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增秀
浙江省中医药研究院 浙江 杭州 310007
元代著名医家朱丹溪,不仅中医理论造诣精深,而且临床经验也十分丰富。本文就朱氏在妇科病治疗上的主要学术观点和理法方药运用的经验,探讨如下。
众所周知,“阳有余阴不足论”“相火论”“气血痰郁四伤学说”和“湿热观”等是朱氏的主要学术思想和观点,也是他主导临床实践的重要理论依据,这在其治疗妇科病中有着充分体现。《局方发挥》设问答形式,阐述养血护阴是治疗妇科病的要法。然有人却提出质问:“妇人一门,无非经候、胎产、带下,用药温暖,于理颇通,吾子其无忘言乎?”朱氏解释说:“妇人以血为主,血属阴,易于亏欠,非善调摄者,不能保全也。”并以《太平惠民和剂局方》神仙聚宝丹为例,认为是方辛香燥热,宜于“血海虚寒”之证,若欲以一方通治胎前产后和积块坚癥、赤白崩漏诸疾,“服者无不被祸”,“及至变生他病”。且举病案以为佐证:“余侄女形色俱实,以得子之迟服此药,背上发痈,证候甚危。余诊其脉,散大而涩,急以加减四物汤百余帖,补其阴血,幸其质厚,易于收救,质之薄者,悔将何及!”还对时医产后妄施《局方》黑神散、当归建中汤、四顺理中汤等温热方药,予以严厉批驳,强调了养血护阴的重要性。这无疑是朱氏以“阳有余阴不足论”主导其妇科临床的具体体现。
朱氏在《丹溪心法》中说:“气血冲和,万病不生,一有怫郁,诸病生焉。”在“怫郁致病论”的主导下,他对妇科病十分重视气血痰郁的辨治,特别是对其病因,常责之于气血郁结,痰湿阻滞,治法重视调理气血,导痰祛湿,并创制六郁汤、越鞠丸名方,在妇科广为应用。受其影响,清代医家张路玉在《张氏医通》中说:“郁证多缘于志虑不伸,而气先受病,故越鞠、四七始立也。然郁证多患于妇人,《黄帝内经》所谓二阳之病发心脾,及思想无穷,所愿不得,皆能致病,为证不一,或发热头痛者有之,喘嗽气乏者有之,经闭不调者有之,狂颠失志者有之,火炎失血者有之,骨蒸劳瘵者有之,疽生虫者有之。治法总不离手逍遥、归脾、左金、降气、乌沉、七气等方,但当参究新久虚实选用,加减出入可也。”张氏这段论述,显然是对朱氏“怫郁致病论”的重要发挥,其在妇科临床上很有实用价值。
再者,朱氏以“相火论”主导妇科临床,更是显而见。如《格致余论》尝谓:“相火易起,五性厥阳之火相扇,则妄动矣,火起于妄,变化莫测,无时不有,煎熬真阴,阴虚则病,阴绝则死。”又说:“主闭藏者,肾也,司疏泄者,肝也,二脏皆有相火。”而妇女以“肝为先天”,冲任两脉皆隶属肝肾,是以肝肾相火妄动,经、带、胎、产诸疾,由是作矣。如《丹溪手镜》论述崩漏病因时说:“由脾胃有亏,下陷于肾,与相火相合。”“由肾水真阴虚,不能镇守胞络相火,故血走而崩。”故丹溪治疗妇科疾患,注重滋阴养血,清热制火,四物汤加龟版、黄柏之类方药,屡用不鲜,历验不爽。
丹溪认为,大凡月经病证,多由气血失调所致,而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配,故气机紊乱更是致病的关键,《丹溪治法心要》论治月经病时说:“经水,阴血也。阴必从阳,故其色红,禀火色也。上应于月,其行有常,名之曰经。为气之配,因气而行。成块者,气之凝;将行而痛者,气之滞;错经妄行者,气之乱;紫者,气之热;未及期而作痛者,亦气滞也。”由是观之,朱氏是将气机失调置于月经病病因的首位。基于此,他在调理气血时,常调气重于调血,诚如其传人戴元礼所说:“调经养血,莫先调气。”试观所用方药,行气常用制香附、延胡索、枳壳、木香之属,如治经事过期不行,方由延胡索、香附、枳壳三味组成;月水不通,药取厚朴三两,水三升,煎一升,分三服;经候行先腹痛,《局方》七气汤送来复丹半帖。至于补气之药,人参、黄芪恒多取用,如治崩漏“因劳者,用参芪升补药”。
“产前当清热养血”,这是丹溪治疗妊娠病的基本法则。其用药推崇黄芩、白术。《丹溪心法》尝谓:“产前安胎,白术、黄芩为妙药也。条芩,安胎圣药也。俗人不知,以为害而不敢用,反谓温热之药可养胎,殊不知产前宜清热,令血循经而不妄行,故能养胎。”其所载方剂,按逐月养胎之法,孕后八月用束胎丸(黄芩、白术、茯苓、陈皮);第九个月,药用黄芩、白术、枳壳、滑石。又载安胎方:白术、黄芩、炒面(一作“曲”)。
《金匮要略·妇人妊娠病脉证治》载当归散,谓“妇人妊娠,宜常服当归散主之。”方由白术、芍药、川芎、当归、黄芩组成,功擅清热养血安胎。丹溪治疗产前病证习用黄芩、白术,无疑效法此方,确有渊源也。后世“胎前宜凉”之说,与此亦不无关系。
朱氏在《格致余论》中记述其验案:贾氏妇,但有孕至三个月左右必堕,诊其脉,左手大而无力,重取则涩,知其少血也。以其妙年,只补中气,使血自荣。时正初夏,教以浓煎白术汤下黄芩末一钱,服三四十帖,遂得保全而生。因而思之,堕于内热而虚者,于理为多,曰热曰虚,当分轻重,好生之工,幸毋轻视。此例颇似现代医学所称的“习惯性流产”,丹溪诊断其“堕于内热而虚”,投以白术、黄芩而获卓效,值得玩味,可师可法。
孕妇分娩时,耗气损血比较突出,故初产后体质往往处于虚弱状态,这是产后病的基本病因,也是矛盾的主要方面。有鉴于此,朱氏在《丹溪心法》中明确指出:“产后无得令虚,当大补气血为先,虽有杂证,以末治之。”此乃丹溪治疗产后病的大法。他还列举产后诸多病症的治疗:产后血晕,因虚火载血上行,渐渐晕来,方用鹿角烧灰,出火毒,研极细末,好酒同童便灌下,一呷即醒;产后中风,切不可作风治,必大补气血为主,然后治痰,当以左右手之脉,分其气血多少而治;产后水肿,必用大补气血为主,少佐苍术、茯苓,使水自利;产后大发热,必用干姜,轻者用茯苓淡渗其热,一应寒苦并发表之药,皆不可用;产后发热恶寒,皆属血虚,左手脉不足,补血药多于补气药,等等。他还强调指出:“产后有病,先固正气。”如治一例难产胞损淋沥患者,载曰:“有徐姓妇,壮年得此,因思肌肉破伤,在外者且可补完,胞虽在腹,恐亦可治。遂诊其脉,虚甚。曰:难产之由,多是气虚;难产之后,血气尤虚。试与峻补,因以参、术为君,芎、归为臣,桃仁、陈皮、黄芪、茯苓为佐,而煎以猪羊胞中汤,极饥时饮之,但剂率用一两,至月而安。盖是气血骤长,其胞自完,恐稍迟缓,亦难成功。”如此重症,若非卓然有识,熟谙临床之老手,断难有此杰作。
值得指出的是,产后虽宜大补气血,但临床上未可一味拘泥于补法,这在丹溪治疗产后病方药中有所体现。如治产后血晕,对于瘀血引起者,他采用“消血块”方,药用滑石、没药、血竭。产后败血所去不尽,小腹作痛,药取五灵脂、香附末、蛤粉,醋丸,甚者入桃仁;如恶血不下,以五灵脂为末,神曲糊丸,白术陈皮汤下。举凡这些,足见丹溪治疗产后病,既有大补气血的常法,又有活血祛瘀等变法,用补用泻,存乎人也。
如前所述,丹溪对妇科病十分重视气血痰郁的辨治,其中对痰在妇科发病学上的意义和从痰论治在妇科病上的作用,他有足够的认识和实践体会。《丹溪心法》尝谓:“痰之为物,随气升降,无处不到”;“百病中多有兼痰者。”对其治疗,他提出“治痰法:实脾土,燥脾湿,是治其本也”。治痰方药,推崇二陈、导痰诸方,药如陈皮、半夏、茯苓、南星、姜汁、竹沥之属。如治疗月经病证,认为色淡过期者,乃痰多也,二陈汤加川芎、当归;痰多占住血海地位,因而下多者,目必渐昏,肥人如此。南星、苍术、香附、川芎,作丸服;躯肥脂满经闭者,导痰汤加芎、连,不可服地黄,泥膈故也;对带下的治疗,提出痰气带下者,苍术、香附、滑石、蛤粉、半夏、茯苓;对不孕症的治疗,认为肥盛妇人不能孕育者,以其身中脂膜闭塞子宫,而致经事不能行,可用导痰汤之类;对恶阻的治疗,认为肥者有痰,多用二陈汤。或白术为末,水丸,随所好,或汤或水下。程充说:“丹溪治病,以痰为重。”洵为至当之评。兹摘录其案例一则以资佐证:“一妇人,白带兼痛风,半夏、茯苓、川芎、陈皮、甘草、苍术米泔浸、南星、黄柏酒洗晒干、牛膝酒洗。”按此例虽未指出其病因,但从处方用药来看,系二陈汤合二妙丸加味。于此可见朱氏重视从痰论治的一斑。
善于吸取民间单验方,广泛应用于临床,这也是丹溪学术特色之一。翻开《丹溪心法》《金匮钩玄》《脉因证治》《丹溪治法心要》《丹溪手镜》诸书,其广征博采民间单验方,可谓目不暇接,比比皆是。如治血崩,急则治其标,白芷汤调百草霜。甚者,棕榈皮灰。或用荆芥散,取荆芥穗,于灯盏多著灯心,好麻油点灯,就上烧荆芥焦色,为末,每服三钱,童便调下;治白带,用椒目末,又用白芷。一方用狗头骨,烧灰存性,或酒调服,或入药服之。又方用五灵脂半生半熟为末,以酒调服;益母草,即茺蔚子,治产前产后诸病,能行血养血;治产后血晕,用韭叶细切,盛于有嘴瓶中,以热醋沃之,急封其口,以嘴塞产妇鼻中,可愈眩晕;催生如圣散,用黄葵花不以多少,焙干,为末,热汤调下二钱,神妙又方蛇蜕一条,蚕脱纸一张,入新瓮中,盐泥固脐,烧存性为末,煎榆白皮调下一钱,三服觉痛便产。其他如治产后乳汁不通,用通草、猪蹄,煎服;断乳用麦蘖(麦芽)二两,炒研细末,清汤调下,作四服。举凡这些,大多是来自民间的单验方,符合简便廉验的原则,临床可择善而用,未可小视。