭示了自由的否定性一面:某些时候自由是控制和约束的前提条件或必然结果;另一方面,福柯展示了权力的肯定性一面:权力不是一个封闭的牢笼,它之所以运转灵活,是因为它给了抵制以空间。反抗不仅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权力的存在取决于抵抗点的多样性,它们在权力关系中扮演着对手、目标、支点或把手的角色”(40)[法]米歇尔·福柯著,佘碧平译:《性经验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71页。此处译文有改动。。只不过,反抗不再是马克思意义上的彻底革命,而是在权力和知识的网络中不断发出异声的小叙事。由此,福柯为边缘人群,尤其是为女性、同性恋、酷儿、精神病人、后殖民主体等开启了一个反抗的空间。受福柯的影响,女性主义将各种不同的抵抗策略运用到他们的理论中。身份不是完全自主的,因为它总是在既定的社会文化中被权力和话语定义和生成;同时,它也不是完全被动的,因为个体总可以通过新的话语行为来重塑和改写已有的身份。借用福柯的理论,身份研究在这里试图超越自由意志和决定论的二元对立。
当然,在借鉴福柯思想的过程中,女性主义也意识到了其局限性,并对他的思想作了一定的批判和重写。批评家们最大的不满,是认为福柯的理论没有为反抗压迫提供一个切实可行的替代方案。福柯的权力和知识是分析论和描述性的。他拒绝区分真理和意识形态的话语,因为一切知识生产都渗透着权力关系。“关键不在于区分科学和真理范畴和其他范畴的话语,而在于考察真理的效果是如何在话语中历史地产生,而实际上这些话语本身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41)Michel Foucault, Power and Knowledge: Selected Interviews and Other Writings 1972-1977, C. Gordon. ed. Brighton: Harvester, 1980, p.118.作为考古学家、系谱学家的福柯并不关心知识的正当性、有效性是充分的还是未经证实的,他只是试图揭示知识是如何被话语和非话语的实践生产出来并被赋予了绝对真理的秘密。福柯也不关心权力的合法性问题。他以战争的、军事战略的权力模式替代了权力的合法与不合法的比较。福柯试图展示的是知识—权力的“分析论”,而不是有效和正当与否的“价值论”(42)参见哈贝马斯和罗蒂对福柯的保守主义和无政府尼采主义的批评,C. O’Farrell, Foucault: Historian or Philosopher? London: Macmillan. 1989, p.114。同时参见[美]理查德·罗蒂 《哈贝马斯与利奥塔德论后现代》,王岳川等编:《后现代主义文化与美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55页。。很多美国女性主义看到了这一问题所在,他们认为,福柯批判了启蒙理性的人文主义,但否认了普遍价值和规范的存在,他没有为批判的必要性提供正当的理由,也没有为知识分子突破现状提供可行的出路。
一些女性主义坚持认为,即便反对形而上学的普遍哲学和先验主体,也不应该放弃对正义的考量、对价值的判断和对个人自由的不懈追求(43)N.Fraser, “Michel Foucault: A Young Conservative?” in S. Hekman. ed., Feminist Interpretations of Michel Foucault, Pennsylvania UP, 1996, p.33.。和其他后现代思想家一样,福柯不愿为自我的伦理学建立起规范性指南,因为制定规范不可避免地会禁锢个人的行为自由。但是,我们应该区分为了避免权力滥用而建立起来的基本规范和强加于个人之上的不恰当的政治压迫(44)Lois McNay, Foucault and Feminism: Power, Gender and the Self.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2, p.8.。后者是要避免的,而前者是必要的,否则,再精辟的思想都有陷入价值虚无主义的危险,而再高深的理论都无法挣脱面对现实而无法抉择的无力感。因此,应当建立起某种群体的目标,而这些目标和规范为确保宽容与平等的气氛是必要的。伦理学不仅要关爱自我,关注个体的自律,也应该建立起与他人和社会共同体的关系。女性主义伦理学不再基于一个绝对命令或是抽象的道德律之上,而是基于对他者的反应,对特殊的尊重,这样的视角才可以提供关爱,阻止伤害,营造人与人之间更为亲密和谐的关系。
但是,在将描述性话语转换为指令性话语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了某些女性主义向本质主义和基要主义的再次回归。例如,南希·乔多罗就主张男孩性别意识的确立是一个与母亲相对照的否定性过程,而女孩性身份的形成,则是一个不断与母亲认同的过程。女性比男性更注重“关系交往”,更看重亲密、友谊和爱情,因而女性更有可能建立起互相关爱的姐妹团体(sisterhood)。由此,女性主义再一次滑入了某种本质主义的元叙事:由于有成为母亲的经验,女性势必将自我塑造为关系的,而男性则是分离、独立和自主的(45)Nancy Chodorow, The Production of Mothering: Psychoanalysis and the Sociology of Gender,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8, p.92; Nancy Chodorow & Susan Contratto, “The Fantasy of the Perfect Mother”, in Feminism and Psychoanalytic Theory, Nancy Chodorow. ed., Cambridge: Polity Press, pp.79-96.。很多女性主义批评家在论及女性特征或是建构女性身份时,仍然不能摆脱一种根深蒂固的男女对立关系,一不小心就滑入“男人=文化=主体……”和“女人=自然=身体……”的公式。以西苏、伊瑞葛瑞、克里斯蒂娃为代表的法国女性主义思潮尽管不断强调自己的本质主义的策略性,但是她们对美国女性主义的影响和渗透,还是在某种意义上强化了这一“男性=排他=同一=象征=确定性”和“女性=容他=差异=符号=不确定性”的逻辑。
利奥塔在英语世界的声名鹊起,得益于他为魁北克当局的大学改革而提交的一份《后现代状况:关于知识的报告》。在这本书里,他对西方发达社会中的知识状况和文化处境作出了精辟而深刻的描述,被公认为“后现代”的哲学宣言,利奥塔也因此而成为了后现代思想阵营的领军人物。但是,仔细比较利奥塔和美国批评家的文本,却可以看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后现代”观。
在美国,多数批评家将“后现代”看作一个实体化的概念,它发生在现代主义之后, 是对现代性的反动和否定。美国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西马文论家詹姆逊和批评家哈桑都是这一后现代观的代表人物。贝尔提出了前工业社会、工业社会、后工业社会之间的对立,詹姆逊找出了资本主义/现实主义、垄断资本主义/现代主义、晚期资本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对应,而哈桑则对比了现代与后现代的不同之处,并总结归纳了后现代的十一个特征。他们都认为,后现代社会的显著特征是抛弃现代主义的精英主义,抹去天才与大众之间的界限,消除高雅和庸俗的分野,把高冷的精神贵族遗产演变为普罗大众的消费文化的狂欢(46)Fredric Jameson, Postmodernism, or, the Cultural Logic of Late Capitalism, Durham, NC: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1, p.2.。在后现代的廉价艺术中,“高雅现代主义所推崇的效果(深度、焦虑、恐惧、不朽的情感)都消失殆尽,只剩下柯勒律治的幻想和席勒的审美游戏了;而在削平深度之后,后现代主义致力于表面的东西,肤浅的东西”(47)Jean-François Lyotard, The Postmodern Condition: A Report on Knowledge, Foreword by Fredric Jameson, trans. Geoff Bennington, Brian Massumi and Regis Durand,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4, p.xviii.。
但是,在利奥塔等人的著述中流露出来的,恰恰是一种批判的姿态和不愿妥协的精英主义。在利奥塔看来,“后现代”并非某种“在现代之后”的阶段性概念。准确来讲,“后”字不应该理解为“在……之后”,而应该理解为“在……之前”,因为相对于现存的事物而言,它是“领先”,是“超前”,是对所有既定秩序的质疑和超越精神。“一部作品只有首先是后现代的才能是现代的。如此理解的后现代并不处在现代性的终点,而是位于现代性的初生状态,而这一状态又是持续不断的。”(48)Jean-François Lyotard, Le Postmoderne expliqué aux enfants: correspondance 1982-1985, Paris: Galilée, 1988, p.28.“后现代”是一种寓于现在却对现在构成威胁、指向未来而为未来书写规则的批判和创新精神,它要唤起的不是欲望和快感,而是用新事物来对抗媚俗时油然而生的崇高情感。
后现代思想家强调创造性和不断处于变化之中的实践过程。创新永远带有事件发生时的独特性,它总是试图溢出既存秩序的边界,去探索新的领域。而每当新的东西被共同体所认可,成为价值评判的权威时,又会有新的事件起而反之,质疑它的合法性基础。利奥塔看重的并不是普遍化后作为共识的现实存在,也不是蕴涵着巨大能量的单个事件,而是一个个事件所蕴藏的实验精神及其不断地挑战既定秩序和系统权威的过程。“后现代主义者……总是避免使自身陷于现实中,尽可能不使自身在现实中停顿,也从不以‘实现’作为其活动目标;它要尽可能使自身处于朝向现实的变动过程中,处于各种可能性之中。换句话说,后现代主义者并不想使自己成为‘什么’,而是永远处于‘成为’的过程和状态中。”(49)高宣扬:《当代法国哲学导论》(下卷),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769页。由此,“后现代”不在达成共识、获得合法性的终点,它永远处于冒犯读者,与共识相背离的起点。它是一种生产和创新的能力,而不是消费和评判的能力。利奥塔的“后现代”并不是一个阶段性的概念,“前卫派”也不属于特定时期的人群,任何符合这种气质的“前卫性”就是利奥塔意义上的“后现代”(50)周慧:《通往崇高的先锋美学》,《哲学动态》2009年第11期。。
为什么要将“后现代”定义为一种尚未获得合法性的可能性状态呢?因为只有将“后现代”理解为暗含在现实之中并对现实构成威胁的可能性时,“后现代”才能作为一种批判精神,始终保有它的生命力和创造力。任何受压迫者一旦从边缘走向中心,从弱势转为强者,完全可能摇身一变,成为现实规则的制定者和既有利益的享用者,从而失去其批判的锋芒和继续革命的动力。而美国化的后现代主义在获得“阶段性”和“实体化”的特征之后,失去了这一精英意识,也失去了始终站在边缘的反抗姿态及与现实应该保有的审慎距离。倘若我们仅仅把后现代看作一种对抗“元叙事”和“同一性”的否定性力量,那么,后现代无疑如贝尔和詹姆逊所描述的那样,要么是一种简单粗暴的破坏性力量,要么陷入某种高雅与通俗并举、贵族与群氓狂欢的庸俗享乐主义;而艺术上的“后现代革命”不过是以另一种面目出现的新的文化霸权主义,形式上激进,内容上保守,甚至极易与资本、权力结盟,沦为市场经济和商业逻辑的有效组成部分(51)周慧:《事件与艺术:利奥塔的语位政治学和后现代的崇高美学》,《文艺理论研究》2016年第6期。。
在《反俄狄浦斯》和《千座高原》中,德勒兹为我们树立了他的经典形象,用块茎思维替代传统的树状思维,用解放欲望的游牧政治批判传统的同一性哲学,反对等级、中心和整体化,肯定多样性、生成和差异。只有当中心、结构都解构了,藩篱和边界被冲破了,规矩和范畴被去辖域化了,生命之流才可以自由流淌,欲望才得以彻底地释放。
然而,虽然法国思想家都标举欲望、自由和多元,但是欲望的含义,却并不同于学界的一般理解。法国人受科耶夫的影响,认为欲望并不等同于动物性的、满足于生理需要层面的欲望,它不直接指向外部实在,而是指向另一个被人承认的欲望。从本质上来说,欲望并不源于匮乏,它不缺乏什么,它具有创造的特性。因此,德勒兹并不认同马尔库塞式的爱欲理论,因为在后者那里,欲望的实现与本能的满足相提并论,并希望实现爱欲满足的永恒化。欲望,其实是一种肯定生命的意志,它类似于尼采的权力意志,因为后者“就其本质而言是创造者和施予者:它不渴求,不寻求,也不欲求,最重要的是它不渴望权力。它施予”(52)[法]吉尔·德勒兹著,周颖、刘玉宇译:《尼采和哲学》,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82页。。“尼采从中看到权力意志的最后规模,即艺术家意志。”(53)[法]吉尔·德勒兹著,刘汉全译:《哲学与权力的谈判——德勒兹访谈录》,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133页。欲望使得意志变为创造,它带来了“意志=创造”的等式。但是这种创造,不仅是新的,还必须是更好的。“剥离旧价值对生命的遮蔽,使生命澄明,活泼,昂扬,这才是肯定的权力意志的真正含义。”(54)周颖:《尼采和哲学》修订后记,参见[法]吉尔·德勒兹著,周颖、刘玉宇译:《尼采和哲学》,第431页。。因此,这也是为什么巴迪欧批评德勒兹在本质上带有一种贵族的气质。因为,真正的精英尊重每一次重复时所暗含的所有可能和偶然,但是更相信一种生命意志力所展现出来的能量,这种相信既是思想家对自身能力的期待,也是他们对发展态势和价值重估的直觉。
德勒兹在《卡夫卡:走向一种少数文学》中,列举了少数文学的三个特征:去地域化、政治化、所有的一切都呈现出集体的价值。“une litteérature mineure”不是指某种特定的文学,而是指所有伟大文学的革命性条件。少数或多数,并不代表某种现成的、当下的、数量性的群体或阶层,相反,他们总是指尚未存在的一个群体。例如,卡夫卡通过写作,感受、召唤的是某种未来的、正在生成中的群体。少数文学要冲破已经建立起来的确实形式,要不断革新,开创文学发展的新方向。
但是,当“少数文学”进入美国文学研究时,“少数”的含义被特征化和实体化了。美国批评家认为,在文学教育领域,少数族裔应该发出他们的声音,反对将文本理解为某种普适人类价值或美学效果的再现。他们拒斥从新批评以来为英语文学所勘定的伟大传统和文学正典,主张少数族裔应该主动争夺美国大学的文学课程及其教授方法。简默罕默德和罗伊德在伯克利大学就是这么做的。对他们而言,德鲁兹和瓜塔里作品中暗含着强烈的政治性,使得“少数文学”在介入美国教育时成为一个非常有用的概念,成为少数族裔占领文化阵地的蹩脚工具:两人至少在《民族主义和少数文学》(NationalismandMinorLiterature)这本书里将“少数文学”等同于“少数人的文学”。在《少数话语的本质与语境》(TheNatureandContextofMinorityDiscourse)中,他们将文学选集看作各个族裔文学的大杂烩,收集了关于女性、非洲裔、拉丁裔、亚裔、本土美国人、加勒比人、犹太人、印度裔等各种文学……似乎只要是在美国写成的,只要作者拥有少数族裔的血统,即便没有太多文学性,也可以看作“少数文学”。最终政治取代了文学性:以数量、种族、肤色为标准来确定的“政治正确性”恰恰成为占据主导地位的多数,而“少数文学”停止了其不断生成又不断逃逸、不断通往未知的创造性过程(55)Theo D’Haen, “America” and “Deleuze”, Ieme van der Poel, Sophie Bertho & Ton Hoenselaars eds., Traveling Theory: France and United States, London: 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es, 1999, pp.44-45.。
根茎的根本特征就是差异,但是在差异中,不仅有空间上的多元并存,更有时间上的除旧布新。而美国文学陷入了某种扁平的多元性:包含所有的少数族裔的文学。当然,这也引发了极端的文化多元主义者和大权在握的保守主义关于“正典”的大争论。美国大学生的本科生课程是围绕着1930年芝加哥大学校长哈钦斯的“西方文明经典”清单而组织起来的,它的问题在于这个清单是“西方的”而不是“美国的”。将不同时代和地点的作家(例如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罗列到一起,他们在西方文明的发展中或许具有里程碑式的价值,但是于美国的国民身份建构却毫无意义。1988年3月斯坦福大学应黑人学生联合会的要求,取消“西方文化”,代之以另外的课程,增加非西方的作品;1991年密西根大学的黑人女性学生抵制女性研究课程,因为在课程纲要上只有三分之一的书是由“非白人的女性”写的(56)Francois Cusset, French Theory: How Foucault, Derrida, Deleuze, & Co. Transformed the Intellectual Life of the United States, pp.168-169.。少数族裔要求增加正典的多样性,加入边缘群体的代表作品,甚至取消那些充满了“性别歧视”和“种族歧视”的经典,而精英教授们则反对这些改革,忧心于政治正确性的陷阱,哀叹人们对文学经典兴趣索然,诗歌、戏剧、小说的教学被各种社会政治讨伐与意识形态所浸润的文化研究所取代(57)Harold Bloom, The Western Canon: The Books and School of the Ages,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1994, pp.519-20.。还有人大声疾呼,要将文学留在理论之中,甚至要重新确立文学之于理论的奠基性位置,即便他们是曾经不遗余力地推广理论,给传统文学教育带来极大挑战的始作俑者(58)Jonathan Culler, “The Literary in Theory”, in Judith Butler, John Guillory & Kendall Thomas, J. Butler, J. Guillory & K. Thomas, eds., What’s Left of Theory?: New Work on the Politics of Literary Theory, New York: Routledge, 2000, pp.276-77.。而有趣的是,这两股思潮,不论是形式主义和解构主义批评,还是文化研究和少数族裔的身份政治研究,或多或少,都曾经受法国理论的鼓舞和启发。
至此,我们大致描摹出了一个法国理论在大西洋两岸旅行、变迁和重构的历史。随着当代批评理论的大师级人物的相继辞世,理论的黄金时代似乎过去了,但是它们现在已经成为文学研究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而各种批评理论的原则已经渗透到人文学科的各个相关领域。思想大师们虽然已经陨落,但是他们开辟了一个新时代,即“怀疑的时代”。通过倡导多元主义和小叙事,宣扬一切都是文化建构,思考差异、感觉、欲望、事件、偶然、独特性这些为西方文明所忽略的他者,理论促使我们反思理性主体的能力与界限,质疑以科学和经济话语主宰一切的现代文明的弊病,重新审视文化与自然、知识与权力之间的关系,并确实改变了我们对“传统”“经典”“真理”“意义”和“历史”的一贯理解。
在理论旅行的过程中,美国人将法国思想在一定程度上简单化、模式化和制度化了。文化研究最终让后现代的精英主义变成了一场抹平深度的天才和大众的狂欢,将一种崇尚可能性的实验精神转化为某种颠覆性和革命性话语力量,将价值中立并持守边缘的立场改写为少数族裔及边缘群体争取身份认同的思想武器,甚至陷入某种非此即彼的政治正确性的泥潭,而理论的精妙之处、认识的复杂性、文本的张力不免在这一过程中大打折扣。不是思想的参与,而是苏格拉底式的与大众之间的思想间距和精英意识,曾经构成了西方大学独立精神的内核,而这样一种内核,在今天已经被市场化、官僚化、技术化的教育体制慢慢侵蚀了。
不过,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恰恰因为这种思想与现实的间距,往往导致理论在现实面前的无能为力。对比法国和美国的身份政治实践,两者之间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思想家们往往都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可就是改起来力不从心。保持价值中立,坚持精英的批判姿态,虽然保全了认识的复杂性,却也往往带来了行动上的游移不定。美学上的创新和突破,或许只需要精英们持守慎独的理念,但是政治共同体的公共事业,却不能没有实践的勇气,必要的时候,甚至要付出与大众合谋,与现实妥协的代价。从这一点来看,美国人对于法国理论的篡改和误读虽然简单、直白,甚至庸俗可恶,却也避免了让理论变成一纸空谈,避免了让它变成由纯粹理念搭建起来的纸牌楼。
这种变革社会的行动力和勇气,让理论并没有成为一场“茶壶里的风暴”,而是对美国文学和人文研究乃至国民身份的建构,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即使是坚持形式主义进路的解构背后,也暗藏着美国文学专业化和制度化的勃勃野心:从形式主义开始,美国文学试图将自己和英语文学区分开来并由此获得一种文化上的国家意识;在批评转向身份政治研究之后,文学理论的发展更与美国人构建自己的文化传统息息相关:文化左翼试图通过边缘化群体的身份认同实践来重塑自己的文化价值观,试图界定、灌输并保存某种特有的文化认同感。作为一个移民国家,美国的少数族裔问题、女性问题、同性恋问题、文化传播和教育问题,透过英语文学这个平台,正在一点点地发生变化。这,或许是我们今天仍然学习和谈论理论的意义,也是我们继续误读理论和重构理论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